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夫的学校没有校服,但学生们的穿着却非常考究。第一天去上学的时候,戴夫穿着四排扣正装、高领白衬衫、裤腰很低的蓝裤子,戴着花纹领带,被许多人嘲笑。戴夫并不理会这些嘲笑,他有着自己的任务。

莱尼的乐队已经登台表演好几年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他们在酒吧和夜总会再表演个十来年都没有问题。1964年,戴夫觉得应该有下一步发展了,那就是录一张唱片。

放学后他乘地铁去了托特纳姆的科特路地铁站,从那里走到了丹麦街的一个地方。一楼是个卖吉他的琴行,旁边有扇通往楼上办公室的门,门前的牌子上写着“经典唱片”。

戴夫跟莱尼提起过唱片合同的事情,但莱尼的回答却令人沮丧。“我曾经试过,”他说,“那个圈子很封闭,你进不去的。”

这没关系。肯定有办法打入这个圈子,不然就没人能录唱片了。但戴夫知道很难和莱尼讲道理,于是他决定自己先去闯一闯。

他首先查看了流行歌曲排行榜上涉及的唱片公司名字。这是一项非常繁琐的工作,因为排行榜的歌属于众多厂牌,这些厂牌却为少数几家唱片公司所拥有。他在电话目录的帮助下给这些唱片公司分了类,从中挑选出“经典唱片”这家公司。

打通经典唱片的电话以后,戴夫说:“这里是英国铁路局的失物招领处,我们捡到了一个无主的包装盒,盒子上的标签上写着‘经典唱片,演艺部主任’的字样,我们该把包装盒送给谁?”接电话的女孩给了他丹麦街上的一个姓名和一个地址。

上楼后,他在楼梯口看到一位接待员,多半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女孩。为了不显得过于慌张,他用了女孩告诉他的那个名字。“我是来见埃里克·查普曼的。”他说。

“我该告诉他来的是谁呢?”

“我叫戴夫·威廉姆斯,就说拜伦·切斯特菲尔德让我来的。”

这是个谎言,但戴夫也无所谓,他没什么可失去的。

接待员消失在一扇门后。戴夫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大堂里装饰着镶金镶银的各色唱片。墙上挂着一张“黑种的平·克劳斯贝”珀西·马昆德的照片,上面写着:“埃里克,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戴夫注意到这些唱片至少都是五年前的了。想必埃里克迫切需要新鲜血液的加入。

戴夫很紧张,他不习惯撒谎。他告诉自己,不要过于羞怯。这样做又没有犯法。就算被识破,最多也就是被训斥一顿,被人赶出去。这个险值得一冒。

秘书回到大堂,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白衬衫,外面套着绿色的羊毛衫,戴着非常普通的领带,头发花白而稀少。他靠在门框上,打量了一会儿戴夫,然后问:“是拜伦让你来的?”

他语带怀疑:他显然不相信戴夫的说辞。戴夫不想用一个谎去圆另一个谎。“拜伦说过:‘百代唱片有披头士,迪卡唱片有滚石,经典唱片需要有桃色岁月。’”其实拜伦从来没这样说过,戴夫通过在音乐杂志上看过的内容编出了这番话。

“桃色什么?”

戴夫递给查普曼一张乐队的照片。“我们和披头士一样在汉堡的俯冲夜总会演出过,和滚石一样在伦敦的飞驰夜总会演出过。”戴夫对自己没有立刻被赶出去感到非常吃惊,不知道他的好运还会持续多久。

“你是怎么认识拜伦的?”

“他是乐队的经理。”戴夫又撒了一个谎。

“你们玩什么音乐?”

“摇滚乐,不过加了许多和声。”

“和现在那些流行乐队没什么两样嘛。”

“我们比其他乐队更好。”

对话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戴夫对至少能和查普曼说话感到非常高兴。莱尼说“那个圈子你进不去的”,戴夫已经证明他错了。

查普曼说:“你是个该死的骗子。”

戴夫想开口反驳,但查普曼却抬起手让他别说话。“别再说谎了。拜伦不是你们的经理,他也没派你过来。你也许见过他,但他绝没有说过‘经典唱片需要有桃色岁月’这种话。”

戴夫无话可说,他已经被识破了,这让他很难堪。他试图以谎言打入唱片公司,但这种努力失败了。

查普曼说:“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戴夫·威廉姆斯。”

“戴夫,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一份唱片合同。”

“真让人吃惊。”

“给我们一个试演的机会吧,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戴夫,跟你说一个秘密吧,我是谎称自己是个有证书的电工才加入录音棚的,那年我十八岁。当时我只有一张钢琴七级证书。”

戴夫的心底燃起了希望。

“我欣赏你的胆量。”查普曼说。接着他略带伤感地补了一句:“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不介意再冒险一次。”

戴夫屏住呼吸。

“我可以给你们一个试演的机会。”

“谢谢!”

“圣诞节以后到录音棚来。”说着他对接待员伸出拇指,“切莉会跟你约个时间。”说完他退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戴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交上这样的好运。他愚蠢的谎言被查普曼识破了——但与此同时,乐队也获得了试演的机会。

他和切莉约了个大致时间,告诉切莉,他和乐队其他成员定好时间以后再打电话给她最后敲定。接着他脚步轻快地回了家。

回到彼得大街的家以后,他立刻拿起玄关里的电话打给莱尼。“我为乐队争取到了经典唱片的试演机会!”他洋洋自得地说。

莱尼没有戴夫预料的那样热情。“谁让你这么干的?”莱尼因为被戴夫抢了先而有些恼怒。

戴夫没泄气。“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你怎么得到这个机会的?”

“我混进了唱片公司,见到了埃里克·查普曼,他说没问题。”

“瞎猫碰上死耗子,”莱尼说,“这种事倒还真时常会有。”

“是的。”尽管嘴上这么说,戴夫心里却在想:如果乖乖待在家里的话,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经典唱片其实不是主打流行音乐的。”莱尼说。

“所以他们才需要我们,”戴夫没耐心了,“莱尼,这肯定不是件坏事。”

“这的确挺好的,看看这会不会带来好结果吧。”

“现在我们必须决定试演唱什么歌。秘书说我们可以录两首。”

“那我们一定得表演《尽情舞动》。”

戴夫心一沉。“为什么?”

