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斯医生再次转悠到程金店里时,天已经黑了。尼克尔斯和布莱克正坐在那儿,喝着啤酒。医生领着他们去了自己住的招待所。尼克尔斯一直在闲聊家常,他天生就是能引人发笑的人,而弗瑞德则仍旧阴着脸沉默着。医生知道,他并不情愿来这里。当他走进屋子的客厅时,迅速又满脸不信任地扫视了四周,就好像他知道屋里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一样。此时屋里的蝎虎突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叫声,弗瑞德蓦地一惊。

“只是只蜥蜴而已。”医生说。

“吓了我一大跳。”

医生叫来了阿凯,让他拿威士忌和玻璃杯来。阿凯就是那个随行服侍他的男孩。

“我可不能喝呀,”船长说,“它对我来说就像毒药。只要是会让我犯胃病的,我一样都不能吃。”

“我来给你弄点儿药。”医生说。

他走向他的药箱,取了几样东西,混在玻璃杯里,然后让船长吞下去。

“吃了这个药,你这顿饭大概能吃得安生些。”

医生给自己和弗瑞德·布莱克各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打开了留声机。布莱克听着唱片,脸上又多了几分警觉。一曲结束,他亲自换了一张唱片。音乐扬起,他随着旋律轻轻摇摆着,出神地看着留声机。他偷偷瞥了几眼桑德斯医生,医生却假装没有看见。尼克尔斯船长继续和医生聊着天,他那贼溜溜的眼睛总是转来转去,一刻都停不下来。他们主要聊了聊尼克尔斯,聊他在福州、上海和香港的故事,以及他在那里参加过的醉酒派对。这时阿凯端上了晚饭,于是大家便都坐了下来。

“我喜欢我吃的东西,”船长说,“一点儿不说假话,我喜欢好吃又简单的食物。我从来都不是大胃王。一片烤肉,一点儿蔬菜,最后加点儿奶酪,我就满足了。没有谁能吃得比我还简单了吧?然后过了二十分钟——每次都是这样,准得就像上了发条似的——我的胃就给我颜色看了。我跟你说,要是有人像我这么遭罪,那还真不如死了算了。你认识老乔治·沃恩吗?他可是最好的水手。他在贾丁的船上做事,他们经常去厦门。他的消化不良简直要人命,后来他上吊死了。我完全明白犯病时那该死的日子是什么滋味。”

阿凯的手艺很不错,弗瑞德·布莱克给出了公正的评价:“和小帆船上吃的东西比,这绝对是大餐了。”

“其实大多是罐头食品,但那孩子加了调料重新弄了。中国人天生都是好厨子。”

“这是五个礼拜以来我吃过的最好的一顿了。”

医生想起来,他们说是从星期四岛来的,如果天气真如他们所说的那么好,从那里到这儿至多一个星期就够了。

“星期四岛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医生问道。

“绝对是个鬼地方,除了山羊什么都没有。一年到头都是风,前六个月往这边吹,后六个月又往那边吹,弄得人心烦意乱。”回答医生问题的正是尼克尔斯船长,他的眼睛得意地闪闪发亮,就好像他看穿了医生这个简单的问题背后的意图,并且很开心自己能想出如此简单的应对方法。

“你住在那儿吗?”医生问布莱克。他的嘴角挂着坦率的笑容。

“不,我住在布里斯班。”他突兀地回答道。

“布莱克有点儿钱,”尼克尔斯船长说,“他想游历考察一下这一带,找找商机,看看有什么能投资的生意。这是我的主意。你也知道,我对这一带相当熟悉,而且我得说,现在很少能见到有点儿资本的年轻人了。我要是有钱,就在某个岛上买座大农场。”

“再做点儿采珠生意。”布莱克说。

“至于劳工,随便挑,只要是本地的就行。你只要坐着让别人为你卖命就行了。多好的生活。年轻人能过这样的日子,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船长那双贼溜溜总是转来转去的眼睛停留在了医生温和的脸上,不难看出,他是在观察医生听了他的话后有何反应。医生认为,这个故事是他们俩在下午才临时编造出来的。当船长看到医生并不受骗时,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就好像仅仅通过编谎话,他已经得到了太多的乐趣,以至于若是医生把他的谎话当真了,反而破坏了编谎话本身带来的乐趣。

“所以我们到这儿来。”他继续说道,“这片岛上,没什么是程金不了解的,所以我就想,干吗不和程金做买卖呢,于是我让店里的男孩带话给程金说我想见他。”

“我知道,他和我说了。”

“你见过他了?他有没有说我什么?”

“有。他让你赶紧滚出这儿。”

“为什么,他看我哪里不顺眼?”

