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华盛顿

格雷格·别斯科夫以最优异的成绩从哈佛大学毕业了。他可以攻读物理学博士学位以避免服兵役,但他不想当科学家,他想在另一个领域攫取更大的权力。战争结束以后,军队的履历对从政会有不小的助益。因此,他参军了。

不过,他也不想去参加实战。

在关注欧洲战场的同时,他向华盛顿许多认识的人施压,以便找到一个在国防部的文书工作。

德国的夏季攻势于6月28日开始。德军迅速地挥师东进,没受到什么抵抗,便突进到前称是察里津的斯大林格勒,在斯大林格勒受到苏联红军强有力的抵抗。因为战线拉得过长,德军的补给出了问题,德军在缺乏弹药和食物补给的情况下,形势越来越危急。红军似乎给他们下了个很大的套。

进行了最初的一点基本操练以后,格雷格就被招进了上校的办公室。“工程兵团要在华盛顿招收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上校说。“你在华盛顿服役,但并非我理想中的下属——你看,你连自己的衣服都弄不干净——你学的是物理,去工程兵团正好能派上用场。”

格雷格说:“先生,谢谢你。”

“如果这样嘲讽地对你的新上司说话,你一定会为此而后悔的。你将成为格罗夫斯上校的助理。我在西点军校和他一起念过书。他是我这辈子遇见过的最难缠的人。祝你好运!”

格雷格打电话给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的迈克·彭福德,发现莱斯利·格罗夫斯直到最近为止一直担任美军的基建部长。格罗夫斯负责营建过美国国防部庞大的五角形建筑,被称为五角大楼的新办公大楼。不过现在他被调去负责一个不为人知的新项目。有人说他因为多次冒犯上级而被降级,另一些人说他的新职务远比原来重要,只是因为涉及国家最高机密而不能对外宣布。但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傲慢无礼的家伙。

“所有人都恨他吗?”格雷格问。

“不,只有那些招惹过他的人才恨他。”迈克回答。

五角大楼,即国防部的办公大楼,坐落于第二十一街和弗吉尼亚大街拐角处,格雷格·别斯科夫中尉忧心忡忡地前往格罗夫斯的办公室。这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是曼哈顿工程局的一分子。曼哈顿工程局听上去和军队没有什么瓜葛,起这样一个名字是为了隐瞒他们正在制作一种使用铀的新型炸弹的事实。

格雷格非常吃惊。他知道,在铀的低阶同位素U-235中蕴藏着难以计数的能量。他在科学月报中读过几篇相关的论文。不过这项研究已经好几年没有发表过最新的进展了。现在,格雷格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据说罗斯福总统嫌项目进展太慢,于是派功绩卓著的格罗夫斯负责。

在格罗夫斯履新后的第六天,格雷格加入了工程局。他的第一项任务是为格罗夫斯的卡其布衬衫钉上象征着军衔的小星星,格罗夫斯刚被授予了准将军衔。“这是为了便于和民间科学家打交道才授予我的军衔,”他满脸不悦地说,“十分钟后,我要去国防部长的办公室开会,你最好和我一起去,了解一下这个项目的简要情况。”

格罗夫斯很胖。他身高一米八左右,体重却足有一百一十公斤,甚至可能达到了一百三十公斤。他的军裤吊得老高,帆布腰带下腆着一个啤酒肚。他的栗色头发一旦过长,就会显得卷曲。他额头很窄,面颊肥胖,下巴宽厚,嘴唇上留着一圈不易察觉的小胡子。格罗夫斯看上去毫无魅力,格雷格不太愿意为这样一个人效命。

格罗夫斯带着包括格雷格在内的下属离开五角大楼,沿着弗吉尼亚大街朝国家广场走去。在路上,他对格雷格说:“揽下这项工作的时候,他们说新武器能帮我们打赢这场战争,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对不对,但我的任务就是要发明并使用这种武器。你的任务和我一样。”

“是的,先生。”格雷格说。

国防部长暂时还没搬进尚未完全完工的五角大楼,仍然在宪法大街老旧狭长的“临时建筑”火药大楼里办公。

国防部长斯蒂蒙森是个共和党人。为了平息议会中的党派纷争,全力投入战争,罗斯福总统特地安排斯蒂蒙森这个共和党人出任国防部长。斯蒂蒙森身材矮小,胡子全白了,七十五岁的他在政坛浸淫多年,是个资历很老的政治家。尽管年迈,斯蒂蒙森淡灰色的眼睛里却仍然闪动着智慧的光芒。

参加会议的人穿着盛装,与会者中包括了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将军等许多大人物。格雷格很紧张,在如此场合下,昨天还是个普通上校的格罗夫斯却宠辱不惊,格雷格不禁敬佩起他来。

格罗夫斯首先陈述了自己的计划案,他准备向曼哈顿计划中的几百个民间科学家和十多所物理研究所下达的命令。他根本就没想过遵从眼前这些自认位高权重的人的命令,言谈中没有用到“你们允许的话”或“如果你们同意”这种息事宁人的语句。格雷格不知道格罗夫斯会不会因为惹怒某个上层而遭到解雇。

从格罗夫斯的陈述中,格雷格听说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事情,想拿支笔记录下来。环顾四周,没有人在做记录。格雷格按捺住自己,也没有做笔记。

陈述结束,有个参会者询问格罗夫斯:“听了你的讲解,我觉得铀的储备对这个项目将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们的铀储备够吗?”

格罗夫斯回答:“我们有一千二百五十吨储藏着铀同位素的沥青铀矿——在斯塔顿岛上。”

“我们最好能弄些沥青铀矿。”提问者说。

“先生,周五我就把斯塔顿岛上的沥青铀矿全买下来了。”

“周五吗?你被任命的第二天?”

