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贝卡的泪水冷冷地贴在脸颊上。

十月的冬日,北海吹来的凛冽寒风在汉堡的奥尔斯多夫公墓吹过。这座占地一千英亩、包含着悲伤和哀悼的公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墓地之一。公墓里有一座为纳粹受难者所建的纪念碑,有一道为抵抗斗争战士树立的纪念墙,还有一座为纪念1943年在盟军蛾摩拉行动中被炸死的三万八千名男女老少的而竖起的合葬墓。

但公墓并没有特殊的区域悼念柏林墙的受难者。

丽贝卡跪下来,捡起散布在丈夫墓边的枯叶。然后在地上放了一支红玫瑰。

她安静地站着不动,看着墓碑回忆着丈夫生前的点点滴滴。

伯纳德已经死了一年了。他活到了六十二岁,这对一个脊髓损伤的人来说颇为不易。他死于肾衰竭,是脊髓损伤患者常见的死因。

丽贝卡回想着他的生平。他的人生被柏林墙损害了,逃离东德的时候他受了重伤,但除此以外他一直过得很好。他是个优秀的教师,几乎可以称为完美。他挑战东德社会主义暴政,逃到了自由社会。他的第一次婚姻以失败而告终,但和丽贝卡相濡以沫了二十年。

她不用来这就能回忆起他。她几乎天天都在想着他。他的死像是截断了她的一段身体似的:她经常会惊讶地发现伯纳德不在该在的地方。当她独自一个人待在两人居住了这么多年的这个家时,她经常想象着跟他说话,告诉他一天发生的事情,对这天的新闻进行评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告诉他。她没有对家里进行改变,让伯纳德自由移动身体的绳子和把手都还在。伯纳德的轮椅就放在床边,好像时刻准备着让他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的身体拖进去一样。自慰的时候,丽贝卡总会想到伯纳德躺在自己身边,用一只胳膊抱着她的情景。丽贝卡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品尝到她的热吻。

好在丽贝卡的工作非常有挑战性,能让她全身心地融入进去。丽贝卡现在是西德政府对外事务部门的一位副部长。因为会俄语,曾经在东德生活过,她专门从事东欧事务的工作。她的空闲时光非常少。

可悲的是,两德的统一似乎还遥遥无期。死硬的东德总书记埃里希·昂纳克似乎无可动摇。人们仍然在试图闯过柏林墙时被杀。苏联领导人安德罗波夫尽管死去了,但上台的是又一位垂垂老者康斯坦丁·契尔年科。从柏林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苏联这个大帝国像一个居住者经常挣扎摆脱,但却永远挣脱不了的泥沼一样,永远取得不了进步。

丽贝卡意识到自己的思绪跑偏了。是时候离开墓地了。“亲爱的,再见。”她轻声说,然后缓缓地向墓地外走去。

穿越墓地时,她穿上大衣,抱起手臂。丽贝卡带着感恩的心情坐上车,发动起引擎。她仍然在开那辆带有轮椅升降机的小汽车,是时候换辆车了。

丽贝卡开车回家。公寓外停着一辆亮光闪闪的梅赛德斯S500,一个戴着帽子的司机站在车旁。她的精神一振。和预料的一样,瓦利已经用他的那把钥匙进了门。他开着收音机,坐在厨房的餐桌旁,随着一首流行音乐的调子踩着步点。桌上放着桃色岁月乐队的最新专辑《梦的解析》。“很高兴能等到你,”他说,“我正要去机场,坐飞机前往旧金山,顺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说着他起身吻了吻丽贝卡。

再过几年,瓦利就四十岁了,他的精神看上去非常好。瓦利还抽烟,但已经戒了毒品和酒。他穿着蓝色的牛仔衬衫和棕色皮夹克。一些女孩会抢着要他,丽贝卡心想。尽管已经有了女朋友,但瓦利似乎不着急安定下来。

回吻瓦利的时候,丽贝卡碰了碰瓦利的胳膊,注意到瓦利身上的皮夹克软得像丝绸一般。这件皮夹克可能得花上好大一笔钱。丽贝卡问:“你们的新专辑不是才录完吗?”

