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3月

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盯着眼前的雾。谢天谢地炮击停了,但这仅仅意味着德军正在接近。他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他要怎么办呢?

沃尔特站在维尔弗朗什瓦兹河畔小村的一座中世纪小教堂的屋顶上,这里离圣昆丁不远。此地一度是德国后方梯队的休养区,当地的法国人趁机向征服者们贩卖他们能弄到的鸡蛋饼和葡萄酒。“这场悲惨的战争,”他们说,“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们,对每个人都一样。”协约国部队的小型进攻迫使法国居民离开了住地,半数建筑物都被夷为平地,让这个村落更加接近前沿——现在它成了一个军事集结区。

向下望去,穿过村子中心的那条窄路上,德国士兵四个一排列队行进着,接连几个小时,一共好几千人。战士们看上去疲惫不堪,但显得很高兴,想必他们知道自己正在赶赴前线。他们是从东部前线调到这儿的。沃尔特想,法国的三月比波兰的二月好一些,仓库里总还会有些东西。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内心充满喜悦。这些人是因为德俄两国达成休战才被调动。过去几天在布列斯特进行的谈判签署了一份和平条约。俄国永久退出了战争。沃尔特的参与促成了这一切,他向列宁和布尔什维克提供资助,最终迎来了胜利的结局。

在法国的德国部队目前一共192个师,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是129个,增长的部分大多来自东部前线。他们的人数第一次超过了协约国部队,据德国情报部门的统计,后者拥有173个师。在过去的三年半时间里,德国民众一次次被告知他们已处在胜利的边缘。这一次,沃尔特觉得一切是真的了。

他父亲认为德国人属于优等人种,沃尔特无法苟同这种观点,但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让德国人掌控整个欧洲并不是什么坏事。法国人拥有不少才能——烹饪、绘画、时装和美酒,但他们没有统治政府的天分。法国官员认为自己是某种贵族,认为让市民排队等候几小时十分正常。德国的效率会让他们的世界美好起来。毫无秩序的意大利也是这个问题。东欧将大为受益。旧的大俄帝国仍然处在中世纪,那里到处是衣衫褴褛的农民,躲在茅舍中挨饿,妇女因通奸受到鞭挞。德国人会为他们带去秩序、正义和现代农业。他们刚刚开始运营第一个定期航班。飞机在维也纳和基辅之间往返飞行,就像铁路列车一样。德国打赢战争后,航线会遍布整个欧洲。沃尔特和茉黛将在一个和平有序的世界养育下一代。

但眼前的战机不会持续太久。美国人已经开始大批抵达。他们几乎用了一年时间组建自己的部队,但眼下法国已经聚集了三十万美军士兵,而且每天都有新的部队登陆。德国想要赢得战争,必须征服法国,在美国的增援部队扭转大局之前将协约国逼入绝境。

这次袭击称为“皇帝会战”,无论从哪种角度看,它都将是德国发动的最后一次进攻。

沃尔特被重新派上战场。德国现在需要所有的人投入战斗,尤其是许多军官都已阵亡。他受命指挥突击营,同他的士兵一同参加了最新的战术培训。士兵中有勇猛顽强的老兵,还有凑数的男孩和老人。训练过程中,沃尔特渐渐喜欢上了他们,但他要注意不能变得太过亲近,毕竟他有可能亲手将他们送上死路。

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也在同一个训练班,这是沃尔特在德国驻伦敦大使馆的宿敌。戈特弗里德视力不佳,却在沃尔特的营里担任上尉。战争并未让他改掉自以为是的浮夸作风。

沃尔特透过望远镜查看周围的乡村。天气寒冷,天空明澈,远处的一切尽收眼底。在南面,宽宽的瓦兹河缓缓流过一片沼泽。北面,肥沃的土地上点缀着农舍、桥梁、果园和小片的林地。在西面一英里之外是德国战壕网,再往远处便是战场。在那里,相同的农村景观早已被战争摧毁。荒芜的麦田就好像月球表面,到处坑坑洼洼,每个村子都成了一堆乱石。果园惨遭蹂躏,桥梁也被炸塌。如果他调好望远镜仔细观察,他还能看到人和马匹的腐尸,以及烧得只剩一副铁架子的坦克。