“这是我们最拿手的曲子,反响一直很好。”

“你不觉得太老套了点吗?”

“它很经典。”

戴夫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和莱尼争辩。莱尼已经让过他一次,自尊心无法再让他退让第二次。可以适当地对莱尼加以引导,但不能用力过猛。好在他们表演的曲目不止一首,也许第二首可以打动人心。“来一首蓝调音乐怎么样?”戴夫热切地问,“用这种对比来显示我们风格的多样化。”

“没问题,那就来一首《我是男子汉》吧。”

这首比较好一点,更像滚石的那些歌曲。“好,就这首。”戴夫说。

他走进客厅。瓦利正抱着吉他站在那里。自从和桃色岁月一起从汉堡到英国之后,瓦利就住在威廉姆斯家。从戴夫放学到全家一起吃晚饭之间的这段时间,他经常和戴夫坐在客厅里,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

戴夫把获得试演机会的事告诉瓦利。瓦利很高兴,但对莱尼选的歌却表示担心。“这两首都是五十年代流行的歌曲。”他说。瓦利的英语近来提高得很快。

“这是莱尼的乐队,”戴夫无奈地说,“如果你觉得能让他改变主意,那就试一试吧。”

瓦利耸了耸肩。在戴夫看来,他的音乐虽然非常棒,但个性却有点被动。伊维说,和威廉姆斯家的人相比,其他人都会显得被动。

戴夫和瓦利还在为莱尼的选曲口味纠结不已时,伊维和汉克·雷明顿从外面进来了。尽管开场那天接到了肯尼迪的噩耗,《女人的审判》还是在伦敦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汉克和他的科尔德乐队最近则录制了一张新的唱片。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下午,然后进行各自的演出。

汉克穿着裤腰很低的丝绒裤和斑点衬衫。伊维上楼换衣服的时候,他与戴夫和瓦利聊起了天。像以往那样,他风趣地讲起了科尔德乐队在巡回演出时的事。

汉克拿起瓦利的吉他,漫不经心地弹了几个音。然后他问戴夫和瓦利:“想听首新歌吗?”

他们当然想听。

这是一首叫《爱是什么》的伤感情歌。曲子的节奏有些摇摆,立刻吸引了戴夫和瓦利的注意力。他们让汉克再弹一遍,汉克照做了。

瓦利问:“过渡时你用的是哪个和弦?”

“升C。”演示完一遍以后,汉克把吉他还给瓦利。

瓦利弹起吉他,汉克第三次唱起这首歌。戴夫唱起了和声。

“听上去不错,”汉克说,“很遗憾不能把这首歌录进新专辑。”

“什么?”戴夫觉得难以置信,“这么好听的歌都不能录进去吗?”

“乐队其他人觉得这首歌太伤感了。他们说我们是个摇滚乐团,不应该唱得像‘彼得、保罗和玛丽三重唱’那样。”

“我觉得这是首可以在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歌曲。”戴夫说。

戴夫的妈妈把头伸进客厅。“瓦利,”她说,“找你的电话——从德国打来的。”

戴夫猜想,一定是瓦利的姐姐丽贝卡从汉堡打来的电话。东柏林的瓦利家不可能给他打电话:东德不允许民众与西方通话。

瓦利出去接电话的时候,伊维回到客厅。她扎起头发,穿上牛仔裤和T恤,为接受造型助理的化妆做好准备。汉克准备在去录音棚录音的时候顺便把她捎到剧院。

戴夫对《爱是什么》这样一首好歌竟然被科尔德乐队放弃感到有些惆怅。

瓦利回到客厅,黛西跟在他身后。瓦利说:“丽贝卡打来的。”

“我喜欢丽贝卡。”戴夫还记得丽贝卡做的猪排和薯片。

“她接到封延迟很久的信,是卡罗琳从东柏林寄来的。”瓦利停顿了一会儿,他似乎十分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蹦出几个字来。“卡罗琳生了,是个女孩。”

所有人都向他表示祝贺。黛西和伊维吻了他。黛西问:“什么时候生的?”

“11月21日。很好记——就是肯尼迪遇刺的一天。”

“宝宝生下来多重?”黛西问。

“多重?”瓦利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让人费解。

黛西笑了。“这是谈到新生儿时人们常会提及的一点。”

“我在电话里没问。”

“别介意,她叫什么名字?”

“卡罗琳提议叫爱丽丝。”

“很可爱的名字。”黛西说。

“卡罗琳会寄来女儿的照片,”瓦利的语气有些恍惚,“但得经过丽贝卡才能寄来,因为寄往英国的信在审查办公室扣留的时间会比较长。”

黛西说:“我真想马上看到小家伙的照片!”

汉克不耐烦地摆弄着车钥匙。也许他觉得有关新生儿的话题非常无趣,戴夫心想,也许他不喜欢被新生儿抢了风头。

伊维说:“哦,天啊,都什么时候了。我走了。瓦利,再次祝贺你当上了父亲。”

看到他们要走,戴夫赶紧问汉克:“科尔德乐队真的不准备录制《爱是什么》了吗?”

“是的。他们反对起一件事来一般都很顽固。”

“这样的话……我和瓦利能不能把这首歌拿给桃色岁月唱呢?明年一月,我们要去经典唱片试演。”

“当然可以。”汉克耸了耸肩。

星期六早上,劳埃德·威廉姆斯叫戴夫去他的书房。

戴夫正准备出门。他穿着蓝白条纹衬衫、牛仔裤和皮外套。“什么事?”他问,“你不是早就不给我零花钱了嘛!”他在桃色岁月赚得不多,但也足够买地铁票和饮料了,时不时还能为自己添一件新衬衫或一双新鞋子。

“难道你为了钱才和父亲说话吗?”

