黎明时分,寒意绵绵。医生倏地被冻醒了,他睁开双眼,却看到舱室口的门敞开着。船长和弗瑞德睡在各自的床垫上。一定是舱室里味道太呛人,他们才敞开着舱室口的门,好散掉一些鸦片残存的气息。突然间,他发现船已不再左摇右晃了。他站了起来,脑袋有点儿发沉,昨晚抽得太多,一时还无法适应。于是他决定到甲板上去透透气。

阿凯靠着椅子睡着了,医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睁开了双眼,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他那年轻的脸庞因此更显清秀。阿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给我煮点儿茶。”医生说。

阿凯立刻站了起来,医生跟在他后面,也上了甲板。太阳还未升起,天幕之上还徘徊着一颗暗淡的星星,但夜色已不像先前那样浓重,变成了一派幽暗朦胧的灰色,使得“芬顿号”看上去就像是飘在云上一样。有一个船员正在掌舵,他穿着一件旧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一顶破旧的帽子软塌塌地搭在头上。看到桑德斯医生上了甲板,他便生硬地朝医生点了点头。此时的大海非常平静,他们正在两座岛屿之间穿行着。这两座岛相隔非常近,中间的海域很窄,就像运河一样。有一点点微风,那掌着舵的澳洲土人睡眼惺忪。曙光悄无声息地从那低矮又长满了树木的岛屿之间穿行着,庄严又肃穆,看上去非常冷静,就好像故意掩盖着内心的惶恐似的。不过,可别想从它身上找出任何掩饰的痕迹,它优雅又羞涩地临到人间,简直就像是一位纯洁的少女,神情严肃,冷淡又无情,但却动人心魄。此时的天空,就像是褪了色的古代雕像,泛着黯淡的灰白色。两边的原始森林仍旧被黑夜笼罩着,但那柔和的鱼肚白却一点儿一点儿照亮着灰黑的海面。这时,原本徐徐升起的亮光停顿了一会儿,紧接着,云破日出,新的一天微笑着来临了。医生一行穿梭在那杳无人迹的群岛之间,海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周围安静极了,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屏住呼吸。面对如此极致的静谧,人们很容易会产生一种奇特又让人兴奋的错觉,认为这里便是世界的开端,人类从未踏足于此,而那映入眼帘的寸草寸木也是第一次迎来世人的目光。这时,一股前所未有的纯净从灵魂深处本能地涌了上来。人类那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复杂性都消失了,灵魂中唯剩人之初的那份简单,毫无粉饰,就像直线一样直白又肃穆,让人由衷地感到喜悦。在这一瞬间,桑德斯医生体会到了神秘主义者的狂喜。

阿凯端来了一杯茉莉花茶。放任思想天马行空之后悠然地坐在安乐椅中,享受着物质带来的幸福感,这对医生来说,是十分惬意的事情。空气中有些清冷,但却散发着一股柔和的芬芳。此时此刻他别无所求,只愿能永远坐在这样平稳的小船上,畅游于绿色的岛屿之间。

医生静静地坐了一个小时,怡然自若。这时从舱室口传来了脚步声。弗瑞德·布莱克也走到了甲板上。他穿着睡衣,头发蓬乱着,看起来非常年轻。睡眠抹掉了他的倦容,他满脸洋溢着年轻人醒来时该有的容光,而不像桑德斯医生,睡醒后脸上仍旧铺满了那因岁月而滞留的皱纹。

“起得很早啊,大夫。”弗瑞德看到了医生手边的空茶杯,说道:

“我在想,能不能也给我泡一杯茶呢?”

“问阿凯。”

“行了,我只要乌坦给我浇几桶水就好了。”

他向前走去,对其中一名船员吩咐了几句,随后那名澳洲土人便用绳子降下了一只水桶到海里。弗瑞德脱掉了睡衣,全身赤裸地站在甲板上,另一名船员舀起桶中的水往他身上泼去。然后船员又把水桶降到海里,弗瑞德则转过了身子。他长得很高大,肩膀宽阔,腰很纤细,漂亮的倒三角身材。他的手臂和脖子晒成了小麦色,身上其他地方却非常白皙。他擦干了身上的水,穿上了睡衣,又走到船尾。他双眼炯炯有神,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丝浅笑。

“你这个小伙子长得很不错啊。”医生说。

弗瑞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然后倒在了医生旁边的坐椅里。

“你知道昨晚我们损失了一条船吗。”

“不知道。”

“那风简直就是魔鬼,船首三角帆没了,被撕成了碎布条。我可以告诉你,虽然逃到了避风岛,但是尼克尔斯可是一点儿都不高兴。说实话,我真以为要完了。”

“你一直在甲板上?”

“是的,因为我想,如果沉船了,还是待在开阔的地方比较好。”

“不过也活不下来。”

“是的,我知道。”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是祸躲不过,若天意如此,那也没办法。”

“我可是吓坏了。”

“尼克尔斯说你已步入午后了,他觉得这个好笑极了。”

“是年龄问题。年纪大的人总是比年轻人容易惊慌。我忍不住想,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和你比起来,我算是个糟老头了,但我竟然比你更害怕,这真是太滑稽了。”

“都怕成那样了,还能思考?”

