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夫·威廉姆斯知道姐姐正在谋划着什么事情。

戴夫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电视节目《戴夫·威廉姆斯和他的朋友们》。起初听到这个建议的时候,戴夫根本没把它当回事:有了桃色岁月的成功,他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画蛇添足。但乐队解散以后,这个节目对戴夫来说就至关重要了。这将是他个人事业的开端。他必须把这个节目做好。

制片人建议让他的明星姐姐来做嘉宾。眼下,戴夫那位电影明星姐姐伊维比以前更火了。伊维在最新一部电影中扮演了一个雇佣黑人律师的势利女孩。这部电影的上座率非常高。

伊维建议在节目中和她在电影里的拍档珀西·马昆德表演二重唱。制片人查理·拉克洛喜欢这个主意,但觉得很难选歌。查理是个声音刺耳、生性好斗的小个子男人。“必须是首欢乐的歌曲,”他说,“别唱《真爱》或《宝贝,外面很冷》这种歌。”

“说得容易,”戴夫说,“大多数二重唱都是爱情歌曲。”

查理像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不可能让他们唱爱情歌曲,这是在拍电视,任何能让人联想到白种女人和黑种男人之间性关系的暗示都不能有。”

“他们可以唱《你能做的事,我完全能做得更好》,这首歌很好笑。”

“不行,观众们会觉得这是在为民权运动说话。”

查理·拉克洛很聪明,但戴夫不喜欢他。没人喜欢查理·拉克洛。他是个坏脾气的浑蛋,尽管他时常做出讨好别人的尝试,但这种尝试只能让他看起来更糟。

戴夫试着提出了另一种方案:“你看《知更鸟》怎么样?”

查理想了想。“如果那只知更鸟不歌唱,他会给我买一枚钻石戒指,”他唱起了这首歌中的一句歌词,唱完后他说,“我想我们可以用这首歌蒙混过关。”

“当然可以,”戴夫说,“这首歌最初是由伊涅兹·福克斯和查理·福克斯这对姐弟组合录制的,没人会把这首歌和乱伦联系在一起。”

“好,就这么定了。”

戴夫向伊维解释了美国电视观众的过分敏感,向她解释了选择《知更鸟》这首歌的原因,伊维同意演唱这首歌——只是眼中闪烁出一种戴夫非常熟悉的亮光。戴夫知道有麻烦了。伊维在学校里裸体演出《哈姆雷特》前,眼中闪烁的恰恰是这种亮光。

他们也谈到了戴夫和杜杜分手的事。“每个人都觉得这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做的恋爱游戏,根本长不了,”戴夫抱怨道,“可我早在成人之前就结束了恋爱游戏,不喜欢四处寻情。我对杜杜是认真的。我想要自己的孩子。”

“你比杜杜早熟,”伊维说,“当年我也一样,我比汉克·雷明顿早熟些。最近我听说汉克和安娜·默里结了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四处鬼混了。也许杜杜将来也会这样。”

“和你的情况一样,等她成熟就太晚了。”戴夫苦涩地说。

管弦乐队开始调音,伊维化起了妆,珀西穿上演出服。与此同时,节目导演托尼·帕特森让戴夫开始录嘉宾介绍。

这个节目是彩色的,戴夫穿着件深紫红色的天鹅绒西装走上台。他看着镜头,想象着杜杜微笑着伸出双臂,重新走进他的生活。“观众们,今天我请到了两位特殊的嘉宾参加我们这个节目,他们就是电影《我和我的委托人》中的男女主角珀西·马昆德和伊维·威廉姆斯。顺便说一下,伊维是我亲爱的姐姐。”说完他率先鼓起了掌。录音棚里很安静,不过在电视播出之前,观众的鼓掌声会被加入音频。

“戴夫,希望你多一点笑容,”托尼说,“再来一次。”

录了三遍,托尼才感到满意。

这时查理和一个穿灰色西装的五十来岁男子走进摄影棚。戴夫马上看出查理摆出了一副阿谀奉承的姿态。“戴夫,我想让你见见我们的赞助商,”他说,“这位是美国顶尖的商界人士,全国洗涤品公司的老板阿尔伯特·沃顿先生。他专程从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飞过来见你,真是够伟大的了,对吗?”

