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卡正式离婚那天,克里姆林宫头面人物的助理们正要开个捷克斯洛伐克危机的讨论会。
德米卡非常兴奋。他期望娶娜塔亚为妻,这时两人结婚的最主要障碍已经去除了。德米卡希望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娜塔亚,但到达尼娜·奥尼洛娃厅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助理在那儿了,他必须再等等。
娜塔亚披着一头卷发走了进来,德米卡笑容满面地看着她。娜塔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还是欢快地报之以笑容。
德米卡对捷克斯洛伐克正在发生的事也感到非常兴奋。捷克斯洛伐克的新任总书记亚历山大·杜布切克是个合乎德米卡心意的改革派。自德米卡在克里姆林宫工作以来,终于有一个苏联的卫星国宣布,共产主义不一定要参照苏联的模式。4月5日,杜布切克宣布了包括自由演讲,公民可以去西方旅行,禁止非法逮捕,以及加大工业企业的自由度等一揽子改革方案。
如果这些政策在捷克斯洛伐克可行的话,在苏联也同样可行。
与认为共产主义制度应该废除的妹妹坦尼娅和一些持不同政见者一样,德米卡一直觉得社会主义可以进行改革。
会议开始以后,叶夫根尼·菲利波夫抛出了一份克格勃的报告,称资产阶级分子正试图破坏捷克革命的根基。
德米卡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是勃列日涅夫治下克里姆林宫典型的办事风格。权威受到挑战的时候,他们从不询问提出的问题是否合理,而总会寻找——甚至杜撰问题中包含的恶意。
德米卡轻蔑地说:“我觉得在二十多年的共产主义进程以后,捷克斯洛伐克没有资本主义余孽。”
菲利波夫拿出了作为证据的两张纸。一张是维也纳犹太人档案中心馆长西蒙·维森塔尔的信,他在信中赞扬了犹太复国主义者在布拉格的工作。另一张是捷克斯洛伐克印刷的传单,号召乌克兰脱离苏联。
娜塔亚·斯莫特罗夫在桌子另一边嘲笑地说:“这明显是可笑的伪证!西蒙·维森塔尔根本不可能在布拉格组织反革命活动。克格勃难道不能再做得真一点吗?”
菲利波夫愤怒地说:“杜布切克就是披着羊皮的狼!”
这句话里有一部分是事实,先前的捷克斯洛伐克领导人失宠以后,杜布切克被勃列日涅夫定为接班人,因为他看起来迟钝且忠诚。对克里姆林宫的保守派来说,他的一百八十度转变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菲利波夫义愤填膺地说:“杜布切克允许报界攻击共产党的领导人!”
在这个问题上,菲利波夫并不占理。杜布切克的前任安托宁·诺沃特尼是个骗子。德米卡说:“刚解禁的报纸揭露诺沃特尼利用进口执照购买美洲虎汽车,以极大的利润卖给党内的同事。”他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菲利波夫同志,你真想保护这样的人吗?”
“我希望用严厉的纪律和制度来统治共产主义国家,”菲利波夫说,“反动报纸马上会要求开始西方所谓的民主,但这种民主只是两个敌对的资产阶级政党相互对抗而营造出的假象,其实质是工人阶级的被压迫、被践踏。”
“没人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娜塔亚说,“不过我们希望捷克斯洛伐克成为一个西方游客纷至沓来的文明国家。如果抑制了它的改革,造成旅游业发展滞后,苏联就要付出更多的钱支持捷克斯洛伐克的经济。”
菲利波夫嘲笑说:“这是外交部的观点吗?”
“外交部希望和杜布切克协商,保证捷克斯洛伐克仍然是个共产主义国家,而非不分青红皂白地野蛮介入。”
最后,大多数人的意见倾向于从经济方面加以考虑,建议政治局在东德德累斯顿进行的华沙条约组织的下一次会议上,就捷克斯洛伐克改革等诸多方面的问题,质询杜布切克。德米卡非常兴奋:至少在这一刻,强硬清洗的威胁去除了,令人激动的捷克斯洛伐克共产主义改革还会继续进行下去。
走出尼娜·奥尼洛娃厅以后,德米卡对娜塔亚说:“我离婚了,不再是尼娜的丈夫,在法律上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娜塔亚的回答很平静。“很好。”她的表情却很激动。
德米卡已经与尼娜、小格雷戈里分开了一年。他找了个小房间,每周抽时间和娜塔亚在那儿聚一两次,每次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对德米卡和娜塔亚来说,这样的安排不能算尽如人意。“我想娶你。”德米卡说。
“我也想嫁给你。”
“你会和尼克谈吗?”
