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斯医生早上起得很早。天刚刚破晓,他就已来到了游廊上。阿凯听到医生叫自己后便端上了早餐:几根小巧又美味,名叫“手指头”的香蕉,以及每顿早餐必有的煎鸡蛋、吐司和茶。医生胃口很好,吃了很多。要打包的行李很少,阿凯那几件衣服裹在了牛皮纸里,医生的衣物塞进了一个灰白色的中式猪皮旅行箱。药品和手术器械则放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锡铁盒里。三四个当地人站在游廊前的楼梯口,等着医生给他们看病。医生一边吃着早餐,一边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叫上来,告诉他们他今早就要离开这儿了。然后他便去了程金的住所。程金的房子坐落在一座椰树园里,是一栋气势恢宏的独栋房屋,也是岛上最大的房子。房子很有一番格调,从零碎的建筑细节上便能看出这一点。然而这种张扬却与周围破破烂烂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子周围一片荒芜,没有花园,到处丢满了空的食品罐头以及撕碎了的包装箱。各种鸡、鸭、狗和猪在附近走来走去,扒拉着垃圾堆,想从里面找点儿吃的。房子内部布置成了欧式风格,有用烟熏橡木制成的餐具柜,还有那种常在中西部酒店里看到的美式摇椅,以及铺着豪华长毛绒桌布的茶几。墙上则挂着很多程金和其他家庭成员放大了的照片,每张都用巨大的金边相框裱着,奢华极了。

程金又高又壮,一脸威严。他穿着白色的帆布裤子,腕上带着一条沉甸甸的金表链。他的手术很成功,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视力竟然能恢复到这种程度。不过虽然他的眼睛已经复明了,但是他仍希望能留桑德斯医生在岛上多待一段时间。

“你真是个蠢货!竟然要跟那条小帆船走!”当医生告诉他自己将和尼克尔斯船长一起出海时,程金生气地说道,“你在这儿不是很舒服吗!真搞不懂你干吗不再等等,过两天逍遥日子,坐荷兰船走可要好多了!尼克尔斯可是个坏家伙。”

“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程金。”

听到这句俏皮话,程金慢慢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昂贵的金牙。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不悦。他喜欢医生,也很感激他,当他看到已无法说服他留下时,便也不再强求。医生最后关照了他两句,便告辞离去了。程金一直陪着他到大门口才转身回屋。医生直接去了集市,备了一些旅行时的粮食。他买了一袋米、一捆香蕉、罐头食品、威士忌,还有啤酒。他让伙计直接把东西送到岸边,在那里等他,随后便回到了招待所。阿凯已经准备就绪,而早上来的一个病人还等在那儿没走,准备抬行李,大概也是想赚两个小钱。当医生一行走到岸边时,程金的一个儿子已等在那里,准备为他送行了。他照父亲嘱咐送给了医生一卷丝绸,作为临别的礼物。他还给了医生一个方形包裹,外面用白纸包着,白纸上写着中国字。医生暗自猜测着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禅杜?”

“我父亲说,这可是好东西,也许你们没带那么多,所以让我再给你送一点儿。”

小帆船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而原先泊在岸边的小艇也不见了。桑德斯医生大声喊着尼克尔斯船长的名字,但是他的声音很细,又有点儿沙哑,根本传不远。阿凯和程金的儿子也帮忙喊着,但是也没有人回应。于是医生和阿凯便把行李和备粮装进一艘独木舟,让一个本地人划着船带他们去远一点儿的地方找找。转了一圈回来后,桑德斯医生又大声喊了起来:

“尼克尔斯船长!”

这时弗瑞德·布莱克出现了。

“是你啊,尼克尔斯上岸取水去了。”

“我没看到他。”

布莱克不再说话,医生登上了小帆船,阿凯跟在他后面,那个本地人将他们的行李和食物一样样递了上去。

“我的东西放在哪儿?”

“那儿有个客舱。”布莱克指着前方说道。

医生走下了舱室。客舱靠近船尾,非常低矮,人站在里面腰都挺不直,舱内狭小得要命,还有主桅从中穿过。天花板黑乎乎的,挂着一只吸烟信号灯。尼克尔斯和弗瑞德·布莱克的床垫纵向铺着,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只有舱尾还有一丁点儿空间能让医生睡觉。他回到甲板上,让阿凯把他的床垫和皮箱拿下去。

“食物最好也放在船舱里。”医生对弗瑞德说。

“没有地方了。船舱里放着我们自己的东西。让你的下人去看看甲板下面,那儿很空。”

医生观察着布莱克。他对大海一窍不通,估计也就偶尔在岷江上乘过汽船。这艘小帆船只有五十多英尺长,对如此漫长的旅途而言,实在是太小了。他本想再问布莱克一些事情,但布莱克却径直走开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很显然,即便他同意让医生上船,内心深处仍旧是不情愿的。甲板上有几把破旧的帆布椅子,医生拿过一把,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澳洲土人。他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件脏兮兮的缠腰围裙。他长得非常结实,一头蓬松蜷曲的头发都已灰白。

“船长来了。”他说。

桑德斯医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艘小艇正朝他们驶来。尼克尔斯船长掌着舵,其余两个澳洲土人划着船。他们沿着海岸慢慢驶近,船长大声喊道:

“乌坦,汤姆,来帮忙搬木桶。”

