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林宫的尼娜·奥尼洛娃厅,是以在塞瓦斯托波尔战役中战死的女机枪手命名。厅里的墙上挂着一位苏联将军把红旗勋章放在她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挂在一个白色大理石壁炉之上,上面熏得像吸烟者手指一样乌黑。房间其他部分的墙上,原来挂着照片的地方,现在挂上了带着镶在定制石膏镜框里的油画,这里的墙壁似乎在革命之后就再没粉刷过了。这个大厅在革命之前也许是间优雅的沙龙,现在大厅的中央由几张餐桌拼成了一个大长桌,桌子旁边放了二十来把廉价的椅子。长桌上放着几个每天都被清空但似乎从来擦过的陶瓷烟灰缸。
德米卡·德沃尔金心情沉重、思路混乱地走进尼娜·奥尼洛娃厅。
尼娜·奥尼洛娃厅是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的部长助理和秘书长经常在一起碰头的地方。
德米卡是总书记兼主席团主席尼基塔·赫鲁晓夫的助理,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
维也纳峰会就在几周之后了。这将是赫鲁晓夫和新任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引人注目的第一次碰面。明天,在今年主席团最为重要的一次会议上,苏联的领袖们将制定出峰会的策略。今天,领袖的助理们齐集在尼娜·奥尼洛娃厅为主席团会议作准备。这是助理们为峰会准备会议而召开的预备会议。
预备会议上,赫鲁晓夫的助理必须把赫鲁晓夫的想法告诉别的助理,以便他们为各自的上司做好明天的会议准备。德米卡还有件不能明言的任务,那就是发现任何潜在的反对声音,并在可能的情况下,粉碎它。他的任务就是确保明天的讨论就能按赫鲁晓夫的想法顺利地进行下去。
德米卡熟知赫鲁晓夫对峰会的想法,却觉得应付不来这样的准备会。他是赫鲁晓夫助理中最年轻最没经验的一个,刚刚从学校毕业一年。德米卡之前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预备会议:他的资历尚浅,不够格参加这种会议。但十分钟前他的秘书打电话告诉他赫鲁晓夫的第一助理病了,另两个助理又正巧遇上了车祸,因此只得由德米卡出席这天的会议。
德米卡之所以能得到为赫鲁晓夫工作的机会是出于两个理由。其一是他的成绩很好,从幼儿园到大学他
克里姆林宫给外界铁板一块的印象,但事实上,它是个权力的角斗场。赫鲁晓夫的权力基础不是很稳固。他是个实打实的共产党员,但又是个看到体制漏洞,想用新思路让国家体制更加完善的改革者。可克里姆林宫里的斯大林残余们却并不甘心失败。他们利用可以找到的每一个机会削弱赫鲁晓夫的势力,阻碍改革的深入。
助理们的会议是非正式的。秘书们没穿正装,没打领带。他们一边喝茶抽烟,一边进行讨论——除了几位女士以外,大多数助理都是男人。在这些人中间,德米卡只认识安德烈·葛罗米柯的助理娜塔亚·斯莫特罗夫。娜塔亚二十五六岁,尽管穿着一条单调的黑裙子还是很漂亮。德米卡和娜塔亚说不上熟悉,但也和她说过几次话。他坐在娜塔亚身边,她看见德米卡,露出惊奇的表情。“康斯坦丁诺夫和帕加里出车祸了。”他解释道。
“他们受伤了吗?”
“不太严重。”
“阿尔卡耶夫呢?”
“出疹子了。”
“真是不幸,所以你是领袖的代表?”
“我很紧张。”
“别担心。”
德米卡看了看周围的助理们。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他低声问娜塔亚:“会议的主持人是谁?”
叶夫根尼·菲利波夫听见了他的话,他是保守派国防部长罗季翁·马利诺夫斯基服务的助理。菲利波夫只有三十来岁,却打扮得比实际更老。穿着宽大西服和灰色法兰绒衬衫。他用责难的声调高声重复了一遍德米卡的问题。“会议的主持人是谁?当然是你。你是身为主席团主席助理,这你还不知道吗?大学生,赶快开始吧!”