“会的。”
“今晚吗?”
“我会尽快的。”
“你在怕什么?”
“我不是为自己害怕,”她说,“他再怎么对我,我都不怕。”想起娜塔亚被打裂的嘴唇,德米卡不禁皱了皱眉。“记得那个卖录音机的人吗?”她问,“我担心的是你。”
德米卡当然记得。那个胆敢欺骗娜塔亚的人被痛打了一顿后进了医院。娜塔亚觉得,如果她请求尼克和她离婚,同样的事很可能发生在德米卡身上。
德米卡不相信尼克动得了他。“我不是底层的罪犯,我是总理的左膀右臂。尼克动不了我。”他对这话有近乎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说不准,”娜塔亚没精打采地说,“尼克也有上层的关系。”
德米卡小声问:“你还和他上床吗?”
“很少了,他还有别的女人。”
“你喜欢和他上床吗?”
“当然不!”
“他呢?”
“也不是很有兴趣。”
“那问题出在哪儿呢?”
“问题出在他的自尊心上。只要一想到我爱上别的男人,他就变得非常生气。”
“我不怕他生气。”
“我怕。但我发誓会去和他谈。”
“谢谢你,”德米卡的声音低到只有娜塔亚能听得清,“我爱你。”
“我也爱你。”
德米卡回到办公室,把开会的情况简单报告给上司阿列克谢·柯西金。
“我也不相信克格勃,”柯西金说,“安德罗波夫想阻挠杜布切克的改革,捏造证据以支持自己的行动。”新任克格勃头目尤里·安德罗波夫是个狂热的强硬派。柯西金接着说:“可我需要从捷克斯洛伐克得到可靠的情报。克格勃不可信赖,但我又能找谁去呢?”
“派我妹妹去那儿,”德米卡说,“我妹妹是塔斯社记者。她在古巴危机期间曾经通过红军的电报装置为赫鲁晓夫发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她可以在布拉格为你做相同的事情。”
“好主意,”柯西金说,“就这么办吧。”
第二天,德米卡没见到娜塔亚。但第三天晚上七点,在德米卡正要离开办公室时,娜塔亚却来了电话。
“你和尼克谈过了吗?”德米卡问。
“还没,”德米卡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失望,娜塔亚又说,“但出了件别的事情,菲利波夫找过我丈夫了。”
“菲利波夫?”德米卡非常吃惊,“国防部官员怎么会去找你丈夫?”
“他故意使坏,把我和你的事情告诉了我丈夫。”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总在会议上起冲突,可是……”
“我有件事没告诉你,菲利波夫曾经向我献过殷勤。”
“那个该死的傻瓜,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在河畔酒吧,那时你跟随柯西金出差去了。”
“简直不可思议。他以为,我不在,你就会和他上床吗?”
“差不多吧,太让人难堪了。我告诉他即便莫斯科只有他一个男人,我也不会跟他上床,也许我应该表达得委婉一些。”
“你认为他是为了报复才告密的吗?”
“我想是的。”
“尼克对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这正是让我担心的地方。真把我嘴唇打裂,我就没这么担心了。”
“别那么说。”
“我担心的是你。”
“别担心,我没事。”
“当心点儿。”
“我会的。”
“回家时记着开车,千万别走路。”
“我一直开车回家的。”
说完再见以后,两人挂了电话。德米卡穿上大衣,戴上皮帽,离开了办公大楼。他的莫斯科人408型小汽车停在克里姆林宫的停车场,因此他至少在单位是安全的。他开车回家,路上一直在琢磨着尼克是否有胆量开车撞过来,好在什么事都没发生。
到住处后,德米卡把车停在一个街区外。这是他最容易受到袭击的一刻。他必须从汽车停放的地方走到路灯下的公寓楼门口。如果有人要痛打他一顿的话,很可能选择在此时动手。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伏击者有可能躲起来了。
德米卡猜测,尼克本人不会出手,可能会派些手下过来。德米卡想知道会来多少人。他要还击吗?如果只来两个人,德米卡或许有赢的机会——他不是个软蛋。如果来三四个的话,他就只能挨打,自认倒霉了。
德米卡下了车,锁上。
他沿着人行道朝前走。袭击者会从停在路边的车子后面冲出来,从前面一幢楼房的拐角冒出来,还是潜伏在哪幢大楼的楼道里呢?
