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那是什么声音?”船长说,“有船正在向我们驶来。”

他的听觉确实非常敏锐,桑德斯医生没听出一点儿动静。船长凝视着前方漆黑的夜,他扶着医生的手臂,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蹑手蹑脚溜进客舱,然后又回到了甲板上,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时医生也隐约听到了船橹摩擦着生锈了的桨架发出的吱嘎声。

“是那艘纵帆船的救生筏。”他说。

“我知道,但这么晚了,他们来做什么?总不见得是来寒暄几句吧。”

两人听着逐渐清晰的声响,静静地等着那艘救生筏。现在他们不仅能听到溅起的水花声,救生船的轮廓也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了夜色中,在背后那漆黑的大海的衬托下,俨然就是一个漆黑的小点。

“喂,那儿的……”尼克尔斯突然喊道,“喂,船夫!”

“是你吗,船长?”水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我,你们来做什么?”

船长站在舷缘,握着左轮手枪的手自然地下垂着。那个澳大利亚人继续划着船。

“等我上船再说。”他说。

“现在很晚了。”尼克尔斯大声喊道。

澳大利亚人让船夫停了下来。

“能叫医生起来吗?我那日本船员的样子可怕极了,看上去正在急剧衰竭。”

“医生就在这儿,停到边上来。”

救生筏又驶了起来,船长探身向前,看到船里只有那个澳大利亚人和一个澳洲土人。

“是要我过去吗?”桑德斯医生问。

“大夫,真不好意思现在打搅你,不过他真的病得很重。”

“我拿点儿东西就来。”

他踉踉跄跄地下了舱室,抓起一个小包,里面都是些急救用品。他爬过了船舷,慢慢下到了救生筏里。随后那个澳洲土人便飞快地划着船回去了。

“你也知道,”那个澳大利亚人说,“现在的潜水员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更别说日本人了,他们可是唯一值得高薪聘请的船员。他们在澳大利亚抢手极了,没有哪个是找不到雇主的。要是这小子死了,那我的生意可就彻底垮了。我是说,我得千里迢迢去横滨再物色一个潜水员,不过很可能在那儿白晃了一个月,但却仍旧找不到合适的人。”

潜水员正躺在一张下面的铺位上。船员起居舱内弥漫着臭气,热得让人受不了。两个澳洲土人正在睡觉,其中一个仰卧着,正在打鼾。第三个澳洲土人盘腿坐在病人床旁的地板上,盯着躺在床上的日本人,眼神中毫无感情。一盏防风灯悬在梁上,发出了昏暗的光亮。潜水员已奄奄一息,他醒着,睁着双眼,然而当医生走到他身边时,那双东方人特有的漆黑的双眸却一动不动,仍旧呆滞地望着前方。也许有人会想,那双凝滞的双眼,让人觉得他早就灵魂出窍去了那极乐世界,凡间任何短暂的存在都无法再夺回他的眷顾。桑德斯医生为他号了一下脉,又将手放到了他那早已被冷汗浸湿的额头上,然后给他打了一针。他站在日本人的床铺边,看着躺在那儿的躯体,沉思着。

“我们上去透透气吧。”过了一会儿,他说,“一旦有任何情况,叫这个人上来叫我。”

“他快不行了吗?”他们来到了甲板上,那个澳大利亚人问道。

“看起来是这样。”

“上帝啊,我可真倒霉。”

医生笑了一下。那个澳大利亚人请他坐了下来。这夜,平静得就像死亡一样。遥远的星辰在天空中闪烁,波澜不惊的水面上,倒映着漫天繁星。两人沉默地坐着。有人说,若愿望强烈,那便会成真。那个日本人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毫无知觉,他坚信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新的开始;他将会从一个生命轮回成另一个生命,他深信着这一点,就像是相信第二天太阳仍会升起一样。业力会继续以某种方式流传下去,就像在这之前,他早已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一样。在弥留之际,他仅存的情感也许仅仅只是好奇——他渴望知道自己将以何种姿态重生,而这种未知,也让他感到快乐。桑德斯医生想着,便打起盹来。一个黑人跑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弄醒了他。

“快来。”