戴夫耸耸肩,跟着父亲走进书房。书房里放着一张古董桌和几把皮椅。壁炉里生着火。墙上有张劳埃德三十多岁时在剑桥拍的照片。书房的种种在戴夫看来已经过时了,有一种荒废的气息。

劳埃德说:“昨天我在改革俱乐部碰到了威尔·法布罗。”

威尔·法布罗是戴夫学校的校长。因为光头,他不可避免地被起了个“头顶光”的外号。

“他说你可能哪门考试都通不过。”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歌迷。”

“如果考试通不过,你就不能在学校里上学了,你的正规教育也将就此结束。”

“那真的要感谢上帝了。”

劳埃德继续劝说着戴夫。“从会计到动物学家,每份职业都在向你招手,但是所有这些职业都需要通过考试。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你可以去当个学徒,学些有用的技术,你应该好好想想你喜欢干什么:泥瓦匠、厨师还是汽车修理工……”

戴夫怀疑爸爸是不是疯了。“泥瓦匠?”他问,“你确定你认识我吗?我可是戴夫啊!”

“别大惊小怪。通不过考试的人只有这些工作可干。没有文化,你就只能做商店店员或工厂工人。”

“无法想象你会说这种话。”

“恐怕你只有这些活可以干,面对现实吧。”

你根本没面对现实,戴夫心想。

“我已经意识到,你已经过了听我话的年纪了。”

戴夫惊呆了。这又是新的说法。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现在所面对的形势。我希望你一离开学校就去工作。”

“我在工作,而且工作得很努力。我每周工作三到四个晚上,我和瓦利还在尝试写歌。”

“我是说我希望你能养活自己。尽管你妈妈继承了很多钱,但我们早就说好了,我们不会养一个懒汉。”

“我不是懒汉。”

“你觉得你是在工作,但别人不这么看。无论如何,如果你想继续住在这的话,你就得付生活费。”

“你是想让我付房租吗?”

“如果你把这钱叫作房租的话,是的。”

“加斯帕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他从来不付房租。”

“他还是个学生,而且每门考试都通过了。”

“那瓦利呢?”

“因为来历,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但他迟早要付他的生活费的。”

戴夫悟出了父亲的意思。“如果我不去做泥瓦匠或商店店员,赚不到足够的钱付房租,那我就……”

“那你就得另找房子住了。”

“你想把我赶出家门。”

劳埃德看起来很痛苦。“你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豪华的住宅、上等的学校、美味佳肴、玩具和故事书、钢琴课、滑雪假期。但那只是因为你还是个孩子。现在你就快成年了,你必须面对现实。”

“这是我的现实,不是你的现实。”

“你不屑于做那些普通人的工作。你和别人不同,你是个叛逆者。很好,但叛逆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迟早会领会这一点。我说完了。”

戴夫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很好,”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他走出书房。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正用一种古怪的表情打量着他。

摔上门的时候,戴夫一直在想着父亲的表情。那是什么眼神?又意味着什么呢?

买地铁票时他还在想着父亲刚才的表情。下自动扶梯时,他看见旁边贴着张话剧《心碎之屋》的海报。心碎,戴夫悟出来了,父亲刚才那是心碎的表情。

他看上去心碎了。

夹着爱丽丝彩色小照片的信来了。瓦利急切地看着信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婴儿和大多数新生儿都差不多:粉扑扑的小脸蛋,警觉的蓝色眼睛,稀疏的深棕色头发,长着些斑点的喉咙,身体的其他部分被一条淡蓝色的毯子紧紧地包着。尽管这样,瓦利还是突然涌起一股爱意和保护这个无助婴儿的冲动。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她。

随照片来的是卡罗琳写的信。她说她爱瓦利,想念瓦利,准备去东德政府进行移民西方的申请。

在照片里,卡罗琳怀抱着婴儿面对着镜头。卡罗琳胖了不少,脸也变得更圆了。她把头发梳在了后面,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披在脸颊两侧。卡罗琳身上已经看不到以前在民谣歌手夜总会叱咤风云时的影子。现在她是个母亲,这也让她更合瓦利的意了。

他把照片拿给戴夫的母亲黛西看。“好漂亮的孩子啊!”黛西惊叹道。

尽管在瓦利看来所有的新生儿都不太好看,连他自己的也不例外,他还是笑了。

“瓦利,我看她的眼睛很像你。”黛西说。

瓦利的眼睛带着些东方风情。他觉得自己的某位先祖一定是中国人。不知爱丽丝的眼睛是否也有这样的特征。

黛西夸赞个不停。“这是卡罗琳吧,”因为瓦利没有照片,黛西没见过卡罗琳的模样,“真是个美人啊!”

“真想让你看到她盛装表演时的样子,”瓦利自豪地说,“观众都会目瞪口呆的。”

“希望将来有一天能亲眼见到她。”

瓦利的快乐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如同阴云遮住了太阳。“我也想啊。”他说。

他时常关注来自东柏林的新闻,去公共图书馆阅读各类德国报纸,向主管外交事务的国会议员劳埃德·威廉姆斯提出各种问题。瓦利知道现在离开东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柏林墙更为牢固,也更为难以穿越了。柏林墙东侧也增加了许多边防军,新建了更多的监视塔。有了孩子以后,卡罗琳更不会尝试着逃亡了。但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东德政府没有从官方层面上说明过不允许移民,也没说过哪个部门处理移民申请。但劳埃德从波恩的英国大使馆获悉,每年东德有一万人能获得移民准许。也许卡罗琳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我确信总有一天她会拿到移民许可的。”黛西说。但她这话也只是出于好心。

瓦利把照片拿给在客厅里看剧本的伊维和汉克·雷明顿看。科尔德乐队要拍一部电影,汉克希望伊维能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两人放下剧本,看着照片中的婴儿。

“今天我和戴夫要去经典唱片试演,”瓦利告诉汉克,“戴夫放学后和我一起去。”

“祝你们好运,”汉克说,“你们要唱那首《爱是什么》吗?”

“希望能唱,莱尼想唱《尽情舞动》。”

汉克摇了摇头,能让上百万少女为之倾倒的红色长发随之飘扬起来。“老掉牙的歌了。”

“我知道。”

彼得大街这幢房子出入的人很多。加斯帕带了个瓦利从没见过的女人走进客厅。“这是我姐姐安娜。”加斯帕说。

安娜是个二十来岁的黑眼睛美人,加斯帕也很帅——瓦利觉得这家人一定都很漂亮。安娜的身形很丰满,不像大多数模特那样修长。

加斯帕为安娜介绍了客厅里的所有人。汉克起身和安娜握手:“我一直希望能见到您。加斯帕说你是个图书编辑。”

“没错。”

“我一直想写本自传。”

瓦利觉得二十出头的汉克写自传还太年轻了,但安娜却有不同的见解。“这主意很棒,”她说,“有上百万人想看你的自传。”

“你真这么想吗?”

