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卡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的心狂跳个不停:战争开始了吗?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可活?他拿起听筒,听筒里传来娜塔亚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娜塔亚先讲了刚得到的情报:“佩利耶夫将军来了份电报。”

佩利耶夫将军是驻古巴的红军司令。

“什么?”德米卡问,“电报里说了些什么?”

“他们认为美军在古巴的黎明时分就会发起进攻。”

莫斯科天还黑着。德米卡打开床头灯,看了看表。已经早晨八点了:他应该在克里姆林宫才对。不过古巴离天亮还有五个半小时。他的心跳稍稍放缓了一些。“他们怎么知道的?”

“这不是重点。”娜塔亚不耐烦地说。

“那什么才是重点?”

“我给你读信里的最后一句。‘如果美军轰炸我方的军用设施,我们将动用所有的防空手段。’他们将会使用核武器。”

“没有我们的允许,他们不能这样干。”

“白纸黑字写在上面,这就是他们的作战方案。”

“马林诺夫斯基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干的。”

“别把指望放在马林诺夫斯基身上。”

德米卡愤愤地骂了两声。有时军方似乎就想采用核灭绝政策。“我们在食堂碰个头。”

“给我半小时,我马上就来。”

德米卡匆匆洗了个澡。母亲问他要不要吃早饭,他拒绝了,安雅只好让他随身带了块黑面包。“别忘了今天为外公办的聚会。”安雅说。

这天是格雷戈里的生日——格雷戈里已经七十四岁了。家里将举行一场隆重的午宴。德米卡答应带上尼娜。德米卡和尼娜想在晚宴上宣布订婚,让老人们大吃一惊。

如果美国进攻古巴的话,就不会有什么生日宴了。

德米卡正准备走,安雅拦住了他。“跟我说实话,”她说,“会发生些什么?”

德米卡用胳膊抱住母亲。“对不起,妈妈,我不知道。”

“你妹妹就在古巴。”

“我知道。”

“她就在战斗的第一线。”

“妈妈,美国人拥有洲际导弹,我们也在第一线。”

安雅抱了抱儿子,然后转身进屋了。

德米卡骑摩托去了克里姆林宫。他走进政治局大楼,发现娜塔亚正在食堂里等着他。和德米卡一样,娜塔亚也是匆匆赶来的,衣服看上去有几分凌乱。她散乱的头发披在脸上,让德米卡觉得特别美。不能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告诫自己:我会作出正确的选择,娶尼娜为妻,和尼娜一起养育我们的孩子。

他很想知道如果把这话告诉娜塔亚的话,她会如何反应。

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拿出母亲给他带的黑面包。“有茶就好了。”他说。餐厅开着门,但这时不营业。

“我听说美国的餐厅全天都营业,而不只是在员工自己想上班的时候营业,”娜塔亚说,“你觉得这是事实吗?”

“也许只是资产阶级的宣传。”德米卡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

“我们起草个给佩利耶夫的回复吧。”娜塔亚打开笔记本。

德米卡边嚼黑面包边说:“政治局严令禁止佩利耶夫在莫斯科没有特别命令的情况下动用核武器。”

“禁止他在火箭上装入核弹头,这样核武器就不会误发了。”

“这主意不错。”

叶夫根尼·菲利波夫走进食堂。他穿着件棕色毛衣,毛衣外面披着件灰色的大衣。德米卡说:“早上好,菲利波夫,你是来向我道歉的吗?”

“为什么要跟你道歉?”

“你责怪我泄露了古巴导弹的机密,甚至说我应该为此而被捕。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导弹是被中央情报局的间谍飞机拍到了。你应该为此向我进行诚恳的道歉。”

“别荒唐了,”菲利波夫脸红了,“那么高的地方根本拍不清导弹那样的小东西。你们俩在密谋些什么?”

娜塔亚说了实话。“我们在讨论今早佩利耶夫发来的电报。”

“我已经跟马林诺夫斯基说过这件事了,”菲利波夫是国防部长马林诺夫斯基的助理,“他同意佩利耶夫的意见。”

德米卡吓坏了:“佩利耶夫不能自说自话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

“他才不是战争的发起者呢,他是在保护我们的部队不受美国的侵犯。”

“给他的回复不能由国防部说了算。”

“也许没时间再进行讨论了。”

“与其发动核战,佩利耶夫更应该争取时间。”

“马林诺夫斯基认为我们必须保护苏联在古巴的武器。没有了那些武器,苏联的自卫能力会被极大的削弱。”

德米卡没想到这一层。苏联很大一部分的核武器现在存放在古巴。如果这些价值连城的武器被一扫而光的话,苏联将受到极大的削弱。

“不对,”娜塔亚说,“我们的整体战略应当建立在不使用核武器上面。为什么这样说?原因很简单。这是因为拿美国的兵工厂做对比,苏联的核武器实在是太少了。”她把身体前倾在餐桌上。“叶夫根尼,你听我说,如果爆发全面核战争的话,赢的将会是他们。”说完她把身体放松下来。“我们可以拿原子弹自夸,可以用原子弹进行威胁,但千万不能动用原子弹。对苏联来说,和美国互扔原子弹无异于自杀。”

“国防部可不这么看。”

娜塔亚犹豫了。“你这么说好像已经作出了决定似的。”

“是的,马林诺夫斯基将军已经批准了佩利耶夫的提议。”

德米卡说:“赫鲁晓夫一定很不高兴。”

“你错了,”菲利波夫说,“他也同意了。”

由于昨天睡得很晚,德米卡错过了清晨的早会。德米卡意识到这对自己非常不利。他站起身,“我们走。”他对娜塔亚说。

两人离开了食堂。等电梯的时候,德米卡说:“我们必须改变这个决定。”

“我敢肯定柯西金想在今天的政治局会议上提出反对的。”

“你干脆把我们拟定的回复交给柯西金,让他带去会议现场吧。我去试着软化一下赫鲁晓夫的态度。”

“就这么办。”

两人分开后,德米卡去了赫鲁晓夫的办公室。总书记正在阅读西方报纸的翻译稿,翻译稿被别针别在报纸的原文上。“你看过沃尔特·李普曼的文章了吗?”

李普曼是美国持自由派立场的专栏作家,据说和肯尼迪总统走得很近。

“没看。”德米卡还没拿到报纸呢!

“李普曼建议和我们做交易:我们从古巴撤出导弹,美国从土耳其撤出导弹!这是肯尼迪传达给我的信息。”

“李普曼只是个记者——”

“不,他是总统的传声筒。”

德米卡认为美国不会那样进行外交工作,但他什么话都没说。

赫鲁晓夫说:“这意味着如果我们提出这种交易,肯尼迪肯定会接受的。”

“但我们已经要求美国发誓不入侵古巴了啊!”