“我们要进行美国巡演。我先去黛西庄园做三周的排练。一个月以后,美国的巡演从费城开始。”

“帮我跟孩子们问声好。”

“没问题。”

“你们上一次巡演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三年了。所以排练的时间需要长一点。但这次的演出在体育馆里进行,不像之前十二支乐队,每支乐队唱两三首歌,在剧院或体育场举行的全明星摇滚乐队巡演。这次体育馆里只有我们和五万名观众。”

“你们会做欧洲巡演吗?”

“当然会做,只是日子还没定。”

“德国会有吗?”

“肯定会有。”

“到德国的话跟我说一声。”

“当然,我会送你张票的。”

丽贝卡笑了。作为瓦利的姐姐,桃色岁月演出时她在后台总会受到皇室成员一样的对待。组合成员采访时总会谈起汉堡的往日岁月,谈起瓦利的大姐给他们做了那周唯一的一顿大餐。因为这个原因,丽贝卡在摇滚乐界中颇为知名。

“演出愉快。”丽贝卡说。

“你准备去布达佩斯,对吗?”

“是的,去参加一个贸易会议。”

“会有东德人参加吗?”

“有,为什么这么问?”

“会有人能把这张专辑带给爱丽丝吗?”

丽贝卡扮出苦相。“我不知道。我和东德政治家的关系不是很密切。他们觉得我是帝国主义者的走狗。我觉得他们的一帮实行专制统治,把人民监禁起来的匪徒。”

瓦利笑了。“是找不到什么共同点。”

“没错,但我会试试的。”

“谢谢你。”他把唱片交给丽贝卡。

丽贝卡看着唱片封套上穿着牛仔裤的四个长发中年人照片。好色的贝斯手布兹有点发福,同性恋鼓手刘脱发脱得很厉害,乐队主唱戴夫的头发已经依稀灰白。他们已经在流行乐坛建立了自己的地位,事业成功,家庭富裕。她还记得若干年前去汉堡她家的几个饥饿小子:骨瘦如柴,衣着邋遢,但言语诙谐,招人喜欢,满是对未来的希望和梦想。“你们干得很不错。”她说。

“是的,”瓦利说,“我们的确取得了成功。”

布达佩斯会议的最后一天晚上,组织者邀请丽贝卡和其他代表试喝托卡伊葡萄酒。来宾被带到了波兰政府瓶装酒协会所属的一个酒窖。酒窖在多瑙河以东的佩斯区。主人上了几种不同的白葡萄酒:有干葡萄酒,有度数很高的葡萄酒,有诸如爱真霞一样的低度葡萄酒,还有阿苏这样缓慢发酵的葡萄酒。

全世界的政府官员基本都不太善于举办聚会,丽贝卡担心酒会会很沉闷,但叠放着一箱一箱葡萄酒,上有拱顶的酒窖却给人一种温馨的气氛。主人们还拿出了塞有蘑菇和香肠的风味匈牙利饺子。

丽贝卡看到一位东德代表,对他露出最巴结的笑容。“我们德国的葡萄酒比这更好,你觉得呢?”她问。

丽贝卡调情一般地和东德代表闲聊了几分钟,然后问了她想问的问题。“我在东柏林有个侄女,我想给她带一张流行歌曲的唱片,但我担心唱片夹在信里弄坏了。你能帮我把唱片带给她吗?”

“我想能行。”对方犹豫着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早饭时拿给你。你真是太好心了。”

“好的。”他表情很不安,丽贝卡猜测他也许会把唱片交给斯塔西。但她也只能尝试一下了。

所有人喝下葡萄酒放松以后,和丽贝卡同龄的匈牙利政客弗雷德里克·比罗走到丽贝卡面前,丽贝卡对和自己一样从事外交事务的比罗非常欣赏。“匈牙利到底怎么样了?”丽贝卡问比罗,“我想知道你们发展得好不好。”

他看了看表。“这里离你住的宾馆大约有一英里,”和大多数教育程度高的匈牙利人一样,比罗说一口流利的德语,“你介意和我一起走回去吗?”

他们拿上大衣,离开酒窖,然后沿着漆黑的大河往宾馆那走。在多瑙河的另一边,中世纪名城布达的灯火一直延续到山顶的宫殿。

“共产党人承诺给老百姓带来繁荣富强,但却让人民失望了,”比罗边走边说,“现在连共产党人本身都在抱怨卡达尔政权。”丽贝卡觉得不可能受到窃听的户外更能让比罗畅所欲言。

丽贝卡问:“你们想过对策没有?”

