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贝卡背着伯纳德和别人发生了婚外情,但她不想对伯纳德撒谎。在悔恨中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遇见了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她说,“我吻了他,吻了他两次,真是太对不起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丽贝卡很担心伯纳德接下来会怎么说。他也许会马上提出离婚。大多数男人都这样。不过伯纳德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好。可如果他不动怒,而是感到羞辱,丽贝卡反而会觉得伤心。她会对世界上她最爱的人造成伤害。

伯纳德对这番坦白的回应与她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你完全可以继续,”他说,“继续和那家伙保持现在的关系吧。”

两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丽贝卡翻过身看着伯纳德。“你怎么这样说呢!”

“现在是提倡自由恋爱的1968年,每个人都有权和自己喜欢的人发生关系。为什么你就不行呢?”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是认真的,但没想这么轻描淡写。”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爱我,”他说,“我知道你想和我发生关系,但你需要的是真正的性爱,不能一辈子都满足于跟我过家家。”

“真正的性爱也没你说得那么好,”丽贝卡说,“这种事因人而异。和你在一起比和汉斯那时要好得多。”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所以会觉得好。但我还是觉得你需要享受真正的性爱。”

丽贝卡知道伯纳德说得对。她爱他,喜欢两人间特殊的性爱,但当丽贝卡一想到克劳斯是怎样伏在她身上,亲吻她,在她里面抽插,与此同时她又是怎样抬起屁股迎合的时候,她的下面马上就湿了。她对这种感觉感到非常羞耻。她难道只是动物吗?也许她的确是。不过伯纳德对她的需求倒把握得很准。

“也许是因为在战争中的经历,”她说,“我觉得我这个人很怪。”她告诉过伯纳德——不过没有跟其他任何人提过——红军士兵本打算强奸她,但卡拉替她遭了那份罪。德国女人即便在私下之间也很少提到那个年代的事情。但丽贝卡永远忘不了卡拉高昂着头上楼,后面跟着几个哈巴狗似的苏联士兵的场面。十三岁的丽贝卡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并为这种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如释重负流了泪。

伯纳德敏锐地问:“你为自己逃脱让卡拉遭罪感到内疚吗?”

“是的,这会很奇怪吗?”她说,“我是个孩子,还是个受害者,我却觉得做了件非常羞耻的事情。”

“这并不少见,”伯纳德说,“经历过战争的人常因为别人死了,他们却活了下来而感到有罪。”伯纳德的前额上有个希洛高地战役留下的伤疤。

“卡拉和沃纳收养我以后,我的感觉才好上些,”丽贝卡说,“这让卡拉替我受罪的事看上去顺理成章了。父母不是常为儿女在作出牺牲吗?女人生孩子的时候非常痛苦,或许这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但成了卡拉的女儿以后我却开始觉得她的那些付出是理所当然的了。”

“是的,人常常会这么想。”

“你真的不介意我和其他男人上床吗?”

“是的,不怎么介意。”

“但这是为何呢?”

“因为情况反过来会更糟。如果不和他上床的话,你在内心里就会觉得因为我的缘故而失去了些什么,你为我作出了牺牲。我情愿你继续进行尝试。你用不着跟我说你们怎么怎么样——只要回家时说你爱我就行。”

“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夜,丽贝卡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晚上,在汉堡的议会会议厅,一幢新文艺复兴风格、有着绿色屋顶的巨大建筑里,丽贝卡坐在希望当她情人的克劳斯·克劳恩身边。她是市议会的一员。他们正在讨论拆除一处贫民窟,改造成商业中心。但这时丽贝卡的脑子里只有克劳斯。

丽贝卡知道,结束后克劳斯会请她去酒吧喝酒。这是他们第三次一起去酒吧。第一次喝酒之后两人吻别了。第二次喝酒之后在停车场亲热了一会儿,舌吻,克劳斯还摸了丽贝卡的胸。今晚丽贝卡确信克劳斯会邀请她去他家。

她不知该怎么办。她无法集中精力于议会的讨论上。心里全都是自己的事。她觉得又害怕又渴望。会议很无聊,可她希望这会永远都别结束,因为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非常恐惧。

克劳斯非常有吸引力:聪明、善良、幽默、风趣,还和她一样都是三十七岁。他妻子两年前死于车祸,两人没有孩子。克劳斯不像电影明星那样英俊,笑容却很温暖。今晚他穿着适合政客穿的蓝色西装,但整个会议厅只有他一个男议员敞开着领口。丽贝卡想和他做爱,非常想。却又十分害怕。

会议结束以后,克劳斯如丽贝卡所料地邀请她去离市政厅很远但也很安静的游艇俱乐部喝酒。两人分别开自己的车前往游艇俱乐部。

酒吧又小又暗,白天有人出航时生意很好,这时却几乎没什么人了。克劳斯要了瓶啤酒,丽贝卡要了杯起泡的葡萄酒。坐定以后,丽贝卡对克劳斯说:“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了我丈夫。”

克劳斯很吃惊。“为什么啊?”接着,他又说,“不过也没什么可以告诉他的。”但他还是露出负罪的表情。

“我无法对伯纳德撒谎,”她说,“我爱他。”

“你显然也无法对我撒谎。”克劳斯说。

“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恰恰相反,我要对你的诚实表示感谢。我很欣赏你的这种诚实。”克劳斯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丽贝卡对克劳斯因为爱她而表现出失望反倒觉得有些高兴。克劳斯悲伤地说:“如果你向你丈夫吐露了实情,那你为何今天还会跟我在这儿见面呢?”

“伯纳德让我继续下去。”丽贝卡说。

“你丈夫同意我们接吻吗?”

“他想让我做你的情人。”

“这很诡异,是不是和他的残疾有关系?”

“不,”丽贝卡撒了个谎,“伯纳德的状况对我们的性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关系到伯纳德的面子问题,丽贝卡对母亲和几个女性密友一直保持着这种说法:如果让人知道真相,丽贝卡觉得伯纳德一定会感到耻辱。

“如果今天是幸运日的话,”克劳斯说,“就直接去我的公寓吧。”

“不介意的话,我建议别这么赶。”

克劳斯把手放在丽贝卡手上。“紧张是自然的。”

“这种事我以前不经常做。”

他笑了:“即便生活在自由恋爱的时代,心有余悸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我在大学里和两个男孩睡过,然后嫁给了汉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秘密警察。接着我爱上了伯纳德,和他一起逃到了西德。这就是我的整个恋爱史。”

“说些别的吧,”克劳斯说,“你父母仍然在东德吗?”