德米卡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他很快来了灵感,说,“因为尤里·加加林伟大的太空行走,赫鲁晓夫同志在世界各国的祝福声中前往维也纳。”上月加加林刚刚领先于美国几个星期,成为太空巡游的第一人。这对苏联和尼基塔·赫鲁晓夫来说是个很好的宣传。
桌子旁的助理们拍起手来,德米卡的感觉好了许多。
菲利波夫又说话了。“如果没有肯尼迪的就职演讲,我们的总书记可能会更出风头。”他的话里似乎总是少不了刺,“我想提醒桌子周围的诸位,肯尼迪谴责我们谋求世界霸权,发誓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我们。尽管我们采取了许多友好的举动——多说一句,这在许多老成持重的同志看来是不明智的——肯尼迪却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攻击意图。”他像个老师一样举起手臂竖起根手指说,“我们只能有一个答案:加强我们的军事力量。”
德米卡还没想好应对之策,娜塔亚就开始和菲利波夫对着干了。“我们不可能打赢军备竞赛。”她用以理服人的语气说,“美国比苏联富有得多,美国可以轻松地匹配我们对军事投入的增加。”
德米卡感到,娜塔亚比她的保守派主子要理性得多。他感谢地看了娜塔亚一眼,附和道,“赫鲁晓夫同志的和平共处方针可以减少我们在军事上的投入,把节省下来的钱花在工业和农业上。”克里姆林宫的保守派痛恨和平共处的外交原则,在他们看来,和帝国主义的斗争是至死方休。
通过眼角的余光,德米卡看到自己四十多岁的秘书维拉走进会场。她是个聪明但焦虑的女子。他挥挥手,示意维拉出去。
菲利波夫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不能允许如此天真的政治观点唱主角,这样会极大减弱我国的军事实力。”他以责备的语气说。“长此以往,我们很难在国际舞台上取得胜利。中国就是一例,看看中国人是如何羞辱我们的吧。那已经让我们在维也纳处于弱势了。”
菲利波夫为什么不惜一切要证明德米卡是个傻瓜呢?德米卡突然回想起菲利波夫也曾应聘在赫鲁晓夫手下服务——结果那个职位被德米卡获得了。
“就如同猪湾之于肯尼迪。”德米卡回答说。肯尼迪授权行事嚣张的中央情报局入侵古巴的猪湾:这个计划出了岔子,肯尼迪也因此受到了羞辱。“我觉得我们首领才是更强势的一方。”
“不管怎样,赫鲁晓夫失败了——”菲利波夫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预备会议提倡开诚布公,但其中还是有限制的。德米卡抓住了菲利波夫一时的漏洞。“同志,赫鲁晓夫在什么上失败了呢?”他问,“请给大家说明白。”
菲利波夫迅速弥补了失误。“我们没能达成外交上的主要目标:找到一个解决柏林问题的永久性方案。东德是我们在欧洲的桥头堡。东德安全了,与它相邻的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才会安全。它现在的动荡局势是无法容忍的。”
“就到这吧,我觉得我们对原则问题的讨论已经够多了。”德米卡惊奇地在自己的声音里找到了自信。“会议结束前,我想把总书记目前就这一问题的思路告诉你们。”
菲利波夫刚想开口抗议上个话题突然的结束,德米卡就说开了。“我让你们发言的时候,你们才能发言。”他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刺耳。助理们全都鸦雀无声了。
“在维也纳,赫鲁晓夫会告诉肯尼迪我们再也不会无休止地等待下去了。我们为了规范柏林的秩序提出了许多合理化的建议,但美国人却说他们不想作任何改变。”长桌边好几位助理点了点头。“如果美国仍然不同意我们的方案,赫鲁晓夫会告诉他们苏联将采取单方面行动。如果美国试图阻止,我们将以武力进行应对。”
会场上出现了冗长的沉默。德米卡利用这个机会站起身。“谢谢你们的参与。”他说。
娜塔亚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是否意味着我们要因为柏林和美国开战呢?”
