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阿伯罗温

阿伯罗温完全变了样。街上有了汽车、卡车和公共汽车。20年代劳埃德第一次来这看外祖父母时,街上停着辆车都是件稀罕事,可以引来一大群人。

但镇上还是只有矿上的双塔,以及矿里推进推出的独轮车。除此之外再无所有:没有工厂,没有办公楼,没有煤炭之外的任何工业。镇上的男人基本都在井下工作,只有十来个男人从事其他工作:几个店老板、七八个公务员、一个镇长和一个医生。碰到30年代那种煤炭滞销的情况,煤矿工人就没事可干了,纷纷闲在家里。这就是工党把主要精力放在援助失业工人上面的原因,这样做能让失业工人不再受养不起家人的痛苦和屈辱。

1940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劳埃德·威廉姆斯中尉乘火车从加地夫来到了这里。劳埃德拿着个小手提箱,上山到了泰-格温。前八个月,他一直和在西班牙一样训练新兵,并为威尔士步枪营做拳击队的训练工作。但军队考虑到他流利的德语,最后还是让他从事情报工作,派他过来参加训练。

至今,军队做的只是训练。英国还没参加过具有战略意义的任何一场战斗。德国和苏联侵略了波兰,分而治之,国联对波兰的独立保证成了一句空话。

英国人把这场战争称为一场“假想的战争”,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和德国人打上一仗。劳埃德对战争倒没有幻想——他见过垂死挣扎的战士临死时讨水喝的惨状——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马上投入到击溃法西斯主义的战斗中去。

估计到德国可能进犯法国,军人们本以为自己会被派到法国去。但德国尚未对法国宣战,因此他们还在待命。不过在此期间,他们进行了不少训练。

劳埃德在一些富豪的私家别墅进行军队情报工作的特训。这些地产的富有业主无偿把地借给了部队,他们害怕如果不这样做,自己的地会被国家永久充公。

部队的入驻让泰-格温完全变了样。别墅的草地上停着十几辆军方墨绿色的小卡车,卡车轮胎已经磨损了伯爵的草坪。带有弧线形大理石台阶的入口小院现在成了军方的储备库。曾经供穿着燕尾服的男女下车的踏板,现在成了炊事员煮扁豆和熬猪油的地方。劳埃德笑了:他喜欢战争带来的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劳埃德走进房子,迎接他的是一位穿着皱巴巴军服的矮胖军官。“中尉,你是来参加情报课程训练的吗?”

“是的,先生,我叫劳埃德·威廉姆斯。”

“我是劳瑟少校。”

劳埃德知道劳瑟。劳瑟是个侯爵,朋友们都叫他劳西。

劳埃德看了看周围。墙上的画包了一层防尘布,华丽的大理石壁炉被拆下放进了板材箱,只留了格栅在外面。艾瑟尔有时留恋起的红木家具都不见了,它们原来的地方现在放着一些铁桌子和廉价椅子。“天哪,这里完全变了样!”他说。

劳瑟笑了:“看来你以前来过这儿,你认识这家人吗?”

“我在剑桥和博伊·菲茨赫伯特一起读过书,在那还见过子爵夫人,不过那时他们还没结婚。我想他们因为非常时期搬出去了吧。”

“没完全搬走,这里有几间房间仍然为他们留着,不过他们和我们完全没什么瓜葛。你以前是来他们家做客吗?”

“当然不是,我和他们其实并不熟。小时候,我只在他们不住的时候来参观过。妈妈曾经在这里工作过。”

“真的吗?为伯爵打点书房或别的什么地方吗?”

“不,妈妈在这做过女仆。”话一出口,劳埃德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

劳瑟立刻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我明白了,”他说,“真是挺有趣的。”

劳埃德知道自己被长官归为无产阶级这类人,在这期间,他都会被当作二等公民看待。母亲的过去最好别去提:他早就知道部队是个多么势利的地方了。

劳瑟说:“军士,带中尉去他的房间,阁楼上的房间。”

劳埃德分配到了仆人住过的房间。他对此倒并不怎么在乎。他觉得这样的房间对当年的母亲来说已经够奢侈了。

上楼梯的时候,军士告诉他晚饭前不需要做任何事。劳埃德问菲茨赫伯特家此时是否有人住在这儿,但军士并不知情。

劳埃德花了两分钟时间拿出包里的东西。他梳了梳头发,换上干净的军服衬衫,便去找外祖父母了。

尽管有了热水和浴室,但外祖父母家在威灵顿街的房子还是非常寒酸。记忆中的陈设依然没变:同样的破烂地毯,同样的褪色窗帘,同样的硬木板凳,摆在既是厨房又是客厅的房间里。

不过外祖父母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猜他们都有七十多岁了,看上去也老了不少。外公的腿不太好,不情愿地从矿工工会的职务上退了下来。外婆的心脏不好,莫蒂默大夫让她饭后坚持抬脚十五分钟。

看到穿着军服衬衫的外孙,老两口非常高兴。“你是中尉了吗?”外婆问他。为工人阶级抗争了一辈子的她毫不掩饰地对外孙成为军官表示骄傲。

阿伯罗温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没等劳埃德喝完第一杯茶,他来探望外祖父母的消息已经尽人皆知。看到来串门的汤米·格里菲斯,劳埃德一点没感到奇怪。

“如果我家的莱尼也能从西班牙回来,希望他也会是个中尉。”汤米说。

“这是肯定的。”劳埃德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出身矿工的军官,但战争爆发后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他是西班牙最好的士兵。”

“你和他一起经历了很多。”

“我们一起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劳埃德说,“但还是失败了,这次我们一定不能输。”

“为战胜法西斯干杯。”汤米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劳埃德和外祖父母一起参加了贝塞达教堂的晚祷。他对宗教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外公时常讲教条。人们应该认识到,世界远比宗教宣扬的神秘得多。但和外祖父母一起去教堂,能让两位老人开心。劳埃德愿意陪着。

牧师用通俗的话语演绎《圣经》的道理,这天的布道很有说服力。尽管讲道的时间拖得有点长,但稍后的赞美诗却让劳埃德听得非常振奋。威尔士人用四声部唱赞美诗,高潮部分常能给人以醍醐灌顶的感觉。

在这间用石灰水刷过的教堂里,和会众们一起唱赞美诗的时候,劳埃德似乎感受到了英国的心跳。周围都是衣衫褴褛、教育程度很低的人,做着永远做不完的艰苦工作——男人们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矿井下劳作,女人们养育着下一代人,去接他们的班。但他们都有顽强的毅力和健全的心志,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种值得为之奋斗的文化传统。他们从新教和左翼政客宣讲的政策中得到生存的希望。他们喜欢橄榄球,喜欢用和声唱赞美诗,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紧密地站在一起。劳埃德正是为这样的城镇、这样的人民奋斗着。哪怕必须为之献身,他也无怨无悔。

做完祷告后,外公闭着眼睛、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主啊,你年轻的仆人劳埃德·威廉姆斯正穿着军装坐在这里,请你用智慧和恩典保佑他在冲突中战无不胜,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上主,一切都出于你的旨意。阿门。”

晚祷在感人肺腑的阿们颂中结束了,劳埃德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太阳落山了,夜色在一排排灰屋顶上升起,劳埃德哼着家乡的民歌把外祖父母送回了家。他谢绝了外祖父母晚饭的邀约,在晚饭前按时赶回了泰-格温。

这天的晚饭是炖牛肉、蒸土豆和卷心菜。按军队的伙食标准,这饭菜不算差。劳埃德吃得很香,尤其当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来自外祖父母这样每天晚饭只吃一点面包的人。桌上有瓶威士忌,劳埃德心情很好,喝了一点儿。他端详着周围一起受训的同伴,试图回想起每个人的名字。

回房睡觉的时候,他经过了雕刻室,里面的雕刻作品被收拾一空,如今摆着一块黑板和十二把廉价的椅子。他看见劳瑟少校正在和一位女士说话。再看一眼,他认出这位女士正是黛西·菲茨赫伯特。

他惊讶得停住了脚步。劳瑟少校愠怒地别过头。看到劳埃德以后,劳瑟不怀好气地说:“阿伯罗温夫人,我想你一定认识威廉姆斯中尉吧。”

劳埃德想,如果黛西说不认识的话,他一定会用黑暗中梅菲尔街上那个又长又深的吻提醒她。

“威廉姆斯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她伸出手和劳埃德握了握。

黛西的手又软又暖,劳埃德的心跳加快了。

劳瑟说:“威廉姆斯说他妈妈曾经在这里做过女仆。”

“我知道,”黛西说,“他在三一学院的舞会上提过这事。他说我是个势利鬼,现在我必须遗憾地承认他当时说得没错。”

“阿伯罗温夫人,你真有度量,”劳埃德觉得很尴尬,“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样对你说话。”黛西似乎没以前那么尖刻,也许婚姻让她变成熟了吧。

黛西对劳瑟说:“威廉姆斯先生的母亲现在已经是个议员了。”

劳瑟吃了一惊。

劳埃德问黛西:“你的犹太朋友伊娃怎么样了?我记得她嫁给了吉米·穆雷。”

“他们有两个孩子了。”

“她把父母弄出德国了吗?”

“你竟然还记得——不过很遗憾,洛特曼夫妇还滞留在德国,他们没拿到出境签证。”

“我替她感到难过,她一定很不好受。”

“是的。”

劳瑟显然对女仆和犹太人的话题很不耐烦。“阿伯罗温夫人,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

劳埃德说:“两位晚安,我必须得撤了。”他离开雕刻室,上了楼。

睡下以后,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晚祷中的最后一首赞美诗:

风暴破坏不了我的从容,

我攀着山岩毫不动摇。

天父的爱源于天地,

我怎能停止为他赞颂呢?

三天后,黛西给同父异母的弟弟格雷格写了封信。战争爆发时格雷格给她发了封慰问信,此后他们便一个月左右通一封信。格雷格告诉她在华盛顿的第五大街上看到旧爱杰姬·杰克斯的事情,问她女孩为何一见他就跑。黛西也弄不明白他俩之间的事,她在信上这么写道。黛西祝他好运,然后在信尾签上了名。

她看了看钟,离集训生吃晚饭还有一个钟头。课已经结束了,很可能在劳埃德房间截住他。

她走进阁楼上原先佣人住的房间。年轻的军官们或坐或躺,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写信。在放着一块破旧穿衣镜的小房间里,她找到了正在窗边看画册的劳埃德。她问他:“读到什么有趣的内容了吗?”