“的确很伟大。”戴夫说。每次戴夫开演唱会总会有很多观众飞越半个地球过来捧场,他总会装出一副快乐的样子。

沃顿说:“我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儿,他们都很羡慕我能见到你。”

戴夫正在专心于制作一档伟大的电视节目,不愿把时间消磨在和洗衣粉巨头的对话上,但他意识到必须对眼前这个人以礼相待。“我可以为你的两个孩子在照片上签名。”他说。

“他们一定很激动。”

查理对跟在他身后的秘书普里查德打了个响指。“亲爱的珍妮,”查理做作地对四十多岁的普里查德小姐说,“去我的办公室拿几张戴夫的照片来。”

沃顿一头短发,身上的衣服很无趣,看上去是个典型的保守生意人。戴夫不禁问:“沃顿先生,是什么让你决定赞助我的节目?”

“我们的最新产品是一款名叫‘泡沫’的洗涤剂。”

“我看过那款产品的广告,”戴夫笑着说,“‘泡沫’比洗衣粉洗得更干净!”

沃顿点点头。也许每个他遇到的人都会提到这段广告词。“泡沫更可以信赖,而且已经用了好些年了,”他说,“基于这个原因,它还有些念旧的意味。年轻的家庭主妇常会说:‘泡沫,是的,我妈妈那时就经常用。’这非常好,但也有些危险。”

戴夫饶有兴致地听着沃顿对商品的拟人化描述。不过沃顿的语气里既没幽默也没有讽刺的意味,戴夫知道,对金主的任何一句话都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你想让我在节目里告诉大家,泡沫时髦又好用?”

“是的,”沃顿说,这时他终于笑了,“同时,我还想让你在节目里给美国的千家万户带来流行音乐和满满的幽默。”

戴夫笑了。“幸好我没去滚石乐队。”

“是的。”沃顿无比真诚地说。

珍妮带着两张10×8厘米的彩色照片和一支签字笔走进摄影棚。

戴夫问沃顿:“你的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卡罗琳和爱德华。”

戴夫在两张照片上分别写下了“致卡罗琳”和“致爱德华”的祝词,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托尼·帕特森说:“准备录制歌曲《知更鸟》。”

节目组为这首歌设置了布景。看上去是豪华商店的一角,玻璃展示柜里满是金光闪闪的奢侈品。珀西像个铺面巡视员一样穿着黑西装、系着银领带上了台。伊维则戴着帽子和手套,拿着手提包,像个有钱的顾客。他们分站在展示柜的两边。看着查理极力暗示两人的表演不能表现出恋爱的感觉,戴夫就禁不住笑了。

他们在乐队的伴奏下排练了一遍。歌曲曲调轻快,乐观向上。珀西的男中音和伊维的女低音配合得恰到好处。在适当的时候,珀西会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和一托盘戒指。“我们会在那时加入预先录好的笑声,让观众知道我们想让节目变得有趣。”查理说。

他们在摄影机前录了一遍。第一遍录制就很完美。但和以往一样,安全起见,他们还是又录了一遍。

快结束的时候,戴夫觉得一切都完美极了。对美国观众来说,这将是一档非常理想的娱乐节目。他觉得自己的这档节目一定能取得成功。

唱到歌词的最后一段时,伊维把身体探过柜台,踮着脚尖亲吻了珀西的面颊。

“太美妙了!”一曲唱毕,托尼走上台说,“谢谢各位,准备拍摄戴夫接下来的一段介绍词。”托尼有一种明显的窘迫,戴夫很想知道为什么。

伊维和珀西走下舞台。

站在戴夫身边的沃顿说:“不能播那个吻。”

戴夫还没来得及说话,查理·拉克洛抢先讨好地说:“当然不能播。沃顿先生,别担心,我们有很多办法可以用,比如说临时把镜头切给正在鼓掌的戴夫。”

戴夫温和地说:“我觉得这个吻很动人,没有任何挑逗的意思。”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沃顿厉声问。

戴夫有点担心,觉得这真有可能成为播出的障碍。

查理说:“戴夫,放弃吧,美国的电视上不能播出黑人和白人接吻的镜头。”

戴夫很吃惊,但仔细想想,出现在美国电视屏幕上的黑人的确连和白人触碰的镜头都很少。“这是美国的法律还是别的什么?”

“更像是种不成文的规定,”查理说,“不成文,但绝不能违背。”他坚定地说。

伊维听到对话,不依不饶地说:“为什么会这样?”

