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一抵达东京车站,关口律师迅速下了车,走出往八重洲方向的出口,便拦了辆出租车飞奔至信浓町的东京K大学。
这阵子他四处寻访各大学中有可能助官司一臂之力的教授,但在走遍大阪、京都及名古屋的多所大学却纷纷遭拒后,关口暗自希望,今天一定要为上诉审中的重要争议点——只要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发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找到医学根据。
一踏入东京K大附属医院大门,关口立刻被正中央的美丽花坛吸引了。花坛的四周围绕着一栋栋白色的病房,各楼层阳台上,五彩缤纷的鲜花绽放着,楼下的停车场停满了高级房车,这一派开朗奢华的气氛和原本应该是古色古香的国立大学附属医院截然不同,让他觉得彷佛置身于大型豪宅小区中,而不是医院。
关口来到事务局,报上正木副教授的名字后,职员立刻拨通了副教授室的电话,并请他直接前往三楼的办公室。这里完全不见他去国立洛北大学找村山教授时,职员刻板地询问他有无事先约定,或是带介绍信之类的公式化流程,一通电话就简短地完成了确认工作。
推开副教授室的门,米白色的房里显得非常明亮,正木副教授正坐在书桌前和客人讨论着什么。关口以眼神致意后,就坐在门旁的椅子上。正木副教授的桌上摊着一份校稿。
“我要在这里加一些德国的统计资料,还有些地方也必须再作修改,二校时我会再修正。”
“好的。教授常常随时更正数据,最后还要修改,虽然印刷厂大喊吃不消,但我们会多次校稿、修改,直到最后定稿。”
那位看似医疗专业杂志记者的人,在正木副教授指正的地方做上记号。
“我现在就去印刷厂改稿,我先走了。”记者说完急匆匆地起身离开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去了美国半年,一回来工作全挤在一起,差一点就赶不上论文截稿日。虽然在美国也很忙碌,但日本杂务一堆,所以比在美国时更忙了。”
正木副教授苦笑着,在关口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身穿法兰绒长裤、两侧打折的条纹上衣,袖口上镶着一颗皮制钮扣,一身潇洒装扮,说起话来干脆利落。
至今为止,关口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类型的学者。
“敝姓关口,是近畿劳灾医院东院长介绍我来找您的。”
关口向正木副教授打了招呼后,双手递上东的介绍信和自己的名片。“我之前就收到你寄来的相关书状,昨天晚上,东教授也特地打电话到我家,要我尽可能协助你。”
关口已经事先将佐佐木庸平医疗纠纷的来龙去脉、在上诉审之前的发展经过,以及判决书、上诉状的影印本都寄给了正木副教授,并约好今天造访。
“在您百忙之中打扰,十分抱歉。日前寄给您的资料不知道您过目了没有?”
“我拜读了。刚好最近美国医疗纠纷官司的个案大幅增加,再加上之前我就觉得这起官司的判决很严格,所以,我立刻看了你寄来的文件。”
“是吗?美国的医疗纠纷官司很多吗?”关口探出身子问道。
“对。听说美国一年有九千件医疗纠纷,每件医疗纠纷官司的赔偿金额平均为五十万美元。其中,去年一年针对胜诉的官司支付的赔偿金为五百万美元,根据数据显示,每件医疗官司的实际赔偿金额都比要求额少很多,但日本和他们相比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其中有一件官司,是在切除左肺下叶时,因为出血量过多而放入了棉条,导致压迫到病患的脊椎,引起下半身麻痹,最后法院判决赔偿六十五万美元。可以说,美国医疗纠纷的判决对医生太严苛了。而且,随着医学的进步,医生的注意义务范围和程度不断扩大,医疗纠纷的内容也日益严重,有些医生甚至因为被判要支付工作一辈子也无法偿清的金额,结果,选择了自杀……”
正木和关口都陷入了沉默。听到医生自杀这样的事,让身为医生的正木和目前正在控告医生的关口都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美国的医疗纠纷官司比较重视病人的主张?”
“因为美国的审理制度和日本不同。在日本,即使有误诊之实,原告仍必须举证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加以证明,而且医学专家的证词和鉴定受到极大的重视。但美国是陪审团制度,并不一定重视医生的证词和鉴定,法官既相信专家证词,也重视陪审员的常识,然后再做出综合的判决,所以,判决更能够反映病人的主张。”
“我认为日本在审理医疗纠纷官司时,也应该设立特别的制度。如果不改变目前这种只重视医生的证词和鉴定的现状,医生以外的人很难从医学的角度举证、反驳,对病人极为不利。”关口语带愤慨,“对了,就像我在书状上提到的,我方上诉人主张,只要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应该可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听说教授最近发表了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最新统计资料,希望得到您的首肯,将数据提供给我们,以期从医学的角度支持上诉人的立场。”
由于之前和国立洛北大学的村山教授等多位医生交涉的过程都不甚愉快,因此,关口郑重地拜托着。
“那份统计资料只有在肺癌研究会上做过内部研讨,还没有正式公开发表——就是我刚才交给记者的那一份。不过,既然已经交给杂志社了,就等同于公开了。我想,应该可以和你分享。”
正木说着站起身来,从桌上抱了一堆数据放在茶几上,年轻的脸庞也随之严肃起来。
“这五、六年中,许多报告都曾讨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率,但大部分都是通过胃癌的解剖案例所统计的。我这次发表的是针对我们医院发现的三百四十例转移性肺肿瘤为对象所统计的数据,我把这些病例根据原发灶的不同部位加以分类后,发现乳腺癌转移到肺部的机率最高,转移率为百分之二十三;其次是原发灶就是肺癌的,转移率为百分之十四点五;第三是胃癌转移到肺部,转移率为百分之十一点三,比位于第四的子宫癌转移到肺部的百分之五点五的机率多了一倍。”
“原来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机率仅次于乳腺癌、肺癌。这么说,在临床上差不多每十个病例中就会有一例以上转移到肺部。”关口记录的手不禁停了下来,“照此说来,在我们的医疗官司中,当肺部X光片中发现阴影时,就应该怀疑可能是转移灶,对不对?”关口紧追不舍。
“那要看X光片上阴影的情况。从你提供给我的数据中,提到阴影像小指头一样大,局限在左肺下叶,而且只有一个阴影。癌细胞从胃部转移到肺部时,X光图像通常呈淋巴管炎型,会沿着支气管血管,从上肺部向末梢扩散,主要呈现索状阴影,像佐佐木先生这种结节形的孤立型阴影比较少见。”
“正木副教授的意思是说,像本案所涉及的阴影很难认定是癌症吗?”关口继续追问。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灶,虽然在X光片上很少呈现像佐佐木先生那样的结节形,但整体来看,这种结节形的肺癌占转移性肺癌的百分之五十,尤其在肺部下方出现孤立性阴影时,就应该怀疑是转移性恶性肿瘤,必须进一步做断层摄影检查。更何况佐佐木先生的主病灶十分明确,做肺部X光检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检查有没有转移灶,所以,无论出现多小的阴影,都应该做断层摄影进一步确认。”
“只要做断层摄影,就可以确定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吗?”关口难掩内心的兴奋。
“不实际看X光片,我无法断言,但有没有转移灶时,癌症的治疗方法有很大的差异。以大学医院来说,断层摄影应该是基本项目。”
“原来如此,原来是基本项目。谢谢您提供这么宝贵的信息。您刚才提到,做了断层摄影后,可以采取不同的治疗方法,是不是指化学疗法?”