“那就让肯尼迪慢慢猜测我们的意图吧。”

我们当然要让肯尼迪摸不着头脑,德米卡心想。但在他看来,赫鲁晓夫的做法未免太过死板了一些。这只能让美国应对得更加从容。

德米卡换了个话题。“政治局会议上会谈到佩利耶夫的问题。我们真要把核武器的开火权——”

“别担心,”赫鲁晓夫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美国人现在不会动手。他们甚至去找了联合国秘书长。他们希望和平。”

“当然,”德米卡谦恭地说,“您每次都能料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的,是的。”

几分钟后,苏联的领导人们齐集在墙上装着护墙板的政治局会议室里。会议刚开始赫鲁晓夫就大谈了一阵子,他说美国人已经错过了进攻的最佳时机。接着他抛出了李普曼的建议。委员们对李普曼的建议不是很感冒,但没人提出反对。大多数人知道赫鲁晓夫有着自己的外交风格。

赫鲁晓夫对新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非常兴奋,又在会上宣读了他给肯尼迪总统写的信。在兴头上,他下令莫斯科电台播出这封信。这样一来,美国大使馆就不需要花时间加密解密,可以直接把信送往华盛顿了。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柯西金提出了佩利耶夫的问题。他说核武器的控制权必须保留在莫斯科,然后朗读了德米卡和娜塔亚草拟的那封回函。

“很好,就这样发电报给他。”赫鲁晓夫不耐烦地说。德米卡的呼吸轻松了一些。

一小时以后,德米卡和尼娜上了政府公寓的电梯。“我们试着把面临的灾难放在一边,”德米卡对尼娜说,“既然给外公过生日,我们就别再谈古巴,好好享受享受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尼娜说。

德米卡和尼娜去了外祖父母所住的公寓。穿着红裙子的卡捷琳娜为他们开了门。德米卡吃惊地发现外婆竟然穿着齐膝短裙,是西方最近时髦的款式,双腿仍然很苗条。因为格雷戈里是外交官,卡捷琳娜穿着比大多数苏联女人都更为时髦。

卡捷琳娜用老人毫无歉意的好奇目光上下打量着尼娜。“你看起来很不错。”德米卡很想知道外婆的声音听上去为何会有点怪异。

尼娜接受了卡捷琳娜的恭维。“谢谢您,您看上去也同样很好。我很想知道,您这条裙子是哪里买的?”

卡捷琳娜把他们带进客厅。德米卡回忆起孩提时来这儿的情形,那时卡捷琳娜总会给他一块苏联传统的苹果糖。他流出了口水:现在来块糖该多好啊。

穿着高跟鞋的外婆看上去有点站不稳。虽然电视关着,但和以往一样,外公还是坐在正对电视的安乐椅上。他已经打开了一瓶伏特加,也许这才是外婆站不稳的原因吧。

“外公,生日快乐。”德米卡说。

“来喝上一杯。”格雷戈里说。

德米卡不能喝太多酒。喝醉的话,赫鲁晓夫找他他就不能工作了。德米卡和外公碰了碰杯,然后把酒杯放到外公够不到的地方,以防外公再次把酒添满。

德米卡的妈妈已经在厨房里给卡捷琳娜帮忙了。安雅拿着一盘涂了红鱼子酱的饼干走出厨房。安雅没有继承卡捷琳娜的时髦。无论穿什么衣服,她总是显得矮胖而臃肿。

安雅吻了吻尼娜。

门铃响了。沃洛佳舅舅带着全家进了门。沃洛佳四十八岁,一头的短发已经灰白了。沃洛佳穿着部队里的制服:他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被总部召回执行任务。卓娅舅妈跟在沃洛佳舅舅身后,卓娅舅妈尽管已经快五十了,但仍然比大多数姑娘还要美。跟在沃洛佳夫妇后面的是德米卡的表弟表妹科特亚和加琳娜。

德米卡向他们介绍了尼娜。沃洛佳和卓娅热情地和尼娜打了招呼。

“人都到了!”卡捷琳娜说。

德米卡看了看全家人:创立这个家族的外祖父母;朴素的妈妈和一双蓝色眼睛的英俊舅舅;漂亮的舅妈和活泼的表弟表妹;还有自己要娶的这个丰满动人的女子。他们都是他的家人。如果恐惧成真的话,他生命中最为宝贵的这个部分就将会失去。他们住在离克里姆林宫只有一英里的地方。如果美国今晚向莫斯科投射核武器,明早这间公寓里的人都将会死去。尸体呈焦黑色,四肢七零八落。唯一让他好过一点的是他不用为亲人们哀悼,因为他将和他们一同死去。

家人们为格雷戈里的生日而干杯。

“如果列夫小弟也在那该多好啊。”格雷戈里说。

“还有坦尼娅。”安雅说。

沃洛佳说:“列夫·别斯科夫也都七十六岁了,他在美国有很多钱,是个百万富翁。”

“不知道他在美国是否有了孙辈。”

“他的孙辈不在美国。”沃洛佳说。德米卡知道,红军的情报部门很容易查到这类情报。“列夫的非婚生子格雷格参议员是个单身汉,他在伦敦的女儿生了一儿一女,和科特亚、加琳娜的年纪差不多大。”

“我是两个英国小孩的姑爷爷了,”格雷戈里喜悦地说,“他们是叫珍和比尔吗?”一家人都被老爷子的奇怪发音逗笑了。

“两个孩子叫戴维和伊维。”沃洛佳说。

“你们也许知道,原本该是我到美国去的,”格雷戈里说,“但在船快开的时候我把船票给了列夫。”格雷戈里开始了回忆。家人们都听格雷戈里说过这件事,但他们又听了一遍,过生日就让老爷子开开心吧。

过了一会,沃洛佳把德米卡拉到一边问:“今天早晨的政治局会议怎么样?”

“会议下了指示,没有克里姆林宫的指示,佩利耶夫绝不能动用原子武器。”

沃洛佳轻蔑地咕哝着:“纯属浪费时间。”

德米卡很吃惊。“为什么这样说?”

“这种命令一点用都没有。”

“你是说佩利耶夫会违抗军令吗?”

“任何一个军官都会那样做。你没打过仗不是吗?”沃洛佳用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探究地看着外甥。“为了活下去而打仗的时候,你会用上一切可以保护自己的武器。这是人类无法违背的本能。如果美国人真的入侵古巴的话,无论莫斯科下了什么命令,那里的军队都会把能用上的炸弹投向他们。”

“妈的。”德米卡骂了句。如果沃洛佳说得没错的话,早晨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

外公的回忆告一段落。尼娜捅了捅德米卡的手臂。“现在这个时候正好。”

德米卡大声说:“在庆祝外公过生日的这个时刻,我有件事情要向大家宣布。请大家安静一点。”等到表弟表妹不再吵吵他才开始说。“我向尼娜求了婚,她已经同意了。”

家人们都欢呼起来。

酒杯里又倒上了伏特加,但德米卡没有喝。

安雅亲了亲德米卡。“儿子,干得好,”她说,“在遇见你之前,她还不想结婚呢!”