看见伊维的表情,戴夫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伊维不会就这样算了,肯定会和制片人争论。

摄影棚冷场几分钟。没人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珀西·马昆德在场的情况下。

最后,沃顿用干巴巴的会计师语气回答了伊维的问题。“观众不会认可,”他说,“大多数美国人觉得不同种族不能通婚。”

查理·拉克洛说:“是的。你的孩子和岳母都会在客厅里看电视机里播放的节目。”

沃顿看了眼珀西,意识到珀西娶的是李宝宝这样一位白人女子。“马昆德先生,如果有所冒犯的话,请你原谅我。”他说。

“我习惯了。”珀西温和地说。他没有否认被冒犯的事实,但也没想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戴夫觉得珀西做人很大度。

伊维愤慨地说:“也许电视能改变观众的偏见。”

“别幼稚了,”查理粗鲁地说,“如果给观众们看他们不喜欢的节目,他们马上会换台的。”

“让所有电视台都这样做,把美国刻画成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

“这没用的。”查理说。

“也许没什么用,”伊维说,“但我们还是应该试一试,不是吗?我们有这个责任。”说完她依次看了看查理、托尼、戴夫、珀西和沃顿。和伊维对视时,戴夫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因为他知道姐姐是对的。“我们这些做电视的有责任引导观众。”伊维又说。

查理说:“这可未必——”

戴夫打断了他的话。“查理,别争了。做电视的就是要影响人,影响不了的话,沃顿先生就不会把钱投在这儿了。”

查理很生气,但一句话都没说。

“我们现在有机会让世界变得更好,”伊维说,“如果我在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中亲吻平·克劳斯贝,没人会介意。我们有责任让观众知道亲吻一个皮肤黑点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沃顿先生。

戴夫觉得自己的紧身衬衫上都沾满了汗水。他不希望沃顿产生被人冒犯的感觉。

“姑娘,你说得对,”沃顿说,“但我要对我的股东和雇员负责。我之所以在这儿,不是因为我想把世界变得更好,而是想把我们公司的产品卖给家庭主妇。我不想冒犯马昆德先生,但如果把我们的产品和跨种族婚恋联系起来,这个目标就达不到了。珀西,顺便提一句,我是你的歌迷——我有你所有的唱片。”

戴夫的思绪转到曼迪·拉夫身上。他一度迷恋着曼迪。她是个黑人——没有珀西那样黑,皮肤带点棕黄色。戴夫曾如饥似渴地亲吻着曼迪的皮肤。如果她没有回到前男友身边的话,戴夫也许已经向她求婚了。那样的话,戴夫就会处在珀西相同的位置,被迫忍受别人对他的婚姻说三道四。

查理说:“如果没有跨种族婚恋这个刺激的主题,你们的二重唱将是民族和谐的完美象征。如果把那个吻去掉,我觉得我们做了一项相当完美的工作。”

伊维说:“查理,你的想法不错。但你也应该明白,这是胡说八道。”

“这是严酷的现实。”

戴夫试着缓和下气氛:“查理,你刚才是不是说跨种族婚恋很‘刺激’,这么说倒挺有趣的。”

没有人被他逗笑。

伊维看了眼戴夫。“戴夫,别开玩笑了,告诉我你想怎么办?”伊维的话像是在奚落戴夫,“我和你从小到大接受的是坚守正义的教育。我们的父亲在西班牙内战中战斗过,祖母为全英国的妇女争取到了选举权。现在,你却准备服输了吗?”

珀西·马昆德说:“戴夫,你是个天才,他们需要你。没有你他们拍不成这个节目。你有权作出决定。用你的权力做些有益的事吧。”

查理说:“现实一点,没有全国洗涤品公司,就没有这个节目。我们很难找到新的赞助商——尤其在人们知道沃顿先生为什么退出之后。”

戴夫注意到,沃顿并没有说播放那个吻就要取消赞助。查理也没说寻找新赞助商完全不可能——只是说会比较难。如果坚持播放那个吻的话,播出也许会继续,戴夫的电视节目也许仍将得以保留。

一切都是未知数。

“真要我作决定吗?”

伊维说:“好像是的。”

他准备要承担这个风险吗?

不,他不想冒险。

“去掉那个吻。”他说。

四月,加斯帕·默里飞往孟菲斯,采访那里愈演愈烈、甚至变得愈发暴力的环卫工人大游行。

加斯帕知道暴力是什么样子。他知道,无论好人坏人,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在一定条件下都会表现出暴力的倾向。人一般会过上平静守法的一生,但有了一定的推动,大多数人都会犯下故意伤人、强奸、杀人的重罪。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了。

到了孟菲斯以后,他听取了两边的意见。市政厅发言人说外部势力煽动罢工者采取暴力行动,罢工者则谴责警察的暴虐。

加斯帕问:“这儿谁是管事的?”