德米卡走进公寓楼,袭击者会不会等在大堂呢?
他等了一会儿,电梯才来。
进了电梯,门关了以后,他又开始担心对方会不会已经进了他的公寓。
他打开公寓门。屋里很安静。他检查了卧室、客厅、厨房和浴室。
这些地方都没有人。
他锁上房门。
接下来两个星期,德米卡走在街上时一直担心会不会被袭击。日子一长,他觉得不必担心,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了。也许尼克不介意妻子的婚外情,也许尼克不愿与在克里姆林宫工作的人结怨。德米卡渐渐开始安下心了。
德米卡仍然对叶夫根尼·菲利波夫的恶意感到迷惑不解。他怎么会惊讶于娜塔亚对他的不屑一顾呢?菲利波夫是个毫无情趣、衣着随便、性格阴沉的男人:怎么会想去勾搭一个既有丈夫又有情人的漂亮女人呢?菲利波夫的感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他的复仇显然没有成功。
然而,德米卡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了被称为“布拉格之春”的捷克斯洛伐克的改革运动上。“布拉格之春”对克里姆林宫造成的分裂,比之前的古巴导弹危机更严重。以德米卡的上司苏联总理阿列克谢·柯西金为代表的一些人,对“布拉格之春”持乐观态度,他们认为捷克人可以为共产主义经济呈现出的低效和浪费找出解决之道。出于政治上的谋略,他们没有表现出热烈拥护的态度,而是建议仔细观察杜布切克的为政之道,以避免和强硬派发生直接对抗。但菲利波夫的上司,国防部长安德烈·格里森科,以及克格勃头子安德罗波夫却对布拉格的事态焦躁不安。他们惧怕布拉格的巨变会影响苏联的权威,影响其他共产主义国家,削弱华沙条约组织的军事力量。他们希望把坦克开进捷克斯洛伐克,废黜杜布切克,重新建立一个依附于莫斯科的强权国家。
苏共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和以往一样,暂时没发表意见,等待着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
尽管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但克里姆林宫的主人也害怕犯错。马克思-列宁主义能解决世上一切问题,因此他所作的决定必须绝对正确。任何意见不和主流一致的人都会被认为离经叛道。德米卡有时很想知道梵蒂冈教廷是否也存在着同样恶劣的氛围。
因为没人想出头率先发表意见,政治局的委员们只能让他们的助理事先非正式地开个会,对政治局会议接下来的议题进行讨论。
“杜布切克的改革不仅包括新闻自由,”一天下午,叶夫根尼·菲利波夫在政治局会议厅外的宽阔走廊里对德米卡说,“杜布切克还想给他所在的、被压迫的少数民族斯洛伐克族以更大的自由。如果这种思想流传到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会怎么样呢?”
如同以往一样,菲利波夫还是用十多年前的老眼光在看待问题。现代几乎每个人都留着长发,菲利波夫却仍然剪了个部队里的平顶头。德米卡试着不去想菲利波夫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你说的这些威胁还都遥不可及,”德米卡争辩道,“苏联不存在迫在眉睫的威胁——没有理由进行强硬的军事干涉。”
“杜布切克小瞧了克格勃。他驱逐了几名在布拉格搜集情报的苏联特工,还开始调查前外交部长扬·马萨里克之死。”
“克格勃得到暗杀友好国家部长的授权了吗?”德米卡问,“匈牙利和东德的领导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一旦这种事传出去,克格勃的名声肯定会比中央情报局更糟。美国最多在古巴这样的敌对国家杀些人罢了,我们却连友好国家的人都杀。”
菲利波夫暴躁起来:“容忍布拉格方面这样下去,形势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我们在外交上会陷入停滞——这点你很清楚。”
“那又怎么样呢?”
“这会损害我们和西方的关系。为了减少在军事上的投入,我们正尽力消除和美国之间的紧张氛围。如果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话,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甚至有可能让理查德·尼克松当上总统——尼克松一旦当上总统,肯定会在军费上增加投入。你好好想想,这会让我们在军费上增加多少支出!”
