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没被允许参加葬礼。

暗杀次日是星期六,但和大多数白宫雇员一样,玛丽亚还是去上班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履行着自己在新闻办公室的职责。没人发现她的异样:白宫半数以上雇员都在流泪。

待在这里比独自在家要好。工作能稍微分散她的悲痛。新闻办公室的工作无休无止:各国媒体都想知道葬礼的种种细节。

电视台直播了葬礼的整个过程,周末上百万电视观众都端坐在自己家的电视机前。三大电视网取消了常规的电视节目。新闻充斥着和暗杀相关的报道,新闻间隙播放着有关肯尼迪总统生平、家人、经历,以及总统任上所取得的成就的纪录片。电视台毫无同情心地重播了总统被暗杀一小时前,和夫人在爱田机场受到热烈欢迎的场面。玛丽亚回想起曾不止一次自问是否想和杰姬交换个位置。现在,她们都失去了所爱的人。

周日中午,达拉斯警察局的地下室,暗杀的主要嫌疑人李·哈维·奥斯瓦尔德在电视直播时被一个名叫杰克·鲁比的匪徒暗杀,给这起悲剧又平添了一道疑云。

周日下午,玛丽亚问内莉·福德汉姆,参加葬礼是不是需要门票。“办公室其他人都没有受到邀请。”内莉轻声说,“除了皮埃尔·萨林杰。”

她感到非常恐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心爱的男人被送进坟墓时,她怎么能不在场?“我必须去,”她说,“我要和萨林杰谈谈。”

“玛丽亚,你不能去,”内莉说,“绝对不能。”

内莉的语气让玛丽亚觉得有点异常。她的语气很惊恐,绝不是单纯地在给出建议。

玛丽亚问:“为什么不能?”

内莉压低声音:“杰姬知道你的事情。”

这是办公室第一次有人承认玛丽亚和总统的婚外恋。但伤心的玛丽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一直很小心,她不可能知道。”

“别问我她是怎么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我不信。”

内莉似乎受到了冒犯,但她只是伤心地摇了摇头。“从我对这种事的一点点经验来看,妻子总能知道丈夫的外遇。”

玛丽亚想激烈地加以否认。但当她想起白宫秘书珍妮和杰莉,想起经常出入白宫的交际花玛丽·梅尔、朱迪斯·坎贝尔以及其他一些人的时候,她就想通了。玛丽亚确信她们和总统都有关系。她没有证据,但看到总统和她们在一起时的样子,她就完全可以明白。杰姬的女性直觉也一定不比她差。

她明白,这意味着自己无法出席葬礼了。在这种时候,遗孀一定不能受和丈夫的情人见面的刺激。玛丽亚痛苦地全盘接受了这个事实。

于是周一这天,她只能在家里看电视。

尸体被庄重地存放在国会山的圆形大厅内。十点半,国旗覆盖的棺材被抬出圆形大厅,放在一辆由六匹马牵引的弹药车上,运往白宫。

送葬队伍中,两个高个子分外显眼:他们是法国总统夏尔·戴高乐和美国新任总统林登·约翰逊。

玛丽亚哭了出来。她已经兀自饮泣差不多三天了。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只是美国政府精心组织的、给全世界看的表演。对玛丽亚来说,国旗、锣鼓、军人身上的制服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失去了那个总是洋溢着笑容的性感男人,那个背很不好、淡棕色眼睛的眼角显露出淡淡皱纹、浴池边缘总是放着一对橡皮小鸭的可亲男人。玛丽亚永远见不到他了。没有他的生活将会是多么漫长,多么空虚啊。

电视镜头聚焦在杰奎琳·肯尼迪身上。尽管蒙着面纱,杰姬还是显得非常美丽。玛丽亚觉得她也已经悲伤得麻木了。“我错怪你了,”玛丽亚对着电视上的杰姬说,“愿上帝原谅我!”