东方黑漆漆的天空逐渐明亮了起来,天虽未透亮,但是明亮的繁星早已隐去,天空看起来影影绰绰的。医生下到了船员起居舱内。潜水员正在急剧衰竭。他仍圆睁着双眼,但已摸不到一丝脉搏,浑身笼罩着一股死亡的冰冷气息。突然间,他喃喃地说起话来,好像是些日本人的礼节用语。他的声音很低,但神态却谦逊而宽慰。然后,他便死了。另外两个睡着的黑人这时也已醒了。他们一个坐在床边,没穿长裤,黑色的腿挂在半空。而另一个背对着日本人蹲坐在地上,把脸埋在了手掌中,仿佛想要逃离这近在咫尺的死亡。

医生又回到了甲板上,将噩耗告诉了船长。船长耸了耸肩。

“这些日本人,身体真是太弱了。”他说。

黎明渐渐漫上了海面。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平静的海面染成了一种柔和又让人感到凉爽的颜色。

“好了,我要回‘芬顿号’去了。”医生说,“我们的船长天一亮就要起航了。”

“吃点儿早饭再回去吧,你肯定饿坏了。”

“来杯茶就行了。”

“我有个好主意。我有一些鸡蛋,本来是为那个日本人准备的,现在他也吃不上了,所以我们一起吃点儿培根加鸡蛋吧。”

他大声吩咐了厨子。

“我就想吃培根加鸡蛋。”他搓着双手满怀期待地说,“肯定新鲜极了。”

没过多久,厨子便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培根鸡蛋,还有茶和一些饼干。

“上帝啊,闻着真香!”那个澳大利亚人说,“说来也怪,我就是吃不厌培根鸡蛋。我在家的时候天天都吃。有的时候我太太会给我换换口味,但我仍然最喜欢培根鸡蛋。”

当澳洲土人摇着救生筏送医生回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和那个船长竟然用培根鸡蛋当早餐相比,死亡其实是一件更为奇怪的事情。平整的海面就像是抛光了的钢一样闪闪发亮。海面泛着柔和的淡蓝色,让人想起十八世纪侯爵夫人的闺房。在医生看来,人的死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人类自天地伊始,经历了十分复杂的进化演变至今,一代又一代,终于有了现在的形态。每个人身上都流淌着无数父辈的血脉,这个潜水采珠员也是一样,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要因为一连串出乎意料的事故而在这样一个杳无人烟迷失于茫茫大海中的小岛上惨淡地死去,这种事本身就很荒谬。

救生筏划到“芬顿号”边上的时候,尼克尔斯船长正在刮胡子。他伸手将医生拉到了船上。

“怎么样了?”

“他死了。”

“我猜到了,他的后事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没问。我想大概直接把他扔下海吧。”

“像扔条狗一样?”

“是啊。”

船长表现出来的激动让医生大吃一惊。

“怎么能这么做呢,反正英国船是不会这样的。应该好好安葬他,我是说,总要给他好好做个祷告什么的。”

“不过他可是佛教徒,或者神道教徒之类的。”

“我没办法不管这事。我在海上漂了三十年,从一个男孩长成了男人。若在英国船上有人死了,那就举行英式葬礼。大夫,你得知道,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因为这个人是日本人、黑鬼或者是意大利佬而不好好安葬他们。嘿,伙计们,降下一艘救生筏,赶紧的!我一会儿亲自去那艘纵帆船。你去了这么久,我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刮胡子。”

“你准备怎么做?”

“去找那艘纵帆船的船长谈谈。我们得做正确的事情,体体面面地最后送他一程。我在每艘我率领的船上都很强调这一点。这在船员心中留下了鲜有的好印象。所以一旦遭遇不测,他们至少还能指望有个厚葬。”

船长降下了救生筏,驶向了那艘纵帆船。这时弗瑞德·布莱克来到了船尾。他头发乱蓬蓬的,皮肤光亮,眼眸湛蓝,散发着春天一样的光彩,就像是威尼斯画里那年轻的巴克斯。看着他如此傲慢无礼地年轻着,一夜未睡而倦意浓重的医生一瞬间生出了一丝嫉妒之情。

“大夫,病人怎么样了?”

“死了。”

“有些家伙总能占尽便宜,对吧?”