“没错。真不愧是打医疗纠纷官司的律师,你相当了解嘛。”正木露出钦佩的神色。
关口沉思片刻,突然正襟危坐,直视正木:“教授!是否可以请您担任上诉人的鉴定人,在法庭上陈述刚才这段话。”
“什么?鉴定人?我以为你只是要我从学术的立场讨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之前没有提到鉴定人的事……”
“是,原本的确只打算这样,但刚才您这番话可以明确证明上诉状中的第一个争论点——财前因为没有做断层摄影,所以才没有在手术前发现转移灶。教授,请您做我方的鉴定人,拜托您了!”关口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恳请正木。
正木犹豫着,沉思片刻说:“我的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理论,不知道在这场官司中会发挥多大的作用,但我可以在法庭上陈述我的学术意见。我这个人很干脆,在表达自己的学术观点时,不会瞻前顾后。幸好,我是私立大学的副教授,在立场上也比国立大学的教授和副教授自由多了,我答应你出庭做鉴定人。”
关口朝正木深深地鞠了一躬。正木副教授的见义勇为使上诉审出现一道曙光。
接下来,他将要为第二、第三个争议点奔波了。
财前略显疲惫的身体,似乎反映出他对昨晚和加奈子一夜风流的后悔情绪,此刻他正坐在扇屋内侧的和式包厢内,面对鹈饲医学部长和妇产科的叶山教授,讨论着学术会议选举的事。
鹈饲红润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愁容:“财前,因为对手的关系,我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帮你辅选。”
叶山点着头,一张白净的脸看起来像女人一样:“那当然。对手可是专攻循环系统的神纳教授,和鹈饲教授一样都属于内科领域,很多事当然不容易推动。”
“对啊,我们经常在内科学会上打照面。这个问题的确有些棘手,所以,这次要让叶山好好发挥一下。当然,我会在暗中协助。”
财前察觉到了鹈饲和叶山之间的一唱一和。多亏自己曾派佃他们暗中进行调查,才了解鹈饲推举自己为学术会议会员候选人,是为了打败同样有意角逐下届内科学会理事长的神纳教授,但他故意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听说神纳教授是内科学会进步派的中心人物,大部分内科医生都会投他一票,他应该是个劲敌吧。”财前故意试探鹈饲的反应。
“那根本没什么。我们来具体讨论一下选举方针,一定要努力让你当选。”鹈饲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辅选工作的首要任务,就是掌握具有投票资格的选举人名册。然后,再根据这份名册将票源分为浪速大学兄弟大学及医院、有实力的学会、校友会和医师公会这四个票区,并针对各票区充分做好辅选工作。”
叶山马上展现出辅选参谋的实力,呼应着说:“在各票区辅选时,都需要有强而有力的渗透渠道。首先,可以利用学阀的纵向关系,向兄弟大学、兄弟医院和校友会等实力派拉票;再利用横向的关系,向有实力的学会和各地区医师公会的会长打声招呼。各兄弟大学的校长、医学院长和兄弟医院的院长就由鹈饲教授亲自出马,我可应付不来。向有实力的人拜票固然可以帮我们拉到相当的选票,但也绝对会提出某些交换条件,因此必须由鹈饲教授直接拜托各学会的会长和评议员。我和其他支持这次选举的鹈饲派教授,也会努力四处拜票。至于在校友会和医师公会方面,财前,你平时就和他们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应该可以拉到不少票吧?”
鹈饲立刻接口:“财前可不会含糊,想必早就向校友会和医师公会沟通好了,对不对?”
“是。上次教授会后,我随即前往拜访校友会干事锅岛先生和医师公会的岩田先生,他们答应全力协助。而我在医局内也已经成立了竞选总部,家里开医院或父亲是地区干部的医局员,专门负责跑医师公会,目前已经定好了明确分工,确实做好固票工作。另外,我也会亲自去拜访校友会的干部。”
听财前这么说,鹈饲赞许地点了点头。
“校友会中,有不少人很嫉妒你,所以,你和校友会打交道时要格外小心。毕竟,你前年才当上教授,这次又准备参加学术会议选举,难免会招忌。”叶山虽然说得事不关己,却似乎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总之,今年近畿地区有选举权的人数为一万八千人左右,由于这次还有洛北大学神纳教授和私立近畿医科大学重藤教授三位候选人参选,因此,首先必须了解当选的安全门坎是多少票,其次要决定各票区的目标票数。关于第一个问题,历年的投票率大约在百分之八十五左右,但这次是三位候选人的争夺战,因此,投票率可能增加至百分之九十,也就是有一万六千人会投票。目前必须由各票区的负责人统计可以掌握的票数,一个月后再来检讨大致的得票数,并针对各票区的不足之处加以检讨,思考具体的对策。财前,你有没有其他的好方法?”
叶山卖弄着自己的参谋手腕。财前听了虽然觉得很不舒服,但还是克制了下来。
“谢谢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除了四处拜票以外,还将以前的论文做了整理,将紧急交付出版,四处发布出版介绍,并大规模地为新书宣传,以搭便车的方式,全面展开辅选工作。”
“财前,你真有两下子。学者搭出版著作的便车进行辅选,真是高招。这么一来,也没有违反候选人在公告前不得在报章杂志上登广告、做宣传的规定,实在是技高一筹。”
鹈饲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吐了口大大的烟圈,问道:“你准备花多少选举经费?”