“总书记认为不会发生战争,”德米卡把赫鲁晓夫闪烁其词的回答告诉他们,“肯尼迪又没疯。”
离开时,德米卡看见娜塔亚惊讶和崇敬的表情。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表现得如此强硬。他从来都不是软柿子,这是群有权有势的聪明家伙,而他刚刚压倒了他们。他的地位起了作用:尽管他是个新人,总书记助理的身份给了他权力。另外,菲利波夫对他的敌意也起了作用。他们需要理解,试图削弱领袖权力的人不会好过。维拉在大厅门前踱步。她很有经验,不会没来由地惊慌失措。德米卡有了个不好的直觉:“是我妹妹的事情吗?”他问。
维拉惊呆了,她瞪大眼睛充满敬畏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是什么超能力。德米卡一直害怕坦尼娅会自找麻烦。“她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被捕了。”
“哦,我的老天。”
维拉向德米卡指了指墙边桌上的一部电话机,德米卡把话筒拿了起来。是妈妈安雅来的电话:“坦尼娅被抓进卢比扬卡了!”卢比扬卡是克格勃在卢比扬卡广场总部的简称。妈妈已经快疯了。
德米卡并不吃惊。兄妹两人都觉得苏联存在着许多问题。德米卡觉得苏联需要改革,坦尼娅却认为要推翻社会主义。这种意见上的不同并没有影响到兄妹之间的感情。和小时候一样,两人还是彼此间最好的朋友。
持有坦尼娅思想的人很可能会被捕——这就是苏联存在的问题之一。“妈妈,冷静点,我可以把她弄出来。”德米卡说。他希望自己真能兑现这个承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在诗会引起的骚乱中被捕了。”
“她肯定是去了马雅可夫斯基广场,如果只是那样的话……”德米卡不知道坦尼娅干了些什么,但他知道她一定干了远比诵诗更为糟糕的事情。
“德米卡,在他们……”
“我知道。”妈妈是让他在坦尼娅受审问之前就把她弄出来。如影随形的恐惧笼罩了他,让他身上发冷。克格勃总部臭名昭著的牢房让苏联的所有公民都闻之而色变。
他的第一直觉是要打个电话,但现在他想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他必须亲自去一趟。他犹豫了一下:如果让人知道德米卡去卢比扬卡救他的妹妹,他的前途很有可能会受到伤害。但这个想法几乎没让他停下动作。坦尼娅要比他自己,比赫鲁晓夫,甚至比整个苏联都来得重。“妈妈,我这就去,”他说,“打个电话给沃洛佳舅舅,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好主意!哥哥知道该怎么做的。”
德米卡挂了电话。“给卢比扬卡监狱打个电话,”他告诉维拉,“告诉他们你是从总书记办公室打的电话。你就说总书记对主任记者坦尼娅·德沃尔金的被捕非常关注,赫鲁晓夫的助理正在去质询他们的路上,告诉他们在他去之前什么都别做。”
坦尼娅记了笔记。“我要叫辆车吗?”
卢比扬卡广场离克里姆林宫不到一英里。“我的摩托在楼下,骑车去更快一些。”由于手中的权力,德米卡拥有了一辆两根排气管的沃斯科德五速摩托车。
从坦尼娅反常地不再把每件事都告诉他之后,他就预感到妹妹要惹上麻烦了。这对双胞胎兄妹非常亲密,两人之间毫无秘密。妈妈不在,只剩他们俩的时候,坦尼娅会光着身子穿过房间去取放在晾衣橱里的内衣,德米卡尿尿时也不必关厕所门。德米卡的女友们常说这种亲密很色情,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们能如此亲密是因为两人的关系中不涉及任何性的因素。
但从去年开始,德米卡知道坦尼娅有事情在瞒着他。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大致能猜得到。肯定不是什么男朋友:两人在各自的恋爱方面毫无隐瞒。他们常就恋爱方面的问题交换意见。他几乎能肯定这事有关政治。坦尼娅之所以要瞒着他是因为要对他加以保护。
他把车停在可怖的克格勃总部大楼外,那是一栋矗立在广场中央的黄砖大楼,革命前是保险公司的总部。想到妹妹被关在这幢大楼里,他就直犯恶心。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吐了。
坦尼娅的主编,丹尼尔·安托诺夫已经到了,他正在大堂里和一个克格勃官员进行争论。丹尼尔又矮又小,德米卡以前觉得他是个无害的男人,但这时候他却很坚定。“我想见坦尼娅·德沃尔金,我现在就要见她。”他说。
克格勃官员一副固执的表情:“那是不可能的。”
德米卡插话说:“我是总书记办公室派来的。”
克格勃官员毫不动容。“你在那干吗,小子——泡茶的吗?你叫什么名字?”他粗鲁地问。他是在威吓德米卡,一般人很怕把自己的名字报告给克格勃。
“我叫德米特里·德沃尔金。我来这是想告诉你,赫鲁晓夫同志私下里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
“滚蛋吧,德沃尔金。”克格勃官员说,“赫鲁晓夫同志根本不知道这案子,你只是想把你妹妹给弄出去而已。”
尽管很粗鲁,但德米卡却被这位官员充满自信的粗鲁举动镇住了。他猜测一定有许多人声称和上层人士有关系,想把家人和朋友救出来。他改变了策略。“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梅兹上校。”
“你们指控坦尼娅·德沃尔金犯了什么罪?”