桑德斯医生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但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救生筏返了回来,不过尼克尔斯却不在船上。那个叫乌坦的澳洲土人英语说得不错,他告诉医生,船长让他们全都到那艘纵帆船上去。

“又是该死的什么事?”布莱克问到。

“来吧。”医生说。

于是医生和布莱克爬下了船,船上另外两名船员也跟着爬了下来。

“船长说所有人,那个中国男孩也一起去。”

“下来吧,阿凯。”医生对着他的下人说道。此时阿凯正闲坐在甲板上漫不经心地缝着裤子上的纽扣。

阿凯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带着他那一贯友善的浅笑,轻巧地跳上了救生筏。随后一行人便驶向了那艘纵帆船。当他们顺着纵帆船船侧的梯子爬上船时,尼克尔斯船长和那个澳大利亚人早已在甲板上等着他们了。

“艾金森船长也同意我的想法,应该为这个可怜的日本人办个仪式。”尼克尔斯说,“不过因为他之前从未经历过这类事情,所以请我替他主持一场体面的丧礼。”

“就是这样。”那个澳大利亚人说。

“我知道,这儿不是我的地盘。如果出海时有船员去世了,应该由船长来念祷告文,不过不巧的是,船上没有祈祷书,而他就像是金丝雀对着牛排一样不知所措。我说的没错吧,船长?”

那个澳大利亚人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不是浸礼会教徒吗?”医生说。

“通常来说,是的。”尼克尔斯说,“不过像葬礼之类的仪式,我通常要照着祈祷书念的,而且也应该照着祈祷书念。现在,船长,等你那儿都准备好了,我们就集合所有人开始仪式吧。”

那个澳大利亚人向前走去,一两分钟后,他又走了回来。

“就快好了,只剩最后几针了。”他说。

“小洞及时补,免遭大洞苦。”尼克尔斯船长说。某种程度上,这回答了医生内心的困惑。

“一边喝点儿酒一边等如何?”

“不用了,船长。仪式结束了再喝吧,公事为先,享乐在后。”

随后,一个船员走了上来。

“都好了,老板。”他说。

“好了。”尼克尔斯说,“来吧,伙计们。”

他挺直了身板,精神抖擞。他那对狐狸般的小眼睛聚着光,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期盼。他压抑着内心的喜悦——这一切都逃不过医生的双眼,他默默地观察着船长的神情,暗自叫爽。很明显,船长很享受这样的场合。他们走到了船尾。两艘船的船员都是澳洲土人,他们有的闲站着,有的抽着烟斗,有的则撅着厚嘴唇嘬着烟屁股。甲板上躺着一捆东西,在医生看来,就像是一只装椰仁干的麻袋。它非常小,很难想象里面躺着的,竟然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男人。

“人都到齐了吗?”尼克尔斯船长问。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不要吸烟。对死者放尊重点儿。”

船员们放下了烟斗,吐了口唾沫熄灭烟头。

“站成一个圆圈。船长,你挨着我站。我只是来帮忙的,我不希望你误会我抢了你的风头。喂,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尼克尔斯船长对葬礼祷告文的回忆非常粗略,他嘴里念出的华美句子,大多是自己编造的。尽管如此,他仍然非常专注,虔诚得让人觉得虚伪。最后,他响亮地说了一句“阿门”,结束了祷告。

“现在来唱赞美诗。”他看着澳洲土人说,“你们都去过教会学校,我希望你们放开嗓子唱,让他即便到了望加锡市也能听到。来吧,一起唱。向前吧,战士般的基督徒们,向前吧,就像奔赴战场一样。”

他突然唱了起来,声音嘶哑,旋律也不成曲调,若不是船员们也跟着唱了起来,他几乎都无法唱出开头。即便如此,他的声音中却流露出内心里无法抑制的兴奋。他们起劲地唱着,浑厚低沉的声音飞过了平静的海面。在家乡的时候,他们都学过这首赞美诗,熟悉曲中的每字每音。然而,因为他们那各不相同的话语以及奇怪的语调,这听起来奇怪极了,根本不像是一首赞美诗,更像是一群野蛮人在粗俗又有节奏地喊叫。他们的歌声里充满了各种奇妙的声音,有跃动的鼓声,也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乐器发出的叮声。这些声响让人联想到了那夜晚时分在水边举行的黑暗仪式,以及从活人祭品身上一滴一滴流淌下来的尚未风干的鲜血。阿凯穿着整洁的白色褂子,满不在意又优雅地站在离黑人们稍远的地方,他那漂亮又清澈的双眸中露出了一丝轻蔑的惊讶之情。唱完了第一节诗,船长便毫无征兆地唱起了下一节。然而,当他们唱起第三节诗时,船长用力拍了拍手。