“也许我就要有曾孙了。”格雷戈里开怀地对尼娜笑了。

沃洛佳说:“爸爸,别让可怜的女孩难堪了。”

“怎么会难堪呢?我和尼娜都已经是朋友了。”

“别担心,”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卡捷琳娜说,“她已经有了。”

沃洛佳抗议道:“妈妈。”

卡捷琳娜耸耸肩:“女人就是能看出来。”

德米卡这时才明白过来,这就是进屋时外婆一个劲看着尼娜的原因。他看见沃洛佳和卓娅在使眼色:沃洛佳扬起眉毛,卓娅轻轻地点了点头,沃洛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安雅像是惊呆了。她问尼娜:“你不是说……”

德米卡说:“当时是那么说的。我们都以为尼娜不会有孩子了。但医生有时也会犯错误。”

格雷戈里又举起一杯酒。“让我们为犯错误的医生干杯。我希望是个男孩——能传承别斯科夫-德沃尔金家族血脉的男孩。”

尼娜笑了。“格雷戈里爷爷,我会尽力的。”

安雅看起来仍然困惑:“医生怎么会犯错呢?”

“医生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犯错,”尼娜说,“他们说这是个奇迹。”

“能活着看到曾孙该多好啊,”格雷戈里说,“让该死的美国人都下地狱去吧。”

十六岁的科特亚问:“美国的导弹为什么比我们多?”

卓娅回答说:“四十年代我们这批科学家开始研究原子能的时候,我们告诉政府原子能可以用来制造武器,但斯大林不相信我们。于是西方就领先了。这就是政府不接受科学家建议的恶果。”

沃洛佳连忙说:“千万别把你妈妈的话传到学校里去!”

安雅说:“怕什么?斯大林杀了苏联的一半人,赫鲁晓夫要把另一半全都给杀光。”

“安雅,别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沃洛佳发脾气了。

“我想坦尼娅,”安雅没有理会哥哥的抱怨,“坦尼娅正在古巴手足无措地等着美国人的入侵呢。”她哭起来。“真希望在我们死以前,看一眼我那可爱的小姑娘,”泪水沿着她的双颊往下淌,“能再看上一眼也好。”

周六早晨,美国做好了全面入侵古巴的准备。

拉里·马维尼把白宫地下军情分析室的情况告诉了乔治。肯尼迪总统将军情分析室称之为猪窝,因为他觉得这里很拥挤。只有一直住大房子的人才会这么说:军情分析室比乔治的公寓要大上一些。

根据马维尼的说法,空军在五个基地准备了五百七十六架战斗机,随时准备把古巴炸成一片焦土。陆军调集了十五万人进行空袭后的登陆。海军的二十六艘巡洋舰和三艘航空母舰在古巴附近的海面上巡航。马维尼的语气很自豪,好像这都是他的个人功劳似的。

在乔治看来,马维尼过于自信了。“这些准备完全抵挡不了原子弹的袭击。”他说。

“幸好我们有自己的原子弹。”马维尼说。

这话实在轻巧,好像有了原子弹,美国就不会受到别国原子弹的袭击似的。

“美国如何才能发射原子弹?”乔治问,“我想问的是,总统需要采取哪些步骤才能发射原子弹?”

“总统必须打电话给五角大楼的联合作战室。他在椭圆形办公室的电话有个红色按钮,按下这个按钮,电话就会直接打到联合作战室。”

“他会怎么说?”

“总统有个包含了一组密码的黑色皮包,他会把密码报到联合作战室。总统到哪儿都会带着这个皮包。”

“然后呢?”

“接下来完全是自动的。按钮一按,联合作战计划就启动了。携带三千多枚核弹头的战斗机和导弹将立即启动,直扑社会主义国家的千余个目标。”马维尼做了个扫空一切的手势,“把它们统统炸平。”他像是很解气地说。

乔治完全不买账。“他们也能炸平美国的城市。”

马维尼很生气。“听着,如果先展开攻击,我们就能在对方的战斗机和导弹离地之前摧毁他们的绝大部分战斗力。”

“我们不是野蛮人,我们不会挑起战争。我们更不想挑起伤亡百万的核战争。”

“那是你们搞政治的人的事情。对军人来说,谁先出手谁就会占优。”

“即便率先出手,我们也只能摧毁对方的大部分武器,这点你不也承认吗?”

“我们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

“也就是说,即便经过再周密的计算,美国还是有可能遭到核武器的攻击。”

“战争不是野餐会。”马维尼生气地说。

“如果不打仗的话,我们可以继续办野餐会。”

马维尼看了看表。“十点要开安全理事会的会议。”他说。

他们离开战情分析室,去了楼上的内阁会议室。总统的高级顾问和他们的助理已经齐集于此。肯尼迪总统十点刚过走进这间会议室。这是玛丽亚流产后乔治第一次见到总统。乔治用全新的目光审视着这位总统。这位穿黑西装的中年总统玩弄了一个年轻姑娘,却让年轻姑娘独自去诊所流产。一时间乔治觉得又恨又怒,连杀了杰克·肯尼迪的心思都有。

但总统不像是个恶魔。这位四十出头的总统肩负着保卫世界和平的重任。乔治违心地对总统产生了几分同情。

和以往一样,中央情报局局长麦考恩用情况简报开启了会议。尽管嗓音还是那么催眠,但令人恐惧的情报却使每个人都警醒万分。五个中程导弹发射基地已经在古巴投入了运作。每个基地配备了四枚核弹头。也就是说,古巴导弹发射基地的二十枚核弹头正瞄准着美国,随时都可以发射。

至少有一枚正瞄准着白宫。一想到这个事实,乔治就肚子抽紧,感到毛骨悚然。

麦考恩建议昼夜不断地对发射基地进行监视。海军的八架飞机正准备从佛罗里达的基韦斯特启航,低空飞越古巴的导弹发射场。另八架飞机准备下午进行同样的巡航。天黑以后,这八架飞机将再次前往古巴,向导弹发射场投放照明弹。与此同时,U-2高空侦察机将继续执行它们的高空侦察任务。

乔治不知道这么做有何意义。巡航可以侦查到发射前的准备活动,但即便侦察到了什么,美国也无计可施。就算美国轰炸机马上升空,他们也无法在导弹发射前赶到古巴。

其间还存在着另外一个问题。苏联红军在古巴除了核导弹以外,还拥有旨在击落战斗机的地对空萨姆导弹。根据麦考恩的报告,所有二十四枚萨姆导弹都做好了发射准备,它们配备的雷达系统都已经打开了。因此,飞越古巴上空的战斗机和侦察机都会受到追踪,被定为攻击目标。

一位助理带着电传机上撕下的一长条纸走进会议室。他把纸交给了肯尼迪总统。“这是莫斯科美联社记者站发来的消息,”说完总统把纸上的消息大声念了出来,“赫鲁晓夫总书记告诉肯尼迪总统,如果美国从土耳其撤出火箭,苏联就将从古巴撤出所有进攻性武器。”

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克乔治·邦迪说:“他才不会呢!”