“是的,他们一直得不到移民许可。一旦同我的第一任丈夫汉斯·霍夫曼这样的人树了敌——那就永远没好果子吃了。”

“你一定很想他们吧。”

丽贝卡无法表达自己对家人汹涌的爱。柏林墙建成那天,东德就阻断了两边的电话联系,因此丽贝卡甚至无法和父母通话。丽贝卡和家人只能通过信件联系——被斯塔西打开查看,经常延迟和受到审查,信里附着的贵重物品还会被警察偷走。丽贝卡收到过不多的几张照片,她把这些照片都放在了床边:沃纳头发都白了,卡拉变得很胖,莉莉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丽贝卡没有谈自己的不幸,而是问克劳斯:“说说你自己吧,你在战争中遭遇了些什么?”

“只是和大多数孩子一样饿了几顿而已,”他说,“我家隔壁的房子被炸毁,所有人都被炸死了,但我们都安然无恙。我爸爸是个测量员:战争时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评估爆炸损失,保证建筑物的安全。”

“你有兄弟姐妹吗?”

“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你呢?”

“我妹妹莉莉仍旧在东柏林,弟弟瓦利在我之后也很快逃过来了。他是桃色岁月乐队的吉他手。”

“原来你弟弟就是那个瓦利啊!”

“是的。他在厨房里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那是家里唯一暖和点儿的房间,对十四岁的女孩来说,那绝对是一种难以忘怀的经历。”

“这么说,他也是偷渡过来的了?”

“刚开始瓦利和我一起住在汉堡,后来他去绳索大街一家地下夜总会弹吉他。”

“现在他已经是个流行巨星了,你常见到他吗?”

“当然,每次桃色岁月来西德演出时我都会见到他。”

“太激动人心了!”克劳斯看着她的酒杯,发现酒杯已经空了,“再要杯葡萄酒吗?”

丽贝卡觉得心头一紧。“谢谢你,不用了。”

“有件事我想让你知道,”克劳斯说,“我很想和你做爱,但我知道你还没拿定主意。记住,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改变主意。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不能回头的事情。如果感觉不舒服,尽管说好了。我发誓既不会坚持也不会生气。我不想让你感到我让你做了任何还没准备好的事情。”

丽贝卡希望克劳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开始慢慢放松下来。她害怕作出错误决定,陷得太深而无法抽身。克劳斯的诺言让她安心了。“现在去你那儿吧。”她说。

他们各自上了车。丽贝卡开车跟在克劳斯后面。开车时她感到极度兴奋。她终于要把自己献给克劳斯了。她一边解开衬衫,一边想着克劳斯的面容——她在衬衫里面穿着新买的黑色蕾丝胸罩。他想象着他们会如何接吻——癫狂后转为抚爱的深情之吻。她想象着她把他的睾丸含在嘴里时他所发出的叹息。丽贝卡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渴望过做任何事,她不得不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大叫出声。

克劳斯在一处新建的大楼里有一间小公寓。跟着克劳斯上电梯的时候,丽贝卡又开始有些忐忑。脱下衣服以后,他不满意我的身体该怎么办?丽贝卡已经三十七岁:不再有坚挺乳房和十来岁姑娘的柔嫩皮肤。如果他有着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又该怎么办?他也许会拿出手铐和鞭子,然后锁上门——

她告诉自己别这么犯傻。她和任何一个平常女人那样都能识破变态,克劳斯无疑是个相当正常的男人。但在克劳斯打开房门领她进屋时,她还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些许不安。

屋里有股浓重的男人气息。屋里没什么装饰,除了几样实用的家具外,只有一台大电视和一个贵重的唱片机。丽贝卡问克劳斯:“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一年了。”

不出所料,这果然不是他和死去的妻子一起住的那个家。

克劳斯显然早就计划好了。他动作麻利地点燃暖气炉,把一张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唱片放进唱片机,然后在一个托盘上摆上一瓶杜松子酒、两个杯子和一盘咸味坚果。

两人肩并肩坐在沙发上。

丽贝卡很想知道克劳斯在这个沙发上引诱过多少女人,提这个话题也许有些不合适,但她就是想问。另外,丽贝卡还想知道克劳斯是希望独身,还是希望再娶一位女子。又是个很难开口的问题。

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克劳斯在两个杯子里倒上杜松子酒。为了找点事做,丽贝卡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克劳斯说:“如果现在接吻,我们就能尝到对方舌头上的酒了。”

丽贝卡说:“好吧,就这么干!”

克劳斯凑近丽贝卡。“我不想浪费钱。”他轻声说。

丽贝卡说:“很高兴你是个简朴持家的人。”

因为笑得太欢,她们一时没能吻上。

笑过之后,克劳斯和丽贝卡亲密地接了吻。

当卡梅隆·杜瓦邀请理查德·尼克松到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演讲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卡梅隆疯了。他们说这是全美最激进的学校,尼克松会被钉上十字架的,演讲时肯定会引发一场冲突。但卡梅隆置若罔闻。

卡梅隆觉得尼克松是美国的唯一希望。尼克松体魄强壮,做事有毅力。很多人觉得他狡猾和寡廉鲜耻:但那又怎么样呢?美国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领导人。千万不能让鲍比·肯尼迪这种不停纠结于是非对错的人当上总统。下任总统不能一味讲良心,而要果断决绝地消灭贫民窟和越南丛林里的匪徒。

在给尼克松的信中,卡梅隆说左派媒体把目光都集中在校园里的自由派和秘密共产党员身上,但校园里的大多数学生实际上是遵纪守法的保守人士,许多人都会来参加尼克松的演讲集会。

卡梅隆的家人都很生气。卡梅隆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民主党参议员,父母也一直投票支持民主党。他妹妹更是气得不行。“你怎么能站在谎言、战争和不义的那一边呢?”杜杜问他。

“和没有交通规则街上就乱成一团一样,在国际共产主义的威胁之下,美国丝毫没有和平可言。”

“你难道眼瞎了吗?你难道没看到非暴力不抵抗的黑人被警棍和恶犬所袭击,没看到里根州长鼓励警察殴打学生示威者吗?”

