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凌晨一点多钟。桑德斯医生正坐在折叠帆布椅上。船长在客舱里睡着了,弗瑞德将自己的床垫挪到了舱室前面。夜晚非常静谧,群星璀璨。在星光的沐浴下,小岛的形状在这漆黑夜色中显得轮廓分明。空间的遥远感和时间的遥远感比起来,是很微不足道的。虽然才航行了四十五英里,但医生已经觉得离塔卡拉很远了。在世界的另一端,便是伦敦。一瞬间,他想到了伦敦的皮卡迪利广场,那炫亮的灯光,那拥挤的巴士、小汽车、出租车,以及剧院落幕时那蜂拥而出涌动在街上的人潮。在他的时代,伦敦市中心有一块被人们称为“福朗特”的地方。它是皮卡迪利广场北边的一条大街,和沙夫茨伯里街和查令十字街相连。每天十一点多的时候,密集的人群便来来往往穿梭其间。这都是战前的事情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探险的味道,他和弗瑞德的目光交汇了,然后……医生微微笑了,他对过去并不后悔,他未曾后悔过任何事情。随后,他那飘忽的思绪又飞到了福州的一座桥上。那座桥横跨闽江,站在桥上便能看到桥下渔民们坐在驳船里,和鸬鹚一起捕着鱼。桥上黄包车和负着重物的苦力来往穿行,数不清的中国人从这里走过。顺着闽江往下游看,岸的右边便是中国城,那里伫立着很多寺庙,以及密密麻麻的房屋。
纵帆船上并没有打灯光。而医生之所以能看到隐在黑夜里的它,只是因为知道它停在那儿而已。船上静悄悄的。有一个开珍珠贝的货舱,舱里面靠边置着几张木床,那个重病的潜水员就躺在其中的一张床上。医生对人的性命看得很淡。这并不奇怪。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满为患、人命卑贱的地方待久了之后,谁还会再看重生命呢?那个潜水员是个日本人,或许还是名佛教徒。他死后灵魂会再转世吗?看看这片大海:海浪此起彼伏,虽然后面的海浪是因前面的海浪而起,并且继承了前者的形态和运动轨迹,然而它们仍然是不同的浪花。而周游世界所度过的每一天,也不仅仅只是昨天的重复。同样,生命也是独一无二的,尽管现在活着的人们的愿望和风俗早已决定了后代的性情。这是一种很合理的看法,但却让人难以置信。然而,试想一下,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那花费了那么多努力,经历了那么多事情,遭遇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危险,好不容易从远古的泥土里诞生出来的人类,竟然因为弗氏痢疾杆菌而毫无意义地死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难以置信的吗?对于这一点,桑德斯医生感到无法理解,但又觉得合乎常理;生命确实毫无意义,只是他早已对一切徒劳习以为常。那灵魂呢?这可是个难题。当物质消融时,那依附于物质的灵魂也会随之不复存在吗?
那个美好的夜晚,医生的思想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就像是盘旋在海面上的海鸥,顺着海风时高时低地飞着——他没法停下来,只能任其天马行空。
舱室口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船长走了出来。他的条纹睡衣即便在这漆黑的夜里,也仍旧非常醒目。
“是船长吗?”
“是我,想上来透透气,”他在医生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抽过了?”
“嗯。”
“我从来没有抽过鸦片,虽然认识了不少喜欢这玩意儿的人。它看上去没什么害处,他们还说,这玩意儿能治胃病。不过我认识一个人,他可是完全被鸦片害了。
“他以前是巴特菲尔德的船长,在扬子江一带做买卖。那时他什么都有,日子过得好极了。他们非常重视他,送他回家戒鸦片,结果他一回来就又抽上了。最后在一个番摊坊做贩子,没事总在上海的码头闲荡着,讨个五角钱。”
他们沉默了一会。尼克尔斯船长抽了一口石南根烟斗。
“看到弗瑞德了吗?”
“睡在甲板上呢。”
“报纸不见了挺奇怪的。他一定是不想我们看到什么。”
“你觉得报纸去哪儿了?”
“扔掉了。”
“到底是为什么?”
船长微微笑了一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我在东方生活了很久,知道不要多管闲事的道理。”
然而船长却似乎很想聊聊这个话题。他睡了三四个小时好觉,胃病却一点儿都没犯,这让他倍感精神。
“事情挺蹊跷的,不过大夫,我和你一样,绝不会多管闲事。我曾说过,不好奇便不会受骗。而如果遇到捞钱的机会,赶紧下手。”船长拔了一下烟斗,说道,“你不会和别人说吧?”