“袭警。”
“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袭击你们这些全副武装的警察吗?”德米卡讥笑道。“她首先要抢了他的枪才行。得了,梅兹,别犯蠢了。”
“她参加了一个煽动性的集会。集会上传播反苏文学。”梅兹递给德米卡一张皱巴巴的纸。“集会演变成了一场骚乱。”
德米卡看了看这张纸。纸上的标题是《异议》。他听说过这份反动小报,坦尼娅很可能与这份小报有关。小报上有篇关于男高音歌唱家乌斯丁·波蒂安的报道,德米卡吃惊地发现,波蒂安就要因为肺炎死在西伯利亚的劳改营里了。联想到坦尼娅今天刚从西伯利亚回来,他意识到这篇报道肯定是坦尼娅写的。她可能会惹上了真正的麻烦。“你是说坦尼娅拿着这张纸吗?”他询问道,看到梅兹犹豫的表情,他继续说道:“我不这么想。”
“她根本不该在那儿。”
丹尼尔插嘴道:“你这个傻瓜,她可是个记者啊。和你们这些警察一样,她是去观察事态的发展的。”
“她又不是警察。”
“所有塔斯社记者和克格勃合作,你知道这个吗?”
“你无法证明她是新闻社派去的。”
“我是她的上司,我当然能证明。”
德米卡很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觉得应该不大会是真的。他对丹尼尔舍身为坦尼娅辩护的行为非常感激。
梅兹失去了自信。“她和一个名叫瓦西里·叶科夫的人在一起,叶科夫的口袋里有五份这样的反动宣传品。”
“她不认识任何叫瓦西里·叶科夫的人。”德米卡说。这也许是真的,德米卡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果发生骚乱的话,你怎么知道她原本和谁一起来的呢?”
“我要找上司谈谈。”梅兹说完就转身走了。
德米卡刺耳地说:“别让我们等太久。克里姆林宫再来人就不会是我这样的端茶小弟了。”
梅兹走下楼梯前往地下室。德米卡心头一紧: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的地下室里有克格勃的审讯室。
没过一会儿,一个嘴里叼着香烟的老头走到大厅里的德米卡和丹尼尔身旁。他长相丑陋,满脸横肉,下巴挑衅式地前突着。丹尼尔不太高兴看到他。他给德米卡介绍,来人是特别报道部的总编彼得·奥普特金。
奥普特金吊起眼睛,努力不把烟气往德米卡脸上喷。“你妹妹在抗议集会上被捕了是吗?”他的语气很生气,但德米卡觉得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潜藏着几分开心。
“只不过是诗歌朗读会而已。”德米卡纠正道。
“都是一回事。”
丹尼尔插话说,“我让她去的。”
“从西伯利亚回来的第一天吗?”奥普特金狐疑地问。
“这并不是个任务。我只是建议她有空过去看看。”
“别对我撒谎。”奥普特金说,“你只是想保护她。”
丹尼尔抬起下巴,挑战地看了奥普特金一眼。“你不也是为这来的吗?”
奥普特金还没来得及说话,梅兹上校回来了。“这个案子的审理还在斟酌阶段。”他说。
奥普特金拿出证件,对梅兹上校作了自我介绍。“问题不是坦尼娅·德沃尔金该不该得到惩罚,而是以何种形式受到惩罚。”他说。
“先生,你说得很对。”梅兹逢迎地说,“你能和我过来一下吗?”
奥普特金点点头,梅兹带他走下了楼梯。
德米卡轻声问丹尼尔,“他不会让他们折磨她吧?”
“奥普特金已经对坦尼娅很光火了。”丹尼尔忧心忡忡地说。
“为什么?坦尼娅不是个优秀的记者吗?”
“坦尼娅非常优秀。但她拒绝了奥普特金周六去他家参加聚会的邀请。奥普特金想让你也去,他想请来些封面人物。坦尼娅的拒绝伤害了他。”
“真该死。”
“我让她接受邀约的,但她就是不听劝。”
“你真的派她去马雅可夫斯基广场采访了吗?”