“奇就奇在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应该在政治上分权,引入一定程度的市场经济,使以前半公开的灰色经济合法化以促进经济。”

“谁在挡你们的道?”丽贝卡意识到自己正在像法庭上的律师似的随意向比罗发问。“请原谅我,”她说,“我没想审问你。”

“没关系,”他笑了笑说,“我喜欢直接和人交流,这会比较省时间。”

“许多男人不愿意如此直接地和女人说话。”

“我不是那种男人,我很愿意和自信的女人开诚布公地谈话。”

“你结婚了吗?”

“我结婚了,但现在又离了。”

丽贝卡想到这和自己没关系。“你正要告诉我谁在挡改革的路呢!”

“如果改革的话,一万五千名官僚不是丧失权力就是丢掉工作。现在,五万名共产党高层决定了这个国家的命运。从1956年起,亚诺什·卡达尔就是匈牙利的领袖。”

丽贝卡扬起眉毛。比罗的话出奇地坦白。她突然想到,比罗的这番坦白也许不全然是自发的。这番对话也许是计划好的吧?丽贝卡问比罗:“卡达尔有现行政策的替代方案吗?”

“有,”比罗说,“为了提高匈牙利工人的生活水平,他从包括德国银行在内的西方银行借来了更多的钱。”

“你们怎么还这些贷款的利息呢?”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比罗说。

到了丽贝卡宾馆对面的河边时,丽贝卡停下脚步,靠在防波堤墙上。“卡达尔永远都会是匈牙利的领导人吗?”

“这倒不尽然。我倾向于一个名叫米克洛斯·内梅特的年轻人,他的前途非常远大。”

啊,丽贝卡心想,这才是谈话的主题:比罗想用这种非官方的方式告诉德国政府,内梅特是卡达尔的改革派对手。

“他三十来岁,而且非常聪明,”比罗说,“我们害怕匈牙利走苏联的老路。勃列日涅夫之后是同样老迈的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这简直和在老人院排队洗澡没什么两样。”

丽贝卡笑了。她喜欢比罗的直率。

比罗低下头,吻了吻丽贝卡。

丽贝卡没太过惊讶。她早就感觉到比罗喜欢她了。让她惊讶的是被吻之后心头的那股兴奋劲。丽贝卡热情地回吻了他。

很快丽贝卡就退后了。她把双手放在胸前,把比罗往后推了一点。她借着街灯的光线审视着比罗。五十来岁的男人不可能像阿多尼斯那样俊美,但比罗长着一张富有热情的聪明脸,还能对生活中的嘲讽之处应之以苦笑。比罗长着一对蓝色的眼睛,留着一头灰白的短发。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衣和一条鲜红色的围巾,好似在保守之中加上了一点喜气。

丽贝卡问:“你为什么离婚?”

“我出轨了,我妻子离开了我。你想怎么说我都可以说。”

“我没有权利说你,”丽贝卡说,“我也在生活中犯过错。”

“我很后悔,但幡然醒悟时已经太晚了。”

“你有孩子吗?”

“我有两个孩子,他们都已经成年了。他们原谅了我。玛塔再婚了,但我还是一个人。你怎么样?”

“发现第一任丈夫是秘密警察以后我和他离了婚。我的第二任丈夫在带我闯过柏林墙的时候受了伤。他坐上轮椅,不过我们一起幸福生活了二十年。他去年病故了。”

“相信我,你一定会交上好运的。”

“也许吧。能请你送我到宾馆入口吗?”

他们穿过马路。在街区一角路灯不那么明亮的地方,丽贝卡又吻了比罗一次。她比刚才更享受这个吻,完全把身体贴在了比罗身上。

“和我一起过夜吧。”比罗说。

丽贝卡完全被他说动了。“不行,”但是她说,“太快了,我还不怎么了解你。”

“可你明天就要回家了啊!”