另一个澳洲土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这四个澳洲土人便是所有的船员了。他们都是托雷斯海峡的岛民,个个高大又健壮,身材也非常好。尼克尔斯船长登上了船,和医生握了握手。

“东西都安顿好了吗,大夫?我的‘芬顿号’虽称不上远洋快轮,但却是一条让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船,能抵得住任何风浪。”

他扫了一眼那又脏又乱的船,眼中带着一种满足感,就像是工匠满意地看着自己那早已用熟了的工具一样。

“好啦,我们要出发啦。”船长突然大声喝道。

在他的命令下,船员升起了主帆和前桅的大帆,起了锚,船便一下子轻巧地驶出了环礁湖。碧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照在海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季风温柔地吹拂着,海面轻轻涌动着浪花。两三只海鸥在他们上空绕着大大的圆圈盘旋着。时不时有一条飞鱼跃出水面,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再一头栽入水中,溅出一小簇浪花。桑德斯医生一边看着书,一边吸着烟,看累了便放眼眺望大海,以及从他们身边匆匆掠过的绿色岛屿。过了一会儿,船长将舵交给了一个船员,然后便走了过来,坐到他身边。

“我们今晚在巴杜抛锚停泊,”船长说,“航程大约有四十五英里,从航海指南上看没什么问题。那儿有一个泊船的地方。”

“那是哪儿?”

“是个没什么人迹的小岛,我们只是在那儿过夜而已。”“布莱克似乎仍旧不喜欢我在船上。”医生说。

“我们昨晚吵了一架。”

“怎么了?”

“他就是个孩子。”

医生明白,这趟旅程,他一定要让自己所有价值才行。然而他也明白,当一个人将自己的病情向你和盘托出时,那就表明你已获得了他的信任,之后他便会告诉你很多其他事情。医生又询问了船长的身体状况,然而该说的之前都说过了,现在也没什么好细述的。医生将他带到船舱,待他躺下后仔细地为他做了检查。之后他们又回到了甲板上。这时那个头发灰白的澳洲土人正端着晚饭向船尾走去。他叫汤姆·欧布,既是船员,也是厨子。

“来吧,弗瑞德。”船上喊到。

所有人都坐了下来。

汤姆·欧布把盘子从炖锅中拿了出来。“闻起来可真香,”船长说道,“新菜品吗,汤姆?”

“看来我那孩子一准儿帮了忙。”医生说。

“我想吃这些我大概没问题。”船长说着,从盘子里舀了许多米饭和肉塞进嘴里,“弗瑞德,你觉得怎么样?就我看,有医生在船上,咱俩都过得挺好。”

“要我说的话,总比汤姆自己烧的好。”

他们胃口大开,大吃了一顿。随后船长点上了烟斗。

“要是我这顿饭后不胃痛,那我得说,医生,你真是个神医。”

“不会犯病的。”

“我想不通的是,像你这样的能人,为什么要定居在福州那样的地方,要是去悉尼,你肯定能大赚一笔。”

“我在福州挺好的,我喜欢中国。”

“是吗?你是在英国学的医,对吧?”

“是的。”

“我听说你可是个专家,在伦敦有很大的诊所,当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传言怎么能全信呢。”

“真是有意思,你放弃了一切,跑到一个又脏又乱又差的中国城市定居,你肯定是在英国发了大财。”

船长说着,直直地盯着医生看着。他那蓝色小眼睛贼溜溜地转着,笑嘻嘻的脸上写满了故意。然而医生却温和地收下了他的试探。医生微微一笑,露出他那硕大又褪了色的牙齿,他的眼神机敏而充满警觉,但却一点儿都未流露出尴尬之情。

“想过回英国吗?”

“没想过。为什么要回去?我的家在福州。”

“我不是在怪你。要我说,英国可是没得救了。太多条条框框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们干吗就不能让人自由活着呢?还真是让人想不通。你不是正式居民吧,对吗?”船长突然问到,就好像故意想让医生措手不及一样。只是这次,他棋逢对手。

“船长,别跟我说你还不信任我。你必须得信任自己的医生,否则治疗不会有很大效果的。”

“相信你?我要是不相信你,就不会让你上船了。”船长突然非常严肃起来,毕竟这是和他自身息息相关的事情,“我知道从孟买到悉尼,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如果传言是真的,你在伦敦很成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医生,我也一点儿都不奇怪。我知道,是人能拿到的学位,你都拿到了。我还听说要是你待在英国,现在该是准男爵了。”

“实不相瞒,那些学位对我来说实际上没什么用处。”医生笑着说道。

“真奇怪你的名字竟然没在那本书里。叫什么来着?《名医指南》?”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在呢?”医生面带微笑但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我悉尼的一个朋友查过你。他和他的一个朋友说到你,那人也是个医生。我朋友说你是个神医,厉害极了,然后出于好奇,他们就查了一下你。”

“也许你的朋友找错版本了。”

尼克尔斯船长狡猾地笑了。

“也许吧,我还真没想过。”

“不管怎样,我还没去监狱里面看过呢,船长。”

船长微微一震,虽然立刻把这一情绪克制了下去,但还是变了脸色。无心插柳柳成荫,桑德斯医生不经意间却说到了要害,不禁兴奋得两眼放光。船长笑了起来。

“说得好,医生。我也没有。不过难道你不知道吗,有很多人进监狱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有过错,而有的人,若是没有跑路,早就进去了。”

他们相互对视着,然后一齐笑了。

“你们在笑什么呢?”弗瑞德·布莱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