“当然不会。”
“事情大致是这样。我当时在悉尼,那两年我没活儿干。不过得告诉你,我可不是游手好闲,实在是运气太差。我可是一流的水手,航海经验丰富,而且什么船都不在话下,汽船也好,帆船也好,都得心应手。你肯定会想,那我家的门槛都要被踩破了吧?其实呢!我有老婆,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那婆娘只能出去帮佣。她给我屋子住,给我饭吃,这都挺好,但要让她给我五毛钱看场电影,喝两杯小酒,那可没门儿,而且她能唠叨死你。我跟你说,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样,但当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凑合。你没结过婚吧?”
“没有。”
“我不会怪你。女人和钱可是一对儿,要将她俩分开,那简直是要人命!我结婚二十年了,生活里除了唠叨还是唠叨。我老婆出身非常好,这是一切麻烦的开始,她觉得嫁给我降了自己的身份。她爸爸是利物浦一个很大的服装商,她可是时时都想着这一点。她怪我没有工作,说我喜欢在沙滩上闲逛,说我是又懒又游手好闲的人,还说再也不想累死累活工作供我吃住了,讨厌透了。她说,要是我不赶紧找个活儿干,就赶我出去让我自生自灭。说实话,有时候我真得拼命克制住自己,否则早就一拳砸在她下巴上了。她是位淑女,但没人比我更清楚她到底有多‘淑女’。你熟悉悉尼吗?”
“不熟悉,我从未去过。”
“某天晚上我正在海港边上的酒吧里闲坐着,我经常去那儿。当时我一天都没喝东西了,渴得要命,消化不良也折磨着我,我心情低落极了。我指挥过的船,别说一只手,就是两只手也数不过来,结果我却沦落到口袋里没有一个子儿,而且也没法回家。一回家我那婆娘肯定不会放过我。她明知道我一吃胃就会痛死,还给我一小块冷羊肉当晚饭。然后她便开始了,一副淑女腔,不过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话里藏针,难听极了。你能想得出来吧?她不会高声说话,但是一刻都不停。要是我向她发脾气,让她见鬼去,她就挺胸抬头地对我说:‘船长,烦请注意你的言辞。我嫁的,也许只是个普通的水手,但我仍应得到淑女的待遇。’”
尼克尔斯船长压低了声音,亲密地向医生耳边靠了靠。
“说这个可真不够体面,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这话就咱俩之间说说: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晕头转向,你永远也搞不懂她们做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离家出走过四次。咱们总以为,都这样了,女人总该明白咱们是什么意思吧,你说是不是?”
“没错。”
“但是她们永远都不会明白。每次她都能找到我。当然有一次她知道我去哪儿,找到我也容易,但是其他几次,她可是一点儿都不知情。我愿意把我的每个子儿都押她找不到我,因为那简直就像是海底捞针嘛。结果有一天,她出现在我面前,非常镇静,就好像昨天刚见过我一样,一点儿都不惊讶,也没有那种‘你怎么样了’的神情,一点儿都没。她会对我说‘船长,我认为你应该刮胡子了’或者‘船长,你的裤子很不体面’。这种事,不管来找我的是谁,都够让人崩溃的了。”
尼克尔斯船长沉默了一会,他的目光扫视着海面。在这样一个神清气爽的夜里,很容易便能看到那条细而清晰的水平线。
“不过这一次,我可是成功摆脱了她。她不知道我在哪儿,也不可能找到我。不过我跟你说,要是她乘着一艘小艇,漂洋过海而来,我一定不会惊讶的。她到时肯定穿得整齐又体面,不过我得说,她看上去倒一直都很淑女。她上了船后只会对我说:‘船长,你抽的是什么廉价香烟?你知道的,除了Player's Navy Cut,其他的烟我都受不了。’然后我的神经就紧张了。只要了解了这些你就能明白,我的消化不良就是这么来的。我记得有一次去新加坡求医,那个医生是别人极力推荐给我的。他在病历上写了一大堆东西,你懂医生那一套的,然后他打了个大叉。我看着那个叉就不爽,于是问他:‘我说大夫,这个大叉是什么意思?’‘噢,’他说,‘要是有家庭不和的迹象,我就会画一个叉。’‘我明白了,’我说,‘大夫,你真是一针见血,我可是配极了这个叉。’他是个聪明人,不过对我的消化不良却没什么办法。”
“苏格拉底也有和你一样的苦恼,船长,不过我倒没听说他也因此消化不良。”
“他是谁?”