门铃声把她吓了一跳,来人是乔治·杰克斯。乔治一进门就对她说:“这种时候你不应该一个人待着。”

她觉得很无助。每当需要安慰的时候,乔治总能赶到她身边。“进来吧,”她说,“很抱歉让你看到我如此不堪的样子。”她穿着睡袍和一件旧睡衣。

“你看上去很好。”乔治看见过玛丽亚比这更狼狈的样子。

乔治带来了一包丹麦点心,玛丽亚把这些都装了盘。玛丽亚没吃早饭,但点心也一点没动。她不觉得饿。

据电视报道,送葬的路上围了上百万人。棺材在白宫短暂停留以后,又被抬到进行弥撒的圣马太教堂。

正午开始有五分钟的默哀。这时全美的车辆都停止了运行。电视里,美国各个城市的街道上都站满了默哀的人群。在华盛顿街头听不到车辆的行驶声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乔治和玛丽亚站在狭小公寓的电视机前,低头为总统默哀。乔治抓住玛丽亚的手,然后紧紧握住。玛丽亚心头浮上一层暖意。

五分钟默哀结束以后,玛丽亚做了咖啡。她又有了食欲,和乔治一起吃了丹麦点心。教堂禁止摄像,因此他们不知道葬礼的最新进展。乔治设法找些其他话题让玛丽亚分心,她对此非常感激。乔治问她:“你还会留在新闻办公室吗?”

玛丽亚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她也知道答案。“不会,我准备离开白宫。”

“这主意不错。”

“别的不说,我在新闻办公室已经看不到前途了。女人在新闻办公室得不到提升,我也不想永远做一个研究员。我为政府工作是想得到个人发展。”

“司法部有个挺适合你的职位空缺,”乔治说得好像是突然想到有这么件事,但玛丽亚怀疑他早就盘算好了。“这个职位专门和不守法的公司企业打交道,要求它们遵纪守法,会非常有趣。”

“你觉得我会有机会吗?”

“你是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毕业生,又有两年白宫新闻办公室的经验,绝对没问题。”

“但司法部不会雇佣太多的黑人。”

“你知道吗?我觉得林登·约翰逊会改变这个局面。”

“怎么会?他可是个南方佬啊!”

“别先入为主。老实说,我们这个圈子的人老是怠慢他。不知为什么,鲍比也很讨厌他。或许这是因为他老说自己尺寸惊人吧。”

玛丽亚三天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你在开玩笑吧?”

“他的那个的确很大。如果想恐吓什么人的话,他就会掏出来:‘叫你知道它的厉害。’这事很多人都知道。”

玛丽亚知道很多男人喜欢这样的黄段子。这种事真真假假,说不清楚。她重新严肃起来。“白宫所有人都认为约翰逊冷酷无情,尤其是在对肯尼迪一家的态度上。”

“我不这么认为。你想,总统刚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这时美国非常脆弱。如果苏联选择这个时候强占西柏林该怎么办?我们是世界上最强有力国家的政府,无论多么悲痛,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履行我们的责任。林登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其他人都没想到过这些。”

“鲍比都没想到吗?”

“尤其是鲍比。你应该很清楚,我喜欢鲍比这个人,可是他被悲痛压垮了。他安慰杰姬,并组织了葬礼,但没有考虑如何在总统死后带领美国向前进。老实说,我们大多数人都这样。或许有人认为林登冷酷无情,但我却觉得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总统职责。”

弥撒的尾声阶段,棺材被抬出教堂,放在弹药车上,送到阿灵顿国家公墓。送葬者不再步行,而是坐在黑色的豪华轿车里,跟在弹药车后面。队列经过林肯纪念堂,跨过了波托马克河。

玛丽亚问:“约翰逊会怎么处理民权法案?”

“这才是需要我们考虑的大问题。局势很清楚了,民权法案根本没有通过的指望。法规委员会主席霍华德·史密斯连什么时候开始讨论民权法案都没谈起过。”

玛丽亚想起了主日学校的爆炸案。怎么会有人甘愿和南方的种族主义分子为伍?“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不能对他施加影响吗?”

“理论上,他们可以对他施加影响。但一旦共和党和南方的民主党结盟,他们就会在议会中形成大多数,不考虑民众的看法,公然对民权法案进行反对。我真是不懂这些人怎么能自称崇尚民主。”

电视里,杰姬·肯尼迪点燃了墓地上方的长明灯。乔治抓起玛丽亚的手,玛丽亚看到他的眼中闪着泪光。他们安静地看着棺材在电视中慢慢入土。

杰克·肯尼迪永远地走了。

玛丽亚说:“天啊,我们接下来会面对些什么啊?”