管事的是亨利·洛伯。

加斯帕听人说,孟菲斯的民主党市长洛伯毫不掩饰自己的种族主义倾向。洛伯坚信种族隔离制度的正确性,支持在公共场所为黑人和白人设立“分开但平等”的设施,并当众对抗进行种族融合的法庭令。

几乎所有的环卫工人都是黑人。

环卫工人的工资非常低,许多人都有接受救济的资格。他们经常被要求强制性无偿加班。孟菲斯市政厅不承认环卫工人组织的工会。

不过引发罢工的是安全问题。两位环卫工人被出故障的卡车轧死。洛伯拒绝淘汰过时的旧卡车,也不愿加强安全管理制度。

市议会表决通过了认可环卫工人工会的议案,罢工本应就此结束。但洛伯否决了市议会的决议。

罢工就此升级为广泛的抗议活动。

1968年4月3日,星期三,在加斯帕到达孟菲斯的同一天,马丁·路德·金再次飞到了孟菲斯。那天晚上,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袭击了孟菲斯。在如注的雨水中,加斯帕前往梅森坦普尔教堂聆听金对集会信众的演讲。

拉尔夫·阿伯内西负责在演讲前造势。阿伯内西比金更高更黑,相貌普通,更有攻击性。根据传闻,他不仅是金最亲密的朋友,还和金一起喝酒、追女人。

参加者包括环卫工人、他们的家人,以及罢工的支持者。看着他们褴褛的衣服和破旧的鞋帽,加斯帕意识到美国确有些非常穷苦的人。他们没受过多少教育,干最脏最累的活,在居住的城市里被称为黑鬼或二等公民。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志气。他们不想这样生活下去,希望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有自己的梦想。

现在,他们有了马丁·路德·金。

金三十九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五年前,加斯帕在华盛顿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是稍微有点胖,但现在他的身形已经完全鼓出来了。如果他没穿着这么件笔挺西装的话,旁人很可能把他误认为一位书店店主。但只要他一开口,他就变成了一位巨人。

这天,他的演讲带有些启示的意味。当他的演讲被窗外的雷鸣闪电打断时,他告诉信众,那天早晨他乘坐的飞机因一起爆炸威胁延误了。“但这完全影响不了我,因为我正走在迈向山顶的路途上,”这番话引来信众们的一番欢呼鼓掌,“我只想按着上帝的指引前进。”这时他被自己的演讲感动了,声音和五年前站在林肯纪念堂的台阶上时一样,急迫中夹杂着颤抖,“他让我登上山顶,”金朝着信众大声喊,“让我可以向下俯视,”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现在,我已经看到那块应许之地了!”

看得出,金被极大地感动了。他泪流满面,出了很多汗。信众们分享着他的热情大声喊:“是的!”“阿门!”

“我也许不会和你们一起到达那里。”金的声音因为倾注着感情而颤抖着。加斯帕想起了《圣经》里没能到达迦南地的摩西。“但我想让你们知道,今晚我们将作为独立的人到达应许之地。”两千多名听众爆发出祈祷声和欢呼声,“所以今晚我很高兴,我不担心任何事情,不害怕任何人。”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我亲眼见证了上天荣耀的降临。”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缓缓地从讲道坛退后。拉尔夫·阿伯内西连忙冲上前撑住他,扶他下去坐着,人群发出的如潮掌声淹没了电闪雷鸣。

第二天,加斯帕用一整天时间报道了一起法律纠纷。市政府试图让法庭取缔金计划在下周一进行的示威游行,金准备做出些让步,确保小规模和平游行的正常进行。

这天傍晚,加斯帕和纽约的赫伯·古尔德通了话,决定由加斯帕做出安排,让萨姆·凯克布莱德在周六或周日采访洛伯和金。另外,赫伯还会派出一个电视报道小组拍摄周一的游行,并在周一晚的电视里播出。

和古尔德谈完以后,加斯帕去了金下榻的洛林汽车旅馆。旅馆只有两层,站在二楼阳台上可以俯瞰停车场。走到汽车旅馆门前,加斯帕看见了停车场上金租用的白色凯迪拉克,以及车里坐着的孟菲斯一家黑人殡仪馆的司机。车旁有一群金的助理,加斯帕在其中看见了维雷娜·马昆德。

维雷娜和五年前一样美艳动人,但看上去却和那时完全不一样了。她留着黑人发型,戴着念珠,穿着件扎有腰带的长袖衣服。加斯帕发现她的眼睛周围多了一圈圈细小的鱼尾纹,心想为马丁·路德·金这样一个被一些人爱戴、又被另一些人痛恨的伟人工作,肯定不容易。

加斯帕对维雷娜露出最灿烂的笑容。作了自我介绍以后,他对维雷娜说:“我们以前见过。”

维雷娜面露疑惑。“应该没见过吧。”

“我们肯定见过,但你完全不必介意,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1963年8月28日,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尤其是金博士‘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

“那时我是个学生报的记者,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采访金的机会,你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加斯帕还记得当时自己被维雷娜的美貌迷得不行。五年后,他觉得维雷娜仍然有着让他无法放下的魔力。

维雷娜不像刚才那样毫无回旋余地了,她笑着对加斯帕说:“这次你一定又想采访金博士了是吗?”