这片荒原的另一端就是英国。

一阵隆隆的噪声让沃尔特向东面看去。只见一辆汽车朝这边开过来。他之前只听说过这样的车,从没见过。车上驾着一门自驱火炮,巨大的枪管和击发装置安装在底盘上,底盘上自带一个一百马力的发动机。紧随其后的是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应该带着很多的火药。第二、第三辆火炮接连开了过去。炮兵们坐在车上,经过这里时一个个挥舞着帽子,就像在胜利游行。

沃尔特感到精神大振。一旦进攻开始,这种火炮可以迅速重新定位。它们会为前推的步兵提供强有力的支援。

沃尔特听说还有一种威力更大的火炮,能从九十多公里外的距离炮击巴黎。不过这似乎不太可能。

火炮后面跟着一辆梅赛德斯37/95双排座敞篷车,看上去很是眼熟。汽车拐下大路,在教堂前的广场停下,沃尔特的父亲从车上下来。

他来这儿干什么?

沃尔特穿过低矮的门口进入塔内,匆匆沿着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下到地面。废弃的教堂中殿已成了一间宿舍。他从一个个铺盖卷和翻过来当桌椅用的板条箱中间走过去。

外面,墓地里满是战壕跨桥,这种预制木板平台能让火炮和供应卡车跟在突击队后面穿越被占领的英国战壕。这些跨桥隐藏在一块块墓碑后面,很难从空中发现。

从东向西穿过村落的人流和车流渐渐慢了下来,变得零零散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奥托穿着一身军服,十分正式地敬礼。沃尔特看出自己的父亲浑身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一位特殊人物即将到访!”奥托马上说。

原来如此。“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沃尔特猜测是鲁登道夫将军,他是目前的最高统帅。“他想干什么?”

“当然是鼓舞士气。请让大家在教堂前面集合。”

“还有多久?”

“他就跟在我后面。”

“好的。”沃尔特看了看广场周围,“施瓦布中士!到这儿来。你和格伦沃尔德下士,带着你们的人到这儿集合。”他派人分别去教堂、大谷仓里的食堂和北面山坡上的营地传达命令。“我命令全体人员十五分钟后穿戴整齐到教堂前面集合。快去!”信使们跑开了。

沃尔特匆匆绕着村子到处去通知军官,让他们到广场集合,一边警觉地看着东边的大路。他看见他的指挥官施瓦茨科普夫少将在村口一处吃早餐——面包和罐头沙丁鱼,那里之前是奶场,散发着奶酪的气味。

一刻钟的工夫,两千人的部队集合起来,十分钟后,他们整理好着装,系上扣子,端正帽子。沃尔特调来一辆平板卡车,屁股朝后停在战士们面前。他用弹药箱在卡车后面搭出几节台阶。

奥托从梅赛德斯里面拿出一长卷红地毯铺在台阶上。

沃尔特让格伦沃尔德出列。这位下士长得人高马大,粗手大脚。沃尔特派他去教堂屋顶,把自己的望远镜和哨子交给了他。

一切准备停当后,他们开始等待。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然后是一个小时。大家开始坐立不安,队列变得七扭八歪,战士们也互相聊起天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格伦沃尔德吹响了哨子。

“准备!”奥托大声喝道,“他来了!”

顿时,刺耳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战士们很快立正站好。一列车队开进了广场。

一辆装甲车的门开了,一个穿将军制服的人下了车。然而,这人并不是那个脑袋尖尖、头顶光秃的鲁登道夫。这位特殊的来客行动笨拙,左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好像他的手臂受了伤。

片刻后,沃尔特才看清是皇帝本人。

施瓦茨科普夫少将走过去向他敬礼。

当战士们意识到来访者是谁的时候,低声的吵嚷很快爆发成了热烈的欢呼。少将一开始对这种违纪行为感到愤怒,但皇帝的亲切微笑让施瓦茨科普夫立刻换上了一副赞同的表情。

德皇登上台阶,站在卡车平台上,对人们的欢呼表示谢意。当噪声平息后,他说:“德国人!这就是胜利的时刻!”