“他没说。”

“我们之前是不和,我也知道,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揪着一件事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要我说的话,早就应该原谅并忘记了。”

尼克尔斯船长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能对一个人耍卑鄙的诡计,同时又有办法不让对方事后感到反感,所以他无法理解受害方居然会一直对他充满敌意。桑德斯医生看穿了船长的这一特性,这让一向冷眼看世事、拿人性当消遣的他感到很欢乐。

“看来程金记忆力很好。”他说。

他们又聊了些其他零碎的事情。

“你知道吗?”船长突然问道,“我想今天晚上我的消化不良不会犯了,老实说,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仙丹?”

“只是一点儿药,我行医时发现这种药对你这样的慢性病挺有效果。”

“再多给我一些吧。”

“下次可能就不管用了。你得好好治疗才行。”

“你能治好我吗?”

医生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这不好说。不过要是能观察你几天,试一两种药物,也许能找到法子。”

“我很乐意在这儿待上几天让你好好瞧瞧。我们不赶时间。”

“不管程金?”

“他能干吗?”

“住口,”弗瑞德·布莱克说,“我可不想在这儿惹什么麻烦。我们明早就走。”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没得我这病。听着,我准备这样,明天去会会那个死老头,看看他到底要对我怎样。”

“我们明天就起航。”布莱克坚持道。

“这得我说了算,我说走才走。”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随后船长笑了,那张狐狸脸上露出了平日惯有的友善。而弗瑞德·布莱克却皱着眉,闷闷地生着气。桑德斯医生打破了这静默的争吵,他说:“船长,你大概没有像我那样了解中国人,不过有一点你要明白,如果他们已经怨恨你了,那就别指望他们能因为你求了他们两句就放过你。”

船长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不就是几百英镑的事情吗,他程金那么有钱,少拿几百英镑有区别吗,反正他也只是个老骗子。”

“你难道不知道骗子最恨什么吗?——被另一个骗子摆了一道,没什么比这更不爽的了。”

尼克尔斯船长本来闷闷不乐地绷着脸,当他愤愤地向空中看了一眼时,他那微绿的眼睛挤得更近了,就好像要汇成一点似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胡搅蛮缠的顾客。然而听了医生的话后,他收回了视线,大笑了起来。

“说得好!我喜欢你,医生。你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都不顾忌,我说得没错吧。这世上还真是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啊。眼睛睁大些,放精明些,让那些傻乎乎落在最后的人遭殃去,这就是我想说的。你说要是有机会赚一票,傻子才不干呢。当然每个人都会犯错,不过你也没法预见未来到底会怎样是不是?”

“让医生再给你点儿那个药,教你怎么服用,那不就行了吗。”布莱克说。

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不会那么做的,”医生说,“跟你们说吧,我受够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岛,我想出去。如果你们允许我搭你们的帆船去帝汶岛、望加锡市或者苏腊巴亚,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任何治疗。”

“这也行。”尼克尔斯船长说。

“糟透了。”布莱克大声地说。

“为什么?”

“我们不带乘客。”

“我们可以签约雇他。”

“我们没有像样的食宿。”

“我猜医生不会特别挑剔的。”

“一点儿都不会。我自己会带食物。我能从程金那儿拿很多罐头食品,他还有很多啤酒。”

“还是不行。”布莱克说。

“听着,好小子,你以为这条船谁说了算,你还是我?”

“如果从根本上说的话,是我。”

“立刻给我忘掉这种想法,小伙子,我是船长,我说了算。”

“这是谁的船?”

“你很清楚这是谁的船。”

桑德斯医生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他那双炯炯有神又反应灵敏的眼睛没有漏掉任何细节。船长的好脾气都不见了,气急败坏得已然面红耳赤。而那个年轻人也是一脸怒气,攥紧了拳头,头生硬地向前戳着。

“我会带他上船的,就是这样。”他大声说道。

“行啦,”医生说,“你又不会少块肉,也就五六天而已。讲点儿交情嘛,要是你不带我走,天知道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那是你的问题。”

“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那是我的事。”

桑德斯医生向他投去了询问的眼光。布莱克不仅仅是生气,还很紧张。他那英俊又阴沉的脸显得很苍白。他为什么那么抵触医生上他们的小帆船?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在这片海域上,人们对于半路带人这种事应该是会毫不犹豫答应的,而且程金也说了他们没有载货。不过也许是那种占地不大又很好隐藏的货,吗啡或者可卡因都不用占很大地方,而且如果去对了地方,那可就是一大笔钱。

“如果你同意,那真的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医生温和地说。

“对不起,我也不想看起来那么不讲义气,但是我和尼克尔斯是来办事的,我们有自己的路线,因而不可能因为送一个乘客而节外生枝去我们不想去的地方。”