“是的。”

国防部长强忍住笑。格雷格对格罗夫斯傲慢的偏见,瞬间变成了五体投地的崇拜。

一个穿着上将制服的男人说:“这个项目的优先级怎么样?你应该和战时生产局做好协调。”

“先生,我周六见了唐纳德·尼尔森。”格罗夫斯说。尼尔森是战时生产局的局长,是个民间人士。“我让他提高了我们这个项目的优先级。”

“他怎么说?”

“他说不行。”

“这会是个问题。”

“不再是了。我告诉他,我会向总统报告,曼哈顿计划会因为战时生产局的不合作而被取消。听了这话,他答应把项目的优先级提到最高的三A级。”

“干得好。”国防部长说。

格雷格又一次受到了触动。格罗夫斯是个真正的狠角色。

斯蒂蒙森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将受到一个向我报告的委员会的监督,委员会建议由以下九位……”

“不可能,绝不。”格罗夫斯说。

国防部长问:“你说什么?”

格雷格想,格罗夫斯这次的确有点过分了。

格罗夫斯说:“部长先生,我无法向九人委员会报告。我对付不了这么多人。”

斯蒂蒙森笑了。他很老练,不会被这种交锋惹怒。他温和地问:“将军,你认为几个人会比较合适呢?”

格雷格觉得格罗夫斯可能会说“不需要人监督”,但他说的是:“三个人刚刚好。”

“好吧,”令格雷格惊奇的是,国防部长竟然答应了格罗夫斯的要求,“还有别的事吗?”

“我们需要很大一片场地,需要六万英亩土地建立铀浓缩工厂和相关的其他设施。田纳西的橡树岭符合要求。那里人迹罕至,即便出了事故也不会有大的影响。”

“什么事故?”上将问,“有可能会发生事故吗?”

格罗夫斯没有隐藏对愚蠢问题的奚落态度。“我们是在造一种以前没有的炸弹啊,”他说,“只要一颗就能炸平一个中型城市,傻子才会觉得制造这种炸弹会万无一失。”

上将似乎想争辩,但斯蒂蒙森插话道:“继续说下去。”

“田纳西的地很便宜,”格罗夫斯说,“电也很便宜——我们的工厂需要大量的电力供应,在那里建厂最合适不过了。”

“你是建议在那买地吗?”

“我想先过去看看,”格罗夫斯看了看表,“事实上,我现在就要去赶前往诺克斯维尔的火车了,”他站起身,“先生们,我赶时间,请原谅我的失礼。”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都惊呆了,连斯蒂蒙森本人也有点不知所措。在华盛顿,没有人会自说自话地中途离开部长级会议,这是对体制的大不敬。但格罗夫斯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他成功了。“好吧,”斯蒂蒙森说,“我们不耽误你了。”

“先生,谢谢你。”格罗夫斯说完,便离开了会议室。

格雷格慌忙跟了上去。

国防部新大楼最漂亮的非军职女秘书是玛格丽特·科德里。她长着黑色的大眼睛和性感的大嘴。如果你把目光投向坐在打字机后面的科德里时,她抬头朝你微笑,你马上就会觉得自己已经爱上她了。

科德里的父亲把烘焙业发展成批量生产的工业集团。“科德里饼干,就像妈妈的味道”,美国人都知道这句广告词。玛格丽特原本不需要为生活打拼,但她决定为战争献上自己的绵薄之力。约玛格丽特之前,格雷格首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也是百万富翁的孩子。女继承人通常只和有钱人的孩子约会:至少对方不是看中钱才找上她的。

十月,天很冷,玛格丽特穿了件海军蓝大衣,是垫肩和收腰的时髦款式,头上还戴了顶军队式样的贝雷帽。

他们去了丽思-卡尔顿酒店,却在那儿的餐厅里看见列夫和格拉迪丝·安格鲁斯在一起吃饭。格雷格不想四个人一起吃,便向玛格丽特解释了情况。玛格丽特对他说:“没问题,我们可以去街角的大学女子俱乐部吃饭,我是那里的会员。”

格雷格没去过大学女子俱乐部,但记得似乎和那有过什么瓜葛。他想了一会儿,但什么都没想到,于是把这个念头赶到了脑海之外。

走进俱乐部,玛格丽特脱下大衣,露出衬托她体形的宝蓝色裙子。和其他上层阶级女性一样,外出吃饭时,她没有脱下帽子和手套。

和以往一样,格雷格喜欢搂着美女出入公众场合的感觉。大学女子俱乐部的餐厅里没几个男人,但看得出,仅有的几个男人都非常羡慕他。同和女人睡觉一样,他喜欢被人羡慕的感觉,只是从没向人承认过这点。

他点了瓶红酒,玛格丽特像法国人一样在红酒里加了点矿泉水。她对格雷格说:“我不想把一下午都耗在纠正打字的拼写错误上。”

格雷格对玛格丽特说起了格罗夫斯将军的事情。“他太厉害了。除了衣着差一点,他几乎和我老爸完全一样。”

“所有人都讨厌他。”玛格丽特说。

格雷格点头说:“他们总是以各种方式惹人生气。”

“你爸爸也这样吗?”

“有时是,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会用上自己的个人魅力。”

“我爸爸也一样。也许所有成功人士都是这个德行。”

餐点很快就上来了。华盛顿的餐馆都加快了上餐速度,也许这是因为战时人们都有工作要赶。

一个女侍应给他们拿来了甜点单。格雷格看了女侍应一眼,吃惊地认出了杰姬·杰克斯。“你好,杰姬!”他说。

“你好,格雷格,”杰姬掩饰着紧张,回答道,“最近你怎么样?”

格雷格这时才想起,自己请的侦探说杰姬在这儿工作。那时,他正困扰于杰姬的不告而别。“我很好,”他说,“你呢?”

“我也非常好。”

“你的情况还和以前一样吗?”格雷格很想知道父亲是否还在给杰姬提供津贴。

“完全一样。”

格雷格猜想某个律师在按约定支付这份津贴,列夫肯定早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就好。”他说。

杰姬想起自己还在上班。“今天要来些甜点吗?”