财前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岳丈又一说过将不惜任何代价,但想到佐佐木庸平的医疗纠纷所花的律师费,他也不好意思开太大的支票。
“虽然法定费用只有明信片的费用和印刷费而已,但医局员的车马费、津贴乃至拉票的费用等,我准备花二百万左右。”
叶山听了他的回答,白净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财前教授一开口,药厂应该很乐意丢个一百万出来吧。像你这么有名的教授一旦成为药事审议会的成员,就不是这个价钱了。从辅选参谋的角度来说,选举经费当然是多多益善。”
在黑色窗帘包围着的检查室内,山田梅正躺在床上,嘴里含着切片用光纤观察仪的黑色管子。
由于咽喉已经使用了麻醉剂,所以她并不会感到不舒服。继上次的胃镜和细胞诊检查后,这次是第三次检查了,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精神似乎已经极度疲惫,一张晒得黝黑、满布皱纹的脸显得格外干瘪。
“婆婆,今天是最后一次检查,再稍微忍耐一下。”
里见安抚着老婆婆,看着镜头,小心地将光纤观察仪伸入幽门前庭部的病变部位。
光纤观察仪前端的摄影机,捕捉到胃前庭部大弯侧上直径一厘米左右的无茎息肉状隆起。病变的表面和胃镜检查、细胞诊检查时观察到的情况差不多,十分光骨,比起周围粉红色的胃壁,病变部位的颜色更深,息肉顶部的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里见一边看着镜头,一边吩咐在一旁拿着观察仪柄部的助手:“病变的大小、形状都和前两次观察到的情况相同,切片的部位为原先设定的五个位置,胃部的空气再增加一点。”
助手挤压着连接观察仪器基部的送气橡胶球,增加胃内的空气。收缩的黏膜壁渐渐张开,好像皱绸布被拉开一样,使光纤观察仪和病变部位之间产生了五厘米的距离。
“不要再增加空气了。”
里见将钳子慢慢插进观察仪基部的插入口,当钳子伸到观察仪前端、照明灯和摄影机镜头之间的沟槽时,继续将它对准隆起病变的顶部。用光纤观察仪观察幽门前庭的难度比胃角更高,由于光纤观察仪和胃壁之间有一段距离,因此不太容易将钳子准确伸到病变部位。但里见靠着娴熟的技巧,还是将钳子精准地伸到病变的顶部,将像夹子一样的钳子前端张开呈V字形,伸入病变黏膜。病变部位立刻渗出红色的鲜血,像红色的线一样顺着胃壁流了下来。里见将夹住黏膜的钳子往后一拉,黏膜立刻被拉出一个三角形,成功地扯下直径三毫米的组织。他马上拍下组织采样部位的照片,将钳子从光纤观察仪中拉了出来。
“这就是隆起病变顶部的组织切片,应该采样到黏膜全层了。”
里见将钳子采集到的组织片放进助手递上的福尔马林溶液中,小小的粉红色组织片带着些微的血丝,像麸皮一样慢慢沉入容器的底部。
里见再度将钳子伸入光纤观察仪中,准备采集隆起病变的侧面部位。
当侧面两个部位的组织采样结束后,胃体便开始朝幽门蠕动。当蠕动收缩环像波浪一样通过时,病变部位就会上下起伏,增加钳子的操作难度,必须动作利落、把握时机。里见冷静地观察着收缩环的动向,掌握时机采取五个不同位置的组织切片。一旁协助的助手将里见采样的组织分装在不同的容器中,拿到病理检验科。
“婆婆,已经好了。辛苦了。”
他将光纤观察仪从山田梅的口中取出来后,看着她。山田梅对做了三次检查感到火冒三丈,只瞇着眼瞧着里见,根本不搭理他。
“婆婆,今天你好像很累,不要马上回去,在隔壁休息两小时后再回家吧。”里见体贴地说道,但山田梅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陪伴一旁的媳妇显得手足无措。
“医生,请问……”媳妇朝里见使了个眼色,便率先走到隔壁的房间。
“医生,我婆婆得的是癌症吗?”媳妇紧张万分地问。
由于对方是病人的媳妇,而不是儿子,里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老公担心得整天心神不宁,他希望医生至少可以透露一些,如果是癌症的话,直接告诉我们也无妨。我婆婆脾气又这么拗,她已经不肯再做检查了。”她再一次要求里见,声音中充满担心与不安。
“不,请再耐心等十天左右,这次的检查应该会有确定的答案。”里见十分体谅病人家属的心情,他指示护士让老婆婆休息两小时左右,如果老婆婆感到不舒服,就随时通知自己。
抬眼看了一下时钟,已经一点五十五分了。今天下午一点开始,有个针对近畿癌症中心编写的早期胃癌书籍的编辑讨论会得参加。为了安抚对检查十分反感的山田梅,加上对方是老年人,做切片检查特别谨慎,里见已经耽搁了一小时。
他快步走向三楼的会议室,敲了敲门后走了进去。第一诊断部的部长,也就是里见的上司有马,以及外科主任槙、放射科主任立石、体检部长杉村、临床病理科主任都留等,这些近畿癌症中心胃癌小组的所有成员都已经到齐了,有着两道浓眉和一双锐利眼睛的时国所长坐在正面的座位上。里见向大家打了声招呼,并解释说因检查耽搁而迟到了,便坐了下来。
“关于书名,大家提供了不少意见,目前决定为《早期胃癌诊断大汇编》,重点放在介绍早期胃癌病例的实际诊断和治疗上。出版社希望能在明年三月出版,我认为时间上相当充裕,但内容一定要充实,希望各位在动笔之前充分讨论和沟通。另外,目前基本上已经决定这本书将翻译成英文和德文,于欧洲出版,也请各位以此为考虑,内容务求完善、严谨。”
时国所长对大家说完后,转向里见:“里见君,你负责说明胃切片法诊断的病例,详细情况可以问一下其他人。”说完,他好像有什么急事,让秘书备车后,便匆匆离去了。
所长离开后,由病理科主任都留继续主持讨论会议。
“三个月前,在京都举行的国际消化道疾病学会上,世界各地的学者对日本在早期胃癌诊疗的先进技术极为震惊。我们在这方面的技术的确远远超越国外的水平,但这本《早期胃癌诊断大汇编》必须搜集比上次更丰富的统计资料和病例,让外国人可以充分了解日本在早期胃癌诊断上的实力。”
外科主任槙也接口说:“的确,在那次的学会上,有关早期胃癌的研究完全是日本学者的天下。在这之前,外国人总觉得我们发表的论文令人难以置信,如今他们总算亲眼见识到,也终于接受我们的研究成果了。”
“美国的哈克·史雷教授等在欧美学术界处于领导地位的学者们,至今还没有百分之百地肯定我们的研究。相形之下,罗马尼亚和瑞典的学者倒是很坦率地表达了他们的钦佩之意,但他们和日本在研究程度上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我怀疑他们是否真正了解我们的研究内容。总之,我觉得外国人和我们对早期癌的概念,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他们认为根本不可能发现直径一、二厘米以下的癌症。”体检部长杉村苦笑着说。
放射科主任立石呼应杉村的话:“没错。他们根本无法理解我们能在X光诊断中发现以毫米为单位的癌症,并声称他们所说的三、四厘米以上的癌症,和我们所说的以毫米为单位的癌症根本是两回事。在他们的观念中,早期癌和后期癌大不相同,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里见,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当谈到为什么日本可以发现这么早期的胃癌时,美国的学者一致认为是因为日本人胃癌的发病机率较高的缘故。但从胃癌的发病机率来看,美国人罹患胃癌的机率是日本人的五分之一,照理说,他们发现早期胃癌的比例应该也是日本的五分之一、六分之一,最少也不低于十分之一,但实际情况却是零。美国的专科医疗制度过于发达,不同科别之间几乎很少进行讨论。而日本的内视镜、放射线、外科和临床病理四科,则组成紧密的团队共同进行研究,美国却缺乏这样的体制,因此在早期胃癌的研究上也比较落后。”里见语气平稳。