菲利波夫想打断德米卡的话,却被他的气势压制住了。“入侵还会吓到第三世界国家。为了胜过想取代我们充当共产主义国家核心的中国,我们必须加强和广大不结盟国家的联系。这也正是我们今年十一月将举办世界共产党人大会的原因。如果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这次大会肯定会收到羞辱性的失败。”
菲利波夫冷笑道:“那你就准备让杜布切克为所欲
“恰恰相反,”德米卡借此抛出了柯西金的建议,“柯西金会去布拉格进行协商——得出一个不用武力的解决办法。”
菲利波夫马上抛出了国防部的方案:“国防部会在政治局会议上提出——我们会马上做好军事上的准备,一旦协商失败,进入捷克斯洛伐克的行动就将展开。”
“没问题。”德米卡知道,无论如何,国防部都会做好入侵的准备。
作出决定以后,德米卡和菲利波夫离开会议室,各自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德米卡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秘书维拉·普莱特纳正拿着电话。这时,维拉的脸像打字机里的纸一样苍白。“发生什么事了吗?”他问。
维拉把话筒递给他:“你前妻的电话。”
德米卡压制了抱怨的冲动,接过话筒问:“尼娜,怎么了?”
“快回来,”尼娜尖叫道,“格里沙不见了!”
德米卡的心瞬间停跳了似的。小格雷戈里被昵称为格里沙,他快五岁了,还没开始上学。“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我找不到格里沙,他不见了,所有地方都找过了!”
德米卡一阵心痛,他极力保持着平静。“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哪儿?”
“他上楼去你妈妈那儿。我让他自己去——就在楼上三层,以往我都是让他自己去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到一小时前——你必须马上回来!”
“我这就回去。你赶快打电话报警。”
“快点儿回来。”
“打电话报警,记住了吗?”
“我马上打。”
德米卡放下电话,离开办公室,冲出办公大楼。他没顾上穿大衣,这时已经顾不上莫斯科的严寒了。他跳上自己的莫斯科人汽车,将变速杆推到第一档,驶离了克里姆林宫。尽管狠命踩着油门,但小车仍然开得不是很快。
尼娜仍然住在他们先前住的政府公寓里,那儿离克里姆林宫不到一英里。德米卡把车停在路边,跑进了公寓楼。
门厅里有个隶属于克格勃的门卫。“德米特里·伊里奇,下午好。”门卫礼貌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你看见我儿子格里沙了吗?”德米卡问。
“今天没有。”
“他不见了——会从大楼里跑出去吗?”
“不会,至少是一点钟以后,我吃完午饭回来。”
“今天有陌生人进过这幢大楼吗?”
“和往常一样有那么几个,我这儿有他们的名单——”
“我等下看,如果你见到格里沙,请马上给我家打电话。”
“好的,没问题。”
“警察马上就到。”
“我会领他们到你家。”
德米卡在楼道里等电梯,身上焦躁得全是汗。进了电梯以后,他神经质地按错了楼层,使得电梯在底楼到尼娜住的公寓楼层之间多停了一次。到达尼娜所住的楼层以后,德米卡看见尼娜和妈妈安雅在一起。
安雅不住地用手擦着印花围裙。她说:“格里沙没来过我的公寓,我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会不会迷路了?”德米卡问。
尼娜说:“他自己上去不止二十次了——他知道该怎么走——但他才五岁,很容易分心走错地方。”
“门卫肯定他没离开过大楼。我们只需在楼里找找就可以了。我们先挨家挨户去找吧。不用,先等等,大多数住户都有电话。我现在就下楼去门卫那儿打电话。”
安雅说:“他可能不在某户住家里。”
“你俩到每层楼的走廊、垃圾房和各处的楼梯找一找。”
“好,”安雅说,“我们坐电梯到顶楼,一层层往下找。”
尼娜和安雅坐上电梯,德米卡从楼梯上往下跑。到了门厅以后,他把情况告诉门卫,开始挨家挨户打电话。他不太清楚公寓里有多少住户:也许有一百多户吧?“有个男孩走失了,您见过他吗?”对方接起电话以后,他总会这么问。对方一说“没有”,他就马上挂电话,然后拨打下一家。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把没接电话和没有电话的人家记录下来。
胖警长带着年轻巡警来的时候,德米卡已经打了四层楼的电话了,可还是没有一点发现。两个警察的平静让人焦心。“我们很熟悉这幢楼,马上到各处去看一遍。”胖警长说。
“两个人根本不够,再多派些警察来!”德米卡说。
“先生,有需要的话我们会增派人手。”警长说。
德米卡不想花工夫与人争论。他回去继续打电话,但觉得尼娜和安雅会更有可能比他先找到格里沙。如果格里沙走错人家的话,那家人必定已经通知门卫了。格里沙很可能在上下楼时迷了路。想到小男孩现在有多么害怕,德米卡真想哭上一场。
又打了十来分钟电话,两个警察把格里沙夹在中间,顺着楼梯从地下室走上楼,格里沙和警长手牵着手。
德米卡扔掉话筒,朝格里沙奔去。
格里沙说:“我打不开门,于是就哭了。”
德米卡抱起格里沙,搂紧了他,拼命忍住眼泪。
过了会儿,他问儿子:“格里沙,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叔叔找到我了。”格里沙说。
安雅和尼娜从楼道里冲下来,欣喜若狂。尼娜从德米卡手里抱过格里沙,把小家伙搂在胸前。
德米卡转身问警长:“在哪儿找到他的?”