“我认识医生二十年了,”尼克尔斯说,“他没问题的。”

“你还不是今早才认识他。”

“他的事我都知道。”船长笑着说,露出他那小小的、蛀空了又褪了色的牙齿。他应该拔掉这些牙齿的,医生想。“而且如果我听说的是真的,那他是不会给我们添什么麻烦的。”

他精明地看了医生一眼,医生捕捉到了他那友善的笑容背后隐藏的严厉,这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医生毫无惧色地收下了船长的那一瞥,这让人无法判断到底是船长并没话中有话,还是医生没弄明白船长的意思。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他微笑着说。

“和平共存嘛,要我说的话。”船长说着,语气很宽容又亲切,但还是一副无赖的样子。

“我说不行的时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年轻人倔犟地说道。

“哎,和你说话太累了,”尼克尔斯说,“没什么好害怕的。”

“谁说我害怕了?”

“我。”

“我可没什么好怕的。”

他们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针锋相对着。看到他们恼怒的样子,医生觉得很有趣。他们之间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呢?很显然,和这个秘密有关的,是弗瑞德·布莱克,而不是尼克尔斯。这个流氓没什么良心,在桑德斯医生眼里,尼克尔斯不是那种如果知道了对方的秘密还会让对方好过的人。虽然说不出确切的理由,但医生总是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秘密,尼克尔斯并不知情,只是有所怀疑而已。

不管怎样,医生都迫不及待地想登上小帆船,离开这个偏僻的小岛,而且他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于是他准备运用某种以退为进的狡猾把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让他觉得很开心。

“听着,我不想你们因为我而吵架。如果布莱克不想让我上船,那这事咱们就不再提了。”

“但我需要你,”船长反驳道,“这对我来说可是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治我的消化不良,那就只有你了。你觉得我会白白放过这样的机会吗?绝对不会。”

“你脑子里只有消化不良!”布莱克说,“照我说,要是你只吃能吃的东西,并且不生气,就没大事了。”

“噢,是吗?看来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的胃嘛,那你是不是也知道当我吞下一块没抹黄油的烤面包片时,胃里就像是灌了一吨铅一样?下次你是不是要说,我这都是心理暗示臆想出来的?”

“照我说,你要是他妈的少想想,根本就没那么严重。”

“你个狗娘养的畜生。”

“你骂谁狗娘养的畜生?”

“骂你呢。”

“别吵了。”医生说。

尼克尔斯船长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全靠这畜生,现在我的胃病又犯了。三个月里只有今天我能吃完晚饭后舒服地坐一会儿。现在好了,老毛病又犯了。像这样生气对我来说就是死刑,我的胃立刻就会给我颜色看看。我是个神经极度紧张的人,一直都是这样。我本来还以为今天能愉快地过一晚呢,现在全被他毁了。我的消化不良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我很抱歉。”医生说。

“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们说,船长,你是个神经极度紧张的人。你说脆弱?你可比孩子还脆弱。”

桑德斯医生对此深感同情。

“如果我没料错,你确实需要观察,你的胃也得好好调养才行。要是我能跟你上船,我就能让你的消化液听话些,我不能说六七天的治疗就能起效果,不过最起码能给你开个头。不过现在估计是不能了。”

“谁说不让你上船了?”

“布莱克啊,我猜他是老板吧。”

“是吗?那你可大错特错了。我是船长,我说了算。整理好你的行李,明早去船上。我和你签船员合同。”

“你无权那么做,”布莱克马上站起来说,“我说的话和你一样有分量,我不同意他上船,我不想任何人上我们的小帆船,就是这样。”

“噢,是吗?要是我开着船直接去BNB呢,你又能怎么样?那可是英国的领土,好小子。”

“那你就自求多福一路平安吧。”

“你以为我怕你吗?你还没生出来我就在世界各地闯荡了,你以为我会不知道怎么照料自己?在我背后一刀捅死我啊,你会这样做吗?你也不想想是谁在开船,是你还是那四个黑鬼?你真是天真得让我发笑。为什么?因为你压根儿就不懂船。”

布莱克又攥紧了拳头。两人相互怒视着,然而船长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嘲讽的讥笑。他知道,若是最后摊牌,他可是占尽优势。布莱克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想要去哪里?”他问医生。

“任何荷属的岛都行,只要能让我搭到其他船上路就行。”

“好吧,那你就一起来吧。不管怎样,有个人陪着总比一个人关在船舱里好得多。”

他说着,无能为力又满怀仇恨地看了船长一眼。尼克尔斯船长和气地笑了。

“这倒是,确实能和你做个伴,孩子。我们明早大概十点钟出发,这时间你可以吗?”

“我没问题。”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