“你的自传肯定大受欢迎,这一点我很肯定,尽管传记文学不是我的专长——我主要编辑德国和东欧的翻译作品。”

“我有个波兰舅舅,这会有所帮助吗?”

安娜大笑起来。她的笑容感染了瓦利和汉克。汉克坐下来,和安娜讨论起书的事情。瓦利本来想给他们看看照片,但他觉得这不是时候。不管怎么说,他都该走了。

瓦利拿着两把吉他离开了客厅。

瓦利觉得汉堡和东德比起来已经够令人吃惊了,伦敦却和这两个地方都不同,完全陷入了无政府的混乱状态。大街上有人戴圆顶礼帽,有人却穿着迷你裙,服饰千奇百怪。在这里,男孩留长发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政论何止是自由,简直可以说自由得离谱:电视上有个演员模仿首相哈罗德·麦克米兰,他不仅戴着白色的假胡子,还学首相的腔调说了很多蠢话。围坐在电视机前的威廉姆斯家人不仅不以为意,还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瓦利还对街上的众多黑色面孔震惊不已。德国有许多咖啡色皮肤的土耳其移民,但伦敦却有更多来自加勒比海岛国和印度殖民地的人。这些人在医院、工厂、大巴和火车上工作。瓦利注意到加勒比的姑娘穿着特别时尚,显得非常性感。

他在校门口见到了戴夫,他们一起乘地铁去了北伦敦。

看得出戴夫非常紧张。瓦利自己倒一点也不紧张。他知道自己是个优秀的音乐人。在飞驰夜总会,他见过好多吉他手,没几个弹得比他好。大多数人空有一腔热忱,却只会简单的几个和弦。听到水平高的吉他手弹唱时,他会放下手里的杯子看表演,学习吉他手的技巧,直到老板让他不要偷懒才拿起要洗的酒杯。回到家以后,他会马上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模仿那位吉他手的弹奏,直到练得尽善尽美才放下吉他。

不幸的是,精湛的技艺并不能让人成为一个流行明星,需要的因素还有很多:魅力、长相、得体的穿着、亲和力、合理的安排,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好歌。

桃色岁月这次就有了一首好歌。瓦利和戴夫向乐队其他成员演示了一遍《爱是什么》,并在繁忙的圣诞演出季好几次表演了这首歌。歌反响不错,但正如莱尼指出的那样,这首歌不适合跳舞。

莱尼不想在试演时表演这首歌。“这首歌不适合我们。”他的想法和科尔德乐队的人一样:对摇滚乐队来说,这首歌太伤感了。

瓦利和戴夫从地铁站走到旧房子改造成的录音棚。他们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很快其他成员就陆续出现了。一个接待员让他们签了一份“关于保险”的文件。在瓦利看来,这份文件就跟合同差不多。戴夫边看边皱起眉头。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在上面签了字。

没一会儿,里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年轻人懒散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穿着衬衫和V领毛衣,戴着领带,拿着支手卷烟。“你们来得正好,”他一边把头发从眼角边拨开,一边用介绍的口吻说,“我们差不多都准备好了,这是你们第一次进录音棚吗?”

他们承认说是的。

“我们的任务是让你们的声音达到最佳状态,所以一定要听我们的指挥,明白了吗?”他似乎觉得他帮了他们一个很大的忙,“进来做好准备,我们马上开始录音。”

戴夫问:“你叫什么名字?”

“劳伦斯·格兰特。”劳伦斯没说自己的职位,瓦利猜他是个希望彰显自己重要性的低级助理。

戴夫向劳伦斯介绍了自己和乐队的其他成员,这让劳伦斯颇不耐烦,随后他们一起进了录音棚。

录音棚是个灯光昏暗的大房间。一边放着一台巨大的施坦威钢琴,和瓦利在东柏林家的那台非常像。钢琴被罩子罩着,一部分隐没在一块幕布里。莱尼坐在钢琴前,从低音区到高音区试弹了所有琴键。这台钢琴具有施坦威特有的温暖音色,莱尼看上去很受触动。

一套鼓已经放好了。刘带来了自己的鼓,他准备换上。

劳伦斯问:“我们的鼓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我只是习惯了自己的鼓。”

“我们的鼓更适合录音。”

“那好吧。”刘收起自己的鼓,把录音棚里的鼓放回原位。

录音棚地板上放着三只音箱,指示灯亮着,显然已经通上了电。瓦利和戴夫把吉他连上VOX AC-30型音箱,布兹也把电贝斯连上了AMPEG牌音箱。然后他们用钢琴给各自的乐器校准音。

莱尼说:“我看不见乐队的其他人了,一定要有这块幕布吗?”

“是的。”劳伦斯说。

“幕布有什么用?”

“隔音。”

瓦利从莱尼的表情中看出他并没有被说服,但他并没有争执下去。

一个穿着羊毛衫的中年男人叼着烟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一进门,他便和显然已经认识的戴夫握了握手,然后向乐队其他成员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埃里克·查普曼,是今天试演的监制。”他说。

这是掌握着我们未来命运的人,瓦利想,如果他觉得我们够棒,我们就有机会录制唱片。如果他不这么认为,我们就无法更进一步了。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更喜欢弗兰克·辛纳屈的爵士乐,而不是他们表演的摇滚乐。

“我想你们应该没进过录音棚,”埃里克说,“但千万别把这当回事。首先,别管录音棚里林林总总的录音设备,放松下来,就像平时在夜总会一样。如果有了点小错误,就让它过去。”接着他指着劳伦斯说,“拉里是这里的杂工,茶水、咖啡、换弦,需要什么都可以找他。”

瓦利不知道英语里的“杂工”是什么意思,但大体能猜出来。

戴夫说:“埃里克,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们的鼓手刘带来了自己的鼓,他更习惯自己的鼓。”

“什么牌子的?”

刘回答说:“路德维希的牡蛎黑珍珠系列。”

“应该没什么问题,”埃里克说,“换上吧。”

莱尼问:“一定要有这块幕布吗?”