玛格丽特要了水果色拉,格雷格要了冰激凌。

杰姬走了以后,玛格丽特说:“她很漂亮。”然后期待地看着格雷格的反应。

“是很漂亮。”格雷格说。

“没戴结婚戒指。”

格雷格叹了口气。女人就是如此敏感。“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一个未婚的黑人姑娘交朋友,是不是?”他说,“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十五岁时我和她交往过一阵子。希望你没有被吓着。”

“当然吓着了,”她说,“我已经愤怒至极了。”她既不认真,又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两者之间的状态。玛格丽特并不是真的很生气。格雷格觉得,她可能不想在两性关系方面,给他留下很随便的印象——至少在第一次外出吃午饭时,不会给他留下可乘之机。

杰姬端上甜点,问他们想不想要咖啡。他们没时间喝咖啡——军队的午休时间不长——玛格丽特问杰姬要账单。“这里客人一般不需要付账。”她解释道。

杰姬走后,玛格丽特说:“你还是很迷恋她。”

“我迷恋她?”格雷格惊讶了,“多半是沉迷于回忆吧。我不介意重回十五岁。”

“她却相当怕你。”

“她才不怕呢!”

“怕极了。”

“我不这样认为。”

“相信我没错。男人通常比较迟钝,这种事,女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杰姬送来账单的时候,格雷格认真观察着她,玛格丽特说的没错——杰姬仍然在害怕。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杰姬都会想到乔·布列胡诺夫和他那锋利的刀片。

格雷格很生气,杰姬有权平静地生活。

他必须做些什么才对。

聪明过人的玛格丽特说:“我想,你应该知道她为何如此害怕。”

“我父亲把她吓跑了。他怕我会娶杰姬。”

“你父亲很吓人吗?”

“他总是一意孤行。”

“我爸爸也一样,”她说,“平时很温和。一旦触怒了他,就会变得很凶。”

“很高兴你能理解。”

他们回到五角大楼继续办公。整个下午,格雷格都非常生气。父亲的威胁仍然在对杰姬的生活造成危害。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遇到这种情况,父亲会怎么办?可以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列夫会一心一意地按照自己的方法行事,不会在乎此过程中伤害到了谁。格罗夫斯将军也是一个样。我也能那样,格雷格想,毕竟:我是父亲的儿子啊!

格雷格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方案。

下午,他看了一份芝加哥大学冶金学图书馆送来的中期报告,并做了摘要。芝加哥大学的科学家里,包括第一个设想出核链式反应的科学家莱奥·齐拉特。他是出生在匈牙利的犹太人,在1933年纳粹对犹太人举起屠刀之前,一直在柏林大学读书。芝加哥大学这支研究团队的带头人是意大利人恩里克·费米,他的妻子是犹太人,在墨索里尼颁布《种族法》时,费米离开了意大利。

格雷格很想知道,法西斯分子是不是知道,他们的种族灭绝政策把这么多才华横溢的科学家拱手送给了敌方。

他是学物理的,完全明白报告里写了些什么。费米和齐拉特认为,一个中子撞击铀原子以后,产生的撞击力可以衍生出两个中子。两个中子和铀原子撞击,可以产生四个中子,然后是八个、十六个,以此类推。齐拉特把这称为核链式反应——这个理论源于他超群的洞察力。

这样一来,一吨铀可以释放出三百万吨煤的能量——理论上说是如此。

只是理论尚需通过实践的检验。

费米和他的团队在芝加哥大学废弃的斯塔格橄榄球场,建了一个铀反应堆。为了防止反应堆自爆,他们把铀埋进吸收中子、扼杀链式反应的石墨中。他们想逐渐提高放射性,等到产生的放射性大于被吸收的放射性——在产生的能量炸毁反应堆、体育场、芝加哥大学校园和整个芝加哥之前,马上关闭反应堆。

到现在为止,他们的试验还没有取得成功。

格雷格写了一份简明扼要的报告,让玛格丽特·科德里打出来后马上交给格罗夫斯。

格罗夫斯将军读了第一段,问:“反应堆能正常运作吗?”

“这个——”

“你不是该死的科学家吗?我问你,能运作吗?”

“先生,能。”格雷格说。

“很好。”说完,格罗夫斯把报告扔进了垃圾桶。

格雷格回到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元素周期表。他确信核反应堆是有用的。对他而言,他更牵挂的是如何让父亲不再对杰姬有威胁。

早前,他考虑过以牙还牙。现在,他开始计划起实施的细节。格雷格希望营造一种戏剧性的效果。

行动计划在格雷格心里慢慢成形。

可他有勇气去挑战自己的父亲吗?

傍晚五点,他离开了五角大楼。

回家时,他在理发店买了把折叠式剃刀,非常锋利。理发师对他说:“用这把刀刮胡子,比安全剃刀好用得多。”

格雷格可不准备用它来刮胡子。

他住在丽思-卡尔顿酒店父亲的常包房里。格雷格到的时候,列夫和格拉迪丝正在喝鸡尾酒。

他还记得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格拉迪丝的情形,那时她也坐在同一张天鹅绒沙发上。现在,作为明星的格拉迪丝,比那时更有名了。列夫安排她出演了一系列夸张的战争片。在影片中,她嘲笑纳粹,哄骗日本人,护理英俊的美国飞行员。格雷格发现,她已经没有二十岁时那么漂亮了,皮肤没当初光滑,头发也没那么柔顺了,还戴着以前不屑一顾的普通棉质乳罩,但那双深蓝色的大眼睛,仍然亮丽迷人。

格雷格拿了杯马提尼,坐了下来。他真的要违抗父亲吗?七年前,第一次和格拉迪丝握手以后,他就没有再违抗过父亲了。也许现在正是时候。

我会用他的办法治他,格雷格想。

他喝了口酒,把酒杯放在靠墙的细长腿茶几上,开始和格拉迪丝聊天。“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演员,她叫杰姬·杰克斯。”

列夫瞪大了双眼。

“我想,我不认识她。”格拉迪丝说。

格雷格从兜里拿出剃刀,但是没有打开。他把刀拿在手里把玩着。“当时,我爱上她了。”

列夫说:“为什么要旧事重提?”