劳埃德立刻起身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他脸红了。或许仍钟情于她。对他来说,那个吻太残忍了,尤其是当时黛西不打算跟他进一步发展关系。但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他们还只是孩子。他应该尽快走出来。

黛西看着劳埃德手中的书。那是本德语书,书中画着五颜六色的徽章。

“我们必须识别德军的徽章,”劳埃德解释道,“许多军事情报是从战俘的审讯中得到的。当然,有些战俘什么都不会说。于是,我们必须从他们的制服徽章中判断他们所处的层级,军衔是什么,属于哪支部队,是步兵、骑兵、炮兵,还是老兵团这种特殊的兵种,许多信息都能从他们佩戴的徽章看出来。”

“来这儿就学这些吗?”她半信半疑,“学习德军徽章的意义吗?”

他笑了。“这只是课程的一部分,其他的军事秘密不能告诉你。”

“哦,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会在威尔士?我还以为你会在伦敦做一些参战支援工作呢!”

“你又来了,道义上的谴责,”她说,“难道有人告诉你这能讨好女生吗?”

“请原谅,”劳埃德呆呆地说,“我没想冒犯你。”

“告诉你,伦敦没有什么参战支援工作可做,只是空中放了些阻止永远不会来的德国战机的探空气球。”

“至少你还可以在伦敦参加社交活动。”

“你知道吗?对我来说,那一度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但现在不再是了。”她说,“我大概是老了。”

黛西离开伦敦有另一个原因,但她不准备告诉劳埃德。

“你穿的应该是护士的制服吧。”劳埃德问。

“不是,我不喜欢病人。但请你在表示不满,并且又对我露出那种愁眉苦脸的表情之前,先看看这个。”黛西递给劳埃德一个放着照片的镜框。

劳埃德皱着眉头接过来:“你从哪儿拿来的?”

“在地下储藏室,有一箱旧照片。”

这是夏日清晨在泰-格温东草坪上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当中是年轻时的菲茨赫伯特伯爵,脚边站着他的大白狗。他身边站着的是他妹妹,黛西从没见过的茉黛。他们身边还有四五十个穿着仆人制服的男佣和女佣。

“看上面的日期。”黛西说。

“1912年。”劳埃德大声念了出来。

黛西观察着劳埃德对照片的反应。“你妈妈在照片里吗?”

“老天,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呢?”劳埃德凑近看了看,“她在照片里。”片刻之后,他说。

“告诉我哪个是她。”

劳埃德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人说:“我想这就是她。”

黛西看到劳埃德指的是一个十九岁左右的苗条女孩儿,艾瑟尔戴着白色的女仆帽,帽子下面藏着卷曲的黑发,微笑中带着顽皮。“真是太美了。”黛西赞叹道。

“那是她年轻的时候,”劳埃德说,“现在人们都说她是个令人敬畏的人。”

“你见过茉黛夫人吗?菲茨身边的人是她吗?”

“小时候我时不时会见她一面。她和我妈妈都提倡妇女的参政权。1933年离开德国以后,我就没见过她了,但照片里的肯定是她。”

“她没你妈妈漂亮。”

“也许吧,但她很威严,衣着也更华丽。”

“我想你可能要保留这张照片。”

“你想把它送给我吗?”

“当然了。没有其他人想要它——不然怎么会把它扔在地下室的盒子里呢?”

“谢谢你。”

“没关系。”黛西走到门口,“继续学习吧。”

从后楼梯下楼的时候,黛西希望自己刚才没有表现得过于轻佻。她也许根本不该来见他,但脑子一热就来了,劳埃德可千万别误会啊!

黛西的肚子突然一阵剧痛,连忙在楼梯中间的平台处站住了。一整天黛西都有点背疼——她本以为是便宜的床垫造成的——但现在的肚疼可不一样。她回想着这天吃了些什么,但没想到任何可能导致生病的食物——没有半生不熟的烧鸡,也没有不熟的水果。她也没吃过牡蛎——泰-格温没有那样的美味。这阵疼痛很快就过去了,黛西告诉自己别把这太当回事。

她回到自己在地下室的房间。这里原本是管家的套房:小卧室、客厅、厨房,外加一间带浴缸的浴室。叫莫里森的老仆人为菲茨赫伯特家打点内务,女仆是一个来自阿伯罗温的年轻女孩。虽然人高马大,但女孩的昵称是小梅茜。“我妈妈叫梅茜,所以大家都叫我小梅茜,不过我现在已经比她高了。”她解释说。

回房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话筒里传来丈夫的声音。“你怎么样?”博伊问。

“我很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博伊从伦敦飞到加地夫城外的圣伊桑空军基地执行几项任务,答应晚上执行完任务回来和她过夜。

“对不起,我回不来了。”

“太遗憾了。”

“基地上举行庆祝晚宴,我不得不去。”

他见不到她了,但似乎不太在意,这让黛西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我没事,玩得开心点儿。”她说。

“晚宴很无聊,但我不能缺席。”

“再无聊也不会比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更加无聊。”

“我明白,但现在这个情况,你还是住在那儿比较好。”

宣战后,成千上万的人离开了伦敦,但预料中的空袭和毒气攻击都没有发生,许多人又回到了伦敦。但碧、梅尔和伊娃都觉得怀了孕的黛西最好还是待在泰-格温。黛西说大多数孕妇在伦敦都没事,但伯爵的继承人还是需要考虑周全点为好。

事实上,黛西没有像怀孕前想象的那样在意。也许怀孕反倒让她变消极了吧。好在宣战以后,伦敦几乎停止了她所热衷的社交活动,像是人们觉得自己没权找乐子似的。伦敦人像是进酒吧的牧师,知道喝酒能带来快感,却硬逼着自己不去喝酒。

“真希望我的摩托车在这里,”黛西说,“那样,我至少能在威尔士到处转转。”尽管汽油实行配给制,但不太严格。

“黛西,你可不能骑摩托车啊,”博伊大惊小怪地说,“医生严禁这种剧烈的运动。”

“好在这里有些很棒的小说,”黛西说,“泰-格温的书房非常不错,这里收藏不少稀有的珍本小说,但我还没碰过书架上的书,在学校我已经读够了。”

“拿几本看看吧,”博伊说,“找本好看的侦探小说,夜晚很快就过去了。”

“刚才我有点肚子疼。”

“可能是消化不良。”

“但愿吧。”

“替我跟劳瑟那个傻瓜问个好。”

“晚上别喝太多。”

挂上电话以后,黛西又是一阵腹痛。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了些。梅茜进门看到她,连忙关切地问:“夫人,你没事吧?”

“只是一阵阵地痛。”

“我是过来看你是不是要吃晚饭了。”

“我不饿,晚饭不吃了。”

“我还给你做了个很好吃的蔬菜饼呢。”梅茜嗔怪道。

“包好放在橱柜里,我明天吃。”

“要来一杯香喷喷的茶吗?”

为了打发走她,黛西说:“好的,谢谢。”虽说在英国生活了四年,但黛西还是没有习惯加奶加糖的英式浓茶。

疼痛很快就过去了。黛西坐在椅子上,翻开一本《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她强迫自己喝了点梅茜做的茶,感觉稍微好些。喝完茶,梅茜收拾了茶杯和托盘,她让梅茜回家了。梅茜必须走一英里的夜路回家,不过她带着手电筒,应该没太大关系,她自己也说一个人回家没事。

一小时之后,疼痛又开始了,这次没有消散。黛西去了厕所,隐约希望能缓解肚子疼。她惊奇地看到内裤里出现了黑红色的血点,感到非常害怕。

黛西换上干净的内裤,感到非常害怕,她忧心忡忡地走到电话前,拨通了圣伊桑空军基地的电话。“我要和空军团的阿伯罗温子爵通话。”她说。

“不能因为私事联络军官。”一个古板的威尔士人说。

“我有紧急情况,必须和丈夫通话。”

“营房里没有电话,这里不是多切斯特旅馆。”也许只是想象,但从语气来看,他像是因为无法帮忙而很高兴。

“我丈夫应该在参加庆功晚宴,请派个传令兵,让他来接电话。”

“我没有传令兵,基地上也没有举行晚宴。”

“没有晚宴吗?”黛西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和平时一样在食堂吃的晚饭,”接线员说,“一小时前就吃完了。”

黛西把话筒撂下了。没有晚宴吗?博伊明明说会在基地开庆祝晚宴的呀!他一定是在撒谎。她真想大哭一场。博伊不来看她,而是选择和狐朋狗友一起喝酒,或是去看哪个女人了。原因无关紧要,黛西不是他的唯一,知道这点就够了。

黛西做了个深呼吸。她需要得到帮助。即便阿伯罗温有医生,她也没有医生的电话号码。她该怎么办呢?

博伊上一次临走时说:“如果需要的话,成百上千个军人会帮你。”但她无法告诉劳瑟伯爵,自己阴道出血的事。

黛西的肚子越来越疼,她感觉到双腿之间有块又热又黏的东西。她又去了次厕所,把身体洗干净。她在血中看到了硬块。黛西没带卫生巾——她原本以为怀孕的女人不需要卫生巾。她撕下一块手纸,塞进内裤。

这时她想到了劳埃德·威廉姆斯。

劳埃德人很善良,被一个意志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带大。他爱黛西。他一定会帮她的。

她走到大厅。劳埃德现在在哪儿?培训生现在已经吃完晚饭了,劳埃德多半已经上了楼。黛西肚子很疼,她觉得自己撑不到阁楼上。

也许他在书房。训练生都选择书房来安静地学习。她走进书房。有个军士正在看一本地图集。“你能帮我把劳埃德·威廉姆斯中尉找来吗?”黛西问他。

“夫人,当然可以,”军士合上地图集,“让他干吗?”

“问他是否能到地下室来一下。”

“夫人,你还好吗?你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还好,麻烦你快帮我把威廉姆斯找来。”

“我马上叫他来。”

黛西回到房间。强打精神让她筋疲力尽,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刚才她感觉裙子上沾了血,但已经疼得顾不上弄干净了。她看了看表,劳埃德为什么还没来?也许军士还没找到他。房子毕竟太大了。她也许会死在这儿。

有人敲了敲门,她听见了劳埃德的声音,如释重负。

“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

“进来吧。”她使足了力气喊道。劳埃德会看到她最糟糕的样子,也许这会颠覆他对她的美好印象。

黛西听到劳埃德走进隔壁房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儿,”他说,“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劳埃德走进卧室。“天哪!”他惊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快找人帮忙,”黛西说,“城里有医生吗?”