“我知道。”

“我们也许再也见不了面了。”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我们可以到我的公寓,或是去你的宾馆房间。”

“虽然被你的坚持弄得有点动心,但不行就是不行。祝你晚安。”

“那晚安吧。”

丽贝卡转过身。

比罗说:“我经常去波恩出差,十天后我就要去波恩。”

丽贝卡转身对他笑了笑。

比罗问:“到那时能和我一起吃午饭吗?”

“当然能,”她说,“给我打电话。”

“好的。”

丽贝卡笑着走进了宾馆大堂。

侄女爱丽丝在大雨里来米特区家里借书的时候,莉莉正好在家。尽管每门课的成绩都很优异,但因为母亲是抵抗歌手的关系,大学不让爱丽丝入学。不过,爱丽丝决定自学,从工厂下班以后,她会利用晚上的时间自学英语。卡拉正好有几本从外祖母茉黛那里继承的英文原版小说。爱丽丝来叫门的时候,莉莉恰巧在,她们一同到客厅,伴着窗上的雨点声一起找书。莉莉猜想这应该都是些战前的老版英文书。爱丽丝挑选了几本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莉莉估计爱丽丝将是看这书的第四代人。

爱丽丝说:“我们提交了去西德的申请。”她的语气里透露着年轻人的渴望。

“我们是谁?”莉莉问她。

“我和赫尔穆特。”

赫尔穆特是比爱丽丝大一岁,今年二十二岁的爱丽丝男朋友,目前正在大学就读。

“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我说我要去探望汉堡的父亲。赫尔穆特的祖父母在法兰克福。不过桃色岁月正在进行世界巡演,我们实际上想去看舞台上的父亲。如果父亲在西德演出的话,我们也许恰巧能赶上德国站的演出。”

“我想他在西德应该有场演出。”

“你觉得当局会让我们去吗?”

“你也许会走运的。”莉莉不想挫伤年轻人的乐观情绪,但她对爱丽丝和赫尔穆特的西德之行并不是很看好。她本人就被拒绝了去西德的申请。很少有人被获准离境。当局必定怀疑爱丽丝和赫尔穆特这样的年轻人一去就不回头了。

莉莉本身也有这个疑问。爱丽丝的言辞里经常透露着对西德的向往。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她希望看不经审查的小说,看新电影和新演出,听不需要七十二岁的埃里希·昂纳克批准才能听的音乐。如果爱丽丝设法离开了东德,她凭什么还要回来呢?

爱丽丝说:“这个家大多数和当局起冲突的事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他们不该拿我来出气啊!”

但爱丽丝的母亲卡罗琳仍然在唱触怒共产党当局的那些歌,莉莉心想。

门铃响了,莉莉和爱丽丝听到楼下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杂音。他们下楼去看,发现卡罗琳穿着湿雨衣站在楼下的走廊里。莫名其妙的是,她的手里竟然拿了个手提箱。卡拉为她开了门,卡拉在护士服外面套了条围裙,站在卡罗琳身边。

卡罗琳的脸蛋因为哭泣而显得又红又肿。

爱丽丝问:“妈妈,你怎么了……”

莉莉问卡罗琳:“发生什么事了?”

卡罗琳说:“爱丽丝,你继父离开我了。”

莉莉大吃一惊。奥多·沃斯勒把卡罗琳抛弃了吗?她压根儿没想到温顺的奥多有胆量弃妻子而去。

爱丽丝用胳膊搂住母亲,一句话也没说。

卡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卡罗琳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他三小时前跟我说的,他要和我离婚。”

莉莉心想:可怜的爱丽丝,接连被两个父亲离弃了。

卡拉激愤地说:“可牧师是不能离婚的啊!”

“他连神职都不要了。”

“真是太可悲了!”

莉莉意识到家里迎来了一场剧变。

卡拉开始就事论事。“你最好坐下来好好说。我们去厨房说。爱丽丝,拿上你妈妈的大衣,挂起来晾干。莉莉,去烧点咖啡。”

莉莉把水烧上,从橱柜里拿出块蛋糕。卡拉问:“卡罗琳,奥多究竟是怎么了?”