格拉迪丝感觉到了套房里的紧张气氛,一脸焦虑。

格雷格说:“爸爸生怕我会娶她。”

列夫夸张地假笑一声:“你要娶个下贱的黑女人吗?”

“她才不是下贱的黑女人。”格雷格说,“我认为她是个真正的好演员。”说着,他看了看格拉迪丝。

她被格雷格意有所指的嘲讽弄得脸红了。

格雷格说:“父亲去找了她,带着他的手下乔·布列胡诺夫。格拉迪丝,你见过乔吗?”

“应该没见过。”

“你很幸运,乔有一把类似的剃刀。”说着,格雷格把剃刀打开,露出刺眼的锋利刀片。

格拉迪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列夫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别忙,”格雷格说,“格拉迪丝还想听完这整个故事。”他对她笑了笑。格拉迪丝显得很害怕。格雷格说:“父亲对杰姬说,如果再跟我见面,他就让布列胡诺夫把她的脸划花。”

格雷格用刀锋指着格拉迪丝,逼近了一点,她惊呼了一声。

“你他妈闹够了没有!”列夫朝格雷格走过来。格雷格高举着拿剃刀的手。列夫停下了脚步。

格雷格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拿刀伤害父亲,不过,列夫也不知道。

“杰姬就住在华盛顿。”格雷格说。

列夫粗鲁地说:“你又和她搞上了?”

“没有,我没和任何人乱来。不过,想把玛格丽特·科德里追到手。”

“那个糕点大王的女继承人吗?”

“为什么这样问?你想派乔去威胁她吗?”

“别傻了,威胁她干吗?”

“杰姬现在是餐馆的女侍应——她一直没得到希望得到的角色。有时我会在街上碰见她。今天她在餐馆里替我上了菜。每次见到我,她都会觉得乔要找上她了。”

“她太神经质了,”列夫说,“要是你不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起她。”

“能这么对她说吗?”格雷格问,“不然这事对她来说都会是块心病。”

“随你怎么说都行。对我来说,她已经不存在了。”

“那好,”格雷格说,“听你这么讲,她一定非常高兴。”

“把该死的剃刀拿开!”

“等等,我还想给你个警告。”

列夫一脸怒容:“你敢威胁我?”

“如果杰姬遇到了任何危险——不论是什么情况……”格雷格轻轻晃了晃刀片。

列夫满不在乎地说:“别告诉我,你要去割乔·布列胡诺夫的脸。”

“不。”

列夫有点害怕了:“你要割我的脸吗?”

格雷格摇了摇头。

列夫生气地问:“那你要对谁下手?”

格雷格看了看格拉迪丝。

格拉迪丝看见了格雷格投来的目光。她缩在天鹅绒沙发上,用双手护住脸颊,发出比之前更大的一声惊呼。

列夫对格雷格说:“你这个小杂种。”

格雷格收起剃刀,站了起来:“爸爸,这就是你的处世之道。”

说完,他摔门而去。

出来后,格雷格靠在墙上,像刚刚剧烈运动过一样喘着粗气。他从没如此害怕过,但也感到了胜利者的喜悦。他战胜了父亲,用自己的谋略回击了他,甚至还小小地吓唬了他。

他走到电梯口,把剃刀揣进兜里,呼吸也平缓了许多。他回头望着宾馆走廊,觉得父亲或许会追过来。但套房的门紧闭着。格雷格进了电梯,下到大堂。

他走进酒吧,点了杯干马提尼。

星期天,格雷格决定去找杰姬。

他想把好消息告诉她。他记得杰姬的住址——付给私人侦探一大笔钱只换来区区一个地址。如果没搬家的话,杰姬应该就住在联合车站对面。他告诉杰姬他不会去她那里,但现在造成两人不能见面的威胁已经不存在了。

他叫了辆出租车。穿城而过时,他对自己说,很高兴能和杰姬做个了断。他对初恋情人难以忘怀,却不想和她再有什么瓜葛了。这样分手,他的良心也好过些。这样,两人再相遇时,杰姬也不会吓个半死。他们可以礼貌地问声好,闲聊一会儿,然后各走各的路。

出租车把他带到一排寒酸的平房前,有个很小的花园,被一段破破烂烂的篱笆围了起来。格雷格很想知道,杰姬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生活的这些年,杰姬晚上都在做些什么呢?想必应该和女性朋友看过几场电影。她看过华盛顿红皮队的球赛吗?看过国民队的棒球比赛吗?问到杰姬有没有男朋友时,她的样子似乎有点神秘。也许她已经结婚了,但是买不起戒指。回想起来,她也已经二十四岁了。如果先前还没有男朋友的话,现在多半也已经找到了。但她没说自己嫁人了,格雷格请的私人侦探也没这么说。

出租车最终停在一幢前庭摆着盆花的小房子前——杰姬住的房子比格雷格想象中更具有家庭气息。推开院门,他便听到一阵狗吠声。这完全说得通:独居女子养条狗会更安全些。他走上台阶,按响门铃。狗叫得更欢了。听上去像是条大狗,但人很容易被迷惑,格雷格很清楚。

没有人来应门。

狗不叫了,停下来歇口气,格雷格立刻感受到了那种空屋子特有的寂静。

门廊上有把木凳子。他坐下来等了几分钟。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好心的邻居过来告诉他,杰姬是出门片刻、一整天,还是两个礼拜。