战士们再次欢呼,这次沃尔特也跟着他们一道欢呼起来。

3月21日星期四的凌晨一点,大队人马开赴前沿阵地,准备发动进攻。沃尔特和本营的军官们一道坐在前线战壕的一个防空洞里。他们用谈话缓解等待开战的压力。

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正在解说鲁登道夫的战略。“这次向西推进就是在英国和法国之间插入一个楔子,”他听上去还是像在伦敦大使馆工作时那样无知无畏,“然后我们就向北移动,转向英国人的右翼,将他们推入英吉利海峡。”

“不,不,”较为年长的冯·布劳恩中尉说,“要是聪明点儿的话,一旦我们冲破他们的防线,就该一路打到大西洋沿岸。试想一下,德国的战线一直从法国中部拉过去,把法国军队跟他们的盟军隔成两段。”

冯·凯塞尔争辩道:“那样我们会同时在南北两侧受敌!”

凯勒曼上尉加入进来。“鲁登道夫将向南推进,”他预测说,“我们需要拿下巴黎。这才是最重要的。”

“巴黎只是象征性的!”冯·凯塞尔轻蔑地说。

他们胡乱猜测着,谁也说不清楚。沃尔特觉得听这种无意义的谈话反倒让人紧张,便走到了外面。战壕里的战士们全都席地而坐,一片肃静。战斗前的几小时是反思和祈祷的时间。昨晚大家吃了大麦酒炖牛肉,这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士气很高,大家都觉得战争就要结束了。

这是一个明亮的星夜。战地厨房正在分发早餐——黑面包和味道像胡萝卜的淡咖啡。刚下过一阵小雨,但现在已经天朗气清,几乎一丝风都没有。这意味着战场上有可能发射毒气弹。双方都使用毒气,但沃尔特听说这次德国部队会使用一种新的混合气体:致命的光气加上催泪瓦斯。催泪瓦斯并不致命,但它可以渗透标准配置的英国防毒面具。理论上,催泪瓦斯的刺激会让敌方士兵扯下他们的面具揉眼睛,他们因此就会吸入光气而死亡。

重型火炮的射程覆盖附近的无人区。沃尔特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火炮。炮手们正忙着堆放弹药。他们身后又是一排准备行动的火炮,马匹已经套上缰绳。他们将发起下一波徐进弹幕射击。

四点半的时候周遭还静悄悄的。战地厨房不见了,炮手们坐在地上等待着,军官站在战壕里,远望着无人区对面的黑暗处,那里的敌人正在睡觉。就连马匹都十分安静。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胜利的机会,沃尔特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祈祷一番。

四点四十分,一股白光射进天空,炫目的光芒遮蔽了闪烁的繁星。不一会儿,沃尔特旁边的大炮开了火,炽烈的火光带着巨大的轰鸣声,他就像被人猛推了一下,踉跄后退。但这还算不上什么。几秒钟内,所有的火炮一齐发射,噪声远比雷暴更响。火光照亮了炮手们的脸孔,他们不停地将沉重的炮弹和无烟火药推入弹膛。空气中硝烟弥漫,沃尔特尽量只用鼻子呼吸。他脚下的大地震颤着。

接着,沃尔特便看到英军一侧的爆炸和火焰,那是德军的炮弹击中了弹药库和汽油罐。他知道遭受炮火轰击是什么滋味,心里觉得敌人有些可怜。他希望菲茨没在那边。

炮筒烧得发烫,要是有人犯傻去摸一定会被烫掉一层皮。这种发热足以使炮筒变形,从而错过目标,因此炮手们就用湿麻袋加以冷却。沃尔特的战士们自发地用水桶从附近的弹坑里舀水,让麻袋保持湿润。在攻击开始前,步兵总是愿意去帮炮兵——每消灭一个敌军士兵,就减少一个向地面进攻部队开火的人。

日光带来雾霭。大炮前,爆炸的热浪将水汽带走,但再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沃尔特开始担心起来。炮手们不得不按地图标记进行瞄准。幸运的是,他们手头有详细准确的英军阵地图,其中大部分在一年前还是德军阵地。但后来没有进行观察和修正。开局有些不妙。