“一个诚实的人。”
“我猜他的婚姻对他还挺有好处。”
“事实上,正相反。”
“很多事得随遇而安,要是太挑剔,那可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医生在心底暗暗发笑。一想到这样一个卑鄙又满嘴谎言的流氓竟然这么怕老婆,医生就觉得非常有意思。船长那战战兢兢的内心完胜了他那恶劣粗鄙的外表。医生自忖着那位女士到底是何种模样。
“再跟你讲讲布莱克,”船长重新点上了烟斗,继续说道,“接着刚才的说,我当时坐在酒吧里,跟一两个小伙子真心地说了句‘晚上好’,他们也回敬了一句‘晚上好’,随即就移开了眼神。看他们那样子,我都能猜到他们心里想着:又是那个懒汉,到处转悠讨酒喝,我可不会上他的当。大夫,你都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多么糟糕。对于像我这样曾经风光过的人来说,这可真是极大的侮辱。当一个人知道你没钱时,便会把自己的钱包看得格外紧,就怕你打他主意,这可真是太糟了。老板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我都能猜到他会说什么。他会问我要点儿什么,而当我说等一会儿时,他就会说,出去想好了再说。我开始和一两个不认识的小伙子聊天,可他们冷淡极了,我说了一两个笑话,但却没能把他们逗笑。他们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我硬插了一脚。这时我看到一个熟人进来了。他叫赖安,是个仗势欺人的家伙,就是那种澳大利亚的街头恶棍。他和警方有点儿关系,所以你不得不讨好他。他总是有很多钱,我之前问他借过五先令。我想他大概不愿意看到我,所以便假装没认出他来,继续聊着天,然后用余光观察着他。他朝四周看了看,便径直向我走来。
“‘晚上好,船长。’他非常友善地对我说,‘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糟透了。’我回答道。
“‘还在找活儿干呢?’
“‘是啊。’我说。
“‘你要来点儿什么?’他问。
“然后我们一人来了一杯啤酒。这几乎救了我的命。不过我可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我确实非常想要一杯啤酒,同时我也很清楚,赖安可不会白请我喝一杯。他看上去是个很热情的家伙,他会像老朋友一样拍你的背,你说笑话的时候他总是很捧场,就好像要笑爆了一样。他还会说像‘嘿,这段时间你躲哪儿去了?’或者‘我那婆娘可是好极了,有机会来看看我的孩子们吧’之类的话。但其实,他可是一直在观察着你,他那双眼睛,能把你看个透。他这一招可骗倒了很多傻瓜。‘赖安是个数一数二的好人’,他们都这么说。但是医生,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傻,你也不会认为我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人吧。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对自己说:‘老弟,眼睛睁大些,他肯定有什么企图。’不过虽然这么想着,我可是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我跟他说了一两个故事,他笑得前仰后合。
“‘船长,你可真有意思,’他说,‘别人说了不起的老朋友,指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喝完手里的啤酒,咱们再要一杯,我愿意听你说一晚上。’我喝完后,看到他准备再要一杯。‘听我说,比尔。’他说,但其实我叫汤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是想表现得友善些。‘听我说,比尔,’他说,‘这儿人太多了,都听不清自己说的话,鬼知道会不会有人偷听咱们说话。所以我有个想法。’他叫了老板:‘听我说,乔治,到这儿来一下。’于是老板小跑着过来了。‘听我说,乔治,我和我的朋友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叙叙旧,你房间现在空着吗?’