他走了几个街区,买了《华盛顿邮报》的周末版,然后走回到杰姬家的门廊上看报纸。屋里的狗察觉到门廊里的他,不住地大声吠叫。十一月了,寒意袭人,格雷格庆幸自己穿了橄榄绿的厚军装,戴了军帽。周二就要进行中期选举,《华盛顿邮报》预测民主党会因为珍珠港事件受到重挫。珍珠港事件改变了整个美国,格雷格惊讶地意识到,到目前,这起事件竟然还未满一年。此时此刻,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美国人,正在一座以前从没人听说过名字的小岛上,和日本人浴血奋战,那座岛叫瓜达尔卡纳尔岛。

门“咔哒”一声,格雷格抬起头。

杰姬起先没有注意到他,正好给了格雷格观察她的机会。她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戴了一顶朴素的呢帽,手里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显得非常庄重。如果不了解杰姬的话,格雷格一定会以为她刚从教堂回来。

杰姬身边还有个小男孩。他也戴着帽子,穿着呢子大衣,牵着她的手。

男孩先看见了格雷格:“妈妈,看啊,这里有个大兵。”

杰姬看见了格雷格,惊得用手捂住了嘴。

他们走到门廊里的时候,格雷格迎了上去。一个孩子!杰姬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这也解释了晚上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家里。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我对你说过,永远别到这儿来的。”她边说边把钥匙插进锁眼。

“我是来告诉你,不用再害怕我父亲了。我不知道你已经有了个儿子。”

杰姬领着男孩进了屋。格雷格期盼地站在门口。屋里的德国牧羊犬朝他吼了两声,然后抬起头看着杰姬,等待主人的命令。杰姬瞪了格雷格一眼,显然在考虑是不是要把他关在门外。但过了一会儿,她长叹了口气,转过身,让门开着。

格雷格进了屋,对狗伸出了左手的拳头。狗警觉地嗅了嗅,暂且为他放行。格雷格跟在杰姬后面,走进了一个小厨房。

“今天是万圣节。”格雷格说。尽管不信教,但他在寄宿学校学过基督教节日的知识。“所以你去了教堂吗?”

“我们每周日都去。”杰姬回答。

“今天真是充满了各种惊喜。”格雷格轻声说。

杰姬脱下小男孩身上的大衣,把他安顿在桌边的椅子上,给了他一杯橘子水。格雷格坐在男孩对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乔治。”虽然声音很小,但非常坚定——他一点儿都不害羞。格雷格认真地审视着他。乔治长得很像杰姬,有一张弓形大嘴,相貌很清秀,但皮肤却比杰姬要白,像是奶咖的颜色。和平常的黑人不同,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乔治让格雷格想起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黛西。在格雷格观察他的时候,乔治也热情地注视着格雷格,眼神清澈得令成年人生畏。

格雷格问:“乔治,你多大了?”

乔治转身看着杰姬,向母亲求助。杰姬诧异地看了格雷格一眼,说:“他今年六岁了。”

“六岁!”格雷格说,“你是个大小伙子了,不是吗?你为什么……”

格雷格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一下子不说话了。乔治是六年前出生的,他和杰姬相爱是在七年之前。他的心一阵颤抖。

格雷格瞪着杰姬:“他不会是……”

杰姬对他点了点头。

“他出生在1936年。”格雷格说。

“五月,”杰姬说,“是我离开布法罗公寓八个半月后出生的。”

“我爸爸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让他知道的话,我就完全被他捏在手里了。”

杰姬的敌意消失了,眼前的她看上去非常脆弱。格雷格从杰姬的眼中看出她在发出请求,但他完全不知道她在请求什么。

格雷格重新打量着乔治:浅肤色,绿眼睛,与黛西不可思议的相像。你是我的儿子吗?他琢磨着。这是真的吗?

他知道,乔治就是。

他的内心充满着奇怪的情感。乔治在他眼中似乎变成了一个在残酷世界中无可依靠的柔弱男孩,格雷格需要照顾他,保证他不受任何伤害。他冲动地想抱起男孩,但又意识到这样可能会吓着他,于是没有伸手。

乔治放下手里的橘子水。他跳下椅子,绕过桌子,站在格雷格身边,然后直视着格雷格问:“你是谁?”

这也许是乔治所能问出的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格雷格想。他该怎么回答呢?让六岁的男孩突然接受一个父亲真是太难了。我是你母亲以前的朋友,他琢磨着。我只是路过这里,和你母亲打声招呼,没什么大事。也许会再次见到你,也许不会。这样说似乎也不怎么好。

他把视线转向杰姬,发现她脸上满是乞求的神情。他意识到杰姬在想什么,她非常害怕他会拒绝乔治。

“这样吧,”格雷格把乔治抱上膝头,“叫我格雷格叔叔好吗?”

在壁球场,格雷格浑身哆嗦着走在没有空调的观众通道里。壁球场位于芝加哥大学西侧,在废弃的体育场西看台下方,费米和齐拉特在这儿建造了他们的核反应堆。目睹着这里的一切,格雷格深感敬畏。

核反应堆是个通向球场屋顶的灰色立方体,安静地靠着一侧墙壁,墙上仍然看得到几百个圆点状的壁球印。反应堆耗资一百万美元。出事故的话,它蕴含的能量可以炸掉整个芝加哥市。

石墨是制造铅笔笔芯的原材料,石墨散发的粉末覆盖了整个墙面和地板。所有在壁球场的人都像矿工似的黑着脸,身上的白色实验服也都积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石墨不是爆炸物的原料——把它用在核反应堆上是为了抑制核反应堆的放射性。不过反应堆上的一些砖块上钻了小洞,小洞里充满了能传播中子的二氧化铀。反应堆里有十根放着操纵杆的管道,操纵杆由十三英尺长的镉制造而成,镉对中子的吸收力比石墨还要强。目前,这些操纵杆保证着反应堆的平安无事。如果把它们抽走,反应堆就要爆炸了。