“我想是的,”埃里克说,“幕布能防止钢琴的麦克风录到鼓的声音。”

埃里克知道问题所在,瓦利心想,那个劳伦斯则是满嘴胡言。

埃里克说:“如果我喜欢你们,会交代你们接下来该怎样做。如果不喜欢,我不会拐弯抹角,我会直接说你们不是我想要的。明白了吗?”

乐队所有人都说明白了。

“好,那就试一下吧。”

埃里克和拉里退到一扇隔音门后,站在玻璃窗后面。埃里克戴上耳机,对着麦克风说话,他的声音通过墙上的一个小扩音器传到乐队成员耳中。“准备好了吗?”

他们都说准备好了。

“很好。孩子们,尽情表演吧。”

莱尼开始演奏起布吉伍吉。施坦威的音色非常完美。四个小节以后,鼓手、吉他手、贝斯手适时地加入进来。乐队每次在夜总会都会表演这首歌,他们可以娴熟地驾驭它。莱尼全神贯注,充满感情地把这首杰瑞·李·刘易斯的摇滚名曲表现出来。完成以后,埃里克未置可否,把他们的表演回放了一遍。

瓦利觉得听上去很棒。但埃里克是怎么想的呢?

“表演得很棒,”埃里克在第一首曲子结束以后通过内部通话器说,“有什么更流行一点的歌吗?”

他们表演了第二首《我是男子汉》。瓦利觉得莱尼这首歌的钢琴弹奏也同样无与伦比,音符像涓涓流水一样从琴弦中缓缓流出。

埃里克让他们再弹一遍这首曲子,于是他们又弹了一遍。接着埃里克走出了音响控制室。他坐在一只音箱上,点燃了烟。“我说我会照直说出自己的想法,”这话刚一出口,瓦利就知道他们没什么希望了,“你们演奏得很好,但内容太过时了。世上不需要第二个杰瑞·李·刘易斯或穆迪·沃特斯。我正在寻找下一个优秀的歌手或乐队,很可惜不是你们。我感到很遗憾。”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个烟圈。“录音你们可以拿去随意处置,感谢你们的试演。”说着他站了起来。

乐队成员面面相觑,失望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埃里克走回音响控制室。透过玻璃,瓦利看见他从唱片机上取下刚刚录好的唱片。

瓦利站起身,准备收好吉他。

戴夫打开自己的麦克风,声音扩大了好几倍:所有的设备都还开着。他弹响了一个和弦。瓦利犹豫着,戴夫这是想干什么啊?

戴夫开始唱《爱是什么》。

瓦利赶忙加入一起唱,两人同声合唱着。刘轻柔地敲起了鼓,布兹给他们加上了流畅的贝斯。不一会儿,莱尼的钢琴也加入进来。

两分钟以后,拉里把所有的音响设备都关了,演奏随即化为沉寂。

结束了,他们的试演以失败而告终。瓦利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沮丧。他觉得他们的乐队非常棒,埃里克怎么会看不出这一点呢?他解下了吉他的背带。

埃里克走出控制室。“这他妈怎么回事?”他问。

戴夫说:“是我们的一首新歌,你喜欢吗?”

“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埃里克说,“你们为什么要停下?”

“拉里关掉了所有的音响设备。”

“拉里,你这个蠢货,快把它们全打开,”说完他转身问戴夫,“这首歌哪儿来的?”

“汉克·雷明顿为我们写的。”

“科尔德乐队的汉克·雷明顿吗?”埃里克丝毫不隐瞒自己的疑惑,“他为什么要为你们写歌?”

戴夫仍然保持着坦诚。“因为他在和我姐姐约会。”

“哦,这就解释得通了。”

回到控制室之前,埃里克轻声对拉里吩咐了几句。“去给保罗·孔蒂打个电话,”他说,“他就住在附近。如果在家的话,你赶紧让他过来。”

拉里离开了录音棚。

埃里克退到门后。“准备好了就开始录音。”他通过内部通话器说。

桃色岁月乐队又一次表演了这首歌。

埃里克让他们又重复了一遍。

第二遍表演完后,埃里克又一次走出了控制室。瓦利担心埃里克觉得他们的表现不够好。“再来一遍,”他说,“这次先录伴奏,再录人声。”

戴夫问:“为什么?”

“你们不唱歌的时候弹得比较好,不弹的时候唱得比较好。”

他们演奏了一遍,然后在耳机里的伴奏下又唱了一遍。表演完以后,埃里克走出控制室,和他们一起听了一遍。这时录音棚里来了个留着披头士式蘑菇头的年轻男子,瓦利猜测这人应该就是保罗·孔蒂。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有人再一次听了一遍伴奏和人声。埃里克坐在音箱上吸着烟。

播放结束以后,保罗用伦敦口音说:“这歌不错,我很喜欢。”

尽管只有二十岁,但他看上去自信而有权威。瓦利很想知道这个年轻小伙为什么有说这种话的权力。

埃里克猛吸了一口烟。“现在我们也许能做些什么,”他说,“但有个问题,钢琴部分还不怎么够格。莱尼,我不想冒犯你,但杰里·李·路易斯那种风格太沉重了。保罗来给你示范一遍,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让保罗来弹钢琴,重新录一遍。”

瓦利看着莱尼。看得出莱尼很生气,但他却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莱尼坐在琴凳上,平静地对埃里克说:“埃里克,我直说了吧,这是我的乐队,你不能把我踢走,让保罗进来。”

“莱尼,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才不会担心呢,”埃里克说,“保罗是皇家爱乐乐团的钢琴师,出过三张贝多芬的奏鸣曲专辑。他才不会想加入任何流行乐队呢。我倒希望他能考虑考虑——许多乐队渴盼着他的加入,期望依靠他的才能赶快登上排行榜呢。”

这下莱尼显得很傻。他语带不满:“好吧,只要我们能相互理解就行。”

保罗和除莱尼之外的乐队成员表演了一遍这首歌,瓦利很快就明白埃里克是什么意思了。保罗用右手弹奏出轻微的颤音,用左手奏出和弦,比刚才更加完美地演绎出了这首歌。

保罗示范完以后,莱尼又录了一遍。他试着模仿保罗,做得也还算不错,但就是缺了那种天分。

伴奏录了两次,一次由保罗弹钢琴,一次由莱尼弹。接着又录了三次人声。埃里克这才满意。“唱片的另一面还需要一首歌,”他说,“你们有没有水平相近的另一首歌?”