警长沾沾自喜地说:“在地下室的储藏室里。门没锁,但他够不到把手。他受了惊,但看上去没有受伤。”
德米卡问儿子:“格里沙,你为什么要到地下室去?”
“有人说那里有条小狗——可我没找到。”
“是个男人吗?”
“是的。”
“你认识他吗?”
格里沙摇了摇头。
警长戴上帽子。“找到就好了。”他说。
“等等,”德米卡说,“我儿子说有人用小狗当诱饵,把他骗到了储藏室。”
“是的,先生,他也告诉我了。可是,没人触犯法律。”
“有人想诱拐儿童!”
“很难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小的孩子说的话更不可信。”
“事实很清楚。有人把我儿子骗到地下室,又把他丢下了。”
“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听着,我很感谢你能帮我找到我儿子,但你不觉得对这件事的处理稍显轻率了吗?”
“每天都有孩子迷路。”
德米卡有点起疑了。“你怎么知道到哪儿去找他?”
“侥幸猜中而已。一来我就说了,我非常熟悉这幢楼。”
德米卡决定不在如此激动的状态下说出自己的疑惑。他转过身,朝着格里沙又一次发问:“那个人告诉你名字了吗?”
“说了,”格里沙回答,“他说自己叫尼克。”
第二天早上,德米卡要来了尼克·斯莫特罗夫的克格勃文件。
他非常生气,真想拿把枪干掉尼克。但他告诉自己必须保持镇静。
对尼克来说,前一天骗过门卫不会是什么难事。他可以假装成一个帮忙搬东西的跟在楼里的某个住户后面,或是仅仅出示一下党员证就走进大楼。但是,尼克知道格里沙常从尼娜住的地方去他妈妈家,对于这一点,德米卡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快就想到,尼克也许几天前就踩好点了。他可以和一些邻居闲聊,找到格里沙的活动规律,选择最佳时机进行诱拐。他甚至可能贿赂了这里的片警。他就是想把德米卡吓个半死。
他成功了。
但德米卡发誓要让他后悔。
从理论上来讲,阿列克谢·柯西金作为总理可以查看他想看到的任何文件。然而在实际的操作中,柯西金能看什么文件却需要尤里·安德罗波夫来决定。德米卡认确信,尼克的犯罪行为牵扯不到政治,克格勃没有理由扣住他的个人档案。果然不出所料,尼克的档案这天下午就出现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尼克的档案非常厚。
如同德米卡所料,尼克是个黑市商人,和大多数黑市商人一样是个机会主义者。只要在苏联难买的商品,尼克都会进行非法交易——花衬衫、昂贵的香水、电吉他、女士的贴身内衣、苏格兰威士忌。德米卡仔细地浏览着这份文件,希望从中找到能够足以摧毁尼克的关键点。
克格勃靠流言就能随意抓人,对付尼克,德米卡却需要确凿的证据。他可以带着这份克格勃文件找到警察,要他们进行调查。但尼克显然贿赂过警察——不然也不可能长时间地逍遥法外。尼克的保护伞自然希望这种贿赂能够持续下去。所以即便警方有调查,这种调查也会很快就不了了之。
文件里写了许多尼克私生活方面的事情。他有个情妇,还有好几个女朋友。他和其中的一个女朋友甚至在一起吸大麻。德米卡觉得,娜塔亚对他的这些女朋友肯定知道得不多。每天下午,尼克几乎都会在中央市场附近的马德里酒吧和人谈生意。他有个在克里姆林宫工作的漂亮——
德米卡吃惊地在文件中看到,尼克的妻子长期和柯西金总理的助理德米特里·伊里奇·德沃尔金保持着长期的情人关系。
尼克档案里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这让德米卡非常害怕,看来没有任何事能在苏联保密。
幸好没有照片和录音。
文件里有张尼克的照片,德米卡从没见过他。尼克是个有着迷人笑容的英俊男子。照片上,尼克穿着一件饰有肩章的高档大衣。档案里的记录说,尼克身高一米八,是个体格健硕的男子。
德米卡真想把他打个皮开肉绽。
他把复仇的想法放到一边,继续往下读档案。
很快,他就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