铀元素每时每刻都在散发着致命的射线,不过石墨和镉把这些射线吸收干净了。不断“滴答”响的计数器和默不作声的圆柱形描笔式记录器,都在对射线的能量进行计算。格雷格所在通道旁的控制器和仪表,是这里唯一能散发出热量的东西。

格雷格参观反应堆的这天是12月2日,星期三,风很大,天气非常冷。这天,预计反应堆将第一次达到临界值。格雷格代表格罗夫斯准将观摩这次实验。有人问他,格罗夫斯为什么不亲自来。格雷格暗示,格罗夫斯准将生怕爆炸,遇到不测,所以派他来。这么说让他感到非常高兴。事实上,格雷格承担了一项更为邪恶的任务。他将对所有参加这个项目的科学家进行初步评估,判断谁也许会造成安全上的风险。

曼哈顿计划的安保工作非常艰巨。项目的领导者都是些外国人。参加项目的美国人也大多是共产党人或有许多共产党朋友的左翼分子。如果把全部可疑的人都解雇的话,就没人为这个项目干活了。格雷格的任务就是要把那些最具有安全风险的科学家剔除。

恩里克·费米大约四十岁。他个子矮,鼻子小,没多少头发。观察惊人的科学实验时,费米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他穿着一件背心,外面套着大衣。上午,他下令实验开始。

他下令技师在反应堆里只留一根操纵杆。格雷格问:“一下子拿走这么多吗?”他觉得这么做似乎太猛了一些。

站在格雷格身边的科学家巴尼·麦克休说:“昨天晚上我们就拿过这么多,反应堆运行得非常好。”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格雷格说。

矮胖的大胡子麦克休在格雷格的嫌疑名单上排得很靠后。他是个美国人,对政治没有兴趣。他身上唯一的可疑之处,是他的妻子——她是个英国人,这不算一个优点,但因此叛国似乎也不大可能。

格雷格以为操纵杆的进出需要一种复杂的装置,实际上比他想象得要简单。技师循着一个靠着反应堆的扶梯攀爬上去,爬到一半时用手将操纵杆从反应堆里直接取出来。

麦克休告诉格雷格:“我们本想在阿尔贡森林做这个实验的。”

“那是哪儿?”

“在芝加哥西南二十英里处,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会造成任何破坏。”

格雷格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你们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在五十七街的市中心做这个实验?”

“雇来的建筑工罢工了,我们只能自己建。这样一来,反应堆就不能离实验室太远。”

“你们想把芝加哥所有人的命都搭进去吗?”

“应该不会出这种事。”

格雷格原本觉得不会有事,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费米正监视着一台报告实验各个阶段射线水平的监视器。他下令把最后一根操纵杆拿出来一半,显然实验最初几个阶段都按照计划顺利地进行了。

项目组准备了一些安全措施。如果射线强度升得过高的话,一根悬挂在反应堆上的加重杆会自动落下。为了防止加重杆失灵,一根用绳子系在过道栏杆上的横杆会将其取代,一个看上去很傻的年轻物理学家拿着把斧子站在栏杆旁,在危机来临时会把绳子割断。

项目组的最后一招,是安排在房顶附近的三人敢死队,他们站在建造房子时留下的电梯平台上,拿着大罐硫酸镉,准备在射线强度突然失控时,像浇灭篝火一样倒在反应堆上。

格雷格很清楚,中子的数量会在千分之一秒内成倍增长。费米说增长的速度没那么快,可能要好几秒才会成倍增长。如果费米的判断正确,那实验就没问题了。如果他的判断错了,那么拿着罐子的敢死队和拿着斧子的物理学家就会在眨眼间汽化。

在格雷格耳中,滴答声趋于平稳。他急切地看着拿计算尺的费米。费米看上去很开心。格雷格想,费米这样很自然,如果发生不测的话,厄运会降临得非常快,在场的人来不及想任何事就会随着反应堆的爆炸而灰飞烟灭。既然这样,还担心什么呢?

滴答声的频率变慢了。费米笑了笑,命令技师再把操纵杆拉出来六英寸。

更多的科学家穿着冬天的厚重冬装——大衣、帽子、围巾和手套——登上了台阶。格雷格对安全措施的匮乏感到吃惊。没有人检查这些科学家的证件——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为日本效命的间谍。

在这些人中,格雷格认出了早已名声在外的齐拉特。莱奥·齐拉特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圆脸,有一头厚重卷曲的头发。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认为原子能可以把人类从苦力劳动中解放出来。看到原子能将用于战争,他的心情很复杂,但为了世界的永久和平,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这个项目组。

操纵杆又被拉出来六英寸,滴答声的频率更快了。

格雷格看了看表,这时是十一点三十分。

突然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跳了起来。麦克休说:“该死。”

格雷格问他:“发生什么了?”

“哦,我明白了,”麦克休说,“射线的强度触发了安全机制,放下了紧急操纵杆,没什么大不了的。”

费米大声宣布:“我饿了,大家吃午饭吧。”他的意大利式英语非常难懂,格雷格听成了“我是匈牙利人,我们去午摊吧”。

这时候他们怎么还能想着午餐呢?但没人跟他争辩。“谁都不知道实验需要多久,”麦克休说,“也许要整整一天,趁可以去吃饭的时候,赶紧去吃吧。”格雷格被他们不紧不慢的态度急坏了,气得直想大吼大叫。