“你是在和警察过不去。”

“我是和罪犯过不去。警察殴打示威者就是犯了罪,罪犯应该坐牢。”

“这正是我之所以支持尼克松和里根这种人的原因:因为他们的对手想把警察投进监狱,而不是那些惹出麻烦的人。”

副总统赫伯特·汉弗莱宣布要寻求民主党党内提名的时候,卡梅隆感到非常开心。汉弗莱唯唯诺诺地在约翰逊手下干了四年,没人相信他会赢得越南战争,也没人相信他会通过协商停止战争,因此汉弗莱根本不可能当选总统。但他这一掺和,更有竞争力的鲍比·肯尼迪就要遭殃了。

尼克松竞选团队的约翰·埃利希曼给卡梅隆回了信,建议见他一面。卡梅隆非常激动。他早就希望投身于政治:也许这对他来说会是个起点。

埃利希曼是尼克松的先遣助选员。他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但头发却有点稀疏了。“迪克很喜欢你的信。”他对卡梅隆说。

他们在电报街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坐在一棵新发芽的树底下,看着学生们在阳光下骑车从眼前经过。“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埃利希曼说,“我是洛杉矶分校毕业的。”

埃利希曼问了卡梅隆许多问题,对杜瓦家的民主党渊源感到非常吃惊。“我祖母曾是一家名叫《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的报纸的记者。”

“这印证了美国是怎样越来越保守的。”埃利希曼说。

听说家庭不会成为在共和党谋职的阻碍以后,卡梅隆大松了一口气。

“迪克不会来伯克利校园演讲,”埃利希曼说,“这样做风险太大。”

卡梅隆很失望。他觉得埃利希曼的看法错了:演讲会得到巨大的成功。

还没来得及争辩,埃利希曼又说:“但他希望你为竞选组织一个伯克利学生会。新成立的这个组织将表明,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被尤因·麦卡锡愚弄,也不是所有的学生都站在鲍比·肯尼迪这一边。”

卡梅隆对得到总统竞选人的重视感到非常高兴,没多想便同意了埃利希曼的这个提议。

卡梅隆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贾米·马尔格雷夫。贾米和卡梅隆一样专修俄语,也是个年轻的共和党党员。他们宣布建立共和党伯克利学生会,在学生报《加利福尼亚人日报》上刊登了广告,但只有十个人加入。

卡梅隆和贾米组织午餐会以吸引会员。在埃利希曼的帮助下,卡梅隆找到三个著名的共和党人进行演讲。他订了个能容纳两百五十位与会者的会议厅。

卡梅隆发了份新闻通稿,这一次他从对伯克利学生会支持尼克松感到惊讶的当地报纸和电台得到了广泛支持。几家报纸和电台报道了共和党人演讲的消息,表示要派记者进行采访。

《旧金山观察家报》的莎伦·麦基拉克打电话给卡梅隆。“迄今为止你们已经有了多少人?”她问。

卡梅隆对莎伦做作的声音有种本能的反感。“我不能告诉你,”他说,“这相当于军事机密。在打仗之前,你不会告诉敌人你有多少把枪。”

“这么说,是没有多少了?”莎伦讽刺地说。

媒体显然看不上这样的演讲会。

雪上加霜的是,他们无法出售门票。

他们本可以免费分发门票,但那样做很危险:左派学生很可能在会上对演讲者进行诘问。

卡梅隆仍然相信大多数学生是保守派,但他意识到这些人在现时的大环境下并不愿意承认。这样做很懦弱,不过他知道,政治和大多数人并没有切切实实的关系。

但他该怎么办呢?

演讲会前一天他还剩两百来张票没有卖——埃利希曼打电话来问售票的大体情况。“我只是想问问,”他说,“准备得顺不顺利?”

“约翰,演讲会肯定会取得巨大的成功。”卡梅隆说。

“媒体感兴趣吗?”

“有些兴趣,会出现几个记者。”

“卖了多少票了?”埃利希曼似乎能隔着电话看出卡梅隆在想什么。

卡梅隆陷在先前的谎言中无法自拔。“票快卖完了,会来很多人。”运气好的话,埃利希曼识破不了他的谎言。

这时埃利希曼投下了颗重磅炸弹。“我明天去旧金山,会去参加演讲会。”

“太好了。”虽然这样说,但卡梅隆的心猛地一沉。

“到时候见。”

下午上完一节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课以后,卡梅隆和贾米在会议厅里大摇其头。到哪儿去找两百个共和党的学生啊?

“不一定真的是学生。”卡梅隆说。

“报上会说参加者都是些冒牌货。”贾米激动地说。

“不算冒牌货,只是些碰巧不是学生的共和党人而已。”

“我还是觉得这么干很危险。”

“我知道,但总比会场空荡荡的要强。”

“我们去哪儿找人啊?”

“你有奥克兰共和党青年会的电话吗?”

“我有。”

他们找到付费电话,卡梅隆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我需要两百个人,让演讲会看上去热闹一点。”他向对方交了底。

“我尽量帮你办。”对方承诺。

“让他们别接受记者采访。我们不希望媒体发现为尼克松呐喊助威的伯克利学生大多数根本不是学生。”

卡梅隆挂上电话以后,贾米说:“这不是欺骗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卡梅隆其实很明白贾米的意思,但他并不准备承认。他不愿因为一个小小的谎言,就错失了和埃利希曼搭上线的机会。

贾米说:“我们跟人说伯克利学生都支持尼克松,但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卡梅隆生怕贾米会取消演讲会。

“我想也是。”贾米犹犹豫豫地说。

第二天早上,卡梅隆一直都很焦虑。十二点半的时候,会议厅里只有七个人。演讲者来了以后,卡梅隆把他们带到侧面的小房间,给他们送上咖啡和贾米妈妈烘制的小饼干。十二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会议厅里依然空荡荡的。但五分钟以后,人们开始陆续进场。一点钟时,会议厅几乎坐满了。卡梅隆稍稍心定了些。

卡梅隆请埃利希曼主持会议。“我不主持,”埃利希曼说,“学生主持的话效果会更好。”

卡梅隆向参加演讲会的人介绍了几位演讲者,但之后的演讲却一点都没听进去。演讲会很成功,埃利希曼非常高兴——但没到最后结束,演讲会还是有可能出岔子。

演讲者说完以后,卡梅隆作了结语,他说演讲会标志着学生们对游行示威、自由化思想和毒品泛滥的极度抵制。他的讲话迎来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结束时,他恨不得人马上都走光,以免自己的伎俩曝光。

莎伦·麦基拉克出现在现场。莎伦的脸上一副大无畏的表情,让卡梅隆想起了年少时无视自己爱的表白的伊维·威廉姆斯。莎伦走近正在离开会场的人群进行采访。一些人拒绝接受采访。好在她接着走近的是一位真正在伯克利读书的共和党学生。等到采访完这位学生,会议厅外已经没有人了。

两点半,卡梅隆和埃利希曼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厅里。“干得好,”埃利希曼说,“你确信这些人都是学生吗?”