“我的身体在害怕,但不影响我的头脑进行思考。”

“你也是个人物啊,大夫。”

“这我倒不知道。”

“之前你说希望我们载你一程的时候我挺不仗义的,真是对不起。”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身体不好,你也知道的,所以有点儿神经过敏,我倒不是抵触陌生人。”

“没关系。”

“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个混蛋。”他看了一眼四周静谧的风景。他们已经驶出了夹在两座岛屿之间的狭窄的港湾,进入了一片像是内海的水域,水面就像瑞士的湖泊一样平静而澄蓝。水域四周围满了地势低洼的小岛,岛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植被。“和昨晚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等到月亮升起来后暴风雨就更猛烈了。我一直想不通你怎么能睡得着,要知道那风雨声可是响得震死人。”

“我抽了鸦片。”

“你和中国男孩一起下去的时候尼克尔斯就说你会去抽鸦片。我一点儿都不信,不过等我们下去的时候,天哪,那味道呛得人头都炸了。”

“你为什么不相信?”

“我没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人竟会如此自甘堕落。”

医生哧哧地笑了起来。

“对于别人的恶习,应该多宽容些。”他平静地说。

“我没有责怪任何人。”

“尼克尔斯还说我什么了?”

“其实……”他停顿了一下,这时阿凯走了过来,取走医生用完的茶杯。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十分整洁,身形苗条而优雅,“这也不关我的事。他说你因为某些事情被除名了。”

“准确地说,是把我的名字从名册上抹掉了。”医生平静地打断了弗瑞德的话。

“他还说你一定蹲过监狱。这也情有可原,像你这么聪明,又在东方声名远播的人竟然在那么一个污秽的中国城市定居,是谁都会浮想联翩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聪明?”

“我能看得出来,你受过良好的教育。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个恶棍。我身体没垮之前,是学会计的。我以前不是过现在这种日子的。”

医生微微笑了。没有谁比弗瑞德·布莱克看上去更健康了。他那宽阔的胸膛,健壮的体格,全然戳穿了他患上了肺结核的谎言。

“愿意听我说说吗?”

“如果你愿意和我分享的话。”

“不是关于我的事情。我很少谈论自己,医生稍微保持些神秘感可没什么错,这样病人才会更相信我。我只是想凭着经验说几句体会。当某件事故摧毁了你为自己规划的事业时,不管是荒唐事也好,犯罪也好,或者是灾祸,反正不能就此认为自己完了。说不定这正是你好运来临的契机。若干年后回首往事,你便会觉得,多亏了那场灾难,才能有现在的新生活。若再要你过回原来那种无趣又无聊的生活,那是万万不愿意的了。”

弗瑞德垂下了头。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我想也许有用。”

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

“人可真是难懂。我一直认为,人不就是分为白种人和黄种人吗,不过现在对我来说,紧要关头时根本无从得知别人会做什么。我见过很多坏透了的恶棍,没人能比得上尼克尔斯。他宁愿卑鄙也不愿磊落。他的话,一句都不能信。我们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了,我可是看清他了。要是有机会,他连自己兄弟都能害。他身上没一点儿正派的地方。你应该看看他昨晚的表现,说真的,昨晚可真是千钧一发,差点儿就完了。不过他倒是冷静得脸都不带一点儿红。你要看到准会惊讶的。就我看来,他分明是陶醉其中。他对我说:‘弗瑞德,祷告吧,要是现在不能突破到岛边,过一会儿等暴风雨来得更猛后,明早咱们都要喂鱼了。’他这么说的时候,那张丑陋的脸上堆满了坏笑。不过最终都平安无事。我在悉尼港的时候也航过海,从来没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把船驾得如此得心应手,真是不得不佩服。我们现在能在这儿说话,都是他的功劳。昨晚他可是够有胆识的。不过如果给他二十镑,让他摆咱俩一道,你以为他会犹豫吗,绝不可能。所以,你对此怎么看呢?”

“我不知道。”

“不过你不觉得很滑稽吗,一个天生的骗子竟然能那么有种。我总是听人说,那些恶棍平时口出狂言,恃强凌弱,可是一遇到危机,就怂得不成样子。我讨厌那家伙,不过昨晚我还是忍不住崇拜他。”

医生微微笑了,但并未做出回答。眼前的小伙子如此直白地坦言自己对人性复杂性的困惑,这让医生感到了一阵愉悦。

“而且他很逞能。我们玩克里比奇牌,他从头到尾都在自以为是,我一直赢,不过他还是照旧。”

“他对我说你手气很好。”

“俗话说,情场得意,牌场失意。这玩意儿可不是靠运气。我玩了一辈子牌了,可是绝对有一手。这也是我后来读会计的原因之一,我就是有那种脑子。这可不是运气,手气好坏要看当时顺不顺,我是懂牌的,从长远看,只有玩得好的才能做常胜将军。尼克尔斯认为自己很聪明,不过跟我玩牌,他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他们没有再聊下去,只是相邻坐着,舒适又自在。过了一会儿尼克尔斯船长醒了,随后走上了甲板。他穿着脏兮兮的睡衣,澡也没洗,胡子拉碴,满口蛀牙,再加上平日因不修边幅而留下的邋遢样,简直让人感到恶心。他一脸怒容,脸色在晨光中看起来灰蒙蒙的。

“大夫,它又来了。”

“什么?”

“消化不良。昨晚睡觉前我吃了点儿东西,我也知道睡前不应该进食,可我饿极了,一定要吃点儿什么才行。现在好了,我胸口难受极了。”

“我来想想办法。”医生说着,微笑着站了起来。

“就算是你,也没辙的。”船长沮丧地说道,“我了解自己的毛病,每次遇上恶劣的天气它就一准儿要犯,就像我叫尼克尔斯一样没的商量。真是残忍至极。我掌了八个小时舵,论谁都会以为吃点儿冷香肠,外加一小片奶酪没什么大事。结果呢,真他妈的见鬼!人又不能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