所有的操纵杆被重新插进了反应堆,锁进其既定位置。然后所有人都离开吃饭去了。

大多数人去了芝加哥大学校园里的餐厅。格雷格买了个烤奶酪三明治,坐在名叫威廉·伏龙芝的物理学家身旁。大多数物理学家都穿得很不讲究,伏龙芝却与众不同,他身着一套绿西装——扣眼、领衬、肩垫、肘垫和袋盖,都用棕色麂皮缝制。在格雷格的嫌疑人名单中,伏龙芝排得很靠前。他是德国人,但在30年代中期去了伦敦。他反对纳粹,但不是共产党——他是个社会民主党人。他娶了个搞艺术的美国女孩。吃饭时,和伏龙芝聊了一阵后,格雷格觉得没理由怀疑他:他似乎很喜欢住在美国,除了事业,对其他都兴趣不大。但谁也说不清,一个外国人内心的信仰究竟是什么。

吃完午饭,格雷格站在废弃的体育场上,看着千余个空旷的坐席,想到了乔治。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有个儿子——甚至对玛格丽特·科德里都保密,即便他很享受和她的亲密关系——但他想告诉自己的母亲。

不知为何,他感到非常骄傲——除了简单地让杰姬受孕之外,他什么都没为这个男孩做过,但他还是感到骄傲。他尤其感到兴奋。他似乎在开始某种冒险。乔治要长大,要学习,要改变,将来还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格雷格会一直守护着他,观察着他的成长,为他取得的成就而高兴。

下午两点,科学家们重新集合。走道里,监视仪器的科学家大约有四十来人。实验被小心地重置到了他们饭前的状态,费米不时过来看一眼仪器上的数字。

过了一会儿,他说:“把控制杆拉出来十二英寸。”

滴答声变快了。格雷格期待声音像上午一样逐渐平稳下来,但那种效果并没出现。滴答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发展成持续不断的咆哮声。

格雷格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描笔式记录器,这才意识到射线强度已经超过了计数器的最大值。好在计数器的数值范围是可调的。随着射线强度的增大,数值范围也不断扩展。

费米举起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反应堆到了临界状态。”接着,他笑了——却什么都没做。

格雷格想尖叫,该死的,赶紧关掉吧!可费米仍然在不紧不慢地看着描笔式记录器。费米的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链式反应发生了,但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他让反应发生了一分钟,接着又是一分钟。

麦克休喃喃地说:“我的上帝啊!”

格雷格不想死。他的理想是当上参议员。他想和玛格丽特·科德里一直腻在一起。他想看到乔治上大学。我的人生还没过完一半呢,可不能现在就死,他想着。

最后,费米命令把控制杆推回反应堆内。

计数器的滴答声慢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

格雷格的呼吸恢复了正常。

麦克休欢呼雀跃。“我们证明了这个理论,”他说,“链式反应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更重要的是,它是可控的。”格雷格说。

“是的,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点更为重要。”

格雷格笑了。从哈佛的经验看,科学家都是如此:对于科学家来说,理论和现实无异,世界在他们眼里无外乎是个不甚精确的模型。

有人从草编篮里拿出一瓶意大利红酒和几个纸杯。科学家们每人都喝了一小口。这是格雷格不愿成为科学家的另一个理由:他们连找乐子都不会。

有人让费米在草编篮上签字。他在篮子上签了字,接着在场所有人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技师关掉监视器。人们互相道别,陆续离开。格雷格留到了最后,观察着这些人。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过道里只剩下他、费米和齐拉特三个人了。他看见费米和齐拉特,这两位伟大的科学家正在热烈握手。齐拉特是个圆脸胖子,费米是个瘦小的矮个儿。看到他们,格雷格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劳莱和哈代。

接着,他听见齐拉特说话了。“我的朋友,”他说,“我觉得,这将成为人类历史上黑暗的一天。”

格雷格琢磨不透:齐拉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格雷格希望父母能接受乔治。

这不会很容易。突然被告知有个隐瞒了六年的孙子,他们一定会紧张不安。他们也许会很生气。除此以外,他们还可能会轻视杰姬。但他们没有立场摆出倨傲的态度,格雷格苦笑——他们自己就生了个私生子——而这个私生子就是他,格雷格本人。但任何人遇上这种事都不可能保持理智。

乔治是个黑人,格雷格不确定这件事对父母的影响会有多大。在种族观念上,格雷格的父母还算开明,不像他们那一辈的大多数人,都把黑人称为黑鬼,但如果知道家里有个黑人血统的孩子,他们的想法也许就变了。

格雷格觉得,父亲可能比较难沟通,因此他决定先去找母亲谈一谈。

他趁圣诞节的几天休假去了布法罗母亲的家。玛伽在城里的高档住宅区有套面积很大的公寓。她一个人住,但有一个厨子、两个女仆和一个司机。她有一个装满了珠宝的保险箱和两个停车库大的衣柜。可她没有丈夫。

那天晚上,格雷格和母亲在公寓里一起吃了晚饭。他穿了件无尾礼服取悦母亲。“我喜欢看到你穿得有板有眼的。”母亲常说。他们吃了鱼汤、烤鸡,以及格雷格小时候最爱吃的桃子派。

“妈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女仆倒咖啡的时候,格雷格紧张地对玛伽说。他生怕母亲听了会勃然大怒。他自己不害怕,只是为乔治感到担心。他琢磨着,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感觉——相对于担心自己,更为儿女的成长和发展忧虑。

“什么好消息?”她问。

母亲近些年胖了不少,但四十六岁的她还是很耀眼。即便曾出现过几缕白发,她也让理发师巧妙地遮掩了。这天晚上,她穿着黑裙子,戴着钻石项链。

“非常好的消息,但我觉得也许会让你有点吃惊,请听了之后千万别发火。”

玛伽抬了抬眉毛,但什么话都没说。

格雷格从无尾礼服的衣兜,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乔治骑在一辆红色自行车上,车把上有一根丝带。自行车后面有一对使自行车不致侧翻的稳定轮。男孩看上去非常开心。格雷格跪在他身边,很自豪的样子。

格雷格把照片递给母亲。

玛伽审视着照片。过了一会儿,她说:“这辆自行车是你送给小男孩的圣诞礼物?”