“我不知道。”乔治说。

乔治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玛丽亚。穿着棉布睡袍和丝绒睡衣、披着头发的玛丽亚超乎想象地性感。但玛丽亚已经不需要他了:晚上她要和内莉·福德汉姆以及白宫的其他几个女孩去中餐馆进行一场私人性质的守夜,她不再孤独无依了。

乔治和格雷格一起吃了晚饭。他们在离白宫不远的一家烤肉店吃饭。乔治再一次笑起了父亲的穿着:和以往一样,格雷格穿着一身邋里邋遢的昂贵衣物。黑色绸缎领带皱巴巴的,袖口的纽扣没有扣上,黑色西服的翻领上有块白色的污渍。幸好乔治没有遗传他的这种不修边幅。

“我想我们也许需要振奋一下。”格雷格说。他喜欢高级餐馆和美味佳肴。这点乔治和他一样。他们点了龙虾和夏布利酒。

古巴导弹危机以后,格雷格对乔治敞开了心扉,乔治觉得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更为亲近了。作为一个私生子,乔治总觉得自己是个难堪的存在,而格雷格也并没有认真扮演好父亲的角色。那次令人吃惊的谈话以后,他才意识到格雷格发自内心地爱着自己。他们的关系比起真正的父子关系仍然有点远,但乔治觉得这种关系是建立在真诚的基础上的,一定能持续下去。

等侍者把食物端来的时候,乔治的朋友斯基普·迪克逊走到他们桌前。迪克逊穿着葬礼场合穿的深色西服,打着黑领带,这和他的白色皮肤、金色头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用南方口音拖长了调子说:“乔治、参议员,晚上好。我可以打扰你们一会儿吗?”

乔治给父亲介绍:“这是为林登工作的斯基普·迪克逊。哦不对,应该说他在为总统工作。”

“拉把椅子过来吧。”格雷格说。

斯基普拉来一把红色的皮椅。刚一坐下,他就前倾着身子,专注地对格雷格说:“总统知道你是个科学家。”

乔治心想,他到底想说什么?斯基普从不把时间浪费在闲聊上。

格雷格说:“是的,我的大学专业的确是物理。”

“从哈佛毕业的时候,你的成绩是同专业最好的。”

“林登总是关心这些事。”

“你还和别的科学家一起发明了原子弹。”

“没错,我的确参加了曼哈顿计划。”

“约翰逊总统想知道你是不是赞成伊利湖研究的计划。”

乔治知道斯基普在说什么。联邦政府正在资助布法罗一个也许会最终演变成码头建设工程的湖滨研究计划。对纽约州北部的几个大公司而言,这个项目价值上百万美元。

格雷格说:“斯基普,我们想确保这项计划在资金上不会被缩减。”

“先生,请您放心,总统认为这个项目非常重要。”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谢谢你。”

乔治确信父亲和斯基普的对话和科学研究搭不上任何关系。这是个议员口中的“好处”问题——议员可以把联邦经费分给与自己亲近的州。

斯基普说:“谢谢你,尽情享用晚餐吧。哦,还有件事——你会在粮食法案上支持总统吗?”

苏联的粮食收成非常不好,急需进口农产品。作为恢复美苏邦交关系的一部分,美国将以赊账的方式向苏联出售余粮。

格雷格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说:“议员们认为,如果共产党政府养不活自己的国家民众,我们就更没有必要来帮他们养活。蒙特参议员提出的粮食法案将取代肯尼迪总统的法案,我觉得这个法案更为可行。”

“约翰逊总统也是这个看法!”斯基普说,“他自然不想帮助共产党。但这是肯尼迪总统死后的第一次表决。我们真的想让刚死的总统难堪吗?”

乔治插话说:“这是约翰逊总统的真实想法吗?他应该是想向外界传递信息,让人们知道他已经掌握了外交政策吧?另外,通过这个举动,他还可以不让议会对他所作的决定妄自猜疑。这可真是一举两得啊!”