“有个莫蒂默医生,他们家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这儿行医。但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我这就……”他犹豫了一下,“你也许还在出血,但不看还确定不了。”

黛西闭上眼睛。“你看看吧。”她已经害怕得不避劳埃德了。

黛西感觉到劳埃德撩起了她的裙子。“天哪,出血出得很厉害。”劳埃德脱去了她的内裤,“抱歉,”他说,“哪里能取到水?”

“浴室里有。”她指着那边说。

劳埃德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过了一会儿,黛西感觉到身上有块温暖润湿的毛巾正在上下擦拭着。

黛西听见劳埃德说:“还不算太严重。我见过许多流血而死的人,你还远没有那么危险。”黛西睁开眼,看见劳埃德正在脱她的裙子。“电话在哪儿?”劳埃德问。

“在客厅里。”

她听见劳埃德说:“请帮我接通莫蒂默医生,请尽量快一点。”过了一会儿,“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我在泰-格温。能和医生说句话吗?哦,你好,莫蒂默夫人,他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个腹痛和阴道出血的女性患者……是的,我知道女人每个月都会月经出血,但她显然不是月经……她二十三岁……是的,她结婚了……没生过孩子……好,我问问她。”说着,他抬高了声音,“你怀孕了吗?”

“是的,”黛西答道,“三个月了。”

劳埃德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接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挂上电话,回到黛西身边。

劳埃德坐在床边。“医生忙完就来,他正在给一个被失控矿车撞翻的矿工动手术。不过,他夫人确定你流产了,”他抓起她的手,“黛西,我为你难过。”

“谢谢你。”黛西轻声说道。疼痛轻了点,但她很难过。伯爵的继承者没了,博伊会非常失望。

劳埃德说:“莫蒂默夫人说这种情况很常见,大多数女人怀孕时总会碰上一两次流产。如果出血量不大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如果情况继续糟下去呢?”

“我会送你去默瑟医院。但在军用卡车上坐十英里路对你很不好,因此除非有生命危险,你还是待在这里吧。”

黛西不再害怕了。“很高兴你能在这里。”

“我能提个建议吗?”

“当然可以。”

“你可以走两步吗?”

“我不知道。”

“我想带你去洗个澡。如果能把身体弄干净,你会觉得更舒服一点的。”

“是啊。”

“然后再凑合着弄点绷带一类的东西把患处包上。”

“是啊。”

劳埃德回到浴室,黛西听到了水流声。她在床上坐正了。她感到头有点晕,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头脑很快清醒。她把脚伸到地板上,站在黏糊糊的脏血里,她对自己感到非常厌恶。

龙头关了。劳埃德走进卧室,搀起了她的胳膊。“如果头晕要马上告诉我,”他说,“千万不能跌倒。”劳埃德非常强壮,胳膊稍微搭上一把就把她送进了浴室。很快刚刚被撕破的内衣就掉在了地上,她站在浴缸旁边,让劳埃德解开了裙子后面的扣子。“接下来你能自己弄了吗?”劳埃德问她。

她点点头,劳埃德走出浴室。

黛西靠在装衣篮边,缓缓脱下衣服,把脱下的衣服扔在地板上,然后小心地跨进了浴缸。水温刚刚好。坐在浴缸里,她感觉放松了许多。她对劳埃德感到深深的谢意。劳埃德真是太好了,她真想大哭一场。

过了几分钟,门开了条缝,劳埃德把几件衣服递了进来。“睡袍和内衣,我给你拿来了。”他把衣物放在装衣篮上,然后就离开了。

水开始变凉以后,黛西站起身来。她感到一阵晕眩,但很快就过去了。她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了劳埃德带来的睡袍和内衣。黛西在内裤里放了块手巾,吸收仍然在向外溢的血。

回到卧室后,黛西看到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和被子。她爬上床坐直,把被子一直盖到脖颈处。

劳埃德从客厅走了进来。“感觉好多了吧,”他说,“你看起来很尴尬。”

“尴尬不准确,其实我被吓坏了,”黛西说,“这么说还算是轻的呢!”事实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想到他刚刚看到她时的情形,黛西眉头一皱——但好在劳埃德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厌恶。

劳埃德走进浴室,拿起被黛西丢弃的脏衣服。他对经血显然没有那么大惊小怪。

黛西问他:“你把脏床单放在哪儿了?”

“我在花房找到个大桶,把脏床单浸在冷水里了。过一会儿我把这些脏衣服也浸进去,可以吗?”

黛西点了点头。

劳埃德又一次离开了黛西的卧室。他是在哪儿变得如此能干的呢?黛西猜测应该是在西班牙的战场上。

黛西听到劳埃德又在厨房里忙开了。没多久,劳埃德拿着两杯茶进来了。“你可能不喜欢喝英式茶,但喝了能让你感觉好上些。”黛西接过茶,劳埃德摊开手掌,递给她两颗药片,“吃点阿司匹林吧,可以帮你缓解腹部的痉挛。”

黛西接过药片,就着热茶一口吞了下去。在她眼中,劳埃德总是比实际年龄老成一些,她还记得劳埃德在华彩歌舞厅找到醉醺醺的博伊时表现出来的那份坚毅。“你总是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黛西对劳埃德说,“我们其他人都是在假装成熟。”

喝完茶,黛西觉得困了。劳埃德收走了茶杯。“我想闭上眼睡一会儿,”她说,“我睡着的时候,你能留下来陪着我吗?”

“你想让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劳埃德说。他还说了些别的,但声音在黛西耳中变得十分缥缈。她很快就睡着了。

劳埃德从此就在管家的房间里过夜。

白天一整天他都在盼着这个时候。

晚饭后八点一过,劳埃德等黛西的女仆从厨房下班回家,就会下楼去地下室。黛西和劳埃德相对坐在两把旧扶手椅上。劳埃德总是带上本书——那是教官第二天一早要考核的“家庭作业”——黛西则看小说。但多数时候两人都会交谈。他们谈论白天发生的事情,讨论两人正在看的书,叙述过去生活里的一些琐事。

劳埃德讲述了在卡布尔街阻止法西斯党人示威游行的经历。“我们平和地簇拥在一起,警察却高喊着‘肮脏的犹太人’对我们发起攻击,”他告诉她,“他们用警棍打我们,把我们推进了商店的玻璃橱窗。”

黛西一直和法西斯党人的大部队待在伦敦塔公园,没有看见打斗的情况。“报道里不是这么说的。”黛西说。她原本相信报上的话,还以为冲突是恶棍惹起来的呢!

劳埃德并不觉得奇怪。“一周以后,妈妈在阿尔德盖特放映厅看了当时的纪录片,”他回忆道,“声音尖利的评论员说‘警察从公正的旁观者那里得到了颂扬’,妈妈说当时全场都笑了。”

劳埃德质疑媒体的报道,这让黛西震惊了。他告诉她,大多数英国报纸隐瞒了西班牙佛朗哥军队的暴行,夸大了西班牙政府军的过错。黛西承认,她相信了菲茨赫伯特伯爵叛军里的高尚基督徒把西班牙从共产主义威胁中拯救出来的言论。黛西对佛朗哥军队的屠杀、抢劫和强奸暴行完全不知情。

黛西似乎从来没想过资产阶级的报纸会压下有可能对保守党政府、军队和商界造成不良影响的新闻,只会肆意夸大工会和左翼分子的那一点点过错。

劳埃德和黛西谈到了战争。他们认为战争不可避免。英国和法国军队已经登陆挪威了,势必和那里的德军争夺控制权。盟军在挪威战场上处境不妙,报纸无法完全隐瞒这个消息。

黛西对劳埃德的态度变了。她不再挑逗他。看到他来,她总是很高兴,如果晚到了几分钟,她就会开始抱怨。她有时会戏弄他,但从不卖弄风情。她告诉他所有人都对她的流产感到难过:博伊、菲茨、碧、她在布法罗的母亲,甚至她父亲列夫。黛西对做了件让人看不起的事情无法释怀,问劳埃德自己是不是很蠢。劳埃德告诉她,他不觉得她很蠢,她做的事在他看来都不蠢。

他们的谈话很亲密,但私底下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劳埃德再没提过黛西流产那晚两个人的亲密瞬间,但当时的情形将永远刻在他的脑海中。从女人的私处和肚子上擦去血渍和性无关,那一刻的记忆纤柔无比。毕竟那是生病时的紧急情况,以后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害怕给黛西留下自己刻意不去触碰她的错误印象,但又不知道该和黛西保持怎样的距离。

十点钟时,她给劳埃德泡了他很喜欢喝的可可茶,她说自己也喜欢,劳埃德不知道她是否只是在客套。喝完茶,两人互道了晚安,劳埃德便回到阁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他们像老友一样亲密。他要的不止这些,但黛西是个有夫之妇,劳埃德无法指望更多了。

他故意忘掉黛西的婚姻状态。一天,她告诉他,想去看看住在别墅外农庄的老管家皮尔,这让劳埃德吃了一惊。“皮尔已经八十岁了,”黛西对劳埃德说,“菲茨已经完全把他忘了吧。我应该去看看他。”

劳埃德吃惊地竖起眉毛,黛西补充道:“我想确定他仍然安好,这是我作为菲茨赫伯特家一员的责任。照顾好家里的老雇员是有钱人家的职责——你知道这个吗?”

“我早就忘了。”

“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愿意。”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们在劳埃德没有课的早晨前往皮尔家。他们被皮尔家的惨状惊呆了。墙上油漆脱落,墙纸摇摇欲坠,窗帘上都是煤灰。墙上唯一的饰物是从杂志社裁下来的几张照片:国王夫妇,菲茨和碧,其他一些贵族家庭的成员。皮尔家已经很多年没人打扫了,房间里充斥着尿味和煤灰味。不过,劳埃德猜想,对一个靠微薄退休金生活的老人来说,这或许并不奇怪。

皮尔的眉毛全白了。他看到劳埃德说:“阁下,早上好——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劳埃德笑着说:“我只是阁下家的一个客人而已。”

“原来你不是阁下啊,我真是老糊涂了。老伯爵应该是在三十五到四十年前死的吧?年轻的先生,那你是谁啊?”