卡梅隆犹豫了一下。“我们创造历史了吗?”

埃利希曼笑了。“学期结束以后,你愿意来迪克的竞选阵营工作吗?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卡梅隆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当然愿意。”

菲茨到威廉姆斯家拜访时,戴夫正好也和父母一起待在伦敦彼得大街的家里。

劳埃德、黛西和戴夫正在厨房——伊维在洛杉矶拍戏。这时是晚上六点,戴夫和伊维小时候的所谓“茶点”时间,那时候劳埃德和黛西会陪着他们坐一会儿,聊聊一天发生的事情,然后出门参加一些政治集会。黛西时常在“茶点”时间抽烟,劳埃德有时会弄点鸡尾酒喝。戴夫和伊维成人以后,只要有人在家,这样的传统依然还继续保持。

正和父母聊到和杜杜的分手时,女仆进门说:“菲茨赫伯特伯爵来了。”

戴夫发现父亲突然紧张起来。

黛西把手放在劳埃德的手臂上说:“不会有什么事,别那么紧张。”

戴夫充满了好奇。他已经知道,菲茨赫伯特伯爵年轻时引诱了当时在庄园当女佣的艾瑟尔,爸爸就是他们的私生子。他还知道菲茨五十多年来一直顽固地拒绝承认有这么个儿子。伯爵今晚究竟是来干吗的呢?

菲茨扶着两根拐杖走进厨房。一走近厨房,他就说:“我妹妹茉黛去世了。”

黛西站起身。“菲茨,我感到很难过,”她说,“快来坐下吧。”说着,她搀扶起他的手臂。

但菲茨犹豫地看着劳埃德说:“我无权坐在这幢房子里。”

看得出,菲茨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劳埃德尽力控制着自己焦躁的情绪。毕竟,眼前站着的是遗弃了自己半个多世纪的男人。“坐下吧。”他僵硬地说。

戴夫拖出一把椅子,让菲茨坐在餐桌边。“我会参加两天后她的葬礼。”菲茨说。

劳埃德问:“她不是住在东德吗?你怎么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呢?”

“茉黛有个叫卡拉的女儿。她给东德的英国大使馆打了电话。他们好心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茉黛去世的消息。我在1945年以前当了很多年的外交部长。自豪地说,这还是管点用的。”

没有问菲茨要喝什么,黛西直接从壁橱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往杯子里倒了一点,然后又在菲茨面前放了一小杯白水。菲茨往威士忌里加了点水,喝下一口。“黛西,亏你还记得。”戴夫想起,妈妈嫁给博伊·菲茨赫伯特的时候,曾经和公婆一起住过一段。妈妈显然还记得菲茨喝威士忌时的习惯。

劳埃德说:“茉黛女士是我已故母亲最好的朋友。”他的声音似乎稍稍有些放松,“我最后一次见她是1933年妈妈带我去柏林的时候。那时茉黛正作为记者写一些反对希特勒的文章。”

菲茨说:“1919年以后,我既没见过她,也没和她说过话。我对她未经我允许就嫁人,而且嫁了个德国人感到非常生气。我为这事气了快有五十年了。”菲茨苍老的脸上露出极度的悲伤,“现在原谅她已经太晚了,我真是个傻瓜。”接着他直视着劳埃德说:“我在其他事上也犯了傻。”

劳埃德飞快地点了下头。

戴夫看了一眼母亲的眼神。他感到刚刚发生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母亲的表情验证了他这种感觉。菲茨的遗憾深重得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但他的到来本身就表明了一种道歉的含义。

很难想象这个弱不禁风的老人曾深陷一段热恋。但菲茨爱过艾瑟尔,从奶奶昔日的只言片语中,戴夫知道她也爱过菲茨。尽管菲茨一直拒绝承认自己的私生子,但回首往事,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啊!

“我跟你一起去。”戴夫自告奋勇地说。

“你说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柏林参加葬礼。”戴夫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不过他觉得这兴许会有治愈的效果。

“戴夫,你真是太替人着想了。”菲茨说。

黛西说:“戴夫,你能去就太好了。”

戴夫看了看父亲,生怕他会不同意。令人惊讶的是,劳埃德竟然落泪了。

第二天,戴夫和菲茨飞往柏林,在西柏林的宾馆里过了夜。

“介意我直接叫你菲茨吗?”晚饭时,戴夫问,“尽管我们知道伯尼·莱克维兹是爸爸的继父,但我们一直叫他‘爷爷’。小时候我又从来没见过你,所以现在再改总觉得晚了。”

“我无权要求你必须叫我爷爷,”菲茨说,“事实上,我对你怎么称呼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他们谈到了政治。“我们保守派人士对共产主义的见解一点都没错,”菲茨说,“我们说它没用,它还确实没什么用。但我们对社会民主主义的判断完全错了。当艾瑟尔说人人都应该享受免费教育、免费医疗,享受失业保险的时候,我说她是在做梦。但你看看现在:她所争取的议案全都得到了通过,英国也在越变越好。”

菲茨具有勇于认错的能力,这一点使他格外具有人格上的吸引力,戴夫心想。伯爵以前显然不是这样一个人:不然也不会和威廉姆斯家吵上几十年。这也许是年老以后才具有的品质。

第二天一早,戴夫的秘书珍妮·普里查德订的一辆黑色梅赛德斯就停在宾馆门口,要送他们过边界,前往东柏林。

汽车开到了边境检查点。

通过一道篱笆,开进一条递交护照的长长通道,边防兵让车等在那儿。

边防兵收走护照以后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没穿制服的高大驼背男人走了过来,让他们下车跟着他走。

驼背男人急走几步之后回过头,对菲茨缓慢的步履显得非常生气。“请走快一点。”他用英语说。

戴夫在学校里学过德语,在汉堡时他的德语又大有长进。“我爷爷年纪大了。”他用德语怒气冲冲地说。

菲茨轻声对戴夫说:“别和他吵,这个王八蛋是个斯塔西特工。”戴夫吃惊地扬起了眉毛:以前他从没听菲茨说过脏话。“他们和克格勃一样,但比克格勃更心狠手辣。”菲茨补充道。

他们被带到了一间只有一张金属桌子和几把木椅子的空房间。驼背男人没有让他们坐,但戴夫拖出了一把椅子给菲茨。他感激地坐下了。

高个男人边抽烟边用德语对翻译说:“问他们为什么要进入东德。”

“参加今天上午十一点一个近亲的葬礼,”菲茨说着,看了看腕上的老式欧米茄表,“已经十点了,希望问话别耽误了葬礼。”

“需要问多久就得问多久,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这也要问?”