格雷格笑了。“有时候我都忘了你有多聪明了,乔治。林登的目的就是这两点。”

斯基普说:“总统想在外交政策上和议会深入合作。但明天他尤其需要得到您的支持。他觉得,如果蒙特的粮食法案被通过,这就是对故去的肯尼迪总统的不敬。”

乔治注意到,父亲和斯基普谁都没把现状说清楚。其实约翰逊是想告诉格雷格,如果格雷格支持粮食法案,他会威胁要否决布法罗的码头建设工程。

格雷格投降了。“请告诉总统,我知道他的用心,投票时我会照他说的去做。”他说。

斯基普站起身。“参议员,谢谢你,”他说,“总统一定非常高兴。”

乔治说:“斯基普,在你走以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我知道新总统有很多需要处理的事情,但我希望他能在未来的几天里抽空想想民权法案的问题。如果你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尽管打电话给我。”

“乔治,我记住了。”斯基普说完就走了。

格雷格说:“干得不错。”

“我只是让他知道我这边的大门一直敞开着。”

“这在政治上非常重要。”

他们的食物上来了。侍者退下以后,乔治拿起刀叉。“我彻彻底底是鲍比·肯尼迪的人,”他边说边用餐刀切着龙虾,“但约翰逊也绝对不能被小觑。”

“没错,但也不能高估他。”

“这是什么意思?”

“林登有两个弱点。首先,他不够聪明。他的确有得克萨斯鼬鼠那样的狡猾,但狡猾和聪明完全是两码事。他念的是师范学院,没学会抽象思维。他总觉得自己比我们这些哈佛毕业的人低一等,这种看法是对的。他对国际政治的理解力很弱。中国人、南亚的佛教徒、古巴人、布尔什维克——这些人的思维方式都不一样,而他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

“另一个弱点呢?”

“他道德观念薄弱。约翰逊这个人很没有原则。他发自内心地支持民权法案,但不是在道义上加以支持。他支持不被当人看的有色人种,是因为他来自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也曾经不被当人看。他对民权法案的支持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乔治笑了:“不过他倒很会支使人。”

“是的,林登很会用人。他是我遇见过的最有心计的议会活动家,但还远远称不上是一位政治家。杰克·肯尼迪和他恰恰相反:他不会操纵议会,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却如鱼得水。林登可以从容地操纵议会,但如果是作为自由世界的领袖呢?说真的,我不知道。”

“你觉得他有机会使民权法案在众议员霍华德·史密斯把持的委员会通过吗?”

格雷格笑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会有什么表现。快把你的龙虾吃了吧。”

第二天,蒙特的粮食法案获得五十七票赞成,三十六票反对,没有通过。

报纸的标题是:

粮食法案——约翰逊的第一个胜利

葬礼结束,肯尼迪永远地离开了,约翰逊成为了新任的总统,世界因此发生了改变,但乔治和其他许多人都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约翰逊会成为什么样的总统?他在哪些地方和肯尼迪不一样?一个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家伙成了世界上最强大国家的总统,成了自由世界的领袖。他将做些什么呢?

他就要表态了。

国会山会堂里坐满了人。摄像机的耀眼灯光打在集结在会堂里的参议员和众议员身上。最高法院的法官们穿着他们的黑袍,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的军装上勋章闪亮。

乔治和斯基普·迪克逊坐在同样座无虚席的旁听席里,过道的台阶上也坐满了人,乔治看着坐在阁僚席一头的鲍比·肯尼迪。鲍比低着头,直直地看着地板。暗杀以后这五天,鲍比一下子瘦了许多,再加上穿着死去的兄长不太合身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缩了一圈。

总统包厢里坐着约翰逊夫人和约翰逊夫妇的两个女儿。他们的两个女儿一个朴素平凡,一个美丽动人,但都和妈妈一样梳着老式的发型。包厢里还有一些民主党的重要人物:芝加哥市市长达利、宾夕法尼亚州州长劳伦斯,以及肯尼迪的智囊团核心阿瑟·施莱辛格。乔治无意中得知,阿瑟·施莱辛格曾经密谋在第二年的总统选举中把约翰逊从副总统的位置上拉下来。乔治意外地在包厢里看到两张黑人面孔,乔治知道他们是约翰逊家的厨师泽法里·怀特和管家萨米·怀特,他们是一对夫妇。这会是一个有利迹象吗?