“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多年前你和我妈妈艾瑟尔曾经在一起工作。”

“你是艾瑟尔的儿子吗?哦,那样的话就……”

黛西问他:“那样怎么了?”

“哦,没事,我是老糊涂了。”

他们问他需要什么东西,但他却坚持说自己要用的已经都有了。“我吃得不多,很少喝啤酒,我有钱买烟买报。小劳埃德,你觉得希特勒会侵略英国吗?希望我别活到那一天才好。”

尽管收拾不是黛西的强项,但她还是把厨房收拾得干净了一些。“真是无法相信,”她轻声对劳埃德说,“这样还说自己应有尽有——他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呢!”

“这个年龄的大多数人比他还糟。”劳埃德说。

他们和皮尔谈了大约一个小时。劳埃德和黛西走之前,皮尔似乎想到了想要的东西,他看着墙上的一排照片说:“在老伯爵的葬礼上,曾经拍过一张照片,”皮尔说,“那时我还不是管家,只是个小听差,我们在棺材前站成一排。不像现在的小型照相机,那时我们用的是前面挂着黑布的立式照相机。毕竟,那还是在1906年。”

“我知道你说的照片在哪儿,”黛西说,“我们回去帮你找。”

回到别墅以后,他们马上去了地下室。酒窖边的储物室非常庞大,里面的箱子和柜子都塞满了没用的杂物——装在瓶子里的轮船模型,用火柴搭出的泰-格温、一个小床头柜、一把插在剑套里的剑。

两人开始在老照片和画作之间翻找。灰尘让黛西只想打喷嚏,但她的手并没停下来。

他们找到了皮尔想要的照片。放这张照片的盒子里还有张年代更久的照片,照片上是上一代的伯爵。劳埃德吃惊地看着五英寸长、三英寸宽的墨绿色照片,前代伯爵英姿飒爽地穿着维多利亚年代军装。

前代伯爵长得和劳埃德几乎一模一样。

“看这张照片。”他把照片递给黛西。

“如果你有络腮胡的话,就完全和他一样了。”黛西说。

“也许老伯爵和我的某个先人有过一段情,”劳埃德随便地说,“如果这位先人已婚的话,她可以推说孩子是丈夫的。我告诉你,我对自己是贵族家庭私生子的后代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是个社会主义者,如果出身贵族就乱套了。”

黛西说:“劳埃德,你怎么这么傻啊!”

劳埃德不知道黛西是不是认真在和他说话。这时,他注意到黛西可爱的鼻子上沾了点煤灰,他真想上去吻上一口。“我已经不止一次犯傻了,”他说,“再多一次——”

“听我说,你妈妈是这家的女仆。1914年,她突然去伦敦嫁了个外人只知道和她一样姓威廉姆斯,名叫特德的男子,因为都姓威廉姆斯,她完全不用改姓。这个神秘的威廉姆斯先生在没有碰到任何人之前就死了,你妈妈用他的死亡保险买下了现在还住着的这幢房子。”

“是的,”劳埃德说,“你想说什么?”

“威廉姆斯死后,她生下了个和前代伯爵非常相像的儿子。”

劳埃德开始慢慢理解黛西的意思了:“继续说下去。”

“你难道没想过这件事有个完全不一样的解释吗?”

“之前没想过……”

“碰到女儿未婚先孕时贵族家庭通常会怎样做?告诉你,这种事时不时会发生。”

“我想是的,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的。我从没听说过这类事情。”

“好吧,我告诉你。他们会让女孩消失一段时间——和女仆一起去苏格兰、布列塔尼或是日内瓦。当小姐和女仆回来的时候,女仆会告诉大伙她在度假期间生了个孩子。尽管有了个私生子,但大户人家会对这个女仆特别慈爱,在和家里保持一段距离的地方把她安顿好,再给她一份不错的年金。”

乍听上去,这像个与现实无关的童话故事一样。但劳埃德听后却犯了愁:“你觉得我就是这种情况诞下的私生子吗?”

“我猜想,茉黛·菲茨赫伯特也许和某个园丁、矿工或在伦敦和哪个花花公子产生了感情,然后就怀了孕,她秘密地离开了一阵,生下了你。你妈妈同意假装孩子是她的,作为交换,她得到了一幢房子。”

劳埃德被由此引发的联想惊呆了。“怪不得问到生父的事时她总是支支吾吾。”现在想想母亲的态度的确非常可疑。

“我说得肯定没错,根本没什么特德·威廉姆斯。为了做好自己的这份工作,你妈妈把自己说成是个寡妇。说死去的丈夫也姓威廉姆斯则是为了解决婚后必须改姓的问题。”

劳埃德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听起来太玄乎了。”

“你妈妈和茉黛一直是朋友,她帮茉黛养育了你。1933年,你妈妈之所以把你带到柏林是为了让茉黛亲眼看看你。”

劳埃德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刚刚从梦中惊醒。“你认为我是茉黛的儿子吗?”他难以置信地问。

黛西拍了拍仍然拿在手里的镜框。“你和你的外祖父长得如此相像,这就是铁证。”

劳埃德困惑不解。这不可能是真的——但黛西的话完全有道理。“我知道伯尼不是我的亲爸爸,”他说,“难道艾瑟尔也不是我的亲妈吗?”

黛西必然看出了他脸上的无助,她凑近前,轻轻碰了碰他——这种安慰人的动作黛西平时很少做——她说:“抱歉,我是不是太残忍了?我只是想让你看清就在眼前但你却从来看不到的事实真相。如果皮尔猜到了什么,你难道不觉得别人也会猜到吗?我想这种事你也许比较想从……朋友那里知道。”

远处传来一声锣响。劳埃德机械地说:“我该去食堂吃午饭了。”他把照片拿出镜框,塞进军服口袋。

“你很伤心。”黛西关切地说。

“不……只是有点吃惊。”

“男人总是否认自己很伤心,一会儿有空请再来找我。”

“好的。”

“上床睡觉前一定跟我谈谈。”

“我会的。”

劳埃德走出储藏室,上楼走进已经坐满了人的食堂。他机械地吃着牛肉罐头,思绪万千。饭桌上正在展开挪威战场的讨论,但他没有加入。

“威廉姆斯,你在做白日梦吗?”劳瑟少校问他。

“先生,对不起,”他机械地说,并为自己现编了个理由,“我正在试图记住德军里中将的职务高还是准将的职务高。”

劳瑟说:“中将高一些。”接着他又轻声补充道,“也别忘了自己女人和别人的女人的区别。”

劳埃德脸红了。看来他和黛西的朋友关系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纯洁,两人的亲密已经引来了劳瑟少校的注意。劳埃德有些生气:他和黛西没做任何超出界限的事情。不过他没有争辩。尽管完全没有必要,他还是感到有点罪过。他无法把手掌放在胸口,发誓自己完全没有不正当的动机。他知道外公会说:“一个看到洗澡后的女人,起了色欲的男人已经在心里犯了奸淫的罪过。”这句基督的训诫并不是信口开河,里面包含着一定的真理。

一想到外祖父母,劳埃德便开始揣测,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黛西的话让他像是从山上掉下来似的非常失落。如果这件事上家人撒了谎,那自己也可能在其他许多事上都被误导了。

他决定去问问他们。因为这天是星期天,他可以马上就去。找到离开食堂的时机以后,他礼貌地和战友们道了个别,然后直接下山去威灵顿路的外祖父母家。

如果直接问茉黛是不是自己母亲的话,老两口可能直接把所有事否认得一干二净。也许循序渐进提问,抽丝剥茧地提取信息会比较好。

两位老人正坐在厨房里。对他们来说,星期天是节礼日,是全身心献给上帝的一天。他们不会看报,也不会听收音机。但他们很高兴看见他。和往常一样,外婆一看到他就烧上了茶。

劳埃德说:“我想多了解一点我父亲的事。妈妈说特德·威廉姆斯曾加入过威尔士步枪营,你们知道吗?”

外婆问他:“为什么要抓着过去不放呢?你只要把伯尼当父亲就好了。”

劳埃德顺着她说:“伯尼做了一个父亲可以做的一切。”

外公点了点头。“虽然是犹太人,但伯尼是个好人。”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把伯尼说得更好。

劳埃德换了个话题:“但我还是很好奇。你们见过特德·威廉姆斯这个人吗?”

外公生气了,“没有,”他说,“不过他的死太令人悲伤了。”

外婆说:“他是作为一个客人的随从前往泰-格温的,我们直到你妈妈去伦敦嫁给他之后才知道他俩相爱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没去参加婚礼呢?”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外公说:“卡拉,告诉他吧,撒谎没什么益处。”

“随从离开泰-格温以后,你妈妈发现自己有了孩子,”外婆说,“这是她屈服于诱惑而得到的教训。”劳埃德怀疑,这也许是母亲对外祖父母的推托之词。“你外公当时非常生气。”外婆补充道。

“我那时确实非常生气,”外公说,“我忘了耶稣的教导:‘论断别人其实是在论断自己。’她犯了淫欲的罪过,我犯了骄傲的罪过。”劳埃德惊讶地看到外公蓝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上帝宽恕了她,但我没有,直到女婿在法国战死以后我才饶恕了她。”

劳埃德更惊奇了。外公讲了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这不仅和母亲说的有出入,和黛西的假想更是牛头不对马嘴。祖父难道是在为一个从来没存在过的女婿流泪吗?

劳埃德继续问:“特德·威廉姆斯的家人呢?妈妈说他来自斯旺西。他也许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姐妹……”

外婆说:“你母亲从来没说起过他的家人。我想她是心里有愧。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就是不想认识他们。我们不需要在这件事上让她下不来台。”

“可是我也许在斯旺西还有祖父母,还有伯伯、姑姑、堂兄堂妹等一大家子人啊。”

“是啊,”外公说,“但我们不认识他们。”

“妈妈也许认识。”

“我想她也许会认识。”

“那我去问她吧。”劳埃德说。

黛西恋爱了。

她现在才知道,在劳埃德之前,自己没爱上过别的什么人。尽管对博伊的举止和头衔感到兴奋,但她从没爱上过他。至于可怜的查理·法奎森,她最多只是对他感兴趣而已。以前她觉得爱情只是赠与某个男人的殊荣,她只要聪明地加以选择就好。现在她知道自己完全错了。爱情和聪明无关。爱情和地震一样,发生了就无从选择。

除了晚上和劳埃德共度的两个钟头之外,黛西的生活简直乏善可陈。整整一天她都在期盼,期盼晚上与劳埃德的相会。

劳埃德是她能依赖的枕头,是她踏出浴室擦干身体的毛巾。一见到劳埃德,她就可以理清思路进行思考。

她怎么会忽略了劳埃德整整四年之久?三一学院的舞会本可以让她收获爱情,但她注意到的却是劳埃德身上那套借来的西装!为什么那时不抱住他,亲吻他,马上和他结婚呢?