乔治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吃惊。昨天赫鲁晓夫的信要求美国别入侵古巴,信里没有提到土耳其。是美联社犯了错?还是赫鲁晓夫又玩出了他常有的那些鬼把戏呢?

总统说:“他也许又发了一封信。”

这话没错。很快进一步的消息就使形势明朗化了。赫鲁晓夫提了一项全新的提议,并通过莫斯科电台广播了这项提议。

“他把我们置于了一个相对有利的位置上,”肯尼迪总统说,“大多数人会认为这不是项合理的提议。”

麦克乔治·邦迪不喜欢苏联提出的新建议。“总统先生,什么是‘大多数人’?”

总统说:“当赫鲁晓夫提出‘你们退出土耳其,我们退出古巴’的时候,很难向人解释我们为什么要在古巴进行带有敌意的军事行动。在我看来,你在这个问题上有点意气用事了。”

邦迪把话题退回到赫鲁晓夫第一次的提议上。“在要求我们不要对古巴出手的二十四个小时之后,他为什么又要求我们撤出土耳其的武器呢?”

总统不耐烦地说:“看他们最新的立场就行——况且这是公开的立场。”这时,新闻界还不知道赫鲁晓夫写的第一封信,但最新提议却是通过媒体发布的。

邦迪坚持自己的主张。如果美国和苏联做撤出武器的交易,美国的北约盟国会觉得受到了背叛,他说。

国防部长鲍勃·麦克纳马拉道出了所有人的恐惧和疑惑。“他们先是写信来和我们做交易,现在又通过媒体发布了完全不同的交易内容,”他说,“我们怎么能跟这种没得到回复前就很快变脸的家伙协商呢?”

没人可以答出他这个问题。

星期六,哈瓦那街上的一品红开出了灿烂如血的花朵。

一大早,坦尼娅就去了商店,心情忧郁地购买为世界末日准备的食物。坦尼娅买了熏肉、罐装牛奶、加工过的奶酪、一盒香烟、一瓶朗姆酒和手电筒用的电池。尽管天亮时就排起了长队,但坦尼娅排了十五分钟就买到了东西。这对习惯在莫斯科排长队的坦尼娅来说根本不是事。

老城区的狭窄街道上有股世界末日的气氛。哈瓦那人不像前些天那样一边唱国歌一边挥舞砍刀。他们在桶里装满沙子,准备扑灭即将到来的烈火;他们在窗户上糊上纸,降低飞溅玻璃碎片的危害;他们扛上满满的面粉袋,为即将到来的饥饿时分作准备。古巴人愚蠢地忤逆了美国这个超级大国,现在他们要为自己的愚蠢挨罚了。他们应该早就知道这点才对。

他们的看法对吗?战争真是不可避免了吗?坦尼娅相信世界上所有领导人都不会希望战争,连号称不介意打上一仗的卡斯特罗也不想。但战争有时就是不可避免。坦尼娅沮丧地想起了一九一四年,那时也没有人真正想打仗。如同肯尼迪总统把古巴的独立视为威胁一样,奥地利皇帝把塞尔维亚的独立也视作为一种危险。奥地利对塞尔维亚宣战以后,连锁效应就产生了,半个地球卷入了不可避免、前世未见的血腥战斗之中。但这次的战争可以被避免吗?

坦尼娅想起了西伯利亚劳役营的瓦西里·叶科夫。讽刺的是,瓦西里也许因此而躲过核战争。克格勃的惩罚也许能救他一命。坦尼娅希望会是如此。

回家以后,坦尼娅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佛罗里达的一家美国电台正在播报新闻。新闻里说,赫鲁晓夫向肯尼迪总统提出了一项交易。如果美国从土耳其撤出武器,苏联也会从古巴撤出武器。

坦尼娅看着刚买的罐装牛奶,不禁大松了一口气。也许应急口粮根本用不着买。

她告诉自己,放下心还太早。肯尼迪会接受这个交易吗?肯尼迪总统会证明自己比超级保守的奥地利皇帝弗朗兹·约瑟夫更英明一点吗?

有辆车在楼外响起了喇叭。坦尼娅早就和帕兹约好了,要飞到古巴东部,撰写一篇有关苏联高炮团的报道。坦尼娅没想到帕兹真的会来,但帕兹的别克小旅行车却如约停在了路边。车的雨刷用力地挥舞着,扫除着车窗玻璃上的热带雨水。坦尼娅拿起包和雨衣出了门。

“知道你们领导人做什么好事了吗?”坦尼娅刚一上车,帕兹就怒气冲冲地问她。

坦尼娅对帕兹的发怒很吃惊。“你是说土耳其的交易吗?”

“他甚至没征得古巴的同意!”帕兹发动旅行车,在狭窄的街上狂奔。

坦尼娅根本没想过要把古巴领导人牵扯到交易中来。赫鲁晓夫显然也没想过需要对古巴表现出礼貌。世人把古巴导弹危机看作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对抗,但古巴人却觉得这和自己的切身利益有关。苏联的和平提议在他们看来无异是一种背叛。

想避免车祸,必须先让帕兹平下心来。“如果赫鲁晓夫征求你意见的话,你会对他这么说?”