“你说你来参加妹妹葬礼,怎么能不问名字呢?她叫什么?”

“我只说来参加近亲葬礼,并没说是我妹妹。你显然已经都弄清楚了。”

戴夫意识到,秘密警察早就在等他们了。这实在让人费解。

“回答问题。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你们的眼线应该汇报过了吧,她叫茉黛·冯·乌尔里希。”

戴夫发现菲茨越来越烦躁,已经忘了要尽量少说话。

驼背男人问:“菲茨赫伯特伯爵怎么会有一个德国妹妹呢?”

“她嫁给了我的朋友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沃尔特那时在英国当外交官。二战时沃尔特被盖世太保打死了。你在那时又干了些什么?”

戴夫从驼背男人脸上的狂怒看出,他知道菲茨在问什么,但他没有回答菲茨的提问。高个驼背男人转身问戴夫:“瓦利·弗兰克在哪儿?”

戴夫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们属于一个乐队。”

“乐队散伙了,我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可不信,你们可是搭档啊!”

“搭档也会吵架拆伙。”

“你们为什么争吵?”

“我们在个人问题和音乐上都有分歧。”其实他们的矛盾只存在于个人生活之中,在音乐上什么分歧都没有。

“既然有分歧,你还想参加他外婆的葬礼吗?”

“她是我的姑奶奶。”

“你最近一次在哪儿见到瓦利·弗兰克?”

“在旧金山。”

“请告诉我地址。”

戴夫犹豫了,事情在越变越糟。

“请告诉我他的地址,瓦利是杀人通缉嫌犯。”

“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在海特大街的布埃纳·维斯塔公园。我不知道他住哪儿。”

“你知道阻碍警察执行公务是违法的吗?”

“当然知道。”

“如果在东德犯下这样的罪行,会被逮捕入狱,知道吗?”

戴夫突然间被吓住了,但他极力保持平静。“全世界几百万歌迷还在等着我的新专辑呢!”

“和维持正义相比,这根本不值一提。”

菲茨插话说:“你确定莫斯科方面会对你在这么件小事上引发国际争端感到高兴吗?”

高个子男人轻蔑地笑了笑,但显然不那么自信了。

戴夫看穿了对方的身份:“你是汉斯·霍夫曼,是不是?”

译员没翻这句话,而是飞快回答:“他的名字和你无关。”

不过从高个子男人的表情来看,戴夫知道自己猜对了。“瓦利跟我说过你的事情,他姐姐把你赶出家门以后,你一直在报复他们一家。”

“快回答我的问题。”

“这也是你报复的一部分吗?骚扰两个去参加葬礼的无辜男人!你们共产党员都是这种人吗?”

“在这儿等着。”汉斯和译员离开了房间,戴夫听见门那头传来上锁声。

“很抱歉,”戴夫说,“这事似乎跟瓦利有关,当初该让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你的错,我只希望别错过葬礼。”菲茨拿出香烟盒,“戴夫,你不抽烟吧!”

戴夫摇了摇头。“我不抽这种烟。”

“大麻对你有害。”

“香烟就健康了吗?”

菲茨笑了。“讲得我没话说了。”

“我和父亲为这事吵过。他喝威士忌。你们议会的人都一样:除了你们喜欢的东西,一切危险的毒品都违法。然后再开始抱怨年轻一代不愿意听你们的训导。”

“没错,是这么回事。”

菲茨抽了根长烟,抽完后,把烟蒂扔在了锡烟灰缸里。十一点很快就过去了,他们错过了专程从伦敦赶来的葬礼。

十一点半的时候,房门开了。汉斯·霍夫曼站在门口。他窃笑着说:“你们可以进入东德了。”接着他便走了。

戴夫和菲茨回到车上。“现在我们直接去弗兰克家。”菲茨把地址告诉司机。

汽车沿着弗里德里希大街驶到菩提树下大街。旧政府大楼保存完好,但马路两边没什么人。“天啊!”菲茨说,“这里曾是欧洲最繁华的商业街。现在连周一的威尔士小街都比它热闹。”

汽车停在一处比周围住家看上去相对要好一点的独栋住宅前。“茉黛的女儿似乎比邻居有钱些。”菲茨说。

戴夫说:“瓦利的父亲在西柏林有家电视机厂。他设法在这儿进行遥控管理。他们家的钱应该是通过经营工厂赚来的吧。”

他们进了屋。认识了这一家人。瓦利的父亲沃纳很帅,母亲卡拉五官端正。瓦利的妹妹莉莉是个十九岁的小美人,长得和瓦利很不像。见到头发中分、披在两侧的卡罗琳,戴夫有点惊讶。瓦利的那首《艾丽西亚,我想念你》的创作灵感就来自卡罗琳母女在一起的场景——爱丽丝只有四岁,见到陌生人还很害羞,头上戴着追悼曾祖母的黑色发带。卡罗琳的丈夫奥多年长一点,三十多岁的样子,留着时髦的长发,却穿了件教士领的衬衫。

戴夫解释了错过葬礼的原因。尽管德国人说英语比英国人说德语要利落得多,但他们还是英语德语混着说。戴夫觉得弗兰克家对菲茨的态度很暧昧,这完全可以理解:菲茨一直对茉黛很严酷,卡拉也许觉得现在再做弥补可能已经太晚了。但现在再去追究也已经太晚了,因此没人在见面时提起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疏离。

十来个参加葬礼的邻居和朋友正在享用卡拉和莉莉准备的咖啡和小点心。戴夫和卡罗琳聊起了吉他。从谈话中,戴夫了解到卡罗琳和莉莉是东德地下演出的红星。因为她们在歌里高唱自由,因此不能录成唱片,但人们录下了她们的演出,私底下流传。这有点像苏联地下出版物的发行。他们谈到了最新流行的磁带,磁带比唱片方便携带,但音质不如唱片。戴夫提出给卡罗琳寄磁带和录音机,她却说这些东西只会被秘密警察偷走。

戴夫本以为抛弃瓦利和奥多结婚的卡罗琳是个狠心的女人,但出乎预料的是,他很喜欢卡罗琳。她长得漂亮,心地也很善良。卡罗琳情意满满地谈到瓦利,想从戴夫嘴里知道瓦利在西方所经历的一切。