雾气混杂着硝烟。沃尔特系上一条手帕捂住口鼻。英军那里没有还击,至少眼前这一段没有。沃尔特受到鼓舞。也许他们的大炮已被摧毁。沃尔特身旁唯一丧命的德国人是个迫击炮手,他的火炮炸裂开了,估计是炮弹在炮筒中爆炸所致。有人抬着担架运走尸体,一个救护小组匆忙为旁边被弹片击中的伤员包扎。

上午九点钟,他指挥部下进入冲锋准备位置,突击营的战士们趴在大炮后面的平地上,普通步兵都站在战壕里。在他们背后集结了下一波火炮、救护队、话务员、弹药运输员和通信兵。

突击营的战士们戴着现代“煤斗”头盔。他们是最先放弃旧式尖顶头盔的部队。他们装备了毛瑟K98卡宾枪。这种枪的枪管较短,远距离准确性差,但在近距离的战壕拼杀时不那么笨重。每人的胸前都斜背着一个装了十几枚手榴弹的袋子。英国兵把这种手榴弹称作“土豆捣子”,看上去就像英国家庭主妇捣马铃薯的工具。显然,英国每家每户的厨房里都有这种东西。沃尔特是在审讯英军战俘时知道的——而他自己从未进过英国普通人家的厨房。

沃尔特戴上防毒面具,示意部下照做,以免他们到达敌方前沿时被自己的毒气伤害。九点半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将步枪背在身后,两只手里各握着一枚手榴弹,这是突击兵的标准姿势。他无法喊着下达命令,因为大家什么都听不见,因此只能挥舞了一下胳膊,然后跑了起来。

他的战士们跟着他冲入无人区。

地面坚硬而干燥,这里有好几周没有下大雨了。这对突击行动十分有利,方便人员和车辆移动。

他们弯着腰向前跑。德国的炮弹在头顶呼啸而过。沃尔特很清楚他们有可能被自己打偏的炮弹击中,特别是在大雾里,炮兵观测员无法校正炮手的目标。但冒险是值得的。这样他们可以非常接近敌人的战壕,一旦轰炸结束,英国人根本没有时间进入射击位置,来不及架起机枪,突击队就已经到他们面前了。

他们跑入无人区的纵深地带,沃尔特希望敌人的铁丝网已被炮火摧毁。否则,剪断铁丝网会耽误时间。

他的右侧“轰”的一声爆炸,有人发出了惨叫。过了一会儿,地面上一丝光线映入眼帘,他发现了一道地雷引线。沃尔特进入了一片先前未曾发现的雷区,顿时惊慌失措,他意识到自己再移动一步就有可能被炸飞,随后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注意脚下!”他大声喊着,但他的声音淹没在雷鸣般的炮声中。士兵们继续跑着,受伤的人留在了后面,由救护队去处理。

过了一会儿,九点四十分,炮声停了。

鲁登道夫放弃了在进攻的前几天进行炮击的旧战术——它给了敌人太多时间去调动储备力量。经过认真计算,五个小时足以搞乱敌人的阵脚,瓦解士气,并且使他们无法重新组织反击。

沃尔特想,这只是理论推断。

他直起身来迅速跑动。尽管气喘吁吁,但呼吸仍然平稳,几乎没有出汗。他警觉且镇静。几分钟后就要面对敌人了。

他到达英军的铁丝网前。铁丝网并未被摧毁,但上面有不少缝隙,他率领部下穿了过去。

连和排的指挥员命令战士们再次散开,他们用手势比画,不能出声,以免被敌方听到。

雾在这时帮了大忙,躲在当中敌人看不见他们,想到这些让沃尔特兴奋得有些发抖。现在他们很可能遭遇敌人的机枪扫射,但英国人看不见他们。

他来到一片被德军炮火炸得泥块四溅的区域。一开始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个个弹坑和土堆。随后他辨认出一段战壕,意识到他已经到达英军前沿。不过这里已经被彻底炸毁——炮兵们干得实在漂亮。