“我会说古巴不会把自己的国家安全和土耳其的国家安全做交易。”说着他用手掌根狠狠地重击了下方向盘。

核武器没有给古巴带来和平,反而给古巴带来了纷争,坦尼娅心想。现在,古巴的主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但她不想这么说以激怒帕兹。

帕兹把车开到哈瓦那城外的军用机场,一架螺旋桨已经启动的雅克-16苏联轻型运输机正在跑道上等着他们。坦尼娅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架运输机。坦尼娅从没想到要当个战地记者,但为了不显得无知,她还是花时间学会了像军人那样区分战斗机、坦克和军舰的类型。他知道这架雅克军用机在机顶的球形炮塔上设置了机关枪。

他们和两位第三十二飞行警卫团的少校坐进了十座的机舱。两位少校穿着格子花纹的衬衫和上宽下窄的短裤,笨拙地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古巴人。

起飞过程一点不令人兴奋:这时是加勒比海的雨季,阵风非常强劲。透过云间的缝隙,他们看见地面上棕绿交错的田野和黄色的蜿蜒土路。运输机在狂风中颠簸了大约两小时。这时天突然放晴了,运输机顺利地降落在了巴内斯城。

一个很熟悉坦尼娅和她所写文章,名叫伊万诺夫的红军上校到机场迎接。上校开车把他们带到了高炮团基地。他们于古巴时间上午十点到达了目的地。

基地呈六角星状,中间是指挥中心,六个角是高炮台。每个炮台旁边停着辆载有地对空导弹的重型货车。军人们泡在满是雨水的战壕里,显得十分可怜。军官们在指挥中心里热切地注视着不时发出哔哔警报声的绿色雷达屏幕。

伊万诺夫上校向他们介绍了炮台的指挥员少校。少校显得非常紧张,无疑是不想在这样的一天接待什么贵宾。

到了几分钟以后,一架外国飞机出现在机场以西二百英里的古巴高空中。飞机的尾翼上涂着三十三号的标志。

所有人都说俄语,坦尼娅只能为帕兹做翻译。“一定是架U-2间谍飞机,”帕兹说,“其他飞机飞不了这么高。”

坦妮娅很疑惑,“这只是在训练吗?”她问伊万诺夫。

“为了你的报道,我们原本只想装装样子,”伊万诺夫说,“但现在将会是真枪实弹的较量了。”

伊万诺夫神色忧虑,坦尼娅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我们不会真的把它打下来,是吗?”坦尼娅问。

“我不知道。”

“傲慢的美国佬!”帕兹大嚷,“竟敢大摇大摆地从我们头顶飞过去!如果古巴飞机从布拉格堡上空飞过会怎么样?他们一定会气得不行!”

少校命令手下进入战前警戒状态,军人们开始把导弹从货车往发射台上搬,然后再连上导线。军人们忙而不乱,坦尼娅猜测他们一定练习过很多次。

一个上尉正在地图上测定U-2间谍飞机的航线。古巴国土狭长,东西长约七百七十七英里,南北却只在五十英里到一百英里之间。坦尼娅发现间谍飞机已经深入古巴国土大约五十英里了。“它们飞得有多快?”坦尼娅问。

伊万诺夫回答说:“每小时五百英里。”

“有多高?”

“七万英尺,大约是普通飞行高度的两倍。”

“我们的高炮真能击中这么高又这么快的目标吗?”

“不用击中。我们的导弹有近发引信,只要靠近飞机爆炸就行。”

“我知道我们已经瞄准了这架间谍飞机,”坦尼娅说。“别告诉我你们真准备对它进行发射!”

“少校正在要求上级下达指令。”

“美国人也许会报复的。”

“决定得由上面来下。”

雷达跟踪着入侵间谍飞机的飞行轨迹,一个中尉读出雷达屏幕上飞机的高度、速度和距离。指挥中心外,炮手们正在调整着准心,时刻跟踪着三十三号间谍飞机。U-2间谍飞机从北向南穿越古巴,然后转向东,沿着海岸线靠近巴内斯。指挥中心外,导弹发射器像瞄准了猎物的狼一样缓慢地在基架上转动。坦尼娅问帕兹:“如果炮手们意外开火该怎么办?”

帕兹一点不介意开火。“间谍飞机正在拍摄古巴阵地的照片!”他说,“这些照片会用来在美国入侵古巴时引导美军——也许就在几个小时之后。”

“入侵更有可能在我们打死美国飞行员后开始。”

看着雷达控制屏的时候少校戴着耳机。他抬头看了眼伊万诺夫说:“指挥官们正在与佩利耶夫进行商议。”坦尼娅知道佩利耶夫是苏军在古巴的总司令。佩利耶夫该不会在没有得到莫斯科许可的情况下击落一架美国飞机吧?

到达古巴的最南端后,U-2侦察机沿着古巴的海岸线向回飞。巴内斯就在海岸线边。侦察机将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但侦察机可能在任何时候折转向北——如果保持着每秒钟一英里的速度,很可能很快会飞出高射炮的射程之外。

“把它射下来,”帕兹说,“就现在!”

没人听他的。

飞机折转向北,几乎飞在了炮台的上空,距地约十三英里。

只要这一会儿不开炮就好,坦尼娅向不知是哪里的神祈祷着。

坦尼娅、帕兹和伊万诺夫看着紧盯屏幕的少校。除了雷达的哔哔声以外,室内什么声音都没有。

少校突然说:“是的,先生。”

死刑暂缓还是立刻执行?

少校拿着话筒对室内的人说:“发射两枚导弹,消灭三十三号侦察飞机。”

“不!”坦尼娅高声大叫。

外面响起一阵轰鸣声。坦尼娅看向窗外。一枚导弹从发射架升空,眨眼间便无影无踪了。另一枚紧跟着也升了空。坦尼娅用手捂住嘴,觉得自己害怕得都要吐了。

导弹需要一分钟才能到达十三英里的高处。

发射可能会出岔子,坦妮娅心想。导弹可能会哑火,也可能会脱离轨道,不造成任何伤害地落在海里。

在雷达屏幕上,两个小点渐渐逼近一个稍微大一些的点。

坦尼娅祈祷导弹不会击中目标。

导弹飞得很快,没多久三个点就会合在了一起。

帕兹胜利地呼叫了一声。

屏幕上散布开很多更小的点。

少校对着话筒说:“三十三号间谍飞机已被消灭。”

坦尼娅像是会看到U-2侦察飞机落到地面一样看着窗外。

少校提高嗓音。“我们给了它致命一击。伙计们,干得漂亮。”

坦尼娅说:“不知肯尼迪总统会怎样对付我们?”