“萨姆·凯克布莱德周末要来孟菲斯,他会和亨利·洛伯谈谈,我想他也应该采访下金博士,听听你们这边的声音。”

“默里先生,我尽力帮您争取。”

“叫我加斯帕就行。”

她犹豫了一下,问:“我很想知道,那时我们在华盛顿是怎么相遇的?”

“那天我和我们家的朋友格雷格·别斯科夫众议员一起共进早餐,你那时和乔治·杰克斯在一起。”

“在那之后你都在干什么?”

“有段时间在越南。”

“你参战了吗?”

“是的,经历了几次战役。”加斯帕不想和别人谈越南,于是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你先问,我不保证一定回答。”

“你和乔治还是一对吗?”

“我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他们听到金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看。金博士站在房间外面的阳台上,正低头对停车场上加斯帕和维雷娜附近的一位助理说着些什么。金像是刚洗完澡,正把衬衫往裤子里塞。加斯帕觉得他也许正要出去吃晚饭。

金把两只手放在栏杆上,探出头和楼下的某个人开着玩笑。“本,我想你今晚为我演唱那首《我宝贵的上帝》——像以前那样完美地唱。”

白色凯迪拉克的司机抬头大声说:“先生,天气转凉了,晚上你也许得戴顶帽子。”

金说:“好的,琼西。”说着他从栏杆前直起身子。

突然一声枪响。

金踉跄地后退两步,像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一样张开双臂,撞在身后的墙上,然后跌倒在地。

维雷娜尖叫一声。

金的助理们用白色凯迪拉克作掩护躲了起来。

加斯帕单腿跪地。维雷娜伏在他面前。加斯帕用双臂抱住维雷娜,把她的头护在胸前,四下寻找子弹发射的位置。旅馆对面有幢公寓楼,子弹很可能是从那里面射出的。

枪手没有再次开枪。

加斯帕感到一阵痛心。缓过来以后,他放开维雷娜。“你还好吗?”他问。

“哦,马丁。”维雷娜立刻抬头往阳台方向望去。

两人警觉地站起身,不过枪击似乎停止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冲向通往阳台的内楼梯。

金仰卧在地,双脚倒挂在栏杆上。拉尔夫·阿伯内西和另一位民权运动的积极分子,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的比利·凯尔,正俯身看着他。停车场上目睹枪击的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和责骂声。

子弹打烂了金的脖子和下巴,打飞了他的领带。子弹造成的伤口很严重,加斯帕马上就知道,金是被一颗击中目标后会立即膨胀的达姆弹弹头击中的。鲜血不断往金的两侧肩膀上方涌出。

阿伯内西连声喊着:“马丁!马丁!马丁!”他拍了下金的脸颊。加斯帕觉得似乎在金的脸上看见了微弱的意识。阿伯内西说:“马丁,我是拉尔夫,别担心,很快就没事了。”金的嘴唇动了动,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凯尔第一个赶到了房间里的电话前。他拿起电话,但总机没人。凯尔敲着墙大声喊:“接电话!接电话!快给我接电话啊!”

他很快就放弃了,跑回阳台对楼下停车场里的人喊:“打电话叫辆救护车,就说金博士遭到了枪击!”

有人从浴室拿来条毛巾,包起了金被打碎的头部。

凯尔从床上拿起一条橘黄色的床单,把金受伤的脖子及以下的身体都裹住了。

加斯帕熟悉枪伤,知道人最多能失多少血,知道伤员在何种情况下可以康复,在何种情况下会走向死亡。

他知道,马丁·路德·金是在劫难逃了。

凯尔抓起金的手,拉开他的手指,拿掉一包烟。加斯帕从没见过金抽烟:显然他私下里才会抽。即便到了现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凯尔仍然在维护着朋友的形象。加斯帕的心被凯尔的忠诚打动了。

阿伯内西仍然在对金说着话。“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问,“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加斯帕发现金的脸色戏剧化地改变了,棕黑色的肤色先是变白,然后变成死灰,英俊的面庞呈现出不自然的平静。