战壕里有人吗?那里没有射出一发枪弹,但最好弄清楚。沃尔特拉下一颗手榴弹的拉环,把它投进战壕里面作为预先警告。爆炸之后,他爬上胸墙向里面窥探。里面有几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死在炮弹之下,就是被手榴弹炸死了。

眼下还算幸运,沃尔特想。不能指望一直这样。

他顺着前沿跑,检查突击营其他战士的情况。他看见五六个英国士兵投降了,都把手放在汤碗般的头盔上,武器被丢弃在地上。跟俘获他们的德国士兵相比,这些英国兵看上去吃得不错。

冯·布劳恩中尉用他的步枪指着这些俘虏,但沃尔特不想让手下的军官把时间浪费在俘虏身上。他摘下防毒面具——他发现英国人没戴面具。“往前走!”他用英语大声喊道,“那边,去那边。”他指着德军的防线说。英国人向前走去,急于摆脱战斗以求活命。“让他们走,”他朝冯·布劳恩喊道,“后面的梯队会负责处理他们。你们必须前进。”这是突击营的意义所在。

他继续跑。几百米的区域内情况十分相似——战壕被摧毁,敌人大量伤亡,没有真正的抵抗。接着,他听到了机枪扫射的嗒嗒声。片刻后他遇到用弹坑作掩护的一个突击排。他卧倒在一位中士身边,他来自巴伐利亚,名叫施瓦布。“我们看不见炮位,”施瓦布说,“只能朝声音的方向还击。”

施瓦布没有理解战术。突击队员应该绕过强大的火力点,把它交给后续的步兵解决。“继续前进!”沃尔特命令他,“绕过机枪。”等机枪停顿的间隙,他站起身对着战士们打了个手势。“快点儿,起来!起来!”他们遵从了命令。他带着这些战士绕开机枪,穿过一道空空的战壕。

他再次遇到了戈特弗里德。这位中尉找到一只饼干罐,边跑边往嘴里塞。“简直不可思议!”他喊道,“你应该看看英国人吃的东西!”

沃尔特一下子敲掉了他手上的锡罐。“你到这儿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吃东西的,该死的蠢货。”他喊道,“快走。”

什么东西从他脚上爬了过去,吓了他一跳。他看见一只兔子消失在雾中。一定是炮兵摧毁了兔子窝。

他查看了一下指南针,确定他仍在向西挺进。他无法弄清他遇到的这段战壕是否用于通信或者供应,它们所处的方位也没有为他做出太多提示。

他知道英国人也学着德军的样子开挖了多重战壕。他穿过了第一道,预计马上就会遇到防御完备的第二道“红色防线”的战壕,然后,如果他成功穿越这一道的话,接着就是西面一英里左右的另一道被称作“棕色防线”的战壕。

然后,便是开放的乡野地带,一直延伸到西部海岸。

炮弹在前面的雾霭中爆炸。确定不是英国人吗?他们应该要防御的。这一定是德军的新一波徐进弹幕。他和手下的战士正在超越炮弹的射程,这很危险。他转过身去,看见大多数部下都跟在他的后面,他挥了挥胳膊,喊道:“隐蔽!向后传达命令!”

几乎用不着说,大家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他们往后跑了几米,跳进一段空壕沟里。

沃尔特有些得意。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战壕地上躺着三个英国士兵。两个一动不动,另外那个在不停地呻吟。其他人都在哪儿?也许他们逃掉了。也有可能这是一支敢死队,留下来守卫这块毫无防御的阵地,为其他同伴撤退创造机会。

其中一个死掉的英国人是个高个子,长得粗手大脚。格伦沃尔德马上把靴子从尸体上剥下来。“我穿正好!”他对沃尔特解释说。沃尔特无心阻止他——格伦沃尔德脚上的靴子已经千疮百孔了。

他坐下歇口气,脑海里回顾着第一阶段的进程,他已经做到最好了。

一小时后,德国的炮声又停了。沃尔特集结部下继续前进。

一段缓坡的半路上,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他朝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前面有人用英语说:“我他妈的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这口音听上去有点耳熟。澳大利亚人吗?似乎更像印度人。

另一个声音用相同的口音说:“如果他们看不见你,这帮该死的也就藏书网打不着你!”