戴夫把自己和瓦利争吵的事告诉了她。卡罗琳显得很不安。“这不像他会做的事,”她说,“瓦利不是滥情的男人。很多女孩都喜欢他,他可以每个周末都换女孩,但从没背叛过谁。”

戴夫耸了耸肩:“他变了。”

“你的前女友是个怎样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厄休拉,小名杜杜。老实说,她不忠并不奇怪。她生性不羁,这也正是她如此吸引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觉得你仍然在爱着她。”

“我很迷恋她。”戴夫之所以没用“爱”这个字眼是因为他也不知道现在的感觉究竟如何。他对杜杜很生气,对她的背叛怒气冲冲,但如果杜杜想回到他身边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办。

菲茨走到坐着的两人身边。“戴夫,”他说,“我想在回西柏林之前看看茉黛的墓地,你介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不介意,”戴夫站起身,“我们可以快去快回。”

卡罗琳对戴夫说:“如果你有机会跟瓦利说话,请把我的爱带给他。告诉他,我很期待他见到爱丽丝的那一天。也请你告诉他,等爱丽丝长大,我会把他的事情都讲给她听。”

沃纳、卡拉和莉莉也都有话要带给瓦利。戴夫想,就算是为了给他们带话,他也必须和瓦利见一面。

分别时,卡拉对菲茨说:“你应该拿一件卡拉的遗物。”

“那再好不过了。”

“我知道有一样东西。”她回了屋,稍后,拿着一本皮革包着的相册走到门口。里面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有些黑得很难辨出景物,有些已经褪色。每张照片后面都用大写字母写着字,很可能是茉黛写的。最老的一张拍摄于一处乡间别墅。戴夫读道:“泰-格温,1905年。”那是菲茨赫伯特家的乡间别墅。现在那里是阿伯罗温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

看见自己和茉黛年轻时候的样子,菲茨禁不住哭了。眼泪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下来,弄湿了他干净白衬衫的领口。他费力地说:“好时光都一去不复回了啊!”

他们和弗兰克一家道别。司机把他们带到一个平凡无趣的公墓,找到了茉黛的墓地。墓已经填平了,形成了一个人样大小的小坟包。戴夫和菲茨沉默地并肩站了会儿,周围只听得见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菲茨用一块白手帕擦了擦脸。“我们走吧。”他说。

两人在检查站再次被扣留。汉斯·霍夫曼面带笑容,看着他们和他们的车被彻底检查了一遍。

“你在找什么?”戴夫问,“我们为何要把东西偷带出东德?你们这里没有西方人想要的任何东西!”但周围的人谁都没去理他。

一个穿着制服的海关官员抓出相册,递给霍夫曼。

他随意翻了翻,说:“这个得通过我们技侦部门的检查。”

“好吧。”菲茨悲伤地说。

只有把照相本留在东德,他们才能离开。

车开动后,戴夫回头看了一眼,汉斯把照相本扔进了垃圾桶。

乔治·杰克斯揣着钻戒,坐上波特兰飞往洛杉矶的班机去见维雷娜。

乔治一直跟着鲍比·肯尼迪进行竞选旅行。自从七周前在亚特兰大参加马丁·路德·金的葬礼以后,就一直没见过维雷娜。

这次暗杀对乔治的冲击很大。金博士本来是美国黑人的希望,现在他被一个白人种族主义分子用猎枪暗杀了,本来燃起的那一点点希望瞬间被全盘扑灭。肯尼迪总统也给过黑人希望,但同样被一个白人用枪暗杀了。如果伟人能这么容易被暗杀,那政治还有什么用呢?但乔治又转念一想,好在我们还有鲍比。

维雷娜受的打击更大。葬礼上她显得狂乱、愤怒和迷茫。她敬仰、热爱、服务了七年的金博士去世了,有这般表现是理所当然的。

令乔治不解的是,维雷娜却不想让乔治安慰她。乔治为此感到非常难过。他们相隔六百英里,但乔治是维雷娜生活中唯一的男人。乔治觉得这种拒绝是维雷娜悲伤的表现,应该很快就能过去。

维雷娜对亚特兰大已经无可眷恋了——她不想为金的继承人拉尔夫·阿伯内西工作,于是她辞了职。乔治本以为维雷娜会住进华盛顿自己家,没想到维雷娜未经解释就回到了父母在洛杉矶的家里。也许她还需要时间独自疗伤。

也许维雷娜希望乔治不仅仅是接她回家。

于是,乔治带来了戒指。

初选的下一站是加利福尼亚,乔治终于有机会去找维雷娜了。

他在洛杉矶机场租了辆便宜的白色普利茅斯猛士车——租车钱由竞选总部支付——驾车开往贝弗利山中的北洛克斯伯里路。

他开车穿过高大的铁门,把车停在一幢有普通都铎式农庄五倍那么大的都铎式建筑里。维雷娜的父母,珀西·马昆德和李宝宝,跟其他的好莱坞明星一样住在这样的豪宅里。

一位女佣为他开门,把他领进一间毫无都铎风格的客厅:白地毯,空调,一排能看到户外游泳池的落地窗。女仆问他想喝什么饮料。“苏打水,”他说,“任何牌子的都可以。”

维雷娜走进客厅的时候,乔治吓了一大跳。

她剪掉了非洲式风格的发型,头发贴着头皮,和他一样短。维雷娜穿着黑色长裤、蓝衬衫、皮外套,头上戴着顶黑色的贝雷帽。这是号召黑人自卫的黑豹党制服。

乔治强压着怒气,上前和她接吻。维雷娜迎上来,但吻得很敷衍。乔治马上就知道她的心情还没恢复。他希望自己的求婚能让她走出葬礼的阴影。

他们坐在橘黄咖三色的条纹沙发上。女仆端着托盘给乔治送来了一杯加了冰的可乐。女仆走后,他拉起维雷娜的手,压下怒火尽可能温柔地问:“为什么要穿这套制服?”

“不是很明显吗?”