第一诊断部长有马说:“这种落后情况并非只发生在美国,在我们周遭不也是如此吗?记得上次的学会上,当我们轮流向欧美学者提问,欲深入探讨时,担任主席的东都大学山本教授便不停地以眼神制止。尤其在提出一些高难度的问题时,他甚至还打断发言。或许他认为不能让外国一流学者下不了台,但这种权威主义才是阻碍学术进步的最大阻力。”
“对啊。这种充满旧帝国大学式权威主义的教授,往往对我们的集体健诊、内视镜和细胞诊检查不以为然,还嘲笑我们是‘新潮技术团体’。当我们反问该用什么方法拯救每五分钟就失去一条生命的癌症病人群体时,他们却哑口无言。早期胃癌诊断是新兴的学术研究,必须运用前所未有的综合研究体制和发挥各位的青春活力,否则,根本无法有所成就。”病理科主任都留也有感而发。
“新兴的学术研究”这几个字震撼了里见,如今,他们这个小组正齐心协力地迈向早期胃癌诊断这尚未开垦的新学术领域,他以身上的每个知觉细胞充分感受着这份喜悦。
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室四周围绕着玻璃墙面,彷佛是一座大型日光浴室。五月下旬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跃动的光线照得房里一片明亮。
东贞藏院长结束了上午的院长门诊后,正悠闲地坐在主管椅上抽着雪茄,望着难得来医院造访的女儿。
“佐枝子,你很难得来这儿,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还是为了上次松仓先生的事……”
佐枝子穿着青磁色的小纹单衣和服,系着铁锈色的腰带。一个月前,东曾经向她提及,要让她和在大阪开设大型私人医院的松仓医院院长的长子相亲。站在窗边,沐浴在阳光下的佐枝子眨了眨眼。
“不,今天我要去参加大阪的茶会。我只是来告诉您,早晨您出门后不久,关口律师就到家里来了。他昨天搭夜车,一大早回到大阪就风尘仆仆地直接赶到我们家,说是要感谢您为他介绍了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同时,也要向您报告,正木副教授已经答应要做鉴定人了。”
“要做鉴定人吗?”东难掩惊讶之色。
“对。关口律师拿着您的介绍信,原本只是想请教正木副教授一些学术上的意见,但在谈过之后便恳请他担任鉴定人,对方也同意了。”
“没想到正木副教授会答应担任病人一方的鉴定人。”
虽说私立大学的学风比较自由,但东还是很难相信前途大好的少壮派副教授会在他校的医疗纠纷官司中作为病人一方的鉴定人。
“我觉得正木副教授好伟大。关口律师说,他终于看到了希望,他说要立刻通知里见医生,把从正木副教授那里听到的信息告诉他,同时,得开始着手准备第二、第三个争议点。”
东默默地抽着雪茄。
“父亲,您为什么只是被动地提供协助?严格说起来,这件事是从决定您的继任人选的那场教授选举开始的,正因为您没有培养出名副其实的优秀继任教授,才会在国立大学中出现那场令人难以想象、丑态百出的教授选举,最后还让财前那样的医生当上教授。这场医疗纠纷就是由他的傲慢导致的。但您一直都袖手旁观,即使当里见医生因为这件事而不得不离开大学,走投无路时,您也不曾向他伸出过援手。”佐枝子美丽的双眸里尽是对父亲的责备。
“当时我也是因为历经许多波折,才终于成为这里的院长,我根本无能为力啊。”
“是吗?如果您当时有心帮助里见医生,即使不安排他来这家医院,也可以利用您以前在国立浪速大学当教授时累积的人脉,介绍他前往相关的医院或研究所。在自己游刃有余的时候,帮助他人是轻而易举的;但愈是在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还能够尽最大的努力助对方一臂之力,才是真正的帮忙。我觉得相较于里见先生的见义勇为,您这种怕惹事上身的利己主义,让我觉得好羞愧。”
“佐枝子,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难道你……”
他似乎不愿意提及里见的名字。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即将相亲的女儿面前,提起有家室的里见。父亲和女儿虽然都不满对方,却又不想令彼此难堪,于是,双方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中。
佐枝子将嫩白的脸庞靠近父亲:“我内心的想法,或许正如父亲您所担心的那样。对我来说,这或许是一种不幸。但……我不能对一件美好的东西视而不见,因循苟且地选择一件不美好的东西,我做不到。”她暗指父亲提及的相亲一事。
“我要去参加茶会了,我先走了……”说着,佐枝子推开了门,离开父亲的办公室。
虽然距离三点茶会开始还有一段充裕的时间,但佐枝子觉得,继续和父亲谈下去会变成一种痛苦。她来到走廊,穿过光泽可鉴的蓝色塑料地板,搭电梯下楼。正要踏出大门时,突然有人喊她。
“咦,东教授的千金……”
她转过身去,发现是父亲在浪速大学任教授时的病房护士长龟山君子。
“好久不见,教授夫人最近还好吗?”
“很好,谢谢。你最近怎么样?”看到龟山君子穿着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护士衣,而是和服,佐枝子问道。
“在东教授退休,财前医生当上教授后不久,我就辞职了。”
“是因为结婚辞职吗?”佐枝子语带恭喜地说。
“是,我结婚很晚……我辞职一方面是因为结婚的关系,另一方面是因为财前当上教授后,第一外科的气氛很怪异。”龟山君子似乎想一吐内心的不快。
“要不要到附近喝一杯咖啡?”
她们走出医院,在半条街之外找到一家小咖啡店,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时,龟山君子便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原本我并不打算在结婚后辞职,我先生在工厂工作,本来我们希望组织一个双薪家庭。”
“那为什么要辞职?”佐枝子端起服务生送来的咖啡问道。
龟山君子喝了口咖啡:“财前教授掌管第一外科后,那个马屁精医局长便耀武扬威的,护士们也个个只会谄媚逢迎。只要财前教授一声令下,护士长甚至得去其他科为他张罗病房,像我这种谨守本份、不够机灵的护士长根本吃不开。加上财前教授对待特诊住院病人和一般住院病人的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大家都来向我抱怨,但我又不能向教授反映,让我觉得好痛苦。还有,他之前在看那个叫佐佐木庸平的病人时也是……”
“他在看那位病人时怎么样?”佐枝子精神为之一振。
“财前教授总会诊时,我因为照顾隔壁病房的病人,比较晚进佐佐木先生的病房,一进去刚好听到财前教授在训斥柳原医生。他的口气很凶,说什么根本不用做断层摄影,还问柳原医生难道是质疑教授的诊断吗?柳原医生回答:‘不是,我只是为了安全起见。’财前教授却说:‘只有那些对自己的诊断缺乏自信的无能医生,才会以为凡事只要仔细就不会有错。’但如果当初佐佐木先生是特诊的病人,财前教授一定会亲自仔细检查,或许就不会闹上法庭了。”
“龟山小姐,你可不可以在法庭上重述刚才的话……”
“什么?要我去法庭上说?”