“等等,”戴夫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通过试演了?”

“当然通过了,”戴夫说,“难道我会在一个要打回去的乐队身上费这么多事吗?”

“这么说,《爱是什么》会被录成唱片吗?”

“希望如此。如果老板不同意,我立马就辞职。”

瓦利很惊讶埃里克竟然还有上司。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埃里克就是这家唱片公司的老板。这算是个小小的欺骗,瓦利记住了。

戴夫问:“你觉得这首歌能打榜吗?”

“我已经在这行干了很多年,我不会作任何猜测。但如果我认为这首歌无法打榜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和你们谈,而是直接去酒吧逍遥了。”

戴夫笑着环视了一下乐队的其他成员。“我们通过了试演!”他说。

“是的,”埃里克不太耐烦地说,“现在,你们该想想唱片的另一首歌了。”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一个月之后,埃里克·查普曼在电话里对戴夫·威廉姆斯说,“你们要去伯明翰了。”

戴夫起初不明白埃里克在说什么。“伯明翰?”伯明翰是伦敦以北一百二十英里的一座工业城市,“去伯明翰干什么?”

“白痴,那是《美妙歌声》节目的录影棚。”

“太棒了,”戴夫高兴得差点透不过气来,《美妙歌声》是一个让歌手和乐队展示他们歌曲的电视节目,“我们可以上这个节目吗?”

“当然可以!《爱是什么》是当周最佳。”

唱片发售五天了。《爱是什么》在英国广播公司的音乐节目里播放了一次,在卢森堡电台播放了好几次。令人吃惊的是,埃里克不知唱片总共卖出了多少——唱片业在销量统计方面做得还很不够。

唱片选用了保罗弹钢琴的那个版本,莱尼假装对此不以为意。

尽管莱尼强调乐队是自己的,埃里克却把戴夫看作乐队的头。他问戴夫:“你们有合适的衣服上电视吗?”

“就穿平时的红衬衫黑牛仔裤就好了。”

“反正是黑白电视,穿这样就行,记得把头发洗干净。”

“我们什么时候去?”

“后天。”

“那我得翘课了。”戴夫担忧地说。翘课也许会惹麻烦。

“戴夫,你可能要辍学。”

戴夫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知道埃里克的预言会不会成真。

埃里克说:“后天早上十点在尤斯顿火车站会合,我这儿有你们的车票。”

挂上电话以后,戴夫又盯着电话看了好一会儿。他要上《美妙歌声》了!

看来他真的可以靠弹吉他唱歌维持生计了。当这种前景变得越来越真实以后,害怕会有变数的担忧也越来越强烈。如果父亲让他必须找份正式工作的话,他的前途就全完了。

他立刻给乐队的其他人打电话,但暂时没跟家里人讲。戴夫不想承担被父亲阻止的风险。

这天晚上,戴夫整夜怀揣着这个激动人心的秘密。第二天午饭的时候,他请求和外号“头顶光”的校长威尔·法布罗先生见上一面。

进了校长的书房,戴夫感到有点心虚。低年级时他常因为在走廊里跑步等琐事被关在这个书房里。

他向校长解释了情况,假装父亲没来得及帮他写条子。

“在我看来,你已经在接受正规教育和成为流行歌手之间做出了选择。”法布罗先生皱着脸,带着明显的不屑地说出了“流行歌手”这个词,看上去像是被人逼迫吃了狗粮似的。

戴夫想对校长说:“其实我最想做的是妓院的守门人。”但法布罗校长的幽默感和他的头发一样稀少。“你就告诉我爸爸,说我的所有科目都不及格,被学校开除了好了。”

“如果你的成绩无法取得突飞猛进的进步,如果没法及格,你就升不上六年级,”校长明确地说,“你还有别的理由吗?放弃学业去上那个垃圾节目的理由。”

戴夫想反击校长的“垃圾”一词,但想想还是算了。“我还以为你会觉得电视台之行是一种体验式教育。”他有理有据地说。

“不对。现在谈什么体验式教育还为时甚早,教育是在课堂里实践的。”

尽管法布罗顽固得像头骡子,戴夫还是试着跟他讲道理。“我想在音乐界找到份工作。”

“你都没加入过学校的管弦乐团。”

“学校的管弦乐团根本不用一百年以内的乐器。”

“古老的乐器更好。”

戴夫发现很难控制住自己的火气。“我的电吉他弹得相当好。”

“在我看来,电吉他根本不是什么乐器。”

戴夫再也忍不住了,他提高音量,挑衅地问:“那电吉他是什么?”

法布罗抬起下巴,表现出目空一切的神态。“只不过是个制造噪音的玩意儿罢了。”

戴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爆发了。“那是你自大无知!”他说。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

“你不仅自大无知,还是个种族主义者。”

法布罗站起身。“马上给我出去!”

“你自己还不觉得你的自大和无知有什么问题,那是因为你只是个富人子弟学校的无能校长!”

“快给我闭嘴!”

“你想都别想!”说完他离开了校长的书房。

到了书房外的走廊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永远回不到教室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意识到,自己也永远无法待在学校了。

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在出了这么一通气以后,戴夫事实上已经脱离了学校。

就这样吧,他无奈地离开了学校大楼。

戴夫去附近的咖啡馆,要了鸡蛋和薯片。怒骂校长以后,学校再也不会收留他了。感到解放的同时,他又非常害怕。

但戴夫并不为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他有机会成为流行巨星——怎么能听凭学校让机会从他身边白白溜走呢?

讽刺的是,得到了自由以后,他反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回到校门口等琳达·罗伯特森。

放学后,他把琳达送回家。班里的同学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缺席,但老师却什么都没说。把事情告诉琳达以后,琳达大为吃惊。“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伯明翰吗?”

“是的。”

“那你就要辍学了。”

“实际上我已经辍学了。”

“辍学后你想干什么?”

“如果这张唱片能上流行歌曲排行榜,我就租套房子和瓦利一起住。”

“太棒了,但如果上不了榜呢?”