“我不懂。”

“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是非暴力运动,他们却射杀了他。”

乔治对维雷娜很失望。他原本希望听到一个更好的理由。他说:“亚伯拉罕·林肯打了一场内战,后来也被射杀了。”

“黑人有权保护自己。没人能践踏黑人——尤其是警察。”

乔治无法掩饰对这种观点的不屑。“你们只是想吓唬白人,这种行为什么都得不到,只是在哗众取宠。”

“非暴力不合作又得到了什么?几百个黑人被处私刑或暗杀至死,更多的人被殴打、被投入监狱。”

乔治不想和维雷娜争论——他只想让维雷娜回到以前那种状态——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调。“进行非暴力的民权运动以后,我们有了1964年的《民权法案》和1965年的《选举权法案》。现在,我们甚至有了六个黑人参议员。”

“白人说这已经走得够远了。但其实根本不够,没人有能力通过一项反对‘住房歧视’的法律。”

“白人也许会害怕穿着盖世太保制服的黑豹党人拿着枪在他们豪宅周围走来走去吧。”

“警察有枪,我们也要有。”

乔治意识到,这番看似只涉及政治的话题其实已经影响了他们的关系。他就要失去她了。如果说服不了维雷娜脱离黑豹党,她就回不到他的生活当中。“我知道全美的警察都是些暴力的种族主义分子,但解决之道是改进警察的素质,而非杀了他们。我们必须赶走罗纳德·里根这种鼓励警方实施暴力的政治家。”

“我无法接受白人有枪,而我们没有的现状。”

“那就发起一场控枪和提高黑人在警界地位的民主运动。”

“马丁相信民主运动能帮助美国,他却死了。”维雷娜带着挑衅的口吻说道。然后,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乔治想去抱她,但被推开了。但他还是想让她明白原委。“如果你想保护黑人,来为我们助选就好了,”乔治说,“鲍比会当上总统的。”

“即便他赢了,议会也会束缚住他的手脚。”

“议会会试着阻挠他,但我们会和议会进行斗争。议会赢不了的话,我们就会赢,这就是让美国做出改变的方式。美国的政治体制很差劲,但别国的比这还差。有些国家甚至用战争来解决问题。”

“我们不允许继续这样下去。”

“我们以前也经常意见不同,”乔治小声说,“但我们依然深爱着彼此,对吗?”

“此一时彼一时了。”

“别这么说。”

“我的人生都已经改变了。”

乔治盯着维雷娜的脸,发现她的表情里夹杂着愧疚和不屑,他立刻明白了。“你和一个黑豹党成员睡过了,是不是?”

“是的。”

乔治感觉胃部一阵抽搐,像被灌下了一大杯冰啤酒。“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

“我正在告诉你。”

“我的上帝。”乔治非常悲伤。他摸着口袋里的戒指。这个戒指应该不会拿出来了吧。“你知道我们从哈佛毕业已经七年了吧?”他拼命抑制住眼泪。

“我知道。”

“我们在伯明翰面对过警犬的袭击,在华盛顿听了‘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经历了约翰逊总统通过《民权法案》的历史性时刻,以及两次暗杀……”

“但黑人还是最穷的美国人,住在最简陋的房子里,接受最敷衍的治疗——但在越南战场上做出最大牺牲的却还是黑人。”

“鲍比会改变一切的。”

“不,他不会。”

“他会的。我会邀请你到白宫,让你知道你完全错了。”

维雷娜走到门口。“乔治,再见了。”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结束。”

“女仆会带你出去。”

乔治很难理清思绪。他爱了维雷娜好多年,觉得迟早会和维雷娜结婚。现在维雷娜却抛弃他,加入了黑豹党。他觉得怅然若失。尽管他们一直分开住,但他总是在想着下一次见面时对她说什么话,怎样爱抚她。现在,他又独自一个人了。

女仆走进客厅说:“杰克斯先生,请跟我来。”

乔治木然地跟着。到了玄关,女仆为他开门。“谢谢。”乔治说。

“再见,杰克斯先生。”

乔治开着租来的车,离开了。

加利福尼亚初选投票那天,乔治和鲍比·肯尼迪一起在马里布海滩,电影导演约翰·弗兰肯海默的家里。早晨天很阴,但鲍比还是和十二岁的儿子戴维在海里游了个泳。他们被卷在回头浪里,爬上岸时浑身是砂砾造成的擦伤和划痕。午饭后,鲍比张着嘴,横躺在两把椅子上睡着了。透过玻璃移门,乔治注意到鲍比的前额留下了刚才游泳造成的明显伤痕。

乔治没告诉鲍比,自己和维雷娜分手的事。他只告诉了母亲。乔治没时间在竞选中途考虑感情上的事,在加利福尼亚也是马不停蹄:机场上的混乱场面、汽车巡游、疯狂的人群、没完没了的开会。乔治很高兴能这样忙。睡觉前能有几分钟时间让他暗自神伤就已经够奢侈的了。即便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还在设想着说服维雷娜投身到合法的政治活动中,为鲍比进行助选的事情。也许两人走的不同道路早就预示了分道扬镳的结局了吧,只是乔治一直不愿意去相信而已。

下午三点,第一个开票的投票站公布了竞选结果。鲍比以百分之四十九对百分之四十一领先于尤因·麦卡锡。乔治非常兴奋。我无法赢得一个女人的爱,但可以赢得选举,他心想。

洗完澡、刮完胡子后,鲍比穿上了白衬衫和蓝色条纹西服。西服和爆棚的信心让鲍比更具有总统的样子了,乔治想。

鲍比前额的伤痕太明显。约翰·弗兰肯海默找了点拍电影专用的化妆品,几乎全部遮住了。

六点半,肯尼迪竞选团队的一班人坐上了开往洛杉矶的汽车。到了国宾饭店以后,他们发现庆祝活动已经在舞厅开始了。乔治和鲍比一起去了五楼的总统套房。大客厅里的一百来位朋友、顾问和亲近肯尼迪阵营的记者正喝着鸡尾酒相互庆祝。套房里的几个电视机都打开着。

乔治和鲍比几位最亲密的顾问跟在他身后,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和以往一样,鲍比总是把聚会和政治演讲合二为一。和加利福尼亚的情况一样,这天他仍以微弱优势赢得了赫伯特·汉弗莱出生地南达科他州的初选。加利福尼亚的初选结果公布后,鲍比对在纽约州获胜更有信心了,毕竟他现在还是纽约州的参议员呢!“干得好,我们击败了尤因·麦卡锡!”鲍比坐在卧室的角落里,一边看电视,一边亢奋地说。

乔治渐渐对民主党大会有了些担心。怎么能让鲍比的受欢迎程度在那些没有预选的州的党代表投票中体现出来呢?“汉弗莱在伊利诺斯等州花费了很大的力气,伊利诺斯州的党代表票都由戴利市长所把持。”

“没错,”鲍比说,“但戴利市长之流最终也无法不顾民意。他们同样想让民主党获胜。他们知道汉弗莱赢不了尼克松,而我一定能赢。”

“这是事实,但他们知道,不代表民主党的党棍也知道。”

“八月时他们就知道了。”

乔治和鲍比一样知道他们的阻力很大,但他更清楚前面有多大危险。“我们需要麦卡锡退出以全力对付汉弗莱,我们可以和麦卡锡达成交易。”

鲍比摇摇头说:“我没法承诺让他当副总统。他和我一样也是天主教徒。新教徒可以容忍正副总统里有一个是天主教徒,但绝不会容忍两个。”

“你可以把内阁里的最高职位让他来当。”

“你是说国务卿吗?”