一瞬间,沃尔特似乎回到了1914年,在威尔士菲茨的那幢乡间庄园里,仆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现在,就在这满目疮痍的法国战场上,几个威尔士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头顶上的天空似乎渐渐放亮。

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盯着眼前的雾。谢天谢地炮击停了,但这仅仅意味着德军正在接近。他要怎么办呢?

他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他的排占领了一座多面堡垒,它在前沿后面不远处的一片坡地上。在正常的天气下,他们的阵地视野宽阔,能够俯瞰长长的缓坡,一直望到尽头的一片瓦砾堆,想必那里原是一片农户的房屋。一条战壕让他们与别的堡垒相连通,但现在全都看不见。命令通常是从后方传达过来,但今天什么命令都没有收到。电话已经坏掉,弹幕炮击大概切断了电话线。

士兵站在或是坐在壕沟里。炮轰停止后他们就走出防空洞。有时候,野战厨房会在上午推着轮车,带着一只大瓮沿战壕为他们送来热茶,但今天没有茶点的任何迹象。他们只吃了野战口粮当早餐。

他的排里有一杆美国设计的刘易斯轻机枪,就立在战壕后墙的防空洞上方。机枪由十九岁的乔治·巴罗——那个少年管教所出来的男孩操控,他是个好兵,可是受的教育太少,他竟然以为英格兰的最后一个侵略者叫作诺曼征服者。乔治坐在机枪的后面,身前有一块后膛钢板挡住流弹。他正在抽烟斗。

他们还有一门斯托克斯迫击炮,这武器十分管用,发射的炮弹直径近八厘米,可以打到一千两百多公里外。乔尼·庞蒂下士——就是在索姆河战役牺牲的乔伊·庞蒂的弟弟,已经可以发动致命的袭击了。

比利爬到机枪旁,站在乔治身边,但他无法看得更远。

乔治对他说:“比利,别的国家也是我们这样的帝国吗?”

“是啊,”比利说,“法国拥有大部分北非,还有荷属东印度群岛和德国西南的非洲……”

“哦,”乔治有点泄气,“听人说过,我以为不是真的。”

“为什么?”

“嗯,他们有什么资格统治别人呢?”

“那我们有什么资格统治尼日利亚、牙买加和印度呢?”

“因为我们是英国人。”

比利点了点头。乔治·巴罗显然从未见过任何地图,却觉得自己高于笛卡儿、伦勃朗和贝多芬。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多年的教育一直告诉他们英国打赢了哪些战争,却从来没提过败仗。他们了解伦敦的民主,却对开罗的暴政一无所知。当他们了解英国的正义时,并不提及澳大利亚的鞭刑、爱尔兰的饥饿或印度的大屠杀。他们知晓天主教徒在火刑柱上烧死新教徒,但如果他们发现新教徒得到机会也会对天主教徒做同样的事时,就会大为震惊,他们的父亲很少会像比利的爸爸那样,告诉他们,教科书里描绘的世界是一个幻想。

但比利今天没时间纠正乔治。他有其他的事情要担心。

天稍稍亮了点,比利觉得雾气有可能会退,紧接着,真的一下子就消散了。乔治说:“该死!”转瞬间,比利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四百米开外,几百名德军士兵正爬上斜坡,朝他这里逼近。

比利跳进战壕。又有几个人也发现了敌人,他们的惊呼声提醒了其他人。比利透过护墙上插着的铁护板上的裂缝往外看。德国人的反应缓慢,大概因为英军这边全都躲在战壕里,没有引起怀疑。一两个人停下脚步,但其他人继续往上跑。

一分钟后,战壕各处响起了步枪的射击声。有的德军士兵倒下了。其他人纷纷卧倒在地,跳进弹坑或者躲进了几处低矮的灌木丛后面。在比利的脑袋上方,刘易斯机枪嗒嗒作响,听上去就像足球啦啦队用的拨浪鼓发出的噪声。一分钟后,德国人开始还击。他们似乎没有机关枪和迫击炮,这让比利松了一口气。他听到自己这边有人尖叫了一声——或许是某个眼尖的德国兵发现有人把头探过护栏,更有可能的是这个幸运的射手击中了一个不幸的英国人的脑袋。

汤米·格里菲斯出现在比利旁边:“戴·鲍威尔中枪了。”

“受伤了?”