庞大的双层门被推开了。一个有着滑稽名字“鱼饵”·米勒的看门人大声宣布:“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就要发表演讲了!”林登·约翰逊走进会堂,所有人起立鼓掌。

乔治对新总统林登·约翰逊怀有两个疑问,这两个疑问都将在这天得到解答。第一个是,他会抛弃只会给他惹麻烦的民权法案吗?民主党内的实用主义者正在敦促他这样做。约翰逊总统完全找得到抛弃民权法案的理由:肯尼迪总统没能使法案得到议会支持,民权法案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新总统有权放弃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约翰逊完全可以说,这项先天不足的反种族隔离的法案必须等到第二年的总统选举后再议。

如果他这么说的话,民权运动就要倒退好几年了。种族主义分子会欢庆胜利,三K党人会觉得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南方的腐败警察、法官、教派首领、政治家不用担心受到公正的审判,继续肆意殴打、折磨、杀戮广大黑人群众。

但约翰逊没有说过这种话。如果他支持民权法案,那就来了第二个疑问:他有继承肯尼迪总统政策的那种权威吗?这个问题同样会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得到解答,但前景却不是非常妙。林登单独和人说话时态度比较圆滑,面对一群人发表讲话时却不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但这是他现在不得不做的事。对于广大的美国人民,无论是从好的方面还是从坏的方面,这次电视讲话都将使他们对约翰逊总统留下最初的印象。

斯基普·迪克逊正在咬指甲,乔治问他:“是你写的演讲稿吗?”

“是整个团队一起写的,我只写了几行。”

“他会说些什么?”

斯基普焦躁地摇了摇头。“你就等着瞧吧。”

华盛顿内部人士都觉得新总统会搞砸。他缺乏演讲技巧,讲话呆板而拖沓。有时他的语速很快,有时又显得过于沉闷。想突出重点时,他只会大喊大叫。他的动作又滑稽又让人觉得尴尬:有时他会举起手伸出手指,有时又会扬起双臂挥舞拳头。演讲会把他最坏的一面暴露在公众面前。

当约翰逊总统从鼓掌的观众中走过,登上讲台,打开一本黑色活页笔记本时,乔治无法从他的举止中分辨出任何东西。他戴上一副无框眼镜,既没有显得紧张,也没有展示出自信。准备好以后,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等待掌声告一段落,也等待观众们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

会堂安静下来以后,演讲终于开始了。他用字斟句酌的语气说:“如果我能选择,我情愿今天不站在这里。”

会堂鸦雀无声。他的开场词饱含着伤痛。很不错,乔治心想。

约翰逊语调平缓,用和开场白一脉相承的语气继续着自己的演讲。觉得语速变快的时候,他会坚定地控制住自己。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和领口固定着名牌标签的衬衫,打着深蓝色的领带,整体上是一种在南方人看来颇为正式的着装。他不时把目光从会堂一边转向另一边,不仅表示自己在对所有人说话,也传达了一种掌控全局的气势。

如同马丁·路德·金一样,他谈到了美国梦:肯尼迪征服太空的梦想、全民受教育的梦想、和平部队的梦想。“这是我们所面临的挑战,”他说,“不要犹豫,不要停顿,不要在这罪恶的一刻止步不前,把我们的事业继续下去,直到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为止。”

因为掌声经久不息,说到这里时,约翰逊不得不停下了演讲。

掌声渐弱以后,约翰逊总统继续说:“我们首先要完成的任务,就在这座国会山上。”

这正是难点所在。1963年这一整年,国会山的议会和肯尼迪总统之间一直争执不断。议会有拖延立法的权力,即便总统赢得了民意对法案的支持,议员们也经常使用这种权力。自从肯尼迪总统宣布他的民权法案以后,议员们更是像工厂里的激进工人一样,罔顾民意和美国的民主进程,拖延包括常规法案在内的一切议会事务。

“首先——”约翰逊说。乔治屏住呼吸,想看看约翰逊总统想先说什么。

“没有任何纪念演说和悼词能够与肯尼迪总统为之奋斗了那么久的民权法案相媲美。”

乔治跳起来,激动地鼓起了掌。他不是一个人:掌声此起彼伏,持续的时间比开场时还长。

约翰逊停下来等掌声平息,又接着说:“这个问题已经谈论得够久了,一百多年以来我们都在谈论这个问题。现在是时候开启新的篇章——把它归到美国的法律体系中了。”

掌声又一次响起。

乔治愉悦地看着会堂里少数几张黑人面孔:五名黑人众议员,其中包括长得和白人相差不多的加利福尼亚众议员盖斯·霍金斯;总统包厢里正在大拍其手的怀特夫妇;还有旁听席里的几张黑人面孔。所有这些黑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和快慰。

接着乔治把目光落到阁僚坐席后大多数来自南方的资深参议员坐席上,看见他们一脸阴沉,满心嫌恶。

没有一个参议员鼓掌。

六天后,斯基普·迪克逊在椭圆形办公室旁边的小书房里跟乔治摊了牌。“我们唯一的机会是表决请愿书。”

“什么意思?”