周六下午,乔治满心都是希望。赫鲁晓夫的信息虽然多变而模糊不清,但苏联的领导人似乎在积极地寻求着一种摆脱危机的良方。肯尼迪总统一定不希望打仗。没了战意以后,形势一定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去内阁会议室的路上,乔治在新闻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看见玛丽亚正坐在办公桌前。玛丽亚穿着条灰色的裙子,但头上却戴着个粉红色的头箍,仿佛在向外人表明自己非常好一样。乔治决定不问她怎么样了:玛丽亚显然不想被人当伤者对待。“你现在忙吗?”他问玛丽亚。

“我们正在等总统对赫鲁晓夫的回复,”她说,“苏联的请求是通过媒体发布的,新闻办公室觉得美国的回复或许也会发布给媒体。”

“我和鲍比正要去参加草拟这份回复的会议。”乔治说。

“把核武同时撤出古巴和土耳其这个建议听起来很合理,”玛丽亚说,“尤其是能使我们都幸免于难这一点。”

“真要这样就谢天谢地了。”

“这话应该你妈妈来说。”

乔治笑了笑,继续朝前走。顾问和他们的助理聚集在内阁会议室,正准备参加下午四点的安全理事会会议。拉里坐在门边的军队助理中间,对周围的人大声说:“我们必须阻止共产党人把土耳其纳入版图的企图。”

乔治抱怨一声。军队把一切都视为你死我活的战争。事实上,没人打算放弃土耳其。苏联也只不过是建议把对准它们的导弹撤离而已。五角大楼真的打算拒绝和平交易吗?乔治不相信真会有这种事。

肯尼迪走进内阁会议室,坐在平时坐着的长桌中央背靠一扇窗的位置。所有人手里都有了张早前草拟的回复稿。稿子上说,在古巴的导弹危机解决之前,美国不打算讨论土耳其的导弹问题。总统不喜欢给赫鲁晓夫的回复稿中的措辞。“我们在拒绝对他所传达的信息进行回应。”总统抱怨这样写不好。“他”指的是赫鲁晓夫:这样一来,目前的危机就变成了个人间的纷争。“这样的措辞很难以理服人,他会说我们拒绝了他的建议。我们的立场应该是我们很乐意讨论这件事情——只要得到苏方的积极回应,愿意停止在古巴的活动,我们就可以对土耳其的问题展开讨论。”

有人说:“我们真的准备拿土耳其做等价交换了吗?”

国家安全事务顾问麦克乔治·邦迪插话说:“我就担心这个。”尽管只有四十三岁却已经没有什么头发的邦迪来自共和党人家庭,倾向于走强硬路线。“如果北约和其他盟国认为我们真有这个念头,那麻烦就大了。”

乔治万般沮丧:邦迪和五角大楼为伍,拒绝和苏联做交易。

邦迪说:“如果拿撤销土耳其的防卫换得古巴威胁的解除,盟国间协作的有效性就会大大减弱。”

乔治意识到,这的确是个大问题。部署在土耳其的朱庇特火箭虽然距离遥远,但至少表明了美国防止共产主义扩展的坚定决心。

总统没有被邦迪说服。“麦克,形势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一步,我们是不想做交易也得做。”

邦迪坚持己见。“对方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是觉得我们会拒绝。”

真是这样吗?乔治心想。他确定肯尼迪总统和弟弟都没这样想过。

“对方认为我们会在明后天对古巴发起进攻,”邦迪说,“我们的作战计划又是如何呢?”

乔治没想到会议会是这个走向。会议的主题应该是和平,而不是战争。

福特公司的商业奇才,现任国防部长鲍勃·麦克纳马拉回答了邦迪的问题:“先是进行大规模的空袭,然后开启陆上进攻。”麦克纳马拉接着把话题扯回到土耳其。“为了消除苏联在美军攻击古巴后对北约进行报复,我们可以在进攻古巴之前撤出土耳其的朱庇特火箭——并让苏联人知道。在这个前提下,苏联应该不会进攻土耳其。”

要保护土耳其,就得撤出土耳其的核武器,这可真是讽刺,乔治心想。

在乔治看来会议室里最聪明的国务卿迪恩·腊斯克说:“他们也许会在其他地方采取些行动——比如说柏林。”

美国总统要进攻一个加勒比海岛国,还得考虑到五千英里之外东欧的反应,乔治对此感到十分惊讶。这个事实表明,整个地球就是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博弈场。

麦克纳马拉说:“这个时刻我不推荐对古巴进行空袭。我只是想说我们必须更现实地看待这一问题。”

马克斯韦尔·泰勒将军发言了。他一直代表政府在和参谋长联席会议打交道。“军方建议的‘3·12’号空袭计划将在周一早晨之前进行,除非有确凿证据表明古巴将拆除进攻性武器,空袭计划才会被取消。”

坐在泰勒后面的马维尼和朋友们面露欣然。乔治心想,即便面临着世界末日,这些人也迫不及待地要打上那么一仗。他祈祷会议室里的政治家不要被战场上的战士所左右。

泰勒说:“‘3·12’空袭行动执行完以后,紧接着就是七天后代号为‘3·16’的陆上进攻计划。”

鲍比·肯尼迪语带讽刺地说:“太让我吃惊了。”

会议桌旁笑声一片。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军方的建议非常荒唐。乔治感到一阵安心。

但当麦克纳马拉读到助理传递的一张纸条时,气氛一下子变得又严峻起来。纸条上说:“一架U-2侦察机被击落。”

乔治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知道一架联邦调查局的侦察飞机在飞越古巴执行任务时和总部失去了联系。但所有人都希望飞机只是遇到了通讯问题,这时正在返程的途中。

肯尼迪总统似乎没有接到失踪飞机的简报。“U-2侦察机被击落了吗?”总统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恐惧。

乔治知道肯尼迪总统为何会感到如此恐惧。在侦察机被击落之前,两个超级大国只是针尖对麦芒,相互威胁一下而已。一方动手以后,战争就难以避免了。

“怀特说侦察机刚被发现击落了。”麦克纳马拉说。约翰·怀特上校是国防部情报部门的负责人。

鲍比问:“飞行员被杀了吗?”

和以往一样,司法部长问的都是关键性的问题。

泰勒将军说:“飞行员的尸体在坠毁的飞机里。”

肯尼迪总统问:“有人见到飞行员了吗?”

“是的,先生,”泰勒回答说,“飞机的残骸掉在地上,飞行员已经死了。”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飞行员的死改变了一切。美国飞行员被苏联的高射炮射杀在了古巴。

泰勒说:“这就要看我们要不要报复了。”

当然要报复。美国人民会要求报复。乔治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他突然产生了希望总统同意五角大楼的要求发动大规模空袭的想法。在脑海中,他仿佛看见几百架战斗机排着紧凑的队形飞越佛罗里达海峡,狂风骤雨般向古巴投掷炸弹的情形。他希望炸弹顺利爆炸,苏联部队灰飞烟灭,卡斯特罗也能被杀。他才不在乎整个古巴会遭殃呢:他们得买个教训,再不敢对美国人动手。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会议室里都是烟气。总统宣布休会片刻。乔治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他需要好好平复下心情。如果还有其他人像他那样渴望着马上报复的话,会上很可能会作出不理智的决定。

乔治知道,休会的更重要原因是,肯尼迪总统需要利用休会服药。大多数人知道总统会间歇性背疼,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在和肾上腺机能不足以及肠炎作斗争。医生每天会给总统打两次类固醇和抗生素,使他能保持正常工作。