黛西知道,劳埃德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他一定从一见面就爱上了她。他求她离开博伊。“离开他,”他在前往华彩歌舞厅时对她说,“做我的女朋友吧。”但那时她只是取笑他。劳埃德看见了两人相爱的未来,她却视而不见。

内心深处的直觉却让她吻了他,因此在梅菲尔街上,街灯与街灯之间的阴影里,才有了那动人的一幕。那时她觉得这只是自己的放纵之举,但实际上这是她做过的最聪明的事情,因为这一吻封存了他对她的爱。

在现在的泰-格温,她不去想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求过好在这的每一天,快乐地和劳埃德一起过日子。奥尔加从布法罗给她写了封信,对她流产后的精神和身体状况感到担心,黛西回了封信,告诉母亲自己很好。奥尔加告诉她一些发生在美国的事情:戴夫·罗赫死在了棕榈滩,穆菲·迪克森嫁给了菲利普·伦肖,杜瓦参议员的妻子罗莎写了本名叫《白宫背后》的畅销书,书里的照片都是伍迪拍摄的。一个月前这些事可能会勾起她的思乡之情,但现在她只是聊感兴趣而已。

黛西只在想到失去的孩子时感到一点点悲伤。腹痛很快过去了,流血也在一周后止住了,但流产之痛却一直还在。她已经不哭了,但时常呆呆地看着前方,想象着生下的会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会像谁。回到现实后她才发现,自己几乎一动没动地想了一个多小时。

春天来了,她穿着雨靴和雨衣漫步在微风吹拂的山麓间。在确认身边除了山羊一无所有时,有时她会扯着嗓子向群山大喊:“我爱他,我就是爱他!”

黛西对问及父母时劳埃德的反应感到非常担心。也许她不该提起这件事:这只会让他不开心。但她这样做是有理由的: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从一个爱你的人那里听说会比较好。劳埃德受伤时的困惑表情让她动容,这也让她更爱他了。

不久劳埃德告诉她,他将离开。他将在五月第二周周末的圣灵降临节,去南海岸一个叫伯恩茅斯的地方参加工党的年会。

他说,他母亲也将去伯恩茅斯,他将利用这个机会把亲生父母的事情搞搞清楚。黛西觉得他看上去又热切又害怕。

劳瑟少校当然不会让他去,但劳埃德三月读这门课程前就获得了直接上司艾利斯-琼斯上校的允许,艾利斯上校或是喜欢劳埃德,或是工党的同情者,发布了这条不容劳瑟反抗的命令。如果德国突然入侵法国的话,自然任何人都不能离开。

黛西很想在劳埃德离开之前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爱,如果不能在那之前表白的话,她会非常恐慌。她不知道这是为何,但她必须这样做。

劳埃德在周三离开,并于六天之后回来。巧合的是,博伊恰巧说他要在劳埃德离开的周三晚上过来。不知为何,黛西对劳埃德和博伊碰不到一起感到很高兴。

她决定在劳埃德离开前的周二进行告白,她不知道一天之后该对丈夫说些什么。

想着将和劳埃德的交谈,她意识到劳埃德可能会吻她,接吻时他们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进而发生关系,接着在彼此的臂膀中躺上一整夜。

她觉得他们必须谨慎一些。为双方着想,早晨劳埃德离开的时候一定不能被旁人发现。劳瑟已经有了怀疑:黛西已经从他非难和恶作剧的态度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似乎相比于劳埃德,她更该倾心于他似的。

如果她和劳埃德能在其他地方进行命运中的这次对话就好了。想到西翼没人使用的那些卧房,她不禁一阵心动。劳埃德可以在黎明时离开,如果被人发现,没人会想到之前他和黛西在一起。黛西可以过一些时候衣着整齐地出现,假装寻找家里不见的财产,比如说哪幅画。事实上,为了让谎言听上去像是真的,她可以事先从储藏室里拿些东西到卧室去,好为自己说的谎佐证。

周二早晨九点,培训生们都去上课以后,黛西拿着一个银盖掉色的香水瓶和一面小镜子到了上一层楼面。她已然产生了罪恶感。地毯拿掉了,她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响得骇人,似乎在宣告一个不贞妇人的到来。幸好卧室里没有其他人。

黛西走进栀子花套间,她依稀记得这个房间是用来放被单和枕套的。走进套间时走廊里没有其他人。她飞快地关上了门,气喘得很厉害。她告诉自己,到目前为止自己还什么事都没做。

她的记忆没错:贴着栀子花墙纸的墙边上放着几摞包着粗糙棉布、绑着捆扎绳,像大包裹一样叠放整齐的干净被单、被子和枕套。

套间里有股霉味,黛西打开窗户。房间里原先的家具还在:床、衣橱、五斗柜、写字台,以及一个放着三面镜子的蚕豆形梳妆台。她把香水瓶放在梳妆台上,然后用墙边的床上用品铺好了床。铺好的床单摸上去很凉。

我已经走出第一步了,她想着。我替自己和爱人铺好了床。

看着白色的枕头和带花边的粉红色床单,她仿佛看见自己和劳埃德动情地拥抱着,不顾一切地相互拥吻。她被自己的想象打动,几乎要昏厥过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她刚才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同样响亮。会是谁呢?也许是来查看漏水水沟或损坏窗棂的修理工莫里森。她沉住气等待,心脏在脚步声越来越响又慢慢消失的时间里因为罪恶感而跳得飞快。

惊惧缓和了黛西的兴奋感,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最后看了套房一眼,然后离开了。

走廊上没有任何人。

她沿着走廊往前走,脚步声依然很响。现在的我看上去没什么不正常的,她告诉自己。她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比任何人都有权留在这里。这是她自己的家,她丈夫是这幢别墅的继承人。

那个她准备背叛的丈夫。

她知道她应该被罪恶感击倒,但事实上她急不可耐地想和劳埃德在一起,因为对他的向往而如坐针毡。

接着她必须把今晚在这儿会面的事婉转地告诉劳埃德。前一天晚上,劳埃德像往常一样去了她在地下室的卧房,但她没能把今晚的安排告诉劳埃德,因为那时劳埃德肯定会让她解释,她知道她会把一切都告诉劳埃德,然后和他一起上床,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她只能今天简短地给他提个醒。

平日里她不太在白天见他,两人只在过道和书房里遇见过几次。她怎么能确保一定能见到他呢?她一般会趁训练生不在的时候从后楼梯上阁楼。但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回房来取忘在房间里的东西,因此动作必须要快。

她走进劳埃德的房间。空气里都是劳埃德的味道。黛西说不清劳埃德用的是哪种男士香水,她也没在房间里看到男士香水,不过剃须刀边上放着瓶发胶。她打开发胶闻了闻:没错,劳埃德身上发散的就是这种柑橘的清香。她问自己,劳埃德是不是有点自负?像是有点吧。即便穿制服,劳埃德看上去也很整洁。

她可以给他留张便条。梳妆台上有本破旧的便笺簿。她打开便笺簿,撕下一张便笺。她环顾四周,想找支书写笔。劳埃德有支笔杆上刻着名字的黑色钢笔,但他一定把那支笔随身带着上课做笔记。她在最上面的抽屉上找到支铅笔。

该写些什么呢?她必须很小心,防止被别人先看到纸条。在纸条最下方她写道:“书房见。”然后把纸条留在不会被错过的梳妆台上。接着便离开了。

没人看见她。

黛西估摸着,劳埃德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回房,也许会用梳妆台抽屉里的墨水瓶给钢笔灌点水。这样他就会看见纸条,去书房见她了。

她走进书房,等待着劳埃德的到来。

这天上午过得特别长。这些天她正在看维多利亚时代作家的小说——他们似乎能理解黛西现在的感受——但这天格斯凯尔夫人却无法抓住她的注意力,她一整个上午都望着窗外。已经到了五月,泰-格温往年这时总是鲜花满园,但今年大多数园丁都参了军,留下来的几个也只种蔬菜不种花。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几个培训生走进书房,拿着笔记本坐在绿色的皮椅子上,只是劳埃德不在他们之中。

黛西知道,早上的最后一节课十二点半结束,那时培训生们都要去吃午饭。十二点半时,培训生们都起身离开了书房,但劳埃德还是没有出现。

劳埃德现在肯定已经回了房,放下书本,再去近邻的浴室里洗手,黛西估摸着。

过了几分钟,集合吃饭的锣声响了。

这时劳埃德出现在了书房门口,黛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

他看上去很担心。“我刚刚看见那张纸条,”他说,“你怎么样?”

劳埃德首先想到的还是她的身体情况。黛西的问题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他会想尽一切机会帮助她,他愿意献出整个身心为她服务。包括父亲在内,至今还从没哪个男人对她这么好过。

“一切正常,”她说,“你知道栀子花是什么样的吗?”黛西一整个上午都在练习这段对话。

“我知道,有点像玫瑰,问这干什么?”

“别墅西翼有间叫栀子花的套间,门上画着朵白色的栀子花,里面放满了床上用品,你能找到它吗?”