“死了。一枪打穿了脑袋。”

“哦,天啊。”比利说。鲍威尔太太喜欢编织,给他儿子往法国寄了套头衫。现在她要给谁织啊?

“我从他口袋掏出了他的收藏。”汤米说。戴有一叠色情明信片,那是他从一个法国人那儿买的。明信片上满是肉嘟嘟的女孩,长着一团团的阴毛。营里的大多数战士都不时借来看看。

“为什么?”比利心不在焉地问。他在观察敌人的动向。

“不想让他们把这些送回老家阿伯罗温。”

“哦,是啊。”

“我该怎么处理这些明信片?”

“该死,汤米,等会儿再说行不行?他妈的,现在有好几百个德国人要对付。”

“对不起,比利。”

到底有多少德国人?战场上很难估计人数,但比利觉得自己眼前看见的至少有两百人,恐怕后面还有不少,他看不见。他估计面前的兵力有一个营。他这个排只有四十人,相差悬殊。

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见到任何军官。他是这里军阶最高的。这里该他负责,他必须制订出应对计划。

他已经习惯了上级军官的无能,早就不再感到生气了。这正是等级制度的可恨之处,他从小就知道。但偶尔有这么一次,当指挥的重担落在他身上时,他却兴奋不起来。相反,他感到责任的沉重,生怕自己做出错误决策,造成战友的死亡。

如果德军正面进攻,他的排是抵挡不住的。但敌人并不知道他力量薄弱。他能不能误导敌人呢?

撤退的想法掠过他的脑际。但是,身为士兵不该在遭受攻击的时候逃跑。这是一个防御阵地,他应该竭尽全力守住它。

他要挺身而战,至少眼下他必须这样。

当他下定决心,其他人就跟随着他。“再狠狠揍他们一通,乔治!”他喊了一句。刘易斯机枪的嗒嗒声响起,他开始沿着战壕跑。“保持稳定火力,伙计们,”他说,“让他们以为我们这儿有好几百人。”

他看见戴·鲍威尔的尸体躺在地上,头上弹孔的血迹已经变黑。戴的军装里面穿了一件他母亲织的毛衣,是一种难看的褐色,但应该十分保暖。“安息吧,小伙子。”比利喃喃地说。

沿着战壕再往前,他看见了乔尼·庞蒂。“架好斯托克斯迫击炮,乔尼,”他说,“打飞这群狗娘养的。”

“好。”乔尼说。他把迫击炮的两条腿架在战壕的地上,“射程多少,四百五十米?”

乔尼的搭档是休伊特,胖乎乎的圆脸男孩,绰号“板油”。他跳上射击踏台,回头喊:“哎,应该有五百多米。”比利探头核实了一下,但休伊特跟乔尼合作过,他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转两圈,然后,四十五度角。”乔尼说。自力推进式炸弹可以在环内装上额外的助推炸药,扩大射程。

乔尼又跳上射击踏台观察了一下德军距离,随后调整了一下目标。邻近的其他士兵都躲在边上。乔尼往炮筒里投了一枚炮弹。当它撞在炮筒底部,那里的撞针点燃了助推炸药,把炮弹发射了出去。

炸弹没有击中目标,离最近的敌人还有一段距离。“再加四十五米,动一动你右手那里。”休伊特喊道。

乔尼做了调整,然后再次发射。第二发炮弹落在一个弹坑里,那儿正藏着几个德军兵。“这下打中了!”休伊特嚷着。

比利无法去看是否有敌人被击中,发射炮弹让他们不得不一直低着头。“就这样给他们再来上十发!”他说。

他来到了罗宾·莫蒂默身后,这位被撤职的前军官正在有条不紊地射击着。莫蒂默停下来装子弹,注意到了身边的比利。“再去拿点儿弹药过来,威尔士佬。”当自己派上用场的时候,他就变得粗暴无礼,“我们可不能同时停止攻击。”