尼克从军队里购买了电视机。
军队里有笔很大的经费,因为怕被定性为不爱国,没人敢质疑这笔经费的用途。其中一部分被用来从西方购买高科技设备。苏联红军每年都要用这笔资金从西方购买几百台昂贵的电视机。他们最喜欢买画面精致、声音清晰的西柏林弗兰克牌电视。根据记录,军队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电视机。它们是几个中级军官订购的,这几人的名字都被记录在了档案里。买来这些电视机后,他们会说款式已经过时了,然后把它们便宜卖给尼克。尼克再把这些电视机拿到黑市上高价卖出,从中赚取丰厚的利润。
尼克的大多数生意都赚不了什么钱,但和军队的电视机交易能让他每年都赚上大钱。
没有证据能表明确有其事,但德米卡知道肯定有这回事。克格勃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军方,但军队的内部调查却以证据不足而草草了事。德米卡心想,调查员多半也牵涉了这桩交易。
他打电话给娜塔亚的办公室。“立马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说,“你家的电视是什么牌子的?”
“弗兰克牌,”娜塔亚立刻作出了回答,“弗兰克牌电视机非常棒,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弄一台。”
“不用了,谢谢你。”
“为什么问这个?”
“我之后再跟你解释。”德米卡挂了电话。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他离开克里姆林宫,把车开到一条名为萨多瓦娅-萨摩特察纳卡娅的马路上。
他必须吓吓尼克。这事不会简单,但他必须行动。他必须让尼克明白无论将来还是过去,他都不该威胁德米卡的家人。
德米卡把莫斯科人轿车停在路边,但没有立刻下车。他回忆起古巴导弹危机时,自己从始至终不惜一切代价保守秘密的往事。当时为了完成任务,他毫不犹豫地毁了许多人的工作,甚至牺牲了他们的生命。现在他同样要毁了尼克。
他锁上车,走向马德里酒吧。
德米卡推开门,走进酒吧。他站定,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这是个阴郁却极具现代感的地方,桌椅都是塑料的。电暖炉冒出的热气和墙上弗拉门戈舞者的照片,不合时宜地给酒吧增添了几许暖色。不多的几位客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德米卡,看上去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流氓。很难想象这种地方竟然和档案中的尼克有所联系。
酒吧尽头有个带转角的小吧台,边门上标着“内部场所”几个字。
德米卡像这里的老板一样大步流星地穿过酒吧,还没站稳就劈头盖脸地问吧台后的男人:“尼克在里面吗?”
男人似乎想让德米卡停下步子,但看了眼德米卡的表情后,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在里面。”他说。
德米卡推开门。
四个男人正在狭小的密室里打牌。桌上放了许多钱。两个浓妆艳抹、穿着短裙的女孩看上去有些无聊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抽着长条美式烟。
德米卡很快就认出了尼克。他和照片上一样英俊,但相机镜头没抓住尼克的冷酷表情。尼克对德米卡说:“这是私人场所,滚出去!”
德米卡说:“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尼克把牌扣在桌子上,往椅背上一靠。“你他妈的是谁?”
“可能有不太好的事会发生。”
两个玩牌的人站起身,转过来看着德米卡。一个人把手伸进外套,德米卡心想他也许要拿出武器。但看到尼克懒洋洋地举起手以后,这个人犹豫着没把家伙掏出来。
尼克盯着德米卡问:“你在说什么啊?”