“没有,我们不可能做这类非官方集会的报道。”
“谢谢你这么维护她。”
“这是我的责任——但我不认为这会起什么效。”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她也许会被解雇,不过更有可能会被派到哈萨克斯坦这样令人不快的地方。”丹尼尔皱起眉。“我必须想出一个既能让奥普特金满意,又不至于让坦尼娅太难受的妥协方案。”
德米卡瞥了一眼大楼门口,看见了一个剃着军人寸头,穿着红军将军制服的四十来岁男人。“沃洛佳舅舅,你终于来了。”他说。
沃洛佳·别斯科夫和坦尼娅一样有着双碧蓝色的专注眼睛。“这他妈是要干吗?”他生气地问。
德米卡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快讲完的时候,奥普特金上了楼。他谄媚地对沃洛佳说:“将军,我把你外甥女的事情跟我们在克格勃的朋友谈了谈,他们同意把这件事作为塔斯社的内部事务来处理。”
德米卡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在想奥普特金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让沃洛佳觉得他欠了自己一次情。
“请让我提个建议,”沃洛佳说,“你们可以把这件事标注成严重事件,在不惩罚任何人的情况下,给坦尼娅换个职位。”
这就是丹尼尔方才提出的建议。
奥普特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在考虑沃洛佳的建议一样。但德米卡觉得他必定会采纳别斯科夫将军提出的任何“建议”。
丹尼尔说:“也许可以把坦尼娅派遣到国外,坦尼娅的英语和德语都非常好。”
德米卡知道,丹尼尔这是在夸大其词。坦尼娅在学校里学过这两种语言,但那和能正常交流完全不一样。丹尼尔是想帮她摆脱发配到遥远的苏维埃地区之苦。
丹尼尔说:“去国外以后,坦尼娅仍旧可以给我的部门作报道。我不愿失去她——她真的很优秀。”
奥普特金露出狐疑的神色。“不能派她去伦敦或波恩,那简直就像是在奖赏。”
他说得没错。派到资本主义国家的首都工作对苏联人来说就是一种赏赐。派到资本主义国家的津贴很高,尽管不能买很多东西,但西方的生活要比在苏联好过得多。
沃洛佳说:“那就东柏林或华沙吧。”
奥普特金点点头。送到另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比较像是一种惩罚。
沃洛佳说:“很高兴我们能解决这件事。”
奥普特金对德米卡说:“周六晚上我家有个聚会,你愿意来参加吗?”
德米卡觉得这算交易达成了。他点点头,“坦尼娅告诉我了,”他假心假意地说,“我们两个都会去的,谢谢你的邀请。”
奥普特金面露喜色。
丹尼尔说:“我正巧知道我们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缺个记者,社里马上要安排个人去那里,她可以明天就去。”
“哪个国家?”德米卡问。
“古巴。”
心情愉悦的奥普特金说:“可以这样安排。”
这肯定比哈萨克斯坦要好,德米卡心想。
梅兹和坦尼娅出现在大厅里。德米卡的心猛地一紧:坦尼娅脸色苍白,非常恐惧,但完全没有受伤。梅兹像条只会叫唤的狗一样外厉内荏地说:“请允许我提醒一声,小坦尼娅以后要远离诗会了。”
沃洛佳的表情像是要勒死眼前的蠢蛋似的,但他换上了微笑的表情。“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谢谢你。”
所有人一块走出大楼,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德米卡对坦尼娅说:“我骑摩托来的——这就送你回去。”
“好啊。”坦尼娅显然有什么事想和德米卡谈谈。
沃洛佳舅舅不像德米卡那样能读懂坦尼娅的心思,他对坦尼娅说:“坐我的车吧——你浑身发抖,不太好乘摩托车。”
沃洛佳没想到坦尼娅竟然拒绝了他的好意:“舅舅,谢谢你,但我还是想和德米卡一起走。”
沃洛佳耸耸肩,坐上等在门口的吉尔轿车。丹尼尔和奥普特金和将军互道了再见。
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坦尼娅惊悸地看了德米卡一眼。“他们是否提起过瓦西里·叶科夫的事情?”
“提过,他们说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
“真他妈该死。他是你男朋友吗?”
“当然不是。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他口袋里有五份《异议》。想短期内离开卢比扬卡是不太可能的,就算他朋友身居高位也不行。”
“天哪,他们会审问他吗?”