“当然能找到。”

“今天别去地下室了,我们在那儿会合。老时间见。”

他盯着她,似乎想搞清会发生什么事。“我会去的,”他说,“但为什么这样安排呢?”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真是令人兴奋。”劳埃德说,但脸上露出的是狐疑的神色。

黛西大致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会觉得,她为这天晚上做了浪漫的安排,并为此激动万分,同时告诉自己这是个毫无希望的梦。

“去吃饭吧。”她说。

他迟疑了一会儿。

她说:“晚上见。”

“我等不及了。”说完,劳埃德离开了书房。

黛西回到地下室的房间。不善于做菜的梅茜给她做了个面包夹罐装牛肉的三明治。她不想吃什么三明治:除了蜜桃冰激凌,她什么都吃不下。

她躺在床上休息。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的想象是如此具体,让她很不好意思。黛西从博伊那里学到了不少性知识——他显然和很多女人有染,她已经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她愿意和劳埃德一起做任何事,亲吻他身体的每一处,做那件博伊所谓的“首要事”,吞下他的精液。这些念头勾起了她的欲望,让她不得不动用所有的意志力,克制自慰的冲动。

五点时,她喝了杯咖啡。洗完头以后,又在浴缸里泡了很久。她剃干净腋下,修齐了下体过多的毛发。她擦干身体,涂上薄薄一层润肤乳。洒上香水,开始穿衣打扮。

她穿了件新内衣,然后试着自己的每条裙子。她喜欢蓝白色条纹的那条裙子,但这条裙子正面有排要花很久才能解开的小扣子,她知道晚上肯定要尽快脱下裙子。黛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像个妓女,她不知道该感到羞耻还是感到有趣。最后,她决定穿那条能衬出完美双腿的草绿色羊绒齐膝裙。

黛西对着衣橱内侧狭窄的穿衣镜看着自己。她看上去很不错。

她坐在床沿穿上袜子,这时博伊走了进来。

黛西一阵晕眩。如果不是坐着的话,她也许会当场跌倒在地。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博伊。

“给你个惊喜,”他喜滋滋地说,“我提前一天过来了!”

“是的,”黛西好不容易说出句话来,“确实是个惊喜。”

博伊弯下腰吻了吻她。黛西从来没喜欢过博伊伸进嘴里的舌头——他的舌头上不是烟味就是酒味。博伊也从没把她的厌恶放在心上——事实上,他还挺喜欢这种硬来的方式。但出于心里的罪恶,黛西这次伸出舌头回吻了他。

“老天,”他歇下劲以后说,“你真够劲爆的。”

你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黛西想,至少我不想让你知道。

“实训提前一天结束,”博伊告诉她,“没时间通知你。”

“今天你要在这儿过夜吧?”黛西问。

“是的。”

太不幸了,劳埃德第二天一早就要走了。

“你看上去不怎么开心。”博伊说。他看到了黛西身上的裙子,“你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你说有什么安排?”她镇定下来,“像你一样在双皇冠酒吧不醉不休吗?”她语带讥讽地问。

“不说这个了,我们喝一杯吧。”说完他出门拿酒去了。

黛西把脸埋在双手中。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她的计划完全泡汤了。一定要想法通知劳埃德才行。博伊在侧,她无法匆匆地对劳埃德道出心中的爱。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把计划稍微延迟了一些时间而已,她只须再等待几天:劳埃德下周二就会回来。等待令人焦心,但她和她的爱能挨过这些天。可她还是痛苦得只想哭。

她穿上袜子和鞋,走进卧室旁边的小客厅。

博伊找到一瓶威士忌和两个小酒杯,黛西喝了点威士忌让自己提起劲。博伊问她:“我看有个女孩正在给晚饭做鱼饼,我饿了,她的手艺好吗?”

“不怎么好,你饿的话可以拿来将就一下。”

“那就算了,喝点威士忌就行。”说完他又来了杯威士忌。

“你一直在做些什么?”黛西启发博伊说话,这样自己就不用说话了,“你们飞过挪威吗?”德国打赢了挪威战场的第一次陆上战役。

“感谢上帝,我们没有去什么挪威,那简直是场灾难。今天晚上,下议院要为挪威的事进行讨论,”接着,他谈起英法指战员犯起的错误来。

晚饭准备好以后,博伊到地下室取红酒,通知劳埃德的机会来了。但他在哪儿呢?她看了看表。这时是七点三十分,他一定在食堂吃晚饭。她无法走进食堂,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交头接耳,那等于在众人面前揭穿了他们的恋人身份。怎样才能把他引出餐厅呢?她想了又想,但在想出办法前,博伊就拿着瓶1921年出产的培里侬香槟王得意扬扬地回来了。“这是他们生产的最好的葡萄酒,”他说,“有些年头了。”

两人坐在桌边吃梅茜做的鱼饼。黛西喝了杯香槟,但鱼饼一口都吃不下去。黛西把食物在盘子周边围成一圈,让人以为她已经吃了些。博伊倒吃了两份食物。

梅茜用罐装桃子和浓缩奶粉做了甜点。“英国的美食被战争毁了。”博伊说。

“以前也不怎么好。”黛西仍然在摆弄着盘子上的食物,想使食物看上去少一些。

劳埃德一定已经去了栀子花套间。收不到信的话,劳埃德会怎么办呢?他会整夜在那等待她的到来吗?他会等待到午夜以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吗?他会直接过来找她吗?直接过来的话,情况就糟透了。

博伊拿出一支长烟满意地抽了起来,不时把没着的一头放在酒杯中的白兰地里。黛西试图找个理由上楼,但一个都想不出来。晚上的这个时候她又能找什么理由去培训生的宿舍呢?

博伊抽完烟的时候,她仍然手足无措。博伊说:“该上床了,你要先洗澡吗?”

黛西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身走进卧室。她缓缓脱下为劳埃德穿的衣服,洗了把脸,穿上最无趣的一件睡袍,爬到床上。

博伊已经醉得不轻了,但一上床还是向她求欢。她突然觉得害怕极了。“很抱歉,”她说,“莫蒂默医生说三个月不能做爱。”莫蒂默医生没说过这话,他说止血以后就能做爱。黛西感到心里有愧,她本想和劳埃德激情一宿的。

“什么?”博伊生气了,“为什么啊?”

她灵机一动:“很快恢复房事的话,我可能就没机会再怀上了。”

博伊相信了。他很想要个继承人。“那好吧。”他转过身去。

很快他就睡着了。

黛西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一团乱麻。她能偷跑出去吗?必须得套几件衣服——她不可能穿着睡袍到处乱跑。博伊睡得很沉,但经常起床撒尿。如果撒尿时发现她偷跑出去,之后又看到她着装整齐地回来他会怎么想呢?她又能找出什么样的一套说辞说服他呢?夜里女人在乡间别墅四处乱转只会有一个理由。

只能让劳埃德忍了。想到劳埃德一个人孤独伤心地待在满是灰尘的套房里,黛西就伤心得要死。他会穿着制服在那儿睡着吗?如果不盖条被单的话,他会着凉的。劳埃德会觉得她有急事,还是会以为她在无意中把他晾在一边了呢?也许他会觉得很失落,然后迁怒于她。

泪水从黛西的脸上奔流而下。好在博伊睡得很死,她可以尽情地流泪。

下半夜,她终于睡着了。梦中,她要去赶一班火车,但不断被各种愚蠢的小事耽搁:出租车开错地方;必须拿手提箱走很长一段路;车票不见了;到了月台,却发现搭乘的是一辆好几天才能跑到伦敦的公共马车。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博伊已经去浴室刮胡子了。

黛西彻底心灰意冷了。她起床穿上衣服。梅茜在为她做早饭,博伊已经吃起了鸡蛋、培根和奶油吐司。吃完早饭已经九点了。劳埃德说九点出发,他也许已经拿着手提箱出门了。

博伊站起身,拿着报纸进了厕所。黛西知道博伊的这个习惯:他会在厕所里待上五到十分钟。她不再犹豫了:匆忙从地下室走上楼梯,朝前厅奔了过去。

劳埃德不在门口,他一定已经离开了。黛西的心猛地一沉。

不过他会走去火车站:只有病人和有钱人才会为区区一英里路叫出租车,也许还能追得上他!黛西连忙冲出了门!

劳埃德在她前方四百码的车道上拿着手提箱举重若轻地行走,黛西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放下顾忌,撒起脚丫跑了起来。

一辆被军人们称为“蒂利”的皮卡从黛西身旁开了过去。让她失望的是,皮卡在劳埃德身边慢慢停下了。“别上车!”但劳埃德离她太远,没有听见她的喊声。

劳埃德把手提箱扔到皮卡后斗,坐在司机身旁的副驾驶座上。

黛西拼命追赶,但皮卡已经不可能追上了。车一启动,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开走了。

黛西停住脚步,看着“蒂利”开过泰-格温的大门,渐渐消失了。她拼命克制住了想哭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退回屋子。

前往伯恩茅斯的途中,劳埃德在伦敦住了一晚上。这天是1940年5月8日星期三,劳埃德在下议院的旁听席上旁听了决定英国首相内维尔·张伯伦命运的辩论。

议院像剧场一样吵闹而无序:旁听席又窄又硬,楼下的议员们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影影绰绰。旁听席全都坐满了。劳埃德和继父伯尼通过楼下正和比利舅舅一起坐在议席上的艾瑟尔的影响力才好不容易搞到票。

劳埃德没机会问生身父母的事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当前的政治危机上。劳埃德和伯尼都希望张伯伦马上辞职。纵容法西斯主义的人缺乏带领英国参战的公信力,挪威的惨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辩论前一天晚上就开始了。艾瑟尔说,除了受到工党议员的猛烈抨击外,张伯伦同样也受到了本党议员的抨击。保守党议员莱奥·艾默里在辩论中引用了克伦威尔的名言:“不管你们做过什么好事,你们占据此位太久了。我告诉你们,离开吧,别再让我们看见你们。以上帝的名义,走吧!”这席出自同党议员的话简直太残酷了,比两边议席响起的“滚、滚”声还要伤人。

劳埃德的母亲和其他女议员,集中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女议员专用房间,决定发起一项针对张伯伦的投票。男议员无法阻止她们,于是纷纷决定加以声援。周三女性议员的议案提出以后,辩论演变成针对张伯伦的投票。首相接受了这个挑战,并号召朋友们站在他这边——劳埃德觉得这是种软弱的表现。

今晚,攻击依然在继续。劳埃德津津有味地聆听着议员们的唇枪舌剑。他痛恨张伯伦对西班牙施行的政策。1937年到1939年的两年间,在德国和意大利不断给西班牙叛军予以人力和物力支援,美国极端保守主义者陆续把石油和卡车出售给佛朗哥的同时,张伯伦却依然协同法国施行“不干涉”的政策。如果有哪个英国政治家能容忍佛朗哥的大规模杀戮,那这个人只能是内维尔·张伯伦了。