龟山君子大为吃惊地看着佐枝子,当她发现佐枝子严肃而认真的眼神时,才察觉事态严重,赶紧住了嘴。
“龟山小姐,我希望你可以出面为家属作证。”佐枝子再度请托。
“我可能怀孕了,所以才会来医院检查。身为高龄产妇,我实在不想卷入官司,只想过平静的家庭生活。”前一刻她还猛烈批判对财前阿谀奉承的医局员和护士们,此刻却是迥然不同的消极态度。
“我还得赶去看诊,我先走了。谢谢你的咖啡。”龟山君子道完谢,便转身离去。
龟山君子离开后,佐枝子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位于千里新城高地的近畿癌症中心。
她觉得这种时候不该参加什么茶会,而该把刚才龟山君子说的话告诉里见,或许可以为陷入胶着状态的医疗官司打开新局面。听关口律师说,东京K大学的正木副教授已经提供了相关的医学理论支持,足以证明只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或许就可以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便不会导致病人死亡。只要能够再证明财前在总会诊时曾驳斥做断层摄影的必要,就代表这是极为严重的注意义务怠慢。虽然照理说,佐枝子更应该向关口律师报告这件事,但她还是想当面告诉里见。
经过吹田市区后向左转,便是千里新城内高低不一的住宅区,穿越住宅区的中央向右转,一片绿意盎然的高地展现在眼前,而近畿癌症中心的白色建筑则耸立其中。
佐枝子在大门口下了车,但五点过后,大门已经关了,她转往员工出入口的柜台,向柜台报上里见的名字后,职员立刻拨通内线电话,然后告诉她目前里见正在开会,请她稍等一下。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佐枝子站在尽头的大玻璃窗前向外眺望着。癌症中心一万五千坪的园区内,到处铺满绿油油的草皮。在广阔的园区内,设有五百张病床的医院和设备齐全的研究所整齐排列,有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想到里见修二正在这幢建筑物中的某一间研究室,认真地投入早期胃癌的研究,便令佐枝子浑身涌过一阵激动。
在第一审判决的两、三个月后,佐枝子去找三知代时,曾遇见郁郁寡欢的里见,当时他正处于既不算离职也不算是在职的尴尬地位。虽然如今已事隔一年,但由于经常从三知代的口中听到里见的消息,所以佐枝子的内心中,有种好像时常见到里见的亲近感。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转头,刚好看到身穿白袍的里见。
“好久不见。”
佐枝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后,以万般怀念的眼神抬头看着里见,里见也流露出对佐枝子的突然造访感到讶异却又想念的表情说:“上次去你家时,刚好你不在,真的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找我。刚才在参加研究会,让你久等了。”
“我急着来告诉你有关佐佐木庸平先生医疗官司的事。”
“官司的事?”里见显得更加惊讶。
“研究会已经开完了,我们一起走吧。你等我一下。”里见说完,便往楼上自己的办公室走。
一踏出医院,只见火红的夕阳映照在绿油油的山丘上,橘红色的阳光和绿色的树木融为一体,形成一幅美丽的画面。
“哇,好漂亮……”佐枝子情不自禁地赞叹。
里见抬头望着被夕阳染红的树梢,说:“那,我们去那里走走吧。”他拨了拨额上的头发,身体略微前倾地迈出了脚步。
“你刚才说要告诉我关于官司的事,是什么事?”
“今天,我去近畿劳灾医院找我父亲,没想到刚好遇见以前在浪速大学认识的第一外科病房护士长龟山小姐。她告诉了我有关佐佐木庸平先生的事。”
随后,她把龟山君子所说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里见听,里见闻言露出了放心的神色。
“果然是这么回事。龟山护士长愿意出来作证吗?”
“我也拜托她了,但她说她刚结婚,准备生孩子,不想破坏家庭的平静,并没有答应。我准备改天再去龟山小姐家请托她。”
“但连医局员柳原在作证时都没有说实话了,龟山护士长恐怕更不愿意作证。”
“不,我会一直试着说服龟山小姐,请她出庭作证。”
里见突然停下脚步,诧异地转身看了佐枝子半晌,又继续向前走。
“正木副教授的论文虽然为这次的上诉审提供了医学根据,使争议点总算有了点头绪,但至今仍然缺乏对上诉人一方有利的决定性论证。如果缺乏强而有力的证据,上诉人很可能再度败诉,所以,涉入这件官司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他的语气平静而严肃。
“这么说,你已经有万一上诉人败诉,却仍愿意为病人尽一份心力的准备了吗?你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佐枝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或许吧。我的确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也觉得很对不起三知代,但我认为这次上诉审的判决会对今后的医疗纠纷官司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所以,只要家属不放弃上诉,我就会一直保持当初的证词,就如同我坚持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医生就必须尽最大的努力拯救他一样。”里见遥望着远方。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高地的尽头。夕阳下,吹田的街道在脚下一览无遗,里见的视线望向东方的一角。那里的景观别具一格,绿色的丘陵已经被开肠破肚,露出红色的泥土。昏黄的余晖中,十几台推土机和起重机在万国博览会的预定地上施展着雄风。
里见怔怔地看着动力十足地工作着的起重机,似乎忘记佐枝子的存在。但他的脸上却明显地写着一份孤独,丝毫感受不到起重机的威力。佐枝子站在里见身旁良久,突然转头看着里见。
“虽然我上次说过,不希望你过于介入这场官司,但这一次,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你尽管吩咐。你刚才说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而我也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龟山小姐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无论如何,我都要说服她作证……”
“你为什么这么……”里见有点不解地问道。
佐枝子白皙的脸庞微微颤抖了一下:“因为,我对你……”
佐枝子的话还没说完,里见的身体转了过来。佐枝子闭上双眼,好想就这样依偎到里见的怀里。
“佐枝子,你是三知代的好朋友……”
里见不舍地看着佐枝子。佐枝子竭力地克制住内心的激情,轻轻地将身体向后退去。
第一外科医局内,医局员们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忙进忙出的。半个月前,医局内设立了学术会议竞选总部,指派十名医局员专门负责选举事务。在装了选举专线电话后,这些辅选的医局员随即忙碌了起来。
平常这个时候,这些医局员都会跟着一起门诊或会诊,但今天却忙着将近畿地区具有投票权的选举人名册,按兄弟大学暨兄弟医院、学会、校友会、医师公会这四个票区加以分类,重新制作选举人名册。这些医局员都是进医局七、八年以上的资深助理,不是家人或亲戚开了大医院、是医师公会实力派,就是在年轻医局员面前很吃得开。
“各位,名册的分类还没完成吗?”医局长安西负责带领这十位辅选医局员,他环顾着所有人问道。
“我负责的学会方面应该可以在明天上午完成。”
“校友会的部分还要两天左右。”
财前等不及八月下旬出炉的新选举人名册,早在前天就请学术会议选举管理事务局寄来上一届的选举人名册,但要将一万七、八千个有投票权的人按不同票区加以确认、分类,是一件极为吃力的工作。
“照这样的进度,会比预定时程晚两天。财前教授要求我们一定要在明天之前完成,之后就得展开拉票工作了。你们要快马加鞭呀。”医局长安西口气强硬地督促道。
“怎么可能在明天以前完成?虽然我们专门负责辅选工作,不需要参加门诊和病房的会诊,但我们负责的病人情况恶化时,总不能交给那些小毛头医局员去处理,再说,也不可能完全放弃打工啊。”昨晚刚去打工值完夜班的医局员睡眼惺忪地说道。
“搞什么,你怎么还在打工呢?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在教授学术会议选举结束之前,都不准去打工了,教授会付你们买便当的钱。而且,以你家里的经济情况,即使半年不打工也无所谓。”
他似乎在暗示,正因为这样才会选你当辅选人员。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我已经三十几岁了,怎么可能再伸手向父母要零用钱?”