鲍比在总统信赖的年轻演讲稿撰写者特德·索伦森的帮助下重新起草信函。两人和各自的助理走进椭圆形办公室旁堆满了各类书籍的总统书房。乔治拿出笔和黄色便笺本,把鲍比告诉他的一切写了下来。只有鲍比和索伦森发表意见,草稿很快就完成了。

关键段落如下:

1. 你们应当在联合国大会适当的关注和监督下从古巴解除武器系统。在合适的警戒下停止进一步把类似的武器系统引入古巴。

2. 就我方而言,我们同意——通过联合国的必要安排,保证执行和延续下列条款——(a)立即停止对苏联船只的检查;(b)保证不侵入古巴,并确信西半球的其他国家也不侵入古巴。

美国同意接受赫鲁晓夫的第一项要求。但第二项要求呢?鲍比和索伦森一致同意这样写:

平息世界紧张局势的这种安排可以使我们向您第二封信中提到的控制“其他武器”的总体安排迈进。

这句话只是暗示美国可以接受做某种讨论。再深入下去安全理事会也许就接受不了了。

乔治私底下想,这样的安排也许不足以改变形势。

他把手写的草稿交给总统的一位秘书,让秘书把草稿打出来。几分钟以后,乔治被叫到已经有几个头面人物聚集的椭圆形办公室。这些人中包括总统、迪恩·腊斯克、麦克·邦迪、两三个其他人以及他们最信赖的秘书。副总统林登·约翰逊也在:在乔治眼中,约翰逊是个聪明的政客,但他大大咧咧的得克萨斯处事方式却常让出自波士顿、做事精细的肯尼迪兄弟感到不爽。

总统希望鲍比·肯尼迪私下把信交给苏联在华盛顿的大使安纳托利·多布雷宁。过去这些天,鲍比和多布雷宁进行了几次非正式的会谈。他们互不喜欢,但能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并且建立起了一道超乎于正式官方渠道之外的幕后通道。在面对面的会谈中,鲍比可以不用暗示,而是向苏方承诺可以讨论土耳其的导弹问题——而不用事前得到安全理事会的同意。

迪恩·腊斯克建议,鲍比在和多布雷宁见面时可以走得再远一点。这天的安全理事会会议表明,没有人真想把朱庇特导弹留在土耳其。从军事的角度来看,这些导弹放在土耳其也没有用。问题出在面子上:如果美国拿这些导弹和苏联放在古巴的导弹做交易,土耳其和其他北约盟国一定会大发雷霆。腊斯克提了个乔治认为非常聪明的建议。“答应他们稍后就把朱庇特导弹撤出来——就说五六个月以后。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不征得盟国的同意下,悄悄把这些导弹撤出来了。之后我们可以逐步在地中海地区配备核潜艇,弥补朱庇特导弹撤出土耳其的损失。但苏联人必须保证对这项交易严格保密。”

这是个令人吃惊的提议,但乔治觉得非常棒。

椭圆形办公室的所有人很快就同意了这个提议。安全理事会扯了一整天,可椭圆形办公室的一小群人却很快作出了决定。鲍比对乔治说:“帮我打电话给多布雷宁。”说着他看了看表。乔治也同时看了看表:这时是晚上七点一刻。“让他半小时后在司法部见我。”鲍比说。

总统补充道:“见面开始后十五分钟把这封信发布给新闻界。”

乔治走进椭圆形办公室旁的秘书办公室,拿起了话筒。“给我接苏联大使馆。”他对接线员说。

大使很快同意和鲍比·肯尼迪见上一面。

乔治把秘书打出来的信交给玛丽亚,告诉她总统希望八点向新闻界发布这封信的内容。

她不安地看了看表,然后说:“姑娘们,我们该开始工作了。”

鲍比和乔治离开白宫,一辆车开过几条街,把他们送回了司法部大楼。在昏暗的灯光中,大厅里的雕像似乎在怀疑地看着乔治和他的上司。乔治告诉大楼保安,一位重要来客马上要过来和鲍比见面。

他们乘电梯上了楼。乔治觉得鲍比看上去很疲倦,事实上司法部长的确觉得相当累。下了电梯以后,他们的脚步声在雄伟大楼的走廊间高声地回荡着。鲍比的大办公室非常暗,但他没有打开更多的灯。他瘫坐在大办公桌后面,揉了揉眼睛。

乔治看着窗外的街灯。华盛顿市中心有个满是纪念碑和宫殿的公园,但剩下的一小块地方却住了五百多万居民,其中大多数是黑人。明天,华盛顿还将存在吗?乔治看过广岛的照片:化为灰烬,绵延几英里的建筑物以及建筑物周围四肢残缺,身上还燃烧着火苗的幸存者。幸存者们不解地看着周围陌生的城市。华盛顿明早也会是这个样吗?

多布雷宁大使准时被带进了司法部长的办公室。多布雷宁是个四十出头的光头,他显然很享受和总统弟弟的非正式会谈。

“我想告诉你,在总统看来,现在的局势一触即发,”鲍比说,“一架我们的飞机在古巴上空被击落,飞行员牺牲了。”

“你们的飞机无权飞越古巴。”多布雷宁马上说。

鲍比和多布雷宁的讨论总是针锋相对,但今天司法部长的态度却另有不同。“希望你能理解政治上的现实,”他说,“让总统以牙还牙的声浪很大。我们无法停止这类巡航:这是我们检查你方导弹基地建设的唯一途径。如果古巴人炮轰我们的飞机,我们就一定会回击。”

鲍比把肯尼迪总统给赫鲁晓夫总书记写信的内容告诉了多布雷宁。

“土耳其怎么办?”多布雷宁尖刻地问。

鲍比小心翼翼地回答说:“如果这是唯一给我先前提到的解决办法造成障碍的问题的话,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总统看来,这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坎。总统面临的最大困难是对这个问题的公开讨论。如果把这个问题公开讨论,北约将瞬间分崩离析。我们需要四五个月时间将导弹撤出土耳其。但这事必须严格保密:只有几个人知道我对你说了这番话。”

乔治仔细地审视着多布雷宁的脸。多布雷宁什么表情都没有。乔治大感吃惊,外交官真能完美地掩饰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吗?