卡罗琳看上去很消沉。“他是个……”显然,卡罗琳觉得要说的话难以启齿。她避开众人的目光轻声说:“奥多告诉我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同性恋。”

爱丽丝轻叫了一声。

卡拉说:“太令人震惊了。”

莉莉突然想到了什么。五年前一起去匈牙利度假的时候,瓦利和奥多第一次见面,莉莉发现瓦利在看到奥多时闪过吃惊的表情,莉莉对瓦利当时刹那而过的表情记忆得特别清晰。那时瓦利就察觉到了奥多的真实性向了吗?

莉莉一直觉得奥多对卡罗琳的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更像是上帝指派给他的任务。如果有人向莉莉求婚,莉莉不希望对方是因为善良可怜她而向她求婚。对方应该爱她爱得不能放手而向她求婚:爱才是求婚的最重要基础。

卡罗琳抬起头。道出了可怕的真相以后,她终于能直视卡拉的目光了。“事实上我不是很震惊,”她说,“其实我早就有点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曾经有个名叫保罗的英俊小伙子经常到我们家来。奥多每周让他几次到我们家吃晚饭,吃完饭去教堂的小礼拜室研经。周六下午他们经常去特雷普托公园漫步。也许他们什么都没做——奥多不是那种会撒谎的人。但和他做爱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在想着保罗。”

“后来怎么样了呢?他和保罗的关系是如何结束的呢?”

莉莉一边听卡罗琳讲话,一边把蛋糕切成小块。她把切成块的蛋糕放在一个盘子上。但没有人去拿盘子里的蛋糕。

卡罗琳说:“我一直不了解全部情况。突然有一天,保罗就不再来我们家,也不再去教堂了。奥多从来没解释过这是为什么。也许他们都从肉欲之爱里回头了吧。”

卡拉说:“作为一个牧师,奥多的心里一定经历了激烈的争战。”

“我知道。当我不对他生气时,我为他感到惋惜。”

“可怜的奥多。”

“但保罗只是六七个和他有关系的男孩之一。这些男孩都很俊美,而且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奥多找到了真爱。他惨兮兮地向我道歉,他下定决心,诚实面对自己的真实性向。他要搬出去和一个名叫尤根·弗洛伊德的男人一起住。”

“将来他怎么办?”

“他想到神学院教书。他说这是他的真正使命。”

莉莉把开水倒进壶里磨碎的咖啡里。她很想知道瓦利对奥多和卡罗琳的离异会怎样看。因为那道该死的柏林墙,瓦利自然无法与卡罗琳和爱丽丝重新住在一起。可是他想和她们一起住吗?他没和任何一个女人真正安定下来。在莉莉看来,卡罗琳确实是他生命中的真爱。

但这只是在理论上说得通。共产党的法令使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卡拉说:“如果奥多从教堂里辞去神职,你就得离开现在的那个家。”

“是的,我无家可归了。”

“别傻了,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卡罗琳突然放声大哭。

门铃响了。

“我去开。”莉莉说。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来人中的一个是汉斯·霍夫曼,另一个人穿着司机制服,这位司机为汉斯撑着伞。

“我可以进来吗?”没等他们回答,汉斯就走入了玄关,汉斯手里拿着个一尺见方的包裹。

司机回到路边停着的黑色齐尔豪华轿车上。

莉莉厌恶地说:“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和你的侄女爱丽丝谈一谈。”

“你怎么知道她在这儿?”

汉斯笑了笑,对这样的问题显得很不屑。斯塔西什么都知道。

莉莉走进厨房。“汉斯·霍夫曼来了,他想找爱丽丝。”

爱丽丝站起身,脸色因为恐惧而显得苍白。

卡拉说:“莉莉,带他上楼,谈话时和他们待在一起。”

卡罗琳从椅子起身。“我应该和莉莉一起去。”

卡拉用手按住卡罗琳的肩膀。“你现在的状态不足以应付斯塔西的人。”

卡罗琳接受了卡拉的劝说,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莉莉为爱丽丝敞开门,爱丽丝从厨房进入走廊。莉莉和爱丽丝一起走上楼,汉斯跟在她们后面。

出于与生俱来的礼貌,莉莉差点端给汉斯一杯咖啡。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先让他渴死好了。

汉斯拿起爱丽丝先前放在桌上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侦探小说。“英语小说。”他像是证实了自己的疑问似的说。他坐下来,捋了捋毛料裤子膝盖的地方以防起皱。他把方形的包裹放在椅子旁边的地上,然后说:“小爱丽丝,你是想去西德旅行了吧。你为什么要去?”