“‘我的办公室?当然没问题,非常欢迎,直接过去就行了。’
“‘那太好了。给我们再拿几瓶啤酒来。’
“我们绕过人群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然后乔治亲自拿来了啤酒,还特地向我点了点头。待他走后,赖安关上了门。他看了一眼窗户,确保它们都关紧了。他说无论如何都不想吹穿堂风。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过我想最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听我说,赖安,’我说,‘一直没还你那五先令,我真是很抱歉。我一直都记着呢,但我现在真是勉强度日,连混个温饱都难。’
“‘别提这个了,’他说,‘不就五先令吗,我了解你的,比尔,你可是个好人。如果不能在朋友潦倒时出手相助,有钱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换一换,我也会帮你的,赖安。’我模仿着他的话说道。听到我们的对话,你没准儿会以为我们是兄弟。”
尼克尔斯船长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咯咯笑了。他以欣赏自己做的坏事为一大快事。
“‘干杯!干杯!’我说。
“于是我们干了一杯。‘听我说,比尔,’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说道,‘我之前打听过你,都说你是个一流的水手,对吧?’‘没人比得上我。’我说。‘我相信,你要是找不到活儿干,肯定是因为运气太差,而不是航海水平不行。’‘没错。’我说。‘比尔,我要给你个惊喜,’他说,‘我这儿有个活儿想请你做。’‘没问题,’我说,‘不管是什么活儿都行。’‘这就对了,’他说,‘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是什么样的活儿呢?’我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虽然他一直对着我笑,就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而且他非常非常爱我一样,但是他的眼神却非常严肃,我能看得出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你口风紧吗?’他问我。
“‘和蛤壳一样紧。’我说。
“‘那就好,’他说,‘你觉得这个怎么样?驾一艘干干净净的采珠小帆船,就是那种在星期四岛和达尔文港的双桅船,在各个岛之间转悠几个月。’
“‘听起来挺好的。’我说。
“‘这就是你的活儿。’
“‘贸易?’我问道。
“‘不,只是观光游玩而已。’”
尼克尔斯船长窃笑了一下。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差点儿就笑出了声。不过我知道,凡事都得谨慎,有的人可没什么幽默感,所以我仍旧像法官一样板着脸。他又看了我一眼,我能看出,要是惹毛了他,那可不好对付。
“‘是这么回事,’他说,‘我认识一个小伙子,工作太卖力了,现在想出去散散心。他爸爸是我的老朋友,我做这些是为了讨好他,明白吗?他职位很高,总之很有影响力。’
“他又喝了杯啤酒,我一直注视着他,但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字也没说。
“‘那老头非常宝贝这孩子,毕竟是独子嘛。我能明白,我也有孩子,要是他们中谁大脚趾疼,我能不安一整天。’
“‘这不用你说,’我说,‘我自己也有个女儿。’
“‘独生女?’他问。
“我点了点头。
“‘孩子可是恩赐,’他说,‘没什么能比孩子更让一个男人感到幸福了。’
“‘确实是这样。’我说。
“‘这孩子一直很纤弱,’他摇了摇头说,‘肺不好,医生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坐着帆船去海上玩一阵。他爸爸不愿意让他坐旧船,他听说这里的一艘双桅船不错,于是就买了下来。就是这样,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很自由。他希望那孩子能多段轻松美好的日子。你一点儿都不用赶时间,可以选好天气再走,要是到了哪个宜人的小岛,那就待几天再走。据说在澳大利亚和中国之间,有几十个这样的小岛。’
“‘几千个。’我说。
“‘那孩子需要安静,这是关键,他爸爸不希望你带他去人很多的地方。’
“‘那没问题,’我说着,看上去就像是个新生儿一样无辜,‘去多长时间呢?’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说,‘要看那孩子的身体了。也许两三个月,也许一年。’
“‘我明白了,’我说,‘那报酬呢?’
“‘出航时先给两百金镑,回来后再给两百金镑。’
“‘现付五百金镑,我就做。’我说。他没说话,但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他朝我努了努下巴,哎呀,就像是个傲慢的美人。要说我有什么特长,那就是脑子转得快。只要他想,他就能让我过得很不舒坦,我明白这一点,而且我有预感,要是我不多提防着点儿,他很可能会这么做。所以我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后便笑了起来。‘我不在乎钱,’我说,‘钱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一直都是这样,否则我现在早就是澳大利亚数一数二的富翁了。就照你说的做吧。为朋友两肋插刀。’
“‘你真是好人,比尔。’他说。
“‘那艘双桅船在哪儿呢现在?’我说,‘我想去看看它。’
“‘它很好。我的一个朋友刚把它从星期四岛带过来做交易。它漂亮极了,不过不在悉尼,停在了离海岸几英里的地方。’
“‘船员呢?’
“‘托雷斯海峡的几个黑人,就是他们带它来的。你只要上船出发就行了。’
“‘希望我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现在?’我有点儿惊讶,‘你是说今晚?’