比利点点头。“好主意,谢谢。”弹药库在交通壕后面约九十米的地方。他叫来两名新兵,反正他们枪法也不准。“詹金斯,诺西,再多拿点弹药来,要快。”两个小伙子匆匆跑开了。

比利再次隔着护栏的窥视孔向外瞭望。只见一个德国人站了起来。比利猜测这人可能是他们的指挥官,正准备下令进攻。他的心往下一沉。他们一定已经猜到对面的敌军不超过几十人,能够轻易压倒他们。

但他没有猜对。那军官朝后方一指,然后开始往坡下跑去。他的部下也纷纷后撤。比利排里的人欢呼起来,疯狂朝跑远的德军扫射,在他们逃出射程之前又撂倒了几个。

德国人退到被毁的农舍那里,在废墟中隐蔽起来。

比利忍不住轻蔑地笑出了声。他成功击退了十倍于自己的力量!他想自己应该当将军。“停火!”他喊道,“现在打不到他们了。”

詹金斯和诺西背着弹药箱回来了。“接着干,小伙子们,”比利说,“他们有可能会回来。”

但是,等他再仔细看时,发现德国人采取了不同的策略。他们兵分两路,从废墟后面朝左右两侧迂回上来。在比利的注视下,他们已经在他的阵地外围绕起圈来,不在射程之内。“哎呀,不好。”他说。他们要绕过他的阵地,从多面堡之间的空隙溜过去,然后从两侧夹击他。他们也可能绕道,把他留给后面的部队。

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这块阵地算是保不住了。

“快把机枪放下来,乔治,”比利说,“还有你,乔尼,把迫击炮拆掉。都拿好自己的东西,全都带上。我们马上后撤。”

他们挎上步枪和背包,匆匆跳进最近的交通壕,猛跑起来。

比利看了看防空洞,确定没人留在里面。他拉开一枚手榴弹扔了进去,不把任何剩余物资留给敌人。

随后,他跟在自己人的后面撤退。

接近傍晚的时候,沃尔特带着自己营里的士兵们占领了英国战壕的后方。

他身体疲惫,但是很高兴。突击营参加过几次激烈的小型冲突,但并未经历过持续的战斗。有了大雾的掩护,突击战士们的战术运用超乎预期。他们消灭了敌人的薄弱势力,绕过重点火力,最后夺取了大片土地。

沃尔特发现了一个防空洞,猫腰走了进去。几个手下跟在后面。这儿布置得跟家一样,看来英国人在这里面待了好几个月——墙上钉着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片,倒扣着的箱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一个糕饼盘里放着刀叉碗碟,一摞板条箱上甚至铺了一条毯子充当桌布。沃尔特猜测这里应该是个营部。他的手下很快就发现了食物。有饼干、果酱、奶酪和火腿。他无法阻止士兵们吃这些东西,但禁止他们打开任何威士忌酒瓶。他们砸开一个柜子上的锁头,发现了一罐咖啡,一个战士在外面生了一小堆火,煮了一壶。他给了沃尔特一杯,里面加了从一个罐子里找到的甜牛奶,简直是天堂般的美味。

施瓦布中士说:“我看报纸上说英国食物短缺,就跟我们一样。”他举起正在用勺子吃的一听果酱,“这算什么短缺!”

沃尔特想,他们要多久才能明白?他早就怀疑德国当局夸大了潜艇战在协约国供应上造成的影响。现在他了解了真相,手下的战士们也一样。英国在实行食品配给,但英国人看上去全然不是饿得要死的样子。德国人才真的快饿死了。

他发现了一张撤退部队出于疏忽留下的地图。他把它跟自己的地图比对了一下,发现这里离克罗扎运河不远。这意味着在一天之内,德国人收回了协约国部队两年前在索姆河战役中花了五个月的艰苦鏖战赢得的地盘。

胜利真的掌握在德国人的手中。

沃尔特坐到一台英国打字机前,开始写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