鲍比说:“乔治,把我们平时和总统直接联系的几个电话号码写给大使先生。”

乔治拿起便笺簿,在上面写了三个电话号码,然后把写着电话号码的那页纸撕下来交给多布雷宁。

鲍比站起身,多布雷宁也站了起来。“我明天就需要你们的答案。”鲍比说,“这不是什么最后通牒,但我们的将军们都急切地想打上一仗。别再像上次那样送来需要翻译一整天的赫鲁晓夫的长信了。大使先生,我们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就事论事的答案,而且必须要快。”

“没问题。”苏联大使说完就离开了。

周日上午,克格勃哈瓦那站站长报告克里姆林宫,古巴人认为美国的进攻已经无可避免了。

这是德米卡正在莫斯科郊外诺沃-奥嘉耶伏村的政府别墅。别墅是幢有着白色柱子的小房子,外型上有点像华盛顿的白宫。德米卡正在准备几分钟后中午十二点将要在这举行的政治局会议。他手拿十八份作战简报绕长条橡木桌一周,每个座位前放上份简报。简报中包含了肯尼迪总统最新发送给赫鲁晓夫总书记,已经被翻译成俄语的信息。

德米卡感到了希望。美国总统答应了赫鲁晓夫原本要求的一切。如果这封信在赫鲁晓夫第一封信发出几分钟后就奇迹般地到了,那危机就很快能解除了。但延迟让赫鲁晓夫又增加了新的要求,更不幸的是,肯尼迪总统的信上没有直接提到土耳其。德米卡不知道赫鲁晓夫会不会死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娜塔亚·斯莫特罗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政治局委员已经都到了。德米卡先是注意到她弯曲的头发变得更长更性感了,然后又注意到她似乎很害怕。德米卡一直在找机会告诉娜塔亚他已经订婚了,他觉得自己无法在告诉娜塔亚之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克里姆林宫里的其他同事。但现在又不是一个好时机。德米卡需要和娜塔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娜塔亚径直走到他面前说:“那些白痴击落了一架美国飞机。”

“天哪!”

她点点头说:“击落的是架U-2侦察机,飞行员死了。”

“妈的,是我们还是古巴人干的?”

“没说是谁干的,这意味着很可能是我们干的。”

“可没人下过这种命令啊!”

“是的!”

有人未经授权对美方发起了攻击:他们就担心会发生这种事情。

政治局委员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助理们像以往一样坐在他们身后。“我去告诉他。”话还没说完,赫鲁晓夫就进来了。德米卡匆匆走到赫鲁晓夫身边,在赫鲁晓夫坐下时附着他的耳朵把美国侦察飞机挨炸的事告诉了他。赫鲁晓夫没有说话,但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总书记用显然精心准备过的演讲开启了会议。“我们有1917年10月全线进击的时候,也有1918年3月被迫撤退,和德国人签定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协定的时候,”他用回顾历史开始了演讲,“现在我们正面临着战争的危险和可能会灭绝人类的核灾难。为了拯救地球,我们必须撤退。”

德米卡觉得,这段话像是开始发出了和解的信号。

但赫鲁晓夫马上把话题转到了军事上的考量。他问委员们,如果美国今天就像古巴人预计的那样入侵古巴,苏联该怎么办?委员们都认为克里姆林宫应该下令佩利耶夫将军保护苏联在古巴的武装力量,但在动用核武器前必须征得莫斯科的同意。

正在讨论战争的可能性时,德米卡被秘书维拉·普莱特纳叫了出去。有个电话指定德米卡接。

娜塔亚跟在德米卡身后走出会议室。

苏联外交部收到了必须立即传达给赫鲁晓夫的消息——是的,即使正在开会也要马上传达到。外交部刚从苏联驻华盛顿的大使那里收到封电报。鲍比·肯尼迪告诉苏联大使,美国在土耳其配备的导弹将在四五个月之后撤离——但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

“太好了,”德米卡欣喜地说,“我马上去告诉他。”

“还有一点,”外交部官员在电话中说,“鲍比几次提到了要求我们尽快答复。美国总统显然受到了五角大楼要求尽快进攻古巴的巨大压力。”

“和我们估计的完全一样。”

“鲍比一直在说时间非常紧,他们今天就要得到答复。”

“我这就去告诉他。”

德米卡挂上电话。娜塔亚站在他身边,期待地看着他。娜塔亚对消息的嗅觉非常敏锐。德米卡告诉娜塔亚:“鲍比·肯尼迪答应把土耳其的导弹撤走。”

娜塔亚开怀大笑。“一切都结束了!”她说,“我们赢了!”接着她吻了吻德米卡的嘴唇。

德米卡极度兴奋地走回会议室。国防部长马林诺夫斯基正在说话。德米卡走到赫鲁晓夫身旁,轻声对他说:“多布雷宁发来了电报——他接到了鲍比·肯尼迪发来的新提议。”

“把他的提议告诉所有人。”赫鲁晓夫打断了马林诺夫斯基的话。

德米卡重复了一遍外交部官员告诉他的话。

政治局委员平时都很少笑,但这时德米卡却看到桌旁的政治局委员都笑得很开怀。肯尼迪答应了他们的一切要求!不仅对苏联,还是对赫鲁晓夫个人,这都是个了不起的胜利!

“我们必须尽快接受,”赫鲁晓夫说,“叫进来一个速记员,我要马上口授一封同意信函,而且必须马上在莫斯科电台公开广播。”

马林诺夫斯基说:“什么时候下令让佩利耶夫拆除火箭发射架?”

赫鲁晓夫像看个傻子似的看着马林诺夫斯基。“就现在。”他说。

政治局会议结束以后,德米卡终于和娜塔亚单独在一起了。娜塔亚坐在一间接待室里,翻看着会议时做的记录。“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德米卡说。尽管没什么好紧张的,但不知为何,他感到肚子很不舒服。

“你说吧。”娜塔亚翻了页笔记本。

德米卡觉得没有吸引到娜塔亚的注意力,感到有点犹豫不决。

娜塔亚放下笔记本笑了。

只有趁这个时候说了。

德米卡说:“我和尼娜订婚了,很快就要结婚。”

娜塔亚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因为震惊而张得老大。

德米卡觉得有必要说点别的。“我们昨天在外公的生日宴会上告诉了家人。”快闭嘴,快别胡说八道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外公今年七十四岁。”可他就是停不下来。

娜塔亚接下来的话让德米卡非常震惊。“那我该怎么办呢?”她问。

德米卡不知道娜塔亚是什么意思。“你该怎么办,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娜塔亚的声音小了一些。“我们共度了一个晚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德米卡迷惑了,“但后来你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

“我感到很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娜塔亚的情绪非常低落,宽阔的嘴唇痛苦地扭曲着。“别结婚,我求你了!”

“为什么不让我结婚?”

“因为我不希望你结婚。”

德米卡大为吃惊。“起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现在已经太晚了。”

“晚了吗?”娜塔亚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德米卡。“如果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解除婚约。”

“尼娜就要有孩子了。”

娜塔亚倒吸了一口冷气。

德米卡说:“你应该之前……就告诉我……”

“如果告诉你,你会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现在讨论这个一点都没意义。”

“是的,”娜塔亚说,“我也这么觉得。”

“想开点,”德米卡说,“我们至少躲过核战争了。”

“是的,”她说,“我们都还活着,这已经够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