“‘对。我在街尾备了辆车,送你到停船的地方。’
“‘怎么这么急?’我微笑着说,但又看了他一眼,他肯定能看出,我觉得这件事很可疑。
“‘他爸爸是个大忙人,做起事来总是这样风风火火。’
“‘政客?’我问。
“可以说,这时我已经开始把事情放在一起考虑了。
“‘我的阿姨。’赖安说。
“‘不过我有老婆有孩子,’我说,‘要是我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掉了,我那婆娘可是会到处打听我的去向,要是再找不到,她可是会报警的。’
“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很犀利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一点儿都不想和警察惹上什么关系。
“‘一个航海大师就这样消失了,这未免有点儿奇怪,我是说,我毕竟不是谁都不会关心的澳洲土人或者肯纳卡人。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人对我的去向感兴趣,不过现在选举在即,总有人喜欢管闲事。’
“我忍不住想,把选举搬出来真是一步好棋,但他一点儿都没流露出什么。他那张丑陋的脸简直是一个没有表情的罩子,从他的脸上,你可是什么都读不出来。
“‘我亲自去找她。’他说。
“我心里可打着小算盘呢,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白白放过呢?
“‘跟她说,她出去那会儿,一艘汽船上的大副摔断了脖子,他们带我一块儿去了,我没时间回家了,我到了开普敦后会和她联系的。’
“‘那就这样。’他说。
“‘要是她大吵大闹惹乱子,那就带她去开普敦,再给她五英镑。这点儿钱可不算多。’
“他笑了,然后诚恳地说他会去办的。
“我们随后各自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那么,’他说,‘你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吧。’他看了一眼手表,‘半个小时后在市场街拐角处等我,我开车过来,你直接跳上车。你先出去,不要走酒吧大门,过道尽头有扇后门,你从那儿走,出去就是街道。’
“‘好的。’我说,然后拿起了帽子。
“‘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我正准备走的时候他说,‘现在和以后都要记住。如果你不想背后挨刀子,肚子上挨枪子儿,那就最好不要耍什么鬼把戏,明白吗?’
“他说的时候语气很轻松,但我可不是傻瓜,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这点不用担心,’我说,‘你把我当正人君子看待,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然后假装很随意地问道,‘那个年轻人在船上吧?’
“‘不在,晚一会儿来。’
“我离开了酒吧来到了街上,走到了指定地点。这儿离酒吧不过二百码,而赖安却要我等半个小时,也就是说,他先要去见什么人汇报一下和我见面的情况。我忍不住想,要是告诉警察他们行踪可疑,警方就会跟踪赖安的车,搜查一下那艘双桅船,那又会怎么样呢?不过我想,报警对我有什么好处?履行公民职责本身是件好事,我也不介意和警察保持密切的关系,但是要是报了警,我肚子上可就得挨刀子了,而且那四百英镑也泡汤了。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和赖安玩花招,因为我看见街对面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看上去正在盯梢我。我向他走过去,他却走开了。我又回到了原先站着的位置,他又出现了,仍旧站着刚才的阴影里。整件事都奇怪极了。我生气的是,赖安并没有给我足够的信任。要是打算相信一个人,那就全心相信他。要我说就该这样。医生,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很蹊跷而不满,我这一辈子看过的怪事够多了,没有哪件让我大惊小怪的。”
桑德斯医生微微一笑。他开始理解尼克尔斯船长了。他受不了每天规规矩矩又老老实实的生活,那在他眼里,就是一堆无聊乏味的琐事,他的生活需要更刺激的调味品,所以他一定要做些坏勾当,好宽慰一下他那因消化不良而抑郁的神经。当他触碰到坏事时,他的血流便加速了,精神也抖擞了,全身都随之沸腾了。他的警觉肯定是那时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而形成的,而正是这种警觉,减轻了他那可怕的消化不良犯病时的痛苦。医生或许是缺乏同情心,但他那超乎常人的宽容却弥补了这一点。他认为赞赏或者谴责之类的评价都与他无关。他知道谁是圣徒,谁是恶棍,但是在他眼里,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他都是冷漠又超然地看待他们。