汉斯现在已经是个大人物了。莉莉不知道他的确切头衔是什么,但肯定不只是一个秘密警察。他经常在全国性的会议上讲话,还频频接受记者采访。但他的职位还没大到能迫害弗兰克一家的程度。

“我爸爸就住在汉堡,”爱丽丝回答他的问题说,“还有我姑姑。”

“你爸爸是个杀人凶手。”

“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你要拿那事惩罚我吗?共产党的公义不是这样的……我说错了吗?”

汉斯自以为是地点了点头。“和你的祖母一样伶牙俐齿。你们这家人就是记不住教训!”

莉莉愤怒地说:“就我们所知,共产党里芝麻绿豆大的官员都能抛开法律和公义进行报复。”

“你以为这样能说服我给予爱丽丝旅行许可吗?”

“你已经打定了主意,”莉莉疲倦地说,“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批准她去的。来这,你就没打算说同意。你只是来这看笑话的。”

爱丽丝问:“卡尔·马克思的著作里说过共产党国家的工人不能被允许去其他国家旅行吗?”

“从普遍情况来说,一定的限制是必要的。”

“才不是必要的呢!我要见我爸爸。你就是不让我见。这是为什么?原因很简单,你不想让我去见。这和社会主义没任何关系,这就是赤裸裸的暴政。”

汉斯的嘴角扭曲了。“你们这些贪图物质享受的家伙们,”他用厌恶的语调说,“当遇到强权的时候,你们就受不了了。”

“贪图物质享受吗?”莉莉问,“下车走到家时,我没有穿制服的司机为我打伞。爱丽丝也没有。汉斯,这里贪图享受的只有你一个。”

汉斯拿起包裹,递给爱丽丝。“把包裹打开。”他说。

爱丽丝打开棕黄色的纸质封皮。里面放着桃色岁月的最新专辑“梦的解析”。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

莉莉很想知道汉斯是在玩什么把戏。

“听听你父亲的唱片吧?”汉斯建议说。

爱丽丝从彩色封套里拿出白色的唱片袋,然后用拇指和食指从唱片袋里抽出一张黑色的唱片。

爱丽丝抽出的是一张碎成两半的唱片。

汉斯说:“看起来碎掉了,真是太遗憾了。”

爱丽丝开始哭了。

汉斯站起身。“我知道该怎么出去。”说完他离开了。

菩提树下大街是东柏林通往勃兰登堡门的一条宽阔大道。这条街道以另一个名字在西柏林横穿蒂尔加登公园。但从1961年开始,菩提树下大街就断在了勃兰登堡门,被柏林墙所阻断。从西侧的公园看,勃兰登堡门的景色被一道画满涂鸦的高大围墙玷污了,墙前面有张告示上用德语写着:

示警

您正要离开西柏林

墙后面是众多想逃离东柏林却未能如愿的东德人的葬身之地。

桃色岁月的路演团成员背对着丑陋的柏林墙搭了一个舞台,正对着公园放了许多麦克风。在瓦利的指示下,同样多的麦克风面朝着另一边东柏林的方向。他希望爱丽丝能听到他的演唱。一个记者告诉他东德政府对朝东放置的麦克风提出了抗议。“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把柏林墙拆了,我就把我这些麦克风也给拆了,”瓦利的这番话登在了所有的报纸上。

他们原本打算在汉堡进行现场演出,可在瓦利得知汉斯·霍夫曼掰碎了他给爱丽丝的唱片后,为了报复东德当局的暴行,他恳请戴夫把演出地点改在柏林,让上百万东德民众都能听见霍夫曼试图阻止爱丽丝听到的唱片内容。戴夫觉得这个点子非常棒。

当数以万计的歌迷聚集在公园里时,瓦利和戴夫看着他们搭起的舞台。“这将是乐声最为嘹亮的一次演出。”戴夫说。

“是的,”瓦利说,“我希望乐声能一路传到该死的莱比锡。”

“还记得起初棒球场上的那些小扬声器吗?”戴夫问瓦利。

“观众听不见我们在唱什么——我们自己也听不见。”

“现在,十万名听众能以我们想要的方式听我们唱歌。”

“这真是个奇迹!”