“我想会审问的。他们想知道瓦西里是分发还是制作了这些印刷品,当然后者要严重得多。”
“他们会搜查他的公寓吗?”
“不搜才怪呢!为什么这样问——克格勃在那会找到些什么?”
坦尼娅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人在盯梢。她压低嗓门对德米卡说:“制作出版物的打字机在他的公寓里。”
“我很庆幸瓦西里不是你的男朋友,因为接下来二十五年他都要待在西伯利亚了。”
“别这么说!”
德米卡皱起眉。“看得出来,你没在和他谈恋爱……但你也不是完全对他无动于衷。”
“他很勇敢,作的诗也很棒,可我们不是谈情说爱的关系。我甚至从来都没吻过他。他是那种交了不少女伴的家伙。”
“和瓦伦丁一个德性。”德米卡大学时的室友瓦伦丁·列别德夫也是这样的一个花花公子。
“没错,就是那德性。”
“如果克格勃搜查他的公寓,找到那台打字机的话,你会很在乎吗?”
“是的。我们一起出了《异议》,今天的报道是我写的。”
“该死,我怕的就是这个。”现在,德米卡知道过去一年来坦尼娅在瞒着他什么了。
坦尼娅说:“我们必须去他的公寓把打字机处理掉,现在就去。”
德米卡后退了一步。“不行,肯定不行。”
“我们必须去。”
“我可以为你冒任何险,也可以为你爱的人冒一些险,但我不会为这家伙冒险。被抓住的话,我们会在西伯利亚待上一辈子的。”
“那我一个人去。”
德米卡皱着眉,试图测算出采取不同策略的风险大小。“还有谁知道你和瓦西里的事情?”
“没有人。我们很小心。每次去他那的时候我都会看看有没有被人跟踪。我们从没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
“这么说,克格勃的调查不会把你和他联系在一起了?”
坦尼娅犹豫了一下。这时,德米卡知道他们遇上大麻烦了。
“怎么啦?”德米卡追问道。
“这要看克格勃的调查有多彻底。”
“为什么这样说?”
“今天早晨去瓦西里公寓的时候,有个叫瓦瓦拉的女孩正巧在那。”
“哦,真他妈该死!”
“我去的时候瓦瓦拉正要出门,她不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克格勃给她看马雅可夫斯基广场被捕者的照片,她会认出你吗?”
坦尼娅露出心烦意乱的表情。“她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我一遍,把我当成了潜在的对手。是的,她一定能认出我来的。”
“老天,那我们必须把打字机弄出来。没找到打字机的话,瓦西里最多是《异议》的散发者,克格勃不会把他的女朋友们都调查得很彻底,尤其还有那么多个。你也许能逃过一劫。如果让他们找到打字机的话,你就完了。”
“我自己去处理。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你身处险境。”
“我不能留你一个人面对如此的危险,”德米卡说,“地址在哪?”
她告诉了他。“不算很远,”德米卡说,“来,上车吧。”他一踩油门,发动起摩托车。
坦尼娅迟疑了一下,然后坐上了摩托车。
德米卡打开车头灯,驾着摩托车飞奔。
德米卡一边开着摩托车,一边思量着克格勃是否已经对瓦西里的公寓展开了搜索。他觉得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假定克格勃逮捕了四五十人,对这些人进行姓名地址的核对和优先级的排序就得花上一整夜。但小心点还是必要的。
到达坦尼娅给他的地址时,他先没有减速地驶过了那幢楼。在路灯的映照下,德米卡看见了一幢十九世纪的公寓楼。这类公寓楼不是被改造成了政府机关大楼就是被隔成了居民住宅。楼外没有车辆,也没有穿着皮大衣的克格勃特工。他围着大楼行驶了一圈,觉得没有什么可疑情况以后在距门几百码的地方停下车。
兄妹俩下了摩托车。一个遛狗的女人向他们道了晚安,然后走开了。两人一同走进大楼。
大楼的前厅原本是个气宇轩昂的大厅,现在却只有一个灰暗的灯泡孤零零地吊在中央。前厅的大理石地板磨损得很严重,宽大楼梯的扶手也掉了几段。
两人走上楼梯。坦尼娅拿出把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走进公寓以后,两人便关上了门。
坦尼娅带德米卡走进客厅。一只灰猫警觉地看着他们。坦尼娅从壁橱里拿出了一个放着半盒猫粮的盒子。坦尼娅把手探进猫粮,从猫粮下面拿出一台罩着罩子的打字机。接着她又从里面拿出几张誊写用的蜡纸。
坦尼娅撕开蜡纸,把纸片扔进壁炉,然后点燃一根火柴,把纸片给烧了。看着燃起的火苗,德米卡怒问道:“为什么要为这种空洞的抗议押上自己的一切啊?”