“现在想起来,我就忍不住发笑。”船长继续说道,“站在那儿等着,然后就出海了,没带换洗衣服,没带刮胡刀,也没带牙刷。可没什么人会像我这样,明明已打算做了,但却又毫不在乎。”
“确实。”医生说。
“然后我又想象了一下从赖安那儿得知我出海的消息后我那婆娘脸上的表情。我完全能想得出来,她一准儿会跳上下一班去开普敦的船。不过这回她可找不到我了。我算是摆脱她了。谁又能想到,我正在苦恼着这样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结果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呢?我只能说,这是上帝的眷顾。”
“他眷顾人的方式总是难以预料的。”
“我难道会不知道?我可是被一个浸礼会教徒养大的。‘若你们的父不许,一只麻雀也不会掉在地上’——你懂这句话的意思,我可是见证了一次又一次。我在那儿等了足足半小时,然后看到一辆车向我驶来,然后停在了我身旁。‘进来。’赖安说。然后我们就扬长而去了。悉尼的路可真是不好走,我们一路颠簸,就像是浮在水里的软木塞一样上上下下。他开得非常快。
“‘食物什么的呢?’我问赖安。
“‘都在船上,’他说,‘足够你们吃三个月的了。’
“我不知道他往哪儿开。天太黑了,一点儿都看不见车窗外面。八成已经半夜了。
“‘到了,’他说着,停下了车,‘下车。’
“我下了车,他也随即下了车。他关掉了车灯,四周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过我知道离海很近。他打开了一支手电筒。
“‘跟我来,’他说,‘看着点儿路。’
“我们走了一会儿,像是沿着一条小路。我平时走路很稳,但那天却有两三次差点儿一头栽倒。‘要是在这儿摔坏了腿,那可就好玩了。’我对自己说。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我也是一点儿都不高兴。我感觉沙滩就在我脚下,能看到前面的海,但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赖安吹了声口哨,海面上便传来喊话声,不过声音压得很低,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然后赖安晃了晃手电筒,告诉船上人我们的位置。黑暗中传来了船橹划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看到几个黑人摇着小艇驶来了。赖安和我上了小艇,船夫便又驾着小艇折了回去。要是当时我身上有二十镑,我可不会押自己会不会再也看不到澳大利亚。幸福的澳大利亚!我想,大概划了十分钟左右,我们便来到了双桅船身下。
“‘觉得它怎么样?’我们登船的时候赖安问道。
“‘看不大清楚,’我说,‘早上再告诉你。’
“‘早晨你早就在海里漂着了。’赖安说。
“‘那个弱不禁风的可怜孩子什么时候来?’我说。
“‘很快就来了,’赖安说,‘你先去客舱,点上灯,四处看看。我们过会儿再喝杯啤酒。这是一盒火柴。’
“‘很适合我。’我说着,便下了客舱。
“我看不大清楚,不过还是凭直觉大概知道怎么走。我没有急着下去,悄悄往身后看了一眼,想看看他捣什么鬼。果然,他拿走手电筒晃了三四下。‘喂,’我对自己说,‘有人在暗中看着呢。’不过我不确定那人是在岸边还是在海上。然后赖安也下了客舱,而我四处看了看。他拿出了两瓶啤酒,一瓶给他自己,一瓶给我。
“‘月亮很快就升起来了,’他说,‘微风徐徐,很舒服。’
“‘现在就开船吗?’我说。
“‘越快越好。等那孩子上了船,只管径直往前走,明白吗?’
“‘听着,赖安,’我说,‘我可是什么都没拿,连剃须刀都没有。’
“‘那就把胡子留起来,比尔。’他说,‘在到达新几内亚之前,哪儿都不要停。要是想去马老奇,那没问题。’
“‘去荷兰人的地盘,是这个意思吗?’他点了点头。‘听着,赖安,’我说,‘我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孩子,我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明白呢,到底是怎么了。’
“‘我说比尔,我的朋友,’他很友善地说,‘你只管喝你的酒,其他什么都不要问。我不能帮你思考,但是只要相信你听到的就行了,否则我向天发誓一定亲自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这够直接了。’我笑着说。
“‘看你运气了。’他说。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我也一样。
“‘酒备了很多吗?’我说。
“‘够你喝了。我知道你并不贪杯,否则也不会让你干这活儿。’
“‘确实,’我说,‘我喜欢喝一点儿啤酒,不过知道适可而止。钱在哪儿呢?’