“你说什么屁话!在财前教授要出马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重要时刻,哪有闲工夫管你的面子!”安西强人所难地说道。
在医局内,地位仅次于安西的山田也附和着:“对啊。在教授要参选学术会议会员的关键时刻,你怎么还这么小家子气!我们必须视这场选举为毕生最重要的事。”
这时,选举专线电话的铃声响了,站在电话前的医局员立刻拿起电话。
“这里是竞选总部。是锅岛医院的院长吗?”
一听到这里,安西立刻抢过了电话:“喂,是锅岛院长吗?我是安西……什么?近畿医科大学的重藤教授上电视了?不,财前教授正在家里整理即将出版的论文,要下午才会进医院。我明白。既然他们那么大张旗鼓,我们也不会输给他们!”
安西激动地挂上电话:“喂,大家听好了,近畿医科大学重藤教授连上了两次交通伤害的电视报导节目,谈论交通意外造成的后遗症。”
“搭电视节目的便车做宣传,真是聪明。我们原本一直把焦点放在洛北大学神纳教授身上,看来私立大学的重藤教授也不是省油的灯。”
一位资深助理说完,安西便接口说:“等财前教授一来,我就向他报告,再思考因应对策。你们即使熬夜也要把选举名册做出来,明天一定要交!”
然后,他又看了看时钟,说:“刚好现在是午饭时间,大家一起去上次那家餐厅吃饭,下午再好好加油吧。”
安西邀大家去医院附近一家可以挂财前教授帐的餐厅,对这些医局员采取了软硬兼施的激励策略。从一大早就开始处理选举人名册的医局员们呼的松了一口气,纷纷放下笔,正要离开之际,走廊上传来嘈杂的声音,原来是年轻医局员结束上午的门诊和病房会诊后,刚好回到医局。安西马上对这些医局员说:“你们来得正好。我们这些处理选举事务的人,今天晚上得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工作熬夜。所以,晚上值夜班和紧急手术的助手就由你们负责担当。还有,上次我已经要求你们,每个人至少要去拉五票,请大家务必做到,知道了吗?”
“柳原,你过来一下。”
安西身后的山田向站在门口角落的柳原招了招手。柳原紧张兮兮地走向山田。
“柳原,教授明天上课要用肝癌病例的介绍,可不可以请你代替我准备一下?”
在第一外科中,山田的研究成绩最优秀,教授上课的资料都由他负责。
“这怎么行?我怎么有资格帮教授准备授课资料……”
“不用想得太复杂。现在,包括我请你代为负责的病人在内,不是已经有三个肝癌病人了吗?你以这三位病人的病例为基础,将资料整理一下,交给教授就好了。到时候,再把病人的病历贴在黑板上。拜托你啰。”他用力拍了拍柳原的肩膀,便跟着安西走出医局。柳原困惑地跌坐在椅子上。一看到资深助理全走光了,年轻医局员们便轻松地点了外卖咖喱饭和烩饭,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著。
“整天学术会议、学术会议的,教授从半年以前就没有看诊和做研究了,我们整天要填补那些资深助理的空缺,忙得好像在应付两个学会一样。”
“如果是学会的话,还可以学到一点东西。对我们来说,学术会议选举根本就毫无所得。”
进医局第六年,仍然没有支领薪水的中河是无薪医局员中的灵魂人物,他也深表不满。
“就是嘛。根据学术会议选举的规定,投票日一个月前才发布选举公告,候选人在此之前完全不能进行任何选举造势活动。在公告后,只能寄发有限的明信片,绝对不能上门拜票或写信催票,也不能搜集选票,并禁止任何方式的辅选。但他却大张旗鼓地在医局里设置竞选总部,一下子说要怎么统合兄弟大学的票,一下子又要整合学会的票,还要求每个医局员都得拉五票,甚至加重我们的工作负担,简直太过份了!自从抽走十位资深助理去忙辅选之后,每天的门诊都要到一点半、二点后才能结束,原本十天值一次夜班,现在变成了两次;原来一个人负责五个病人,现在也增加为十二、三个,都快到达我们负荷的极限了。”
一位眼睛布满血丝的医局员说:“原本一星期只要参加两次手术,现在变成了三、四次,体力消耗太大了。我前天和昨天连续两天协助做手术。尤其昨天,简直把我累垮了,上午门诊结束后,马上就进手术室。在担任金井副教授的手术助理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差点儿把小型止血钳放在病人肚子里就缝合了,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教授应该多为病人设想,如果下次再发生什么意外,又被病人告上法庭,第一外科就真的完蛋了。”他瞥了柳原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
医局内充塞着冷漠的空气,中河敏感地感受到了这紧张的气氛:“即使整天这么发牢骚,我们这些无薪医生的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善。整天说要打破医局的封建制度,光说不练有什么用,不如由无薪医局员委员会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很有领导气概地切中了要害。
“但问题实在太多了,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听刚入局不久的医局员这么问,中河回答道:“首要任务就是医局长的直选。现在的医局长都是由教授指派自己好掌控的家伙,就像去酒店点自己喜欢的小姐坐台一样,之前的佃和现在的安西都是只会拍马屁的阴险家伙。”他说到咬牙切齿。
其他医局员闻言纷纷表示赞成:“没错。趁那些资深助理忙着学术会议选举之机,我们来推动医局长的直选吧。”
年轻医局员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着。柳原孤零零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佐佐木良江坐在收银台附近的招待桌子旁,向对面的大盘商丸高纤维业务部长重复着相同的话。
“对不起。虽然我们当初约定月底要付款,但请你通融到下个月五日。”
他们从大盘商那里进了九十二万四千元的货,但至今仍然没有筹齐货款。虽然很想开立支票,但自从丈夫庸平死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佐佐木商店的生意一落千丈,大盘商都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本票,只用现金交易,每个月二十日以前的货款都得在月底付现。
丸高纤维野村业务部长约五十多岁,他跷起二郎腿,态度很不客气。
“太太,说好了月底付款的,现在又说付不出,这不是故意让我为难吗?上个月,我们公司提出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用本票交易,是你们再三拜托,说一定会在月底结清,我们才发货给你们的。没想到第一次结账就这么不干脆,这生意要怎么做下去?”