迪克逊把金色的卷发从眼前拨开。“如果一项议案得到了大多数众议员的签名支持,法律委员会必须把这项议案提交到参众两院进行投票表决。”

乔治对这些晦涩难懂的流程感到很沮丧。如果没有这些流程的话,玛丽亚的祖父也不会因为投票选举而被捕入狱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个流程。”他说。

“表决请愿书需要有大多数议员的支持才行,南方各州的民主党议员肯定不会支持,我想我们至少需要五十八个签名。”

“真该死,那就是说我们要收集到五十八位共和党议员的签名才行?”

“是的。这就是我让你来这儿的原因。”

“我?”

“许多共和党人声称自己支持民权法案。毕竟他们和解放奴隶的亚伯拉罕·林肯出于同一个政党。我们想要马丁·路德·金和黑人民权领导人打电话给他们的共和党支持者,对他们晓以大义,让他们敦促各自选区的议员签名请愿。要让他们知道,没有请愿,就没有民权法案。”

乔治点点头说:“这个办法好。”

“有人也许会说他支持民权法案,但不想使用这种非常规的流程。你必须让他们知道,霍华德·史密斯这个顽固的种族隔离者会让他的委员会反复讨论民权法案,一直到迟得无法通过为止。他不是在拖延,是在破坏。”

“我明白了。”

一个秘书把头伸进书房说:“他有空了。”

两个年轻人站起身,走进椭圆形办公室。

和以往一样,乔治被林登·约翰逊的庞大身躯所震撼。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头颅硕大,鼻子很长,耳垂如同烙饼的边。他一只手握着乔治的手不放,另一只手抓住乔治的肩膀,站得离乔治非常近,这种过度的亲密让乔治很不舒服。

约翰逊说:“乔治,我已经请肯尼迪的幕僚们继续留在白宫帮我了。你是哈佛的高材生,而我只是得克萨斯西南师范学院毕业的。你看,我比肯尼迪更需要你的帮助。”

乔治不知该说些什么。这种过于谦逊的态度让人感到非常尴尬。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总统先生,我愿意用能做的一切来帮助您。”

一定有成百上千个人对总统说过类似的话,但约翰逊却表现得像头一次听人这么说似的。“乔治,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热切地说,“太谢谢你了。”然后他转到了正题。“很多人劝我改掉民权法案里的一些激进的条款,让南方人易于接受。他们建议拿掉在公众场合取消种族隔离的条例。乔治,因为两个原因,我不想这么干。首先,不论我如何退步,他们都痛恨这个法案;即便一退到底,他们也不可能支持这个法案。”

乔治爱听这话。“如果想斗争的话,就要斗到点子上,把你所想要达到的目的全都实现。”

“是的。我告诉你第二个原因。我的雇员怀特夫人就是一个黑人,她同时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乔治回忆起在议会会堂总统包厢里看到的怀特夫妇。

约翰逊又说:“一次,她准备开车到得克萨斯去,我让她带上我的狗。她说:‘请别让我帮这个忙。’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黑人开车跨越南方就已经够难的了,没地方停车上厕所睡觉,更别提带上一条狗了。’乔治,这话让我很难过,我差点流出了泪。告诉你,怀特夫人是个大学毕业生。只是因为是个黑人,就得承受这样的非人对待。那时我才意识到在公共场合消除种族隔离是多么重要。乔治,我知道被人歧视是什么感觉,我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了。”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乔治说。

乔治意识到自己被感动了。约翰逊仍然抓住他的手和肩膀,仍然用过近的距离把他拉在身前,两只深色的眼睛也仍然在热切地看着他。乔治知道约翰逊总统的目的所在——但他还是被感动了。乔治被怀特夫人的故事所感动,相信约翰逊总统真的知道被人歧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对高大、感性、略有些羞涩、似乎真的站在黑人这边的约翰逊总统,乔治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敬慕之情。

“这条路将会很难,但我相信我一定能顺利通过,”约翰逊总统说,“乔治,请尽力帮我吧!”