“是的。”

她抬起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已经有个孩子了?”

格雷格点了点头。“他叫乔治。”

“你结婚了吗?”

“当然没有。”

她扔下照片。“天哪!”她怒气冲冲地说,“别斯科夫家的男人究竟是怎么了?”

格雷格非常失望。“为什么要这么说?”

“又一个私生子!又一个独自把孩子养大的母亲!”

格雷格意识到,母亲把杰姬当成了年轻时的自己。“妈妈,我当时只有十五岁……”

“你为何不能和别人一样呢?”她厉声说,“以耶稣之爱的名义,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有什么不好吗?”

格雷格低下头:“我没做错。”

他感到非常羞愧。在这之前,格雷格一直把自己视为始终被动的一方,甚至是落入父亲和杰姬圈套的受害者。母亲却没这么看。她说得没错。

他想都没想,就和杰姬上床了;杰姬告诉他,不用担心避孕的问题,他也就没多问;杰姬离开后,他又不敢直面自己的父亲。没错,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但既然到了可以和女人上床的年龄,就要承担因此造成的后果。

玛伽还在发脾气。“你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吗?‘爸爸在哪儿?他为什么不在这儿睡觉?我们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上黛西家去玩?’还有,上学以后别人叫你小杂种,你打过的架。该死的帆船俱乐部拒绝接纳你为会员时,你是多么生气啊!”

“我当然记得那些事。”

玛伽狠狠地往桌上砸了一拳,水晶玻璃杯晃了晃。“那你怎么能让另一个小男孩再遭受这样的折磨呢?”

“两个月前,我才知道他的存在。爸爸赶走了这孩子的母亲,最近我才和他们重逢。”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杰姬·杰克斯,是个女演员。”说着,格雷格拿出了另一张照片。

玛伽叹了口气。“很漂亮的黑人姑娘。”她平静了一些。

“她本来想当个女演员的,但我想,乔治的降生使她放弃了这个梦想。”

玛伽点了点头:“孩子比其他生活上的打击,更能让女人放弃自己的事业。”

在母亲眼里,女演员必须和对她的事业有帮助的男人上床,才能真正获得提升,格雷格想。她怎么能这么看问题呢?思考了一会儿,他释然了,在遇到父亲时,母亲只是一个夜总会里的驻唱歌手……

他不愿意走这条路。

玛伽问:“圣诞节,你送了她什么礼物吗?”

“一份医疗保险。”

“很聪明,比毛毛熊好多了。”

格雷格听到过道里传来脚步声。父亲来了。格雷格赶在父亲进门之前匆忙问母亲:“妈妈,你愿意和杰姬见一面吗?你愿意接受乔治当你的孙子吗?”

玛伽用手捂住嘴:“老天,我竟然当奶奶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震惊还是高兴。

格雷格凑近母亲,对她说:“我想让爸爸认这个孩子,请您帮帮我!”

玛伽还没来得及回答,列夫就走了进来。

玛伽对列夫说:“亲爱的,今天过得还好吗?”

他坐到桌前,看起来很暴躁。“所有鸡毛蒜皮都要向我汇报,能过得不好吗?”

“可怜的,你吃饱了吗?我可以马上为你做份煎蛋卷。”

“随便吃点就行了。”

乔治和杰姬的照片就放在桌子上,但列夫没有注意到。

女仆过来说:“别斯科夫先生,你想要杯咖啡吗?”

“不用,谢谢。”

玛伽说:“拿瓶伏特加来,等一会儿说不定别斯科夫先生要喝酒。”

“好的,夫人。”

格雷格注意到母亲对父亲的一喜一怒非常关切。这也许就是列夫在这儿,而不是在奥尔加那儿过夜的原因。

女仆回来时端着一个银质托盘,里面搁着一瓶伏特加和三个小酒杯。列夫依然喜欢用苏联人的方式喝温热的烈酒。

格雷格说:“爸爸,杰姬·杰克斯——”

“怎么又提她了?”列夫生气地问。

“是的,因为她的一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列夫竖起耳朵。别人知道的事情他都想知道。“怎么了?”

“她有个孩子。”说着,格雷格把照片推到桌子那头。

“是你的吗?”

“孩子今年六岁,你认为呢?”

“她瞒得倒是很好。”

“她非常怕你。”

“她以为我会做什么,把那孩子煮了吃吗?”

“爸爸,我不知道——你很容易就能把人吓个半死。”

列夫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你学得也不赖!”

列夫指的显然是格雷格用剃刀吓唬格拉迪丝那件事。也许我的确擅长恐吓人,格雷格想。

列夫问:“为什么让我看这些照片?”

“我觉得,你也许会想知道自己有个孙子。”

“一个只想抓住有钱人的小演员生的孙子吗?”

玛伽说:“亲爱的!别忘了,我也只是个一心想嫁给有钱人的驻唱歌手。”

列夫非常生气,他瞪着玛伽。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情柔和下来:“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去评判杰姬·杰克斯。”

格雷格和玛伽看着列夫,对他突如其来的谦逊感到不解。

列夫说:“我也一样。在娶了老板的女儿奥尔加·维亚洛夫之前,我也不过是个来自彼得堡贫民窟的小人物。”

格雷格看了一眼母亲,发现母亲不易察觉地耸了耸肩,似乎在说: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列夫又看了一眼照片。“除了肤色,这孩子和我哥哥格雷戈里几乎一模一样。真是太奇怪了。我还以为这些皮肤黑黑的家伙都长得差不多呢!”

格雷格激动地问:“爸爸,你愿意见他吗?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见你的孙儿吗?”

“当然可以。”列夫拔掉瓶塞,往三个杯子里倒了伏特加,然后分别把杯子递给玛伽和格雷格,“顺便问一声,那男孩叫什么名字?”

“乔治。”

列夫举起酒杯:“为乔治干杯。”

三个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