“张伯伦不应该为挪威的惨败负责,”伯尼在会场稍稍平静时对劳埃德说,“温斯顿·丘吉尔是海军部的首脑,你妈妈说推动这次参战的人是他。在面对西班牙、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的软弱而巍然不倒之后——张伯伦要是因为不是自己犯的错而下台那可是太讽刺了。”

“所有错归根结底都是首相犯下的,”劳埃德说,“做领袖就要担这个责任。”

伯尼干涩地笑了一声。劳埃德明白,继父是认为年轻人想问题太简单了,但出于情面,他并没有明言。

辩论声非常嘈杂。但当前首相戴维·劳埃德·乔治站起身时,全场立刻安静下来。劳埃德的名字就是来自于这位德高望重的前首相。尽管满头白发的前首相已经七十五岁了,但发言时仍然保持着上次世界大战胜利者所特有的威严。

他的话毫不留情。“这不是和首相交情深浅的问题,”他带着不遮不掩的嘲讽口气说,“这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问题。”

劳埃德欣喜地看到,保守党的议员们和反对党议员们同样发出了附和的声音。

“他说他愿意做出牺牲,”劳埃德·乔治特有的威尔士北部鼻音加强了责难的效果,“如果想取得战争的胜利,就只有请这位先生卸任了。”

反对党议员纷纷大声表示同意,劳埃德看到母亲高声欢呼。

丘吉尔结束了这场辩论。他的口才和劳埃德·乔治不相上下,劳埃德担心他的演说会拯救张伯伦。但他发言以后,议员们齐齐发出鼓噪声,大多数时间他的演讲都被鼓噪声淹没了。

晚上十一点,丘吉尔结束了演讲,投票马上开始了。

英国下议院的投票系统非常怪异。议员们不是举手表决,也不是在投票纸上画钩,而是必须离开议席,分别穿过两条代表“是”和“否”的走廊。整个过程大约要耗上十五到二十分钟。艾瑟尔说,这种流程只可能是那种没事可干的人想出来的,她肯定这种流程很快会得到变革。

劳埃德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张伯伦的垮台会让他非常高兴,但此时一切都还没有确定。

为了分心,他把思绪放在了黛西身上,想到黛西总会让他轻松一点。泰-格温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是何等怪异——先是那张“书房见”的纸条,然后是关于晚上在栀子花套间见面的匆匆交谈,最后是一晚上在焦心和寒冷中一无所获的等待。他等到早晨六点才放弃希望,不情愿地回到阁楼上的房间里,洗脸刮胡,换套衣服,打好包,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前往伦敦的旅程。

不是出岔子就是黛西改变了主意。劳埃德想知道的是,黛西原本的意图是什么。她说她想告诉他一些事情。她是想说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以致她连约会都忘了。看来只有等下周二见面再问她了。

他没告诉家人在泰-格温见了黛西。那意味着他得向他们解释他和黛西现在的关系,但他实在什么都没法说,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关系是什么。他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吗?他不知道。黛西对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不知道。在劳埃德看来,他们最多只能算是错过恋爱机会的一对好朋友。但他不会对任何人承认这一点,因为那听起来太可悲了。

劳埃德问伯尼:“张伯伦一旦失势以后,谁将会接替他的职位?”

“估计是哈利法克斯,”哈利法克斯伯爵是现任外交部长。

“不要啊,”劳埃德激动地说,“这时候再不能让贵族当首相了。和张伯伦一样,这种人只知道息事宁人。”

“我同意你的观点,”伯尼说,“但谁又能担此大任呢?”

“丘吉尔怎么样?”

“知道斯坦利·鲍德温是怎么说丘吉尔的吗?”保守党人鲍德温是张伯伦的前任外交部长,“他说温斯顿出生时,几个仙女在他的摇篮中注入了许多能力:想象力、辩论的能力、勤勉的精神和把事情圆满解决的能力,这时又来了一个仙女,她说,‘一个人不能有这么多种能力’,她抱起温斯顿,用力摇了摇,把判断力和智慧摇了出来。”

劳埃德笑了。“有趣的故事,但这是真的吗?”

“没有判断力确实是真的。上次大战中,带领英军参加达达尼尔海战的人是他,我们在达达尼尔海战中一败涂地。现在他又把英军带到了挪威,我们在挪威遭到了又一场失败。他是个很好的演说家,但事实证明,他对局势的判断往往太一厢情愿了。”

劳埃德说:“30年代他就说要加强军备。事实证明,这点是正确的——那时,包括工党在内的朝野各界都反对加强军备。”

“当狮子和绵羊一同酣睡时,丘吉尔已经在呼吁加强军备了。从这点上来讲,他是够有先见之明的。”

“我觉得我们就是要有个怀着抵抗决心的人。我们需要一个能大声呐喊,而不是忍气吞声的首相。”

“计票员回来了,你也许能实现你的愿望。”

投票结果宣布了。赞成张伯伦继续担任首相的为二百八十票,反对的为二百票。张伯伦赢了。议席里喧闹连连。首相的支持者相互祝贺,反对者高喊着要张伯伦辞职。

劳埃德非常失望。“经历了这些溃败以后,他们为什么还要维护张伯伦呢?”

“别这么快下结论。”伯尼在张伯伦离开下议院,喧闹声小了点以后,拿了支铅笔在《新闻晚报》的纸边上计算着,“政府通常有二百四十票的压倒性优势,现在只剩下了八十票。”他写了几个数字,计算起来,“除去缺席的议员,大约有四十个原先政府的支持者反对张伯伦留任。这对一个首相来说打击非常大——近百名他的同事对他失去了信心。”

“但这还不够让他辞职,为什么会这样呢?”劳埃德不耐烦地问。

伯尼摊开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第二天,劳埃德、艾瑟尔、伯尼和比利一起乘火车前往伯恩茅斯。

车厢里满是参加伯恩茅斯工党年会的代表。一路上,他们用苏格兰高地口音、伦敦东区的方言等各种口音讨论着昨晚的辩论和首相的未来。劳埃德还是没找到机会和艾瑟尔讨论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问题。

和大多数代表一样,他们住不起悬崖顶上的豪华酒店,只能住在郊区的寄宿旅馆。晚上,他们去了酒吧,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了。劳埃德的机会来了。

伯尼替四个人买了酒。艾瑟尔大声说,不知道茉黛在柏林怎么样了。战争中断了德国和英国之间的邮政业务,艾瑟尔已经有很久没能和茉黛通信了。

劳埃德喝了口啤酒,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再多了解一些我的生父。”

艾瑟尔决然地说:“伯尼就是你父亲。”

她又在逃避!劳埃德抑制住突然在心头腾起的愤怒。“不要再这样说了,”他说,“伯尼知道我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尊敬他,他早就知道了。”

伯尼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诚,但也有些尴尬地对劳埃德表示理解。

劳埃德的声音更决绝了:“可我对特德·威廉姆斯很好奇。”

比利说:“我们要谈论的是将来,谈论过去完全没有意义——我们正面临着一场战争。”

“说得没错,”劳埃德说,“正是因为面临着战争,所以必须立刻找到答案。我不愿再等下去了,我可能很快要上战场,我不愿稀里糊涂就死。”这个理由应该能让他们信服了吧。

艾瑟尔说:“该让你知道的,你已经都知道了。”但是她没敢看劳埃德的眼睛。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劳埃德强迫自己保持耐心,“我的祖父母在哪儿?我是不是有堂兄弟和堂姐妹?”

“特德·威廉姆斯是个孤儿。”艾瑟尔说。

“他在孤儿院长大的吗?”

艾瑟尔生气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劳埃德提高声调,装作生气地回答:“因为我像你嘛!”

伯尼忍不住笑了。“这倒是真的。”

劳埃德倒没笑。“哪家孤儿院?”

“可能他告诉过我,但我忘了。我想应该是在加地夫。”

比利插话进来。“劳埃德,别提这种让人难堪的话题。喝点啤酒,谈点别的吧。”

劳埃德愤怒地说:“让人难堪的不是我。比利舅舅,非常感谢你,但我已经受够了谎言了。”

“好了,好了,”伯尼打圆场,“别说这些话了。”

“爸爸,对不起,但这件事必须得谈,”劳埃德举起手,不让比利和伯尼打断自己的话,“上次我问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妈妈说特德·威廉姆斯来自斯旺西,但因为特德父亲工作的原因,他们家经常搬家。现在她却说特德是在加地夫的孤儿院长大的。其中至少有一个是谎言——可能两次都是在撒谎。”

艾瑟尔终于抬起了眼睛。“我和伯尼给你饭吃,给你衣服穿,一直到送你上大学,”她愤怒地说,“你没有可以抱怨的。”

“我爱你,我也很感谢你,但这是两回事。”劳埃德说。

比利说:“我倒想问了,你为什么突然把这事提出来了?”

“因为有人在阿伯罗温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艾瑟尔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包含着一丝恐惧。劳埃德想,威尔士一定有人知道真相。

劳埃德不留情面地说:“有人告诉我,1914年怀孕的可能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后来却对外声称这个孩子是你的。作为奖赏,菲茨赫伯特家给了你努特利大街的房子。”

艾瑟尔轻蔑地哼了一声。

劳埃德举起手。“这能解释两件事,”他说,“首先是你和茉黛女士非同寻常的友谊,”他把手伸进兜里,“然后是这张络腮胡子男人的照片。”他把照片拿出来给大家看。

艾瑟尔一声不吭地瞪着照片。

劳埃德说:“很可能被人当作我的照片,是不是?”

比利不耐烦地说:“劳埃德,确实很可能,但任何认识你的人都不会认错。别胡说八道了,告诉我们这个男人是谁。”

“他是菲茨赫伯特伯爵的父亲。比利舅舅,我没有胡说八道。妈妈,告诉我,我是茉黛的儿子吗?”

艾瑟尔说:“我和茉黛的友情首先是一种政治上的同盟关系。我们的友谊曾经在妇女参政的策略分歧时中断过,不过后来又恢复了。我喜欢她,她也给了我一些人生中很重要的机会,但我们的关系里没有任何秘密。她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好了,”劳埃德说,“我可以相信你。但这张照片……”

“关于为什么这么相像的原因……”她说不下去了。

劳埃德却不肯放过。“告诉我真相吧。”他冷酷地说。

比利又插话说:“孩子,你找错对象发脾气了。”

“是吗,那你说我该找谁发脾气,说啊!”