“那我就麻烦了。”

琳达把戴夫领进了家门。琳达的父母不在,他们和以往一样进了琳达的卧室。接吻之后,琳达让戴夫抚摸了她的乳房,但戴夫知道琳达心有不安。“怎么了?”她问。

“我很清楚,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流行乐巨星。”琳达说。

“你高兴吗?”

“你会被贪图虚荣的女孩们团团围住的!”

“能那样就好了!”

琳达哭了起来。

“对不起,”戴夫赶忙道歉,“我是开玩笑的。”

琳达说:“对我来说,你一直是那个喜欢和我聊天的小男孩,那个没有任何女生想和你接吻的小男孩。但自从你加入乐队,成为学校里最酷的男生以后,所有女孩都嫉妒我。现在你又要出名了,我也要失去你了。”

戴夫知道琳达是想让他发誓忠于她。他的确很想表示这份忠诚,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戴夫真的很喜欢琳达,但他还不到十六岁,还不到被爱束缚的年纪。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伤害琳达。于是他说:“我们先看看接下来会怎样好吗?”

尽管掩饰得很快,戴夫还是看出了她的失望之情。“这样也好。”琳达说。擦干眼泪以后,两人一起喝茶,吃巧克力饼干。直到琳达的妈妈回家,戴夫才离开。

回到彼得大街的家以后,家里一如往常,看来校方没有打电话给父母。自以为是的“头顶光”校长显然更想写一封信。这至少能让戴夫多消停一天。

第二天早晨来临之前,戴夫什么都没和父母说。早晨八点,父亲离开了家。看到父亲离开,戴夫对母亲说:“我不去学校了。”

黛西并没有勃然大怒。“想想你爸爸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她说,“你也知道,他是个私生子。参政前你奶奶在东区一家血汗工厂里上班。你奶奶的父亲是个矿工。尽管出身如此贫寒,他还是进了世界最好的大学。三十一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在政府里任部长了。”

“我和他不一样。”

“你们当然不一样,但不去读书的话,他会觉得你是想把威廉姆斯家这好几代人孜孜以求才得到的东西弃之而不顾。”

“我有我的生活。”

“这我知道。”

“我已经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前,我和‘头顶光’大吵了一架。你们今天也许会收到他的信。”

“天啊,你爸爸可能会觉得这种事很难原谅。”

“我知道,所以我也要离开家。”

黛西哭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戴夫也有想哭的冲动,但他控制住了自己。“我会在青年旅舍待上几天,然后和瓦利合住一个套间。”

黛西把手放在儿子胳膊上。“别气你爸爸,他很爱你。”

“我没生他的气,”戴夫言不由衷地说,“我只是不想被他拖住前进的步伐。”

“都怪我,”黛西说,“你和我一样固执,一样倔。”

戴夫很吃惊。他知道妈妈的第一段婚姻很不快乐,但从来没有把母亲想成一个很倔的人。

黛西补充道:“希望你别像我那样,犯下难以挽回的错。”

离开家之前,黛西把钱包里的钱都给了戴夫。

瓦利在玄关等着戴夫,两人带着吉他离开家。离开家走在街上,戴夫就不觉得懊悔了,只是感到兴奋和不安。他要上电视了!可他为此却赌上了一切。每次想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家和学校,他就觉得有些眩晕。

他们乘地铁到了尤斯顿车站。必须确保电视亮相能够成功,这对戴夫来说非常重要。如果唱片不能大卖,导致乐队失败,之后会怎么样?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也许得和瓦利一样,在飞驰夜总会洗杯子。

如何才能使唱片销量大增?他该做些什么呢?

戴夫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唱片卖得更好。

埃里克·查普曼穿着条纹西装等在火车站。戴夫和瓦利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布兹、刘和莱尼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带着吉他上了火车。拉里·格兰特这时正开着一辆小货车把音箱和鼓送到伯明翰,没人敢把珍贵的吉他交付于他。

在火车上,戴夫对埃里克说:“谢谢你的车票。”

“别谢我,火车票钱从你们的酬金里出。”

“你是说电视公司会给我们演出的酬金吗?”

“是的,除了开销以外,我要拿掉四分之一的分成。余下的才是你们的。”

“怎么会这样?”戴夫问。

“因为我是你们的经理人。”

“你是我们的经理人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们早就签了合同。”

“我签过什么合同了吗?”

“当然签过,不然我就不会帮你们录音了。我看上去像个义工吗?”

“我明白了——你是说试演前签的那张纸吧。”

“是的,就是那张纸。”

“接待员说那是保险文件。”

“保险也是文件上的事项之一。”

戴夫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莱尼说:“埃里克,电视周六才播,你怎么让我们周四就来啊?”

“节目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是预先拍好的,只有一两个环节进行现场直播。”

戴夫非常吃惊。《美妙歌声》节目给他的印象是个年轻人们载歌载舞的快乐聚会。他问埃里克:“会有观众吗?”

“今天没有。你们必须装作面对几千个激动得愿意为你们献身的少女在演唱。”

贝斯手布兹说:“这很简单,十三岁的时候我就开始一边想象着看我表演的少女一边演出了。”

这显然是在说笑,但埃里克却说:“他说得没错。看镜头的时候,你们就想着你们认识的最美的少女正在那里褪去胸罩。我向你们发誓,这样你们就会露出观众想看的那种笑容了。”

戴夫意识到自己笑了,埃里克的魔法也许会有用。

下午一点,他们到达了摄影棚。摄影棚不像他们想的那么漂亮,反而像工厂一样有些脏乱。拍摄进镜头的部分非常华丽,其他地方却又烂又破。职员们忙碌地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根本顾不上理睬他们。戴夫觉得,所有人都像知道他们是菜鸟一样在轻看他们。

他们到的时候,一个叫“比利和他的孩子们”的乐队正在台上演唱。乐队正在合着大声播放的唱片又唱又跳。他们没有戴麦克风,吉他也没连上音箱。戴夫从朋友那里听说过,大多数观众并不会意识到表演者其实都是在假唱,真不知道电视观众为什么会这么笨。