“‘我带着呢,’他说,‘下船前给你。’
“我们坐着聊了聊。我问他船员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以及其他差不多的问题。他问我有没有通宵赶过路,我说没有,不过我闭着眼睛也能开船。接着我突然听到了一丝声响。我的耳朵可尖了,几乎不会听错。
“‘有船来了。’我说。
“‘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说,‘我也该回家陪老婆孩子了。’
“‘咱们是不是最好到甲板上去?’我说。
“‘不用。’他说。
“‘好吧。’我说。
“我们就坐在那儿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像是一艘小艇,泊船的时候撞了一下双桅船的船舷,然后有人登上了船。他走下了舱室,是个穿戴整齐的年轻人。一套蓝色的哔叽西服,穿着衬衣,打着领带,棕色的鞋子,和他现在可一点儿都不像。
“‘这是弗瑞德。’赖安说着,看了我一眼。
“‘弗瑞德·布莱克。’那个年轻人说。
“‘这是尼克尔斯船长,是一流的水手,他靠得住。’
“那孩子看了我一眼,我也回敬了一眼。我得说,他可完全不是体质纤弱该有的样子,看上去很健康。他有一点儿紧张。不过要我说的话,他是在害怕。
“‘像你这样体弱多病可真是不走运啊,’我非常友善地说,‘不过相信我,海上新鲜的空气肯定对你有好处。没什么比海上的航行更能让小伙子强身健体的了。’
“我从来没见过有谁听完我这番话后,脸红得比他还厉害的。赖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后哈哈笑了起来。然后他说他该下船了。他从腰带中翻出了钱,付给了我。整整两百金镑!我可是多少年没碰过金子了!这玩意儿只有银行才有。就我看来,不管是谁想要这个站着的这个孩子远走高飞,这个人都是个极有权势的人。
“‘赖安,把腰带也给我,’我说,‘我总不能把这么多钱随处乱放吧。’
“‘好吧,’他说,‘你把腰带也拿走吧。祝你们好运。’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他已离开了客舱,跳下了船,乘着等在下面的小船,一溜烟地驶远了。他们没有给我任何机会看清小艇里的人。”
“然后呢?”
“我把金镑裹在了腰带里,缠在了身上。”
“那分量一定够你受了。”
“到了马老奇后,我们买了几个盒子。我把我的钱藏起来了,没人知道在哪儿。不过如果照现在这样下去,我能带走的钱可不像缠在腰上时感觉的那么多了。”
“此话怎讲?”
“我们一路沿着海岸航行,当然了,一直在近海转悠。天气很好,和风徐徐,诸如此类。然后我对那孩子说:‘玩克里比奇牌吗?’你知道的,总得找点儿事情打发打发时间。我知道他很有钱,于是我就想了,干吗不从他身上再赚一点儿呢?我可是玩了一辈子的克里比奇牌,所以我觉得自己捡到了大便宜。但是,你能想象吗,离开悉尼后,我一次都没有赢过!那牌像中了邪似的。我已经输了七英镑了,真的。而且不是因为他玩得好,而是他手气太他妈的好了。”
“也许他玩得比你以为的要好。”
“你都不敢相信,我可是克里比奇牌的专家,没什么我不会的。你以为我要是看出他玩得好还会和他玩吗?他就是运气好。不过运气可不是一辈子的事,风水总要轮流转,到时我一定连本带利一并赢回来!这事虽然让人很窝火,不过我并不担心。”
“他说过自己的事情吗?”
“一点儿也没。不过我前前后后串起来想了想,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噢!”
“背后肯定跟政府有关,否则我把自己的帽子吃下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赖安是不会掺和的。现在的政府在新南威尔士的统治并不稳定,占议会席位也少,命悬一线,情况并不乐观。很快就要选举了,他们大概以为自己还能当选,如果这时爆出丑闻,那可不得了。我猜这件事有可能会对选举产生影响,也有可能不会,但他们可不会冒这个险。我猜弗瑞德一准儿是某个大人物的儿子。”
“例如首相,或者差不多地位的人?你是这个意思吗?部长里有谁姓布莱克的?”
“布莱克可不是他的真名。大概是个部长,弗瑞德估计是他的儿子或者侄子,反正不管怎样,要是事情曝光,他的位子就难保了,所以我认为,他们一致认为弗瑞德最好消失几个月,避避风头。”
“你觉得他犯了什么事?”
“要我说的话,谋杀。”
“他还只是个孩子。”
“那也能判绞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