在庸平还很健壮、店里生意兴隆时,野村整天卑躬屈膝地上门拜访,还肉麻兮兮地称良江为“贤内助”。如今他却翻脸不认人,竟然粗鲁地称良江为“太太”。他嘴里叼着烟,眼睛打量着一旁架上稀稀落落的商品。上个月底又有七名店员辞职了。
仅剩的六名店员站在门可罗雀的店内,等待客人上门。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即将破产的佐佐木商店在资金周转上已经出了问题。
良江请野村喝女儿芳子端上来的茶,说道:“野村先生,请你通融一下,等到下个月五日,算是帮我们一个大忙。”
她的头低得几乎快碰到桌子了,但野村一口都没沾端上来的茶,不客气地说:“你不能光叫我等,至少要告诉我何时可以收到多少帐款、要付我们多少,总要给我个交代啊。”
良江不知该如何回答。由于几家外地的批发店有一些未收的帐款,良江怕自己一个女人家会被对方看扁,所以就交由专务董事杉田在六天前出发去收帐。照理说,最晚昨天晚上就应该回到大阪了,但至今仍然毫无消息,也不见人影。这次去收的帐都是各地的大客户,只要杉田回来,就立刻可以支付整天来催帐的丸高纤维的货款。
“真的拜托你等到五日,我一定会把货款如数奉上。”她再次明确地做出保证。
“既然你说得那么肯定,就请开一张五日到期的支票,我以丸高纤维业务部长的身份保证,不会在五日以前把支票存进银行。”
当他进一步提出要求时,良江突然沉默不语。万一开了支票而杉田的收款却出了差池,就会变成跳票,成为银行的拒绝往来户。毕竟帐款还没到手,想到可能会有这样的风险,良江不敢随便开支票。
“你看,我一说要开支票,你就马上不说话了。可见你根本还不知道要从哪里找钱来付我们的货款。”
“不,杉田去收帐了,冈山车站前的樱井商店还有一大笔帐款没收,还有其他中国地区的未收帐款,他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是吗?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好了。”
当他表现出赖着不走的态度时,收银台的电话响了。
“是冈山的樱井商店打来的。”店员将电话交给了良江。
良江马上笑逐颜开,“野村先生,我去接一下冈山打来的电话,请你稍等一下。”
她急急忙忙去收银台接电话。
“喂,这里是佐佐木商店。啊,原来是老板,谢谢您一直惠顾我们的生意,这次也多谢了。什么?杉田四天前去过您店里,已经把帐结清了!真的吗?”
良江压低了嗓门,怕被野村听到,但手上的电话却差点滑落。由于杉田一直没回来,稍早的时候,她打电话去樱井商店了解情况,刚好老板不在,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此刻,良江突然眼前发黑,她重新握好电话,郑重地感谢对方如期付款后,挂上了电话。四天前,也就是离开大阪的第三天,杉田就已经收到好几个月的帐款九十万元,但至今仍然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到店里……一种不祥的感觉掠过良江的心头。从学徒一路升上掌柜,又当上专务董事的杉田,那个自己把他当亲人一样信任的杉田会做出这种事?虽然良江难以置信地拚命摇着头,但杉田收到钱至今已经四天了,却完全没有和她联络,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差一点跌坐在电话前,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回到野村面前,双手放在桌上,低头恳求。
“对不起,请你等到下个月十日……”
“哼,哼,刚才还向我保证五日会付钱,话才刚出口,怎么又变成了十日?”
“因为,刚才冈山那边打来电话……”良江说到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不可能告诉对方,去冈山收帐的杉田可能卷款而逃了,只能默默地垂着头。
“冈山怎么了?果然没收到钱吧?既然这样,你就干脆说付不出好了。如果付不出钱的话,我就把商品搬回去。”
野村转过颧骨突出的脸,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店里的商品。店员们不知所措地板着脸,良江突然抬头正视野村。
“我没有说不付钱。只是杉田去收的帐款发生了一点情况,所以请你等到下个月十日。”
“哦……帐款发生了情况?恕我失礼,从刚才你接电话的样子,该不会是掌柜升上来的专务董事杉田把那些钱当做是遣散费卷款逃跑了吧?”
被他这么一语道破,良江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野村抽着烟,说:“即使那个专务董事卷款逃跑,也和我无关。当初是你——佐佐木商店的女老板向我们买商品的,拿了商品却不付钱,不就是商业欺诈吗?”
“欺诈?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良江嘶哑着声音继续说道,“我先生还活着的时候,也让你赚了不少钱。虽然我很少来店里,但只要看账簿就知道了。他过世的时候、出殡的时候,你也来帮忙,说以后也会多照顾我们。现在,只不过是晚几天付货款,就说什么诈不诈欺的,未免太过份了……”
良江的肩膀不停地颤抖,野村也吓了一跳。
“那我就等到下个月十日。如果你到十日还不付钱的话,我们就只好来搬货了。”
“搬货……”
“没错。付不出货款,就以货抵账,这是商场的规矩。”他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
野村走了以后,良江瘫软无力地坐在收银台前。十一天后,得付丸高纤维九十二万四千元,再加上其他地方的零星帐款,如果没有二百万元现金,就无法应付下个月五日和十日的帐款。万一店里唯一的依靠杉田果真卷款逃跑了,这家店真的会走投无路。事到如今,只能将六间宽的店面租一半给别人,靠押金和房租来渡过眼前的难关。她想到如果丈夫庸平没有这么突然地撒手归西,情况就不会这么糟糕;也想起了丈夫在极度呼吸困难之下死去的临终情景;还想到财前五郎让丈夫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却在法庭上坚称是在他出国时发生的意外;更想起主治医师柳原还帮财前做伪证……悲愤悔恨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突然,有个人影走进了店里:“生意怎么这么清淡?”来者双手插在运动服的口袋里,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啊,你是上次那个房屋中介。”半个月前,良江为了做最坏的打算,去找了梅田新道上的房屋中介,请他们帮忙把店面租出去。
“要出租哪一半店面?”
良江还没有决定要出租哪一半。
“哪一半比较好?”
“那要看你们的意思。不过,靠东侧那一半刚好是路口,车子出入也比较方便,所以,东侧店面租金会比较高一点。”
“租金大概是多少?”
“嗯,这家店不便宜,不一定马上租得出去。不过,你们打算租多少?”房屋中介贪婪地看着良江。
“我听附近的人说,这一带的行情是押金九百万,房租三十万。”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个价格,这种价格根本是有行无市,如果真正要交易,差不多押金七百万,房租二十万左右。如果急着要租出去,押金就拿不到七百万,差不多会被杀到六百五十万左右吧。”他似乎看穿了良江急着想出租的心态。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出租?”