莱尼很看不起这个乐队,但戴夫却深受触动。他们笑容可掬地对着并不存在的观众进行表演,一曲结束,他们像是在接受着掌声一样对着观众鞠躬挥手。接着他们又不乏热情地再次表演了一遍。戴夫意识到,这才是职业的态度。

桃色岁月的更衣室又大又干净,四周的几面大镜子非常闪亮,化妆间里还有个放满了饮料的冰箱。“这比我们过去用过的更衣室都好,”莱尼说,“厕所里甚至有卫生纸。”

戴夫换上红衬衫,然后回到摄影棚旁观。米姬·麦克菲正在舞台上表演。她在五十年代有许多打榜歌,现在正图谋东山再起。戴夫觉得米姬至少有三十岁了,但穿着凸出曲线的紧身粉红色衬衫的她看上去格外性感。米姬的声线非常迷人。她正在演唱的是一首悲伤的灵歌《伤我太深》,她的嗓音像黑人女孩一样奔放。戴夫很想知道,拥有这么强的信心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像肚子里全是毛毛虫一样,感到紧张万分。

摄像师和技术人员都很喜欢米姬的表演——他们大多数都是比戴夫大一辈的人。米姬的表演结束以后,他们致以了长时间的掌声。

米姬下台的时候看见了戴夫,“小鬼,你好。”她说。

“你的表演很棒。”说完,戴夫向她作了自我介绍。

米姬向戴夫问起乐队的事情。讲到汉堡的时候,他们的对话被一个穿着菱形格子衬衫的男人打断了。“轮到桃色岁月出场了,”来人轻声说,“米姬,对不起打断了你们的谈话。”接着他转向戴夫。“我是制片人凯利·琼斯。”他上下打量着戴夫,“你看上去很不错,拿着你的吉他,赶快登台吧。”说完他再次看了杰姬一眼。“演出以后你把他吃了都行。”

杰姬抗议道:“你连和这孩子做戏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宝贝,会让你得逞的。”

米姬挥手告别,然后就消失了。

戴夫知道这些话里没一句是真的,他们只是在调侃。

没时间想这个。上台以后,桃色岁月的几个成员被带到了各自应该站的位置。和往常一样,莱尼像猫王一样竖起了领子。戴夫告诉自己千万别紧张:他们只是在假唱,弹错了唱错了都没关系。各就各位以后,唱片开始播放,瓦利伴着唱片弹起了前奏。

戴夫看着空空荡荡的观众席,想象着米姬把衬衫从头顶脱掉,露出里面黑色胸罩的样子。他一边想,一边开心地面对镜头唱起了和声。

唱片播放了两分钟,但戴夫却觉得没几秒就结束了。

戴夫希望制片人让他们再表演一次。乐队成员都等在台上,看着凯利·琼斯和埃里克进行激烈的讨论。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到乐队成员面前。埃里克说:“伙计们,有个技术上的问题需要和你们商量。”

戴夫害怕他们的表演有什么差错,从而葬送了这次露脸的机会。

莱尼问:“什么技术问题?”

埃里克说:“莱尼,我很抱歉,问题就在于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

埃里克把目光转向凯利。凯利说:“这个节目要求穿着时髦的衣服,留披头士发型,表演者都是些贴近最新时尚的年轻人。莱尼,我感到很抱歉。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发型也早已过时了。”

莱尼愤怒地说:“那我还真是抱歉啊。”

埃里克说:“莱尼,制作方希望你不要参与。”

“想都别想,”莱尼说,“这是我的乐队。”

戴夫很害怕。他牺牲了一切才得到了电视演出的机会,怎么能眼看着它泡汤呢!他赶忙说:“如果让莱尼放下领口,把头发往前梳,你们看行吗?”

莱尼说:“我不可能这么干。”

凯利说:“那也显得年纪大了点。”

“我无所谓,要么全留下,要么一个也不剩,”他环视了一遍乐队成员,“伙计们,你们说是吗?”

没人接他的话。

“你们说是吗?”莱尼又问了遍。

戴夫非常害怕,但还是鼓足了勇气说:“莱尼,很抱歉,但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莱尼气急败坏地说,“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同意让乐队改名字的。‘禁卫军’更具有摇滚精神,现在只有那些校园乐队才他妈叫什么‘桃色岁月’。”

“在没有莱尼的情况下再表演一次吧。”凯利不耐烦地说。

莱尼说:“所以我这是从自己的乐队里被赶走了吗?”

戴夫觉得自己像个叛徒。他说:“就今天,就这一次。”

“不是这么回事。”莱尼说,“我的乐队上了电视,但我却不在里面,这让我怎么向朋友们交代?真他妈该死。这是个是与非的问题。如果你们现在让我离开,那我就永远地离开了。”

仍然没有人接他的话。

“那我走了。”说完他离开了摄影棚。

所有人都满脸羞愧,仿佛做了错事一般。

布兹说:“太残忍了。”

埃里克说:“可演出行业就是这样。”

凯利说:“我们再拍一次吧。”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以后,戴夫担心自己无法愉快地表演。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表演得竟然非常好。

他们唱了两遍,凯利说非常喜欢他们的表现。凯利对能得到他们的理解表示感谢,希望他们不久后能再次登台。

乐队回化妆间后,戴夫却一个人留在摄影棚里,在观众席独自待了一会儿。戴夫觉得身心俱疲。他完成了电视初演,却背叛了自己的表哥。他忘不了莱尼给他的种种建议。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赖,他心想。

回化妆间的路上,他朝一扇打开的门里看了一眼,看见米姬·麦克菲在自己的化妆间里,拿着一个酒杯。“你喜欢伏特加吗?”她问。

“我没喝过伏特加,不知道是什么味。”戴夫说。

“我来告诉你。”米姬用脚踢上门,搂住戴夫的脖子,张嘴亲吻着他。她的舌头带着些琴酒的味道。戴夫激情地回吻了她。

米姬挣脱开戴夫,往杯子里添了些伏特加,然后把酒杯交给戴夫。

“你喝吧,”戴夫说,“我喜欢刚才那样。”

米姬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再次和戴夫接吻。吻过之后,她说:“孩子,你简直像洋娃娃一样可爱。”

米姬退后一步,把粉红色的紧身衣撩过头顶,扔在一旁。这让戴夫既吃惊又欣喜。

她戴着黑色的胸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