“如果他现在退出的话。”

鲍比皱起眉头。“很难想象在白宫与他共事会是什么样子。”

“不能赢的话,你连白宫都进不了。要我去试探一下吗?”

“让我再考虑考虑。”

“好吧。”

“乔治,你知道吗?”鲍比说,“现在我才第一次觉得不再是杰克的弟弟了。”

乔治笑了。这简直是个飞跃。

乔治回到客厅同记者交谈,不过他没去拿酒。和鲍比在一起时他必须保持清醒。鲍比喜欢波本威士忌,但极其讨厌随从因为喝酒而误事,他会毫不犹豫地痛责让他丢脸的人。只有在鲍比不在的时候,乔治才能心安理得地喝酒。

临近午夜的时候,乔治陪鲍比到楼下的舞厅发表胜选演讲,此时乔治依然非常冷静。鲍比的妻子艾瑟尔穿着黄白相间的短连衣裙和白色的紧身裤。尽管怀着他们的第十一个孩子,但看上去非常迷人。

如同往常一样,参加舞会的人群很癫狂。男孩们戴着肯尼迪式的草帽,女孩们则穿着制服:蓝色的长裙,白色的上衣,扎着为肯尼迪助选的红色腰带。乐队奏响了助选的歌曲。电视摄像机的炽烈灯光照在台上,使本来就非常热的舞厅更热了。鲍比和艾瑟尔在贴身保镖比尔·巴里的引导下走过人群。年轻支持者们伸手摸他们,拉他们的衣服。鲍比和艾瑟尔好不容易才走到舞厅前方的一个狭小讲坛上。横冲直撞的摄影记者使场面更加混乱。

对乔治和鲍比的其他助理来说,歇斯底里的人群是个很大的麻烦。但这正是鲍比的强大所在。能从群众中获得感情投入正是把鲍比带向白宫的关键所在。

鲍比站在一堆麦克风后面。他没有让助理准备演讲稿,只是写了一些提示词。他的演讲乏善可陈,但在场的人一点都不在乎。“我们是个伟大的国家,慷慨的国家,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国家,”他说,“我将把这些作为我的竞选基调。”这些都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拥护他的人一点都不介意。

乔治决定,接着就不和鲍比一起去舞厅了。看到成双成对跳舞的男女只能让他想到独自一人的现实。在第二天早晨开启纽约州的竞选旅程前,他会美美睡上一觉。情伤只能靠工作来治。

“今晚,我要感谢使这个庆功晚会成为现实的所有人。”鲍比一边说,一边做了个丘吉尔常做的“V”字手势。舞厅里的几百个年轻人也学他的样,伸手摆出了“V”字。鲍比走下讲坛,握了握几只伸出的手。

这时他遇到了小麻烦。演讲结束以后,鲍比本要去附近的媒体工作室接见新闻界代表,本应穿过人群离开舞厅。但比尔·巴里却无法从尖叫着鲍比名字的歇斯底里女孩中间清出一条路来。

一个穿着领班制服的宾馆员工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向鲍比指了指侧面一扇显然经过员工工作区通往媒体工作室的转门。鲍比和艾瑟尔跟在这个人后面走进一条阴暗的走廊。乔治、比尔·巴里和其他随员赶忙跟了过去。

走廊通向放着几张不锈钢保温餐桌和一台巨大制冰机的食品准备区。一个电台记者跟在不停向前走的鲍比后面问:“参议员,你准备如何对付汉弗莱先生?”鲍比不时和走廊里遇到的面带微笑的宾馆员工握手。一个年轻的厨工从一个托盘架前转身,似乎要和鲍比打招呼。

但让人惊恐的是,乔治竟然在年轻厨工的手上发现了一把枪。

厨工手里拿的是一把枪管很短的黑色左轮手枪。

厨工把枪对准了鲍比的头。

乔治还没来得及开口,子弹已经射出了。

小手枪发出“砰”的一声,仅仅比普通的碰撞声稍响一些。

鲍比用双手遮住面部,蹒跚地后退两步,倒在水泥地上。

乔治大喊:“不要,不要啊!”这种事不能发生——这种事万万不能再发生了。

接着又发出了一阵爆竹般的枪响。乔治的胳膊突然一阵疼痛,但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鲍比平躺在制冰机旁的地上,两腿分开,双手放在头上,眼睛还是睁着的。

走廊里的人大喊大叫起来。电台记者语无伦次对着自己的麦克风说:“肯尼迪参议员遇刺了!肯尼迪参议员遇刺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好几个人一齐扑向了枪手。有人在喊:“把他手里的枪夺走,快把他手里的枪夺走!”乔治看见比尔·巴里狠狠地往枪手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乔治跪在鲍比身边。鲍比还活着,血却开始从耳朵下面的伤口不停往下流。他看上去很不好。乔治帮他松开领带好让他呼吸,有人在鲍比的头下面垫了件大衣。

乔治听见有人发出呜咽:“老天,不要啊……上帝……”

艾瑟尔分开众人,跪在乔治身边对丈夫说话。鲍比似乎认出了艾瑟尔,试着想对她说话。乔治觉得他像是在问:“其他人都还好吗?”艾瑟尔没有回答,而是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脸。

乔治往四周看了看。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人被后面一连串子弹击中。接着他注意到自己的前臂,他的西装袖子被撕裂了,鲜血正从伤口往外涌。他也被击中了。现在他才觉得手臂上的伤口非常疼。

远处一扇门开了,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蜂拥而出。摄影记者粗鲁地挤开鲍比周围的人,抢占位置,在炉子和水槽之间抢占最佳位置拍摄流血的伤者和悲痛的妻子。艾瑟尔恳求道:“请给他留一点空气!让他好好呼吸!”

几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了走廊。他们提起鲍比的肩膀和脚,把他往担架上抬。鲍比低语道:“哦,不要啊……”

“轻点儿,”艾瑟尔恳求救护人员,“请你们轻点儿。”

救护人员把乔治抬上担架,绑上绑带。

鲍比的眼睛闭上了。

这双眼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