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早早回去了,桑德斯医生拿了本书,躺在了一张藤编长椅上。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刚过九点。他习惯了一晚上接连着抽半打烟斗,而且喜欢从十点钟开始,于是现在他静静地等着十点的到来。等待的时候,他并没有因焦虑而心神不宁,相反,他竟因那急切的期盼而略微颤抖。这一时刻对他来说无疑是美妙的,因此他绝不会提前抽上烟斗而减少这段等待的时间。

他叫来了阿凯,告诉他明天早上他们要跟着那两个陌生人的小帆船出海。男孩点了点头,他也很高兴能够离开这儿。阿凯从十三岁开始跟着医生,现在已经十九岁了。他很瘦,是个相貌清秀的少年。他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皮肤细腻光滑,就像是女孩子的皮肤一样。他的头发漆黑,留着很短的板寸头,就好像是在头上戴了顶紧贴头皮的帽子。他的脸是椭圆形的,面色灰黄,是旧象牙的颜色。他爱笑,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排非常漂亮的牙齿,小巧洁白又整齐。他穿着白棉布做的短款中式裤子,上身是一件无领紧身夹克,看上去有一股倦怠的优雅,不知为何很触动人心。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他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心翼翼的猫。桑德斯医生自鸣得意的时候常常想,阿凯对他一定是怀着无比的憧憬和爱戴。

终于到了十点钟,医生合上书,喊道:

“阿凯!”

男孩进来了,从桌上拿了一个小托盘,上面放了一盏油灯、一个针管、一个烟斗以及一圆罐鸦片。医生平静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然后阿凯将盘子放在医生旁边的地板上,蹲下身去,点上油灯,将针筒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然后用烤热的那一端从鸦片罐里抽取了足量的鸦片。他熟练地将鸦片搓成一个球,小心翼翼地放在黄色的小火苗上烤着。医生看着鸦片慢慢膨胀,发出嘶嘶的声音。男孩将鸦片从火上拿了下来,又用手揉了揉,然后继续放到火上烤。他把烤好的鸦片灌入烟斗,递给了他的主人。医生接过烟斗,快速猛烈地一吸,那香甜的烟味便直入胸腔。他让烟气在肺部停留了一分钟,然后再缓慢地吐出。他把烟斗又递给了阿凯。男孩扒出了烟斗里的灰,放到托盘上,然后又将针筒烤了烤,开始搓第二个鸦片球。医生就这样又抽了两管大烟,然后男孩便站了起来,走进厨房拿了一壶茉莉花茶,然后为医生斟了一瓷碗。茉莉花的芬芳一瞬间盖过了鸦片的辛辣气味。医生躺在长椅上,枕着一个垫子,望着天花板。主仆二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非常安静,唯一打破这寂静的便是蝎虎那刺耳的叫声。医生看着静静趴在天花板上的蝎虎,它通体黄色,就像是一只小型的史前怪物。它偶尔会猛地一射舌头,捕住飞过身边的苍蝇或者蛾子。阿凯给医生点了一支香烟,然后拿过一个有点儿像班卓琴的旧乐器,轻轻抚弄着琴弦,沉醉其中。尖细的音符零散地飘在空中,听起来断断续续的,然而当你时常听到这样的开头时,听觉便会受到蒙蔽;这是一支舒缓而又悲伤的曲子,各个音符之间就像是各种鲜花散发出的不同芬芳一样毫无关联,然而整首旋律都仿佛是一种暗示,让人在心灵深处谱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曲子,一支比耳朵听到的乐曲更为柔和的曲子。时不时也会出现一个尖锐又突兀的不和谐之音,就像是拿着铅笔在石板上乱涂一样,它撞击着听者的神经,让人浑身一震,就好像是在炎炎夏日跳入冰凉的水池一般。男孩坐在地板上,用一种真诚而又充满美感的姿势沉默地拨动着他的鲁特琴。桑德斯医生琢磨着他到底是被何种朦胧的情感触动了。他似乎在记忆中寻找着那很久以前的旋律,他脸上忧郁的神情让人心碎。

这时男孩抬起头,微微一笑,迷人的笑容照亮了他的脸庞。他问主人是不是准备好了,医生点了点头。阿凯放下了他的鲁特琴,重新点燃了油灯。他又准备了一管大烟,医生又接着抽了三管。这已是他的极限了。他虽然经常抽鸦片,但是量却很少。接着他又躺了下去,沉浸在飘飘欲仙的亢奋中。阿凯给自己卷了几管烟,吸完后便灭了油灯。他躺在地上的草席上,脖子下面放了一个木枕,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而医生却一边享受着内心深处的宁静,一边思考着存在之谜。他躺在长椅上,身心放松,若不是这份惬意为他极度放松的灵魂带来了一种模糊的幸福感,他都意识不到自己竟是如此舒适。在这种自由的状态下,他的灵魂便能够带着充满爱怜的宽容之心俯视自己的肉体——此时此刻,对于那些惹你讨厌但却仍爱你如初的朋友,你或许也能生出尊敬之情来。现在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异常清醒,没有半点倦怠或者焦虑;他思考的时候,带着一种充分相信自己力量的自信,正如你想象的那样,就像是当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徜徉在他的符号世界里时,他那清晰的思维便得到了绝对的、充满美感的喜悦。这本身就是存在的目的。为此他成为所有空间和时间之王,只要他愿意,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每件事都是那么明了,每件事都是那样简单。然而知道自己无所不能后,现在就解决存在的问题未免有些愚蠢了,反正随时随地都可以解决,这样反而别有一番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