回到化妆间的时候,瓦利碰见了丽贝卡。“太令人震撼了,”丽贝卡说,“公园里一定有十万多名观众。”

丽贝卡正和同龄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在一起。“这是我朋友弗雷德·比罗。”丽贝卡说。

瓦利和这个男人握了手,比罗说:“很荣幸能见你。”他的德语里带着匈牙利口音。

瓦利被逗笑了。他五十三岁的姐姐竟然在和人约会。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这男人像是丽贝卡喜欢的类型,聪明但不是很严肃。丽贝卡剪了个戴安娜王妃的发型,穿了条粉红色的裙子,显得非常年轻。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化妆间,留下瓦利一个人作准备。瓦利穿了件干净的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火红色的衬衫。接着他对着镜子描了一圈眼线,让观众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他带着苦涩的心情想起了以前每到这个时候都要留心嗑药的情景:吸上一点毒品让自己演出时保持正常状态,演出后再猛吸特吸作为对自己的奖赏。他再也不愿再去吸毒了。

他被叫上舞台,和戴夫、布兹以及刘在一起。戴夫的全家都来给他助阵:他的妻子杜杜,十一岁的儿子刘易斯,戴夫的父母黛西和劳埃德,连戴夫的姐姐伊维也都来了。他们看上去都在为戴夫而骄傲。瓦利很高兴看到他们,但他们的出现却让他辛酸地想到自己无法看到的家里人:沃纳和卡拉、莉莉,还有卡罗琳和爱丽丝。

但幸运的话,他们可以在柏林墙的另一边听到他的歌声。

乐队走上舞台,人群欢呼着表示欢迎。

菩提树下大街聚集了男女老少几千名桃色岁月的歌迷。莉莉和包括卡罗琳、爱丽丝以及爱丽丝男友赫尔穆特在内的家人一大早就到了。他们在警察设立的把人群与柏林墙隔开的障碍物后面找了个位置。白天人群越聚越多,大街上洋溢着一股节日的氛围。人们有的和陌生人聊天,有的用便携式音箱播放桃色乐队的磁带。夜幕降临以后,人们打开了啤酒和葡萄酒。

桃色岁月乐队登台以后,人群陷入了疯狂。

除了勃兰登堡门门拱上四匹拖着胜利战车的铜马之外,东德那边的人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们能听见演唱会的一切声响:刘的鼓声;布兹敲响的贝斯声;戴夫的伴奏吉他和高扬的和音声;以及瓦利最棒的男中音和极具旋律感的主音吉他声。熟悉的旋律从叠放在一起的扬声器里发出,激越着跳舞的人群。是我哥哥,莉莉禁不住地心想:我的大哥正在向世界歌唱。沃纳和卡拉的表情很自豪,卡罗琳在微笑,爱丽丝的眼睛里在闪着光。

莉莉抬头看了眼附近的政府办公大楼。在街灯的映照下,丽贝卡看见六七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领带的人站在小阳台上。他们没有跳舞。其中一个在拍人群的照片。莉莉意识到,这些一定是斯塔西的人。他们正在给背叛昂纳克政权的人拍照记录——这时东德几乎所有人都对现政权不忠。

更仔细看,莉莉觉得自己似乎认出了秘密警察的其中一个。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人便是汉斯·霍夫曼。汉斯个子很高,背微微有点驼。他似乎在愤怒地说着些什么,右手重重地往下砸。瓦利在采访中说之所以选择在柏林演出是因为东德人不被允许听他们的唱片。汉斯必定知道他把爱丽丝的唱片掰碎才是这么多人在这听桃色岁月的音乐会的真正原因。无疑他对造成眼下这种局面非常生气。

莉莉看见汉斯失望地举起双手,转过身离开阳台,进入大楼不见了。一首歌唱完,另一首歌紧接着开唱,听见是桃色岁月乐队最流行的一支曲子,人群欢呼着表示嘉许。瓦利的嗓音通过麦克风传了出来:“接下来这首是为我女儿写的歌。”

接着他开始唱起了《艾丽西亚,我爱你》这首歌。

莉莉看着爱丽丝,泪水从爱丽丝的脸上流淌而下,但她的脸上却显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