“发生不太好的事情后,人们一般总会问是谁惹出来的。”
“你会告诉我吗?”
“我现在告诉你,将要给你找上麻烦的是德米特里·伊里奇·德沃尔金。”
“狗娘养的,我不会有任何麻烦。”
“之前确实没麻烦——但在犯了昨天那个错误以后,你的麻烦就大了。”
尼克周围的人紧张起来,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昨天吗?”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就是和她乱搞的小子?”
“当你陷入棘手的大麻烦时,请一定记住我的名字。”
“你就是德米卡!”
“我们还会见面的。”说完,德米卡缓缓转身,走出密室。
穿过酒吧时,里面每个人都盯着他。德米卡直视前方,觉得任何一刻都有可能被子弹击中。
他走到门口,从容不迫地走出了门。
德米卡笑了笑。侥幸成功了,他琢磨着。
现在他必须兑现自己的承诺。
他从市中心驱车六英里前往霍登卡机场,把车停在红军情报中心的停车场。情报中心大楼是幢斯大林时代的诡异建筑,九层高楼的周边搭建了两层裙楼。中心准备在附近再建一幢十五层的大楼:情报组织从来不担心规模会缩小。
德米卡拿着尼克的克格勃文件走进情报中心老楼,要求面见沃洛佳·别斯科夫将军。
一个卫兵问:“你有预约吗?”
德米卡提高嗓门说:“小子,别闹,快打电话给将军的秘书,告诉他我已经在这儿了。”
一阵忙乱以后——很少有人不请自来——德米卡被引导着穿过一个金属探测器,坐电梯前往顶楼办公室。
情报中心大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可以把莫斯科一览无余。沃洛佳跟德米卡打了招呼,给他端了杯茶。德米卡一直很喜欢这位舅舅。五十多岁的沃洛佳已经有了些白发。尽管眼神颇为严厉,但他是真正的改革者——在保守的军队高层可并不多见。他曾经还去过一次美国呢!
“怎么了?”沃洛佳问,“你看上去好像准备要杀人。”
“我碰到个问题,”德米卡告诉他,“我树敌了。”
“在你的圈子里并不少见。”
“和政治无关。尼克·斯莫特罗夫是个恶棍。”
“你怎么惹上这样一个人了?”
“我和他老婆睡了。”
沃洛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威胁你了是吗?”
沃洛佳舅舅也许从没对聪明美丽的卓娅舅妈不忠过,这意味着他并不同情德米卡。可如果他蠢得去娶尼娜这种女人的话,或许对德米卡的看法会有所改变吧。
德米卡说:“尼克诱拐了格里沙。”
沃洛佳坐直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最后我们找到了格里沙。尼克仅仅把他关在政府公寓的地下室里,但这不过是个警告。”
“你必须放弃这个女人!”
德米卡继续自己的话题。“舅舅,我是因为一个特别的理由来找您的。您可以在帮我忙的同时为军队做件好事。”
“说下去。”
“尼克是一场骗局的主谋,这个骗局每年榨取军队数百万卢布。”德米卡把尼克将红军用特别经费购买的电视机转手倒卖的事告诉他。说完以后,他把尼克的档案放在沃洛佳的桌子上。“详细情况都写在这里——还包括了策划这整件事的几个军官的名字。”
沃洛佳没去拿文件。“我不是警察,我无法逮捕那个尼克。如果他贿赂了警察的话,我就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了。”
“但你可以逮捕涉事的军官啊!”
“这倒是。他们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被捕入狱。”
“你可以终止他们的买卖!”