加斯帕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金便处于这种死亡的过程之中。

维雷娜同样也意识到了死亡。她走回房间,低声地哭泣着。

加斯帕用双臂搂住她。

维雷娜瘫倒在他身上大哭着,热泪浸湿了加斯帕的白衬衫。

“我很难过,”加斯帕轻声说,“非常非常难过。”为维雷娜感到难过,也为马丁·路德·金难过。

更为美国而感到难过。

那天晚上,美国所有城市都炸开了锅。

住在贝弗利山酒店的戴夫·威廉姆斯恐惧地看着电视里的实况报道。美国的一百一十座城市发生了骚乱。在华盛顿,两万民众击垮了警察,在各处的建筑物里纵火。巴尔的摩的骚乱造成六人死亡,七百多人受伤。在芝加哥,两英里长的西麦迪逊路被夷为废墟。

第二天一整天,戴夫都待在屋里,叼着根烟看电视。要责怪谁呢?这不能只怪枪手,而要怪所有燃起仇恨的白人种族主义者,要怪对极度的不公平无动于衷的所有人。

这当中也包括了戴夫。

在几天前伯班克的电视摄影棚里,他曾有机会站出来反对种族制度。有人告诉他白种女人不能在美国的电视镜头里亲吻黑人男子。他姐姐本想用自己的行动挑战种族主义。但最终,戴夫还是向偏见屈服了。

和亨利·洛伯、巴里·戈德华特及乔治·华莱士一样,戴夫也是刺杀马丁·路德·金的凶手之一。

《戴夫·威廉姆斯和他的朋友们》将在第二天,星期六的晚间八点播出,节目里没有那个吻。

戴夫让客房服务送来一瓶波旁酒,喝了酒之后,很快在沙发上睡着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戴夫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冲了个澡,为宿醉服下两片阿司匹林,穿上自己最保守的服装——阔翻领的绿色格子西装和喇叭裤,叫了辆车,在十点钟的时候抵达伯班克的摄影棚。

他知道即便在周末,查理·拉克洛也一定在办公室。周六是节目的播出日,节目播出前的最后一刻常会出些乱子——这次戴夫也要惹出些乱子。

查理的中年女秘书珍妮坐在外间办公室的办公桌前。“普里查德小姐,早上好。”戴夫跟她打了个招呼。查理平时对珍妮很怠慢,戴夫看不过去,对珍妮格外尊重。将心比心,珍妮也很敬重戴夫,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能不能替我查查去克利夫兰的航班?”

“俄亥俄州是吗?”

戴夫露齿一笑。“美国还有另一个克利夫兰吗?”

“今天就去吗?”

“尽快。”

“你知道有多远吗?”

“大约两千英里。”

珍妮拿起电话。

戴夫说:“帮我在克利夫兰机场叫辆车接我。”

珍妮做了下记录,然后对着电话说:“下一班去克利夫兰的班机是在什么时候?……谢谢,我拿着电话等你。”她又看了眼戴夫,“你要去克利夫兰的哪里?”

“把阿尔伯特·沃顿家的住址告诉司机。”

“沃顿先生叫你去吗?”

“我想给他个惊喜。”戴夫朝珍妮眨眨眼,然后走进了里间办公室。

查理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因为是周六的缘故,他穿着件花呢外套,没有打领带。“你能制作两个版本的节目吗?”戴夫问,“一个有吻,一个没有吻。”

“很简单,”查理说,“我们已经制作了一个没有吻的版本,准备今天晚上播出。我们今天早上就能制作出一个有吻的版本,但我们不打算这么做。”

“今天过些时候你会接到阿尔伯特·沃顿的电话,让你把吻加进去。我只想让你作下准备,你不会想让赞助商失望吧。”

“当然不想,但你如何能确定会让他改变主意呢?”

戴夫当然无法确定,但他不会对查理这样说。“如果有两个版本在手的话,哪个时间点以后,你就不能再作更换了呢?”

“东部时间八点差十分。”

珍妮·普里查德探进头。“戴夫,十一点的飞机,机场离这儿有七十英里,你现在就得走了。”

“我正打算走呢!”