“是的,先生,”乔治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在马丁·路德·金前往椭圆形办公室面见总统之前,乔治向维雷娜·马昆德简单地介绍了约翰逊总统的策略。维雷娜穿着一件亮丽的红色塑料雨衣,但这次乔治却没有为她的美丽而分心。“我们必须尽力让这次请愿成功,”他急切地说,“如果失败的话,南方的黑人可能又会回到原点了。”

他把没在请愿书上签名的共和党议员名单交给维雷娜。

维雷娜动容了。“肯尼迪跟我们说过请愿的事情,但没有提供过如此详细的名单。”她说。

“林登就是这么个人,”乔治说,“如果民主党在议会里的负责人告诉他他们预计能取得多少赞成票,他就会说:‘预计是不够的——我需要确切知道!’他想知道投赞成票的有哪些人,投反对票的又有哪些人。他的想法没错,光靠猜测还远远不够。”

乔治告诉维雷娜,民权领袖必须向自由派的共和党人施压。“名单上的所有人必须接到他认同的人所打来的电话。”

“早晨总统要和金博士说的也是这件事吗?”

“是的。”约翰逊已经接连见过了大多数重要的民权领袖。杰克·肯尼迪会把这些人集中在一个大办公室里一起谈。林登却无法在一大群人面前展示他的魔力。

“约翰逊认为民权领袖能让这些共和党人回心转意吗?”维雷娜狐疑地问。

“不止那些民权领袖,他还动员了许多其他人。他已经见了几乎所有的工会领导人。今天他还和乔治·米尼一起吃了早饭。”

维雷娜吃惊地摇着头,她依然很美。“必须为他的这种努力叫好,”然后她又若有所思地问,“肯尼迪总统为什么没这样做呢?”

“这和林登不会驾驶潜艇是一个道理,”乔治说,“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做。”

约翰逊总统和金博士相谈甚欢,但第二天早晨,乔治对民权法案通过的前景抱有的乐观被种族隔离主义者的强烈抵制投上了阴影。

共和党高层对请愿活动进行了指责。俄亥俄州的麦卡洛克参议员说请愿活动也许会惹怒那些想以其他方式支持民权法案的人。杰拉德·福特告诉记者,应该给法律委员会一些时间,让他们去召开听证会。这根本就是废话:所有人都知道史密斯想扼杀这项法案,而不是讨论这项法案。在这种形势下,所有记者都认为请愿会以失败而告终。

但约翰逊并没有气馁。周三早晨,他对由八十九名美国最顶尖商人组成的工商咨询理事会发表讲话。他说:“我是你们唯一的总统。如果你们让我失败了,那你们也会失败,这个国家也就失败了。”

接着他又对美国最大的工会产业工人联合会代表发表讲话:“我需要你们,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持,希望能确定你们站在我这一边。”他得到了工人们的起立鼓掌,钢铁工人联合会的三十三名说客顷刻间攻陷了国会山。

乔治和维雷娜在白宫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时,斯基普·迪克逊走到他们桌前小声说:“克拉伦斯·布朗去见霍华德·史密斯了。”

乔治对维雷娜解释说:“布朗是史密斯委员会里的资深共和党人。他不是让史密斯不顾游说挺过去……就是告诉史密斯共和党人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了。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如果委员会有两个人反对史密斯的话,他的决定就会因为反对方占了简单多数而被推翻。”

“事情真的能这么快被反转吗?”维雷娜吃惊地问。

“史密斯可能还会挣扎一下,这会让他显得比较有尊严。”乔治推开盘子,紧张打消了他的食欲。

半小时后,迪克逊又走过他俩的身边。“史密斯退让了,”他说,“明天将发表正式声明。”说完他又到别的地方继续散布这个消息去了。

乔治和维雷娜相视一笑。维雷娜说:“愿上帝保佑林登·约翰逊。”

“阿门,”乔治说,“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怎样庆祝呢?”

“去我的公寓吧,”乔治说,“我肯定能想到该怎样庆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