“我们正在承受着暴政的压迫,”坦尼娅说,“必须做些什么让希望存留下去。”
“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主义不断发展的时代。”德米卡说。“我们面临着很多问题,也遇到了一些困难。但你应该帮忙解决问题,而不是四处煽风点火。”
“如果没人被允许谈论这些问题,又怎么能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呢?”
“我们在克里姆林宫里一直在谈论着社会上存在的种种问题。”
“可同一批目光短浅的人们却总是拒绝作出重大改变。”
“克里姆林宫不是所有人都目光短浅。许多人正在认真工作以期改变苏联的面貌。再给我们更多时间吧。”
“革命到现在都已经四十年了,还需要多久你们才可以承认社会主义彻底失败了啊?”
壁炉里的纸片很快烧成了灰烬。德米卡沮丧地转过身。“我们就这个问题争吵了好些次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先要离开这里。”说着他拿起了打字机。
坦尼娅抱起猫,和德米卡一起出了门。
离开大楼的时候,他们在前厅里遇见了一个拎着手提箱的男人。男人在楼道里与德米卡和坦尼娅擦肩而过时对他们点了点头。德米卡暗自希望对方在昏暗的灯光下没能看清楚他们的样子。
走出大楼以后,坦尼娅把猫放在了人行道上。“小姐,以后你得靠自己了。”她说。
猫倨傲地走开了。
他们匆匆地走到街角,德米卡一直在徒劳地把打字机往外套里藏。让他气馁的是,月亮已经升起,两人在月光的照射下无可隐藏。他们走到了摩托车旁。
德米卡把打字机递给坦尼娅。“怎么处理这台打字机呢?”他轻声问。
“扔河里吧?”
思考了一会儿,德米卡想起了学生时代经常和同学们一同前往的一处河岸,他们去过那好几次,在那通宵达旦地痛饮着伏特加酒。“我知道一个地方。”
上了摩托车以后,德米卡骑着摩托车从市中心向南骑行。那处河岸位于市郊,虽然远了点,但丢弃打字机非常合适——被人注意的几率会小上很多。
快马加鞭地骑了二十分钟之后,德米卡把车停在尼科洛-佩洛文斯基修道院的外面。
这座拥有着一座宏伟教堂的修道院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修道院里的财宝被抢夺一空以后,已经荒弃了数十年。修道院坐落在莫斯科往南的铁道线和莫斯科河之间的一块土地上,周围的土地上新盖了好几幢高耸入云的居民楼,但晚上附近却没什么人。目光所及之处德米卡没看到任何人。
德米卡把摩托车推下公路,把车停在几棵树中间。之后他带着坦尼娅经过灌木丛,走进已经是一片废墟的修道院。修道院的残垣断壁在月光下显得特别地诡异。大教堂的穹顶已经掉落在地,但修道院屋顶上的绿瓦大多数都完好无损。德米卡觉得非常恐惧,觉得几代修道士的鬼魂在透过破碎的玻璃看着他们。
向西走过一片洼地,他们来到了莫斯科河边。
坦尼娅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学生时代经常来。那时我们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看着太阳在河面上升起。”
他们走到河边。这里是河道的一个大的折转处,河水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清澈。德米卡知道此处的河道够深,完全可以保证打字机永远淹没在河底。
坦尼娅犹豫了下。“真是可惜。”她说。
德米卡耸了耸肩。“打字机的确很贵。”
“不是钱的问题。我是说苏联少了一个看问题的角度,少了一种思维方式。这台打字机就是呼吁自由的宣言。”
“你最好丢掉它。”
她把打字机递给他。
德米卡把辊筒拉到最右边,用辊筒当把手托住打字机。“我要扔了。”他说。德米卡向后挥起手臂,用上全身所有力气把打字机扔进河里。他扔得并不远,但随着“扑通”一声,打字机沉入河底不见了。
德米卡和坦尼娅并肩站立着,看着月光下的河水中展开的一道道涟漪。
“谢谢你,”坦尼娅说,“尤其是因为你不认同我的做法。”
德米卡搂住妹妹的肩膀,和她一起离开了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