“飞过去要四个小时,两地有三个半小时的时差,因此你会在晚上六点半的时候落地。”她把一张写有沃顿家地址的纸条递给戴夫,“七点应该能到。”

“时间刚刚好。”戴夫对珍妮说。然后他对查理挥挥手说:“别离开电话。”

查理看上去有些困惑。他不习惯被人指手画脚。“我哪儿都不去。”他说。

走出查理的办公室以后,普里查德小姐对戴夫说:“他妻子叫苏珊,两个孩子分别是卡罗琳和爱德华。”

“谢谢你,”戴夫关上了查理办公室的门,“普里查德小姐,厌烦为查理工作的话,我这儿正好缺了一个秘书。”

“我已经烦透他了,”她说,“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下周一。”

“九点到贝弗利山酒店报到吗?”

“十点吧。”

宾馆的车把戴夫送到洛杉矶国际机场。为了避免在候机处引起混乱,普里查德小姐给航空公司打了电话,让空姐带他走贵宾通道。

戴夫早上只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因此很高兴能在航班上吃到一顿午餐。当飞机开始在伊利湖畔的克利夫兰降落的时候,戴夫盘算起该对沃顿先生说些什么。说服沃顿将会非常难。但处理得好的话,他也许可以完全改变沃顿的立场。这对戴夫之前的懦弱将是一种补救。他想告诉姐姐,他已经完成了自我救赎。

普里查德小姐安排得很好,戴夫一下飞机,已经有辆车在霍普金斯国际机场等着他了。出租车把他送到了绿树成荫的市郊。七点刚过,汽车开进了一幢豪华却不显山露水的牧场式大宅。戴夫走向入口,按响了门铃。

他感到非常紧张。

沃顿穿着V字领毛衣和休闲裤亲自来开门。“戴夫·威廉姆斯,”他说,“你怎么……”

“沃顿先生,晚上好,”戴夫说,“很抱歉来打扰,但我有事要找你谈。”

惊讶过后,沃顿看起来很开心。“快进来见见我的家人。”他说。

沃顿领着戴夫走进餐厅。一家人似乎刚吃完晚饭。沃顿有个三十多岁的漂亮老婆,一个十六岁的女儿和一个看上去比女儿小两岁、脸上长满了雀斑的儿子。“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沃顿说,“这位是桃色岁月乐队的戴夫·威廉姆斯先生。”

沃顿夫人用白嫩的手捂着嘴说:“哦,我的老天啊!”

戴夫和她握了手,然后回头看着沃顿夫妇的两个孩子。“你们一定是卡罗琳和爱德华吧。”

沃顿满脸笑意,显然对戴夫能记住两个孩子的名字感到高兴。

以往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流行巨星突然来家里造访,让孩子们非常吃惊。爱德华几乎说不出话。卡罗琳挺起胸,让两只乳房看上去十分坚挺,戴夫见惯了女孩这种邀请的姿态。这种姿态的潜台词是:“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戴夫假装没有注意。

沃顿说:“戴夫,坐吧,和我们一起聊聊。”

沃顿夫人说:“要甜点吗?我们正在吃草莓酥饼。”

“给我来点儿,谢谢你,”戴夫说,“我一直住在酒店里——能吃到家里做的点心真是再好不过了。”

“真是太可怜了。”说完她便走去厨房了。

“你是今天从洛杉矶过来的吗?”沃顿问他。

“是的。”

“应该不会是特地来找我的吧。”

“事实上,我就是来找您的。我想就今晚的演出再找您谈一次。”

“好啊。”沃顿不置可否地说。

沃顿夫人拿着装有草莓酥饼的盘子回到餐厅,开始切分酥饼。

戴夫希望两个孩子站在自己这边。他对卡罗琳和爱德华说:“我和你们的爸爸做的节目中有个二重唱,演唱者是珀西·马昆德和我姐姐伊维·威廉姆斯。”

爱德华说:“我看过那部电影,他们的表演非常棒!”

“歌唱完以后,伊维吻了珀西的脸颊。”说到这里,戴夫故意停顿了一下。

卡罗琳说:“真的吗?太了不起了!”

把一大块草莓酥饼递给戴夫的时候,沃顿夫人调情似的对他抬了抬眉毛。

戴夫说:“我和沃顿先生谈论过这个镜头会不会冒犯电视观众——我和他都不想造成这个局面,因此决定去掉这个吻。”

沃顿说:“我觉得这么做非常明智。”

戴夫说:“沃顿先生,我今天之所以来见您,是因为作出那个决定以后,形势已经有了变化。”

“你说的是马丁·路德·金遇刺的事吧。”

“金博士被杀了,但美国仍然在流血。”像平时写歌词一样,戴夫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句话。

沃顿摇着头,嘴巴固执地噘着。戴夫开始不那么乐观了。沃顿生硬地说:“我有一千多名员工——顺便提一下,其中有许多是黑人。如果因为冒犯了观众造成销售额大幅下滑的话,他们中的很多人兴许会失业。我可承担不了这样的风险。”

“我们都得承担风险,”戴夫说,“我的流行歌手事业也可能受到威胁。可是我想为这个国家越变越好做些事情。”

沃顿像对待子女们说出过于理想化的话语时那样,宽容地笑了笑:“你觉得一个吻能起到这个作用吗?”