“很快就不会有这种买卖了。”
没有了倒卖军队电视机的买卖,尼克就完蛋了,德米卡心想。“舅舅,谢谢你,”他说,“你帮我大忙了。”
尼克来见他的时候,德米卡正在打点行装,他要去捷克斯洛伐克出差。
政治局同意了柯西金的方案。德米卡将随柯西金乘飞机前往布拉格,协商应对这次危机的和平解决之道。他们想找到一个既能让强硬分子不用担心会对苏联体系构成威胁,又能让匈牙利的改革试验顺利进行下去的折中方案。可是,德米卡希望不久的将来整个苏联体系都能有所改变。
布拉格的五月气温适宜,不过会有点潮湿。门铃响的时候,德米卡正在叠雨衣,准备往包里放。
他所住的大楼没有门卫,没有内部通话系统。大楼沿街的那扇门永远不上锁,任何访客都能不请自来。这里远没有德米卡前妻所住的政府公寓那样奢华。德米卡有时会觉得有点不公,但很高兴格里沙和奶奶住得近。
德米卡打开门,吃惊地看到情人的丈夫站在门口。
尼克比德米卡高大,但德米卡早就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他退后一步,拿起近身很重的一个玻璃烟灰缸,准备用来当武器。
“不需要用那个。”尼克一边说,一边走进玄关,关上门。
“走开,”德米卡说,“在惹上麻烦前快离开这里。”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有自信。
尼克满怀恨意瞪着他。“你表明了立场,”他说,“你不怕我。你完全有能力摧毁我的生活。我应该怕你。很好,我明白了。我确实怕了。”
这话似乎有点言不由衷。
德米卡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根本不在乎那个贱人。我是为了让已经死了的老娘高兴才娶了她。但被别的男人戴绿帽子任谁都会受伤。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别废话,快说重点。”
“我的生意全被你毁了。军队里所有人都不跟我说话了,更别提卖给我电视机了。靠我赚到钱买了四居室别墅的人,在街上看到我一句话都不说——我是指那几个侥幸没入狱的人。”
“你不该威胁到我儿子。”
“我现在知道了。我以为我妻子为哪个小人物张开了双腿,没想到你是这么个难缠的主儿,我低估了你。”
“那就快离开我家,自己疗伤去吧。”
“我必须得挣钱活命。”
“试着找个活儿干。”
“别开玩笑了。我找到了另一条买卖西方电视机的渠道——和军队没有干系。”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重新打造起被你毁灭的生意。”
“那又怎么样?”
“能让我进屋坐下谈吗?”
“别他妈的犯傻。”
尼克的目光中又一次充满了怒气。德米卡担心自己有点太过了,但这股怒火很快就消失了。尼克谦卑地说:“你看这样行吗?我让你抽成百分之十。”
“你想让我参与你的不合法生意吗?你一定是疯了。”
“那就百分之二十。只要别来惹我,你就能拿百分之二十的利润。”
“傻瓜,我不要你的钱。这是苏联,不像美国那样有钱什么都能买。我的关系网远比你给我的钱更有用。”
“你一定有想要的东西。”
在说到这个话题之前,德米卡之所以和尼克争吵完全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但现在他发现机会来了。“哦,是的,”他说,“我的确有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和你老婆离婚。”
“你说什么?”
“我想要你和你妻子离婚。”
“和娜塔亚离婚吗?”
“和你妻子离婚,”德米卡又说了一遍,“你难道对这六个字理解有困难吗?”
“天杀的,这样就行了吗?”
“是的。”
“你可以和她结婚,我不会再去碰她了。”
“如果你和她离婚,我立马就放过你。我不是警察,我也不想针对苏联的腐败展开讨伐。我有更重要的活儿要干。”
“成交,”尼克打开门,“我立马送她上来。”
德米卡吃了一惊。“她在这儿吗?”
“正等在车里呢。我会让她把东西打好包,明天送过来。我不想在家里再见到她了!”
德米卡提高嗓音说:“别想伤害她。即便磨破一点皮,整个交易也会取消。”
尼克在门口转过身,竖起一根手指威胁德米卡。“你也别想违约。如果再想搞我,我就用厨房里的餐刀割掉她的乳头。”
德米卡知道逼急了的话尼克会说到做到。他努力克制住颤抖。“快走吧你。”
尼克没关门便下了楼。
德米卡像是长跑过后一样呼吸艰难。他定定地站在狭小的玄关里,聆听着尼克拖着步子下楼的声音。他手心全是汗,把烟灰缸放回玄关的小桌上时差点把烟灰缸失手摔在地上。
刚才他像是做了一场梦。尼克真的站在门口,同意离婚了吗?德米卡真的把他吓退了吗?
一分钟以后,他听到楼道上传来比先前更轻更快的脚步声。德米卡没有出门迎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玄关里。
娜塔亚站在门口,她的爽朗笑容让整个玄关都亮了起来。娜塔亚一下扑进他怀里。德米卡把脸埋进她的发卷。“你终于来了。”他说。
“既然来了,”她说,“我就不会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