“够了。”他大声说道,“又不是开该死的音乐会。我们可不想待上一整夜。”

船员们突然停了下来,船长严肃地环顾了一周。医生的目光落到了甲板上那捆被他们包围着的小小的麻袋上。不知为何,他竟想象着这个潜水员小时候的样子。黄皮肤,又黑又大的眼睛,在日本某座小镇的街上玩耍着;春天的时候,由妈妈带着去赏樱。妈妈身上穿着漂亮的和服,脚上踩着木屐,精心盘起的发髻上戴着精巧的簪子;假日的时候,便会去寺庙,在那里他能被派到一块蛋糕;或者曾经,他也着一身白衣,拄着灰白色的手杖,和全家人一起走上朝圣之旅,站在神圣的富士山顶仰望日出。

“接下来,我将要念这段祷告文:‘因此我们将他托付于茫茫大海’,你们听到这句话后就把他抬起来,我不希望看到任何纰漏,抓着他,然后的一下投入水中就行了,明白了吗?船长,最好要两个人来。”

“你,鲍勃,还有乔。”

听到船长的吩咐后,他们往前走了几步,一起抓住了尸体。

“现在还不行,两头蠢驴!”尼克尔斯船长大叫道,“等我说完!”然后,他甚至没有停下来喘口气,便立刻开始了祷告。他说了一会儿便再也想不出合适的辞藻了,这时他略微提高了嗓子,说道:“所以,我们谨遵万能的主的教诲,将我们那死去的弟兄带到他的灵前:因此我们将他托付于茫茫大海……”他向那两个船员使了一个庄严的眼色,然而他们却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他,“好了,我可不想耗一整夜,把尸体扔到海里去,该死的!”

鲍勃和乔顿时一惊,随后一个箭步跃向躺在甲板上的麻袋,将它扔出了船外。麻袋坠入水中,激起了一片大大的水花。尼克尔斯船长脸上浮现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继续说道:

“让他的血肉腐烂于海中,待到海水交出其中的死人时,在父的面前寻求永生。现在,亲爱的弟兄们,让我们一起做最后的祷告,我要听到念出的每一字,让我主听到你们的声音。我们在天上的父……”

船长面向船员,大声地念着,除了阿凯,其余的人也都跟着一起念着。

“好了,伙计们,就是这些了。”他继续用过于友善的语调说道,“我很高兴有机会在此体面地主持这场悲伤的葬礼。我们总会死亡,最最遵守律法的家庭也会横遭不测,然而我要让你们知道,如果某天你们将要被带往那个从未有人回来的‘那儿’,只要你们在挂着英国旗的英国船上,那么就一定能得到一场体面的葬礼,像耶稣基督那虔诚的子民一样得到安葬。要是在往常,我会要求你们为你们的艾金森船长欢呼三声,但现在我们相聚一堂,却只为这可怜的人儿,我们的心已陷入深深的悲伤,所以我希望你们能默默地为你们的船长欢呼三声。圣父,圣子,圣灵,阿门。”

尼克尔斯船长礼貌地转向一边,就像是牧师走下圣坛一样。他向这艘纵帆船的船长伸出了右手,那位澳大利亚船长热情地握住了它。

“天啊,你做得可真棒!”他说。

“熟能生巧。”尼克尔斯船长谦虚地说。

“伙计们,现在喝一杯怎么样?”

“正合我意。”尼克尔斯船长说,然后又对着他的船员说,“你们回‘芬顿号’去,汤姆,你过会儿回来接我们。”

四名船员一步一挪地走向救生筏。艾金森船长从船舱里拿来了一瓶威士忌,以及几个玻璃杯。

“牧师也只不过这样。”他说着,举起杯子向尼克尔斯船长致敬。

“只是一种信念而已,得有那种信念才行。我的意思是,在主持那场仪式的时候,我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卑鄙的日本人,对我来说,他和你、弗瑞德或者大夫是一样的。这就是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