戴夫声音沙哑地小声说:“阿尔伯特,现在是周六的晚上。你想想看:全美国的黑人青年现在都在思考,今晚是要出去放火砸玻璃,还是平静下来远离麻烦。在作决定之前,他们中的许多人会因为主持人是摇滚明星而收看《戴夫·威廉姆斯和他的朋友们》。你希望他们看完节目后有什么样的感受?”

“但显然——”

“想想现在节目中为珀西和伊维设置的场景。场景中的所有部分都在说黑人和白人是不相容的:他们的装扮,他们所扮演的角色,还有他们中间的那张桌子。”

“我们就是想要达到那个目的。”沃顿说。

“我们过于强调了他们的不可兼容,我不想让黑人兄弟们看到这种镜头,尤其是他们最崇拜的英雄刚刚遇刺的今晚。但伊维在二重唱时的那个吻填平了之前的隔离。这个吻说明白人和黑人不用相互压榨,不必鞭打彼此,更无须杀戮。它告诉人们,黑人和白人可以相互触碰。这原本无足轻重,但眼下却能改变人们的想法。”

戴夫屏住呼吸。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这个吻是否能阻止今晚的众多骚乱。之所以留下这个吻,是因为他希望真理最终能战胜谬误。不过他觉得这番话也许能说服沃顿。

卡罗琳说:“爸爸,戴夫说得对。你应该让他们留下那个吻。”

“说得没错。”爱德华说。

沃顿没有被孩子们的意见左右,但让戴夫有些意外的是,他却转向了妻子:“亲爱的,你认为如何?”

“我不会让你去做任何损害公司利益的事情,”她说,“这点你应该很清楚。不过我觉得,播放那个吻或许还能有利于我们的公司。如果被人批评的话,你就说是为马丁·路德·金而这样做的就好了。你可以成为一位英雄。”

戴夫说:“沃顿先生,现在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查理·拉克洛正在电话旁等着。如果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给他打电话,他还有时间更换带子。最后的决定就等你来做了。”

餐厅里非常安静。沃顿想了一分多钟,他终于站起身:“见鬼,我想你也许是对的。”

他走出餐厅,来到走廊里。

餐厅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拨号音。戴夫咬紧了自己的嘴唇。“请给我接拉克洛先生……你好,查理……对,他是在这里,在和我们一起吃甜点……我们为此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我之所以打这个电话是想让你把那个吻放到节目里……没错,这是我说的。谢谢你,查理,晚安。”

听到沃顿挂上电话的声音,戴夫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沃顿回到餐厅。“电话打完了。”他说。

戴夫说:“谢谢你,沃顿先生。”

“那个吻取得了巨大的反响,其中大部分是好的。”周二,在贝弗利山的马可·波罗酒廊吃午饭时,戴夫对伊维说。

“全国洗涤品公司因此受益了吗?”

“我的新朋友沃顿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全国洗涤品公司的销售额不降反升。”

“你的那个节目呢?”

“也很成功。他们已经预定了一季。”

“这是因为你作了正确的选择。”

“我的个人事业有了一个好的开始,对一个门门功课不及格的家伙来说,算是非常不错的了。”

查理·拉克洛坐到他们这桌。“抱歉我迟到了,”他毫无诚意地说,“我正在撰写和全国洗涤品公司共同发布的新闻稿,所以稍稍迟了些。节目才播了三天,他们却已经在想着利用良好的观众反响获利了。”说着,他递给戴夫两张纸。

伊维问:“能让我先看看吗?”她知道弟弟在阅读上有障碍。戴夫顺水推舟地把纸交到了姐姐手里。读过以后,伊维对弟弟说:“戴夫,他们想让你在节目里说:‘我想赞扬一下全国洗涤品公司的总经理,为他在坚持播出有争议的吻时表现出的勇气和远见而赞扬他。’他们可真是好意思!”

戴夫拿回那两页纸。

查理递给他一支圆珠笔。

戴夫在纸的最上方写下“可以”这两个字,签上名,把纸递还给查理。

伊维很生气。“这种做法真可恶!”她说。

“没办法,”戴夫说,“电视就是这么个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