“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说。”

比利的话像是一种退让。“你们这是承认先前撒谎了喽?”

伯尼惊呆了。他问比利:“你是不是说特德·威廉姆斯根本不存在?”和劳埃德一样,伯尼显然也被瞒了很多年。

比利没有回答。

劳埃德和伯尼都看着艾瑟尔。

“真该死,”她说,“就像爸爸说的那样,‘你犯下的罪总有一天会被揭露的。’你们想知道,那么就让你们知道吧,虽然你们可能不会喜欢这个事实。”

“告诉我吧。”劳埃德不顾一切地说。

“你不是茉黛的孩子,”她说,“你是菲茨的孩子。”

第二天是5月10日,星期五。这一天,德国向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发起了闪电进攻。

与父母和比利舅舅在寄宿公寓吃早饭时,劳埃德从收音机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并不吃惊:英国军队里所有人都知道德国马上要入侵了。

相对而言,他对于昨晚知道的事实更为惊奇。前一个晚上,他失眠了好几个小时,被母亲误导了这么多年,让他愤怒,而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仅是心爱的黛西的岳父,还是右翼贵族绥靖主义者,这让他深感失望。

“你怎么会爱上他呢?”他在酒吧里当即提出了这个问题。

艾瑟尔的回答一击致命。“你还不是一样,你不是也爱过美国富家女嘛,她还嫁给了法西斯主义者呢,她不也一样是个右翼分子吗?”

劳埃德本想说那完全是两码事,但马上意识到两者没有什么不同。无论和黛西现在是什么关系,他肯定一度爱过她。爱情不可能是理智的。如果劳埃德会被不理智的情感左右,艾瑟尔一定也会。事实上,母子俩陷入爱河的时候也都是二十一岁。

他说艾瑟尔本应开始就告诉他,但艾瑟尔对此也有话说。“如果小时候就告诉你你有个伯爵父亲,你会如何反应?你多半会迫不及待地在学校里别的孩子面前吹嘘一番吧。他们肯定会嘲笑你在说瞎话。要不就是因为你比他们优越而冷落你。”

“但长大以后你总可以……”

“怎么说呢,”艾瑟尔显得很疲倦,“总是找不到好时机。”

听到艾瑟尔的坦白后,伯尼的脸惊得发白,但他很快调整好自己,他说他明白艾瑟尔为何不告诉他真相。“秘密被揭穿就不成为秘密了。”

劳埃德很想知道母亲现在和伯爵是什么关系。“我想你现在还会时不时在威斯敏斯特宫看到伯爵吧。”

“不常见。贵族在威斯敏斯特宫有他们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餐厅和酒吧。民选议员只有经过安排才能和他们见面。”

那天晚上,劳埃德沉浸在震惊和困惑之中,不知该怎么想这件事。他父亲是个贵族,是个托利党人,是博伊的父亲,还是黛西的公公。他该感到悲伤、愤怒还是自轻自贱呢?真相带来的打击是如此之大,以致他完全麻木了。身受重伤就是如此,起初是感觉不到疼痛。

早上听到的消息使他把思绪转到了欧洲战场上。

这天凌晨,德国向西展开了闪电般的突袭。尽管许多人都预料到德国会这样做,劳埃德还是对盟军的情报部门未能打探到袭击的具体日期感到吃惊,同样令他吃惊的,还有这些小国的军队虽然英勇抵抗但一击即溃。

“传来的消息也许是真的,”比利舅舅说,“听听英国广播电台会怎么说吧。”

张伯伦在得知消息后随即召开了内阁紧急会议。由英国师团增援的法国军队早已做好了应对这类入侵的预案。德军入侵以后,英法联军便启动了预案,联军从西部跨过边境,进入荷兰和比利时,迎头阻击疾驰的德军。

威廉姆斯一家心情沉重地搭上前往市中心的公共汽车,向举行工党年会的伯恩茅斯展览馆进发。

到了展览中心以后,他们得知了来自威斯敏斯特宫的最新消息。张伯伦依然紧握着大权。比利听说首相邀请工党领袖克莱门特·艾德礼入阁,意图使战时政府成为三个主要政党联合执政的政权。

一家三口对英国的前途感到心悸。绥靖主义者张伯伦依然把持着政权,工党被迫在联合政府中给他以支持。很难想象英国会变成什么样。

“艾德礼怎么说?”

“他说,要询问工党全国委员会的意见。”比利回答。

“那就是要问我们的意见了。”劳埃德和比利都是工党全国委员会的成员,那天下午四点委员恰好要开会。

“很好,”艾瑟尔说,“我们开始计票吧,看看委员中支持张伯伦计划的有多少。”

“我想应该没有。”劳埃德说。

“别这么确定,”艾瑟尔说,“总有几个希望不惜一切让丘吉尔出局的人。”

接下来几个小时,劳埃德奔走于展览馆的咖啡厅、酒吧和伯恩茅斯的海边,找委员会成员以及他们的朋友和助手谈话。他没时间吃午饭,喝了太多的茶,整个人像是在水上漂一样。

劳埃德失望地发现,在张伯伦和丘吉尔的问题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他有一样的观点。一些经历过上次战争的反战主义者希望不惜一切代价维护和平,他们支持张伯伦的绥靖主义政策。另一方面,威尔士的议员们依然觉得时任内政部长的丘吉尔是派军队镇压1910年托尼潘蒂工人罢工的罪魁祸首。那已经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劳埃德知道政治上的恩仇可不是那么容易忘却的。

三点半,劳埃德和比利在微风中沿着海岸走进举行委员会会议的高岸酒店。他们认为委员会的大多数人不会接受张伯伦的提议,但并不是很确定。劳埃德对投票结果依然非常担心。

走进会议室以后,他们和其他委员一起坐在长桌旁。四点的时候,工党领袖准时出现在会议室里。

克莱门特·艾德礼是个安静谦逊的瘦削男子,他穿着得体,留着一把胡须,头发却没几根了。他看上去像是个律师——他爸爸就是个律师——人们很容易轻视这么一个人。艾德礼用单调的嗓音向全国委员会委员罗列了包括张伯伦想与工党结盟在内的、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一些事情。

接着他说:“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们。第一:你们想不想在以内维尔·张伯伦为首相的联合政府里供职?”

桌旁的委员们纷纷说出了“不”字,比劳埃德料想的还要整齐。劳埃德非常激动。背叛西班牙民主政府,与法西斯分子为友的张伯伦终于要垮台了。这个世界还是有道理可讲的。

劳埃德同时还注意到艾德礼在不知不觉中控制了会议的进程。他没有开宗明义地展开讨论,没有提出“我们该怎么办”这类问题,更没有给与会者迟疑和踌躇的机会。他把委员们逼到墙角,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劳埃德确信艾德礼达到了他想要达到的结果。

艾德礼说:“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你们愿意在另一个首相掌权的联合政府中工作吗?”

委员的回答没有刚才那么一致,那么响亮,但所有人的回答都是“是”。劳埃德环顾四周,发现所有委员都支持这个想法。如果有人反对的话,他们绝不介意投票进行表决。

“如果是这样的话,”艾德礼说,“我会告诉张伯伦,工党愿意参加联合政府,但前提是他必须辞职,选举出一位新首相。”

桌子旁响起一阵低低的应和声。

劳埃德注意到,艾德礼机智地回避了他们想让谁担任新首相的问题。

艾德礼说:“我现在就去给唐宁街十号打电话。”

说完他离开了会议室。

那天晚上,温斯顿·丘吉尔依例被招到白金汉宫,在任命仪式上被国王宣布成为新一任的联合王国首相。

虽然丘吉尔是保守党人,但劳埃德对他抱有极高的希望。周末,丘吉尔组成了他的内阁。战时内阁包括了克莱门特·艾德礼和艾德礼的副手阿瑟·格林伍德。丘吉尔任命工会领袖厄尼·比文为劳工部长。劳埃德觉得丘吉尔是真心想建立一个多党合作的联合政府。

劳埃德打好包,准备坐火车回阿伯罗温。回去以后,他希望能被迅速派到战场,最好是在法国。但他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小时空闲。劳埃德很想为上周二的事情找黛西要个解释。越到快见面的时候,他就越不耐烦。

与此同时,德军正在穿越荷兰和比利时,他们以劳埃德完全没想到的速度打垮了盟军的英勇反击。周日晚,比利接通了战争部一个熟人的电话。过后,他和劳埃德从寄宿旅馆的女老板那里借了本学校里拿来的旧地图集,一起研究起欧洲西北部的局势来。

比利用食指画出一根从杜塞尔多夫经布鲁塞尔到里尔的线。“德军正奔向法军防线的最薄弱部分,也就是和比利时接壤的北部。”接着他把手指往下移,“比利时南部是阿登高地,那里是机械化部队难以穿越的山地和丘陵,战争部的朋友这样告诉我。”说完他的手指上移,“再南边是法德边境戒备森严的马奇诺防线,这条防线一直延伸到了瑞士。”接着他用手指翻了一页,“在比利时和法国北部之间却没有这样的防线。”

劳埃德非常吃惊。“难道以前没人想到过吗?”

“我们当然想到过这一层,并为此制定了相关的策略。”比利压低了声调。“我们将其称为D计划。这个计划不是秘密了,因为我们已经启动了。法国的大部分军队和英国的远征军已经集结在那里,准备跨过边境进入比利时。他们将在德尔河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阻止德军的推进。”

劳埃德觉得不是很放心:“我们要把一半的军队都投入到D计划中去吗?”

“我们需要确保这个计划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就好。”

女老板带来封发给劳埃德的电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电报肯定是部队发来的。劳埃德离开泰-格温前把伯恩茅斯的地址交给了艾利斯-琼斯上校。劳埃德觉得这封电报来得晚了。他连忙打开了包电报的信封。电报上写着:

不用回阿伯罗温,直接去南安普敦报到。

那里马上有一艘接你的船。

艾利斯-琼斯

不回泰-格温了。南安普敦是英国最大的港口之一,是英国通往欧洲大陆的主要出发地,沿海岸线走,南安普敦离伯恩茅斯只有几十英里,坐火车和汽车可能一会儿就到了。

这样一来,明天就见不到黛西了,劳埃德突然一阵心痛,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黛西要告诉他什么了。

艾利斯-琼斯上校的电报坐实了英军的军事介入。

要去法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