“当然是愈快愈好,但如果价钱像你说得那么便宜……”
良江想和小叔信平商量一下后再决定,所以,故意含糊其辞。但那人在门可罗雀的店内转了一圈,伸出手指在积着灰尘的陈列架上抹了一下,“呼”一下吹掉手指上的灰尘后,说:“好啊,我不知道要半年或一年才租得出去,不过,我会帮你留意。”他冷冷地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我希望可以快一点租出去,我会好好答谢你的。”
“是吗?那我会努力帮你找个理想的承租人。这家店不便宜,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刚好有人要租。”
对方似乎根本没有把良江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良江强忍着内心的不悦,低着头拜托:“那就拜托你了。”
大学图书馆昏暗的书库内,柳原正在寻找学位论文必须的外国文献数据。星期六的五点以后,书库中几乎没有人影,水泥地上不断冒起阴湿的寒气,窗外淅淅沥沥的梅雨使得书库显得更阴森。
柳原在书库中穿梭着,看到美国外科学会出版的专业杂志《外科治疗》,立刻从齐全的过期杂志中挑出四本刊登着如何针对手术病患的呼吸循环机能加以医治处置的论文。
柳原的学位论文题目是《从呼吸循环机能的角度探讨高龄手术病患的医治》,主要探讨在手术前必须详细检查病人的呼吸机能、心电图、脉搏、血压、心输出量等变化,并以此为参考,决定是否适合接受手术,研究手术方式和麻醉方法。手术时,也要随时观察呼吸循环机能的变化,在手术中、手术后,随时提出适合病人全身状况的处置建议。这项工作对肺部、心脏和胸腔手术十分重要。在消化道手术中,尤其是胃癌手术以高龄病患居多,这些高龄病患经常同时罹患了高血压和心肌障碍等疾病,因此,呼吸循环机能的医治是决定手术成败的关键。事实上,柳原运用了以往的经验,使许多原本难以接受手术的病例成功地接受了手术,也拯救了不少在手术后陷入危险的病人。
但在实际写成论文时,就变成了一大堆的病例介绍,无法导出可以贯穿整篇论文的论点。而且,虽然呼吸循环机能的管理十分重要,却又无法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事实根据。柳原看着美国文献上相关的论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学位论文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自从资深助理被调去当财前教授参加学术会议选举的辅选人员后,像柳原这种个性刻板、不够机灵的助理就必须去填补他们门诊和病房会诊的缺,还要帮教授准备上课的资料,只剩下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才有时间好好准备论文。目前正是自己写学位论文的重要时刻,却刚好撞上财前教授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时期,柳原为此感到不安。但他想起两个月前,财前教授把他叫到教授室,对他说“既然已经写好副论文了,就赶快写主论文吧”的情景,又燃起了希望。因为,他很清楚,教授叫他赶快写主论文的意思,就是只要他交了论文,就会让他通过。
突然传来一声书本掉落的声音。他抬眼望去,透过书堆之间的昏暗灯光看到病理学研究室的大河内教授。大河内教授弯下鹤一般瘦骨嶙峋的身体,准备拾起地上掉落的书本。柳原见状跑了过去,帮他把书捡了起来,那是一本很厚的原文医学索引录。
“谢谢。我刚好在找德国的威乔晚年的研究成果,你应该知道威乔吧?他是病理学的鼻祖,是他确立了细胞病理学,在社会医学和公共卫生学方面也有卓越的成就,是当之无愧的伟大人物。”
大河内说完,透过老花眼镜看着柳原。
“你是第一外科的柳原吧?这么晚,还在查数据吗?”
“对,我在找学位论文的参考文献。”柳原僵直着身体回答道。
“学位论文吗?对了,那件官司上诉审的证人讯问是什么时候?”
柳原垂着眼睛,支支吾吾地说:“我忙着写学位论文,没有注意上诉审的事……”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大河内教授锐利的眼神便朝他射过来。
“写学位论文固然重要。但做出不违背医生良心的证词更重要。如果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死做出有违良心的证词,将在往后的人生留下极大的悔恨,很可能终身为此懊恼。我听里见说,你和财前教授不一样,是个年轻、真诚的医生。”
大河内说完便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开始翻阅柳原帮忙拾起的那本医学索引书。
柳原朝大河内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他借了那四本文献,离开了图书馆。外面仍然下着绵绵细雨,穿过中庭,走向医院医局时,柳原的肩膀都淋湿了。大河内教授方才的一番话深深地刺进他的心,前一刻,他还打算为了拿到学位,要努力忘记佐佐木庸平上诉审的事。如今,他的心感到一阵锐利的刺痛。
走到医院正门,看到钟楼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六点,柳原立刻慌了手脚。他必须在七点将为了这次学术会议选举而出版的著作校稿送到财前教授家。
柳原快步走向医局,把放在储物柜内的校稿放进包包,冒着雨疾步前往梅田。回想起大河内教授的话,脚步不禁沉重起来;但想到在九州岛老家的邮局当局长的老父亲,从自己读大学到升上有薪助理的十三年期间都持续寄钱供养自己,并在家中引颈期盼自己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医生,柳原就觉得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博取财前教授的信任,早日拿到学位。
他在阪急沿线的夙川站下了车,到达位于山边的财前家时已经是七点二十分了。
他一按门铃,年轻的女佣便来应门。柳原在门口打了声招呼,女佣告诉他教授事先交代过他要来的事,便带他去客厅。
他坐在客厅角落的椅子上等了约半小时,身穿和服的财前现身了。
“下雨天还麻烦你过来,辛苦你了,过来这里坐吧。”
柳原别扭地坐在财前面前,说:“教授的《消化道疾病诊断治疗集》中收录的论文校稿我已经校对过了,所以赶快送过来,这样可以吗?”
他拿出了名为《关于食道癌根治扩大手术的新见解》论文校稿。这是在三年前日本外科学会中,被指定发表的论文,也是财前较优秀的论文之一。财前迅速地看了一遍后,说:“我想在这篇论文后面,附上几个我经手根治扩大手术的病例,你立刻去帮我准备这三年中的手术病例。我打算请滝村名誉教授帮我写卷首的推荐文,所以绝对不能马虎。”
“是不是要从您为《消化道外科》杂志撰写的论文中搜集病例?”
“没错。我还要谈一下对食道癌手术未来的展望,你去和佃讲师商量一下,从最近在手术前、手术后结合放射线治疗法成功的病例中,挑选四、五个出来。”
“是,了解了,那我告辞了。”
柳原正要告辞之际,客厅的门打开了,杏子走了进来:“你难得来家里,再多坐一下吧。”
“谢谢,但我……”柳原说着便站起身来,此刻财前又一突然挡在柳原的面前。
“哇,真是稀客,柳原医生,好久不见了。你真是愈来愈能干了!”他夸张地说着,并用力地拍了拍柳原的肩膀。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我急着要把校稿送过来请教授过目……”
“真不愧是柳原医生,这么年轻就能帮教授的著作校稿了。学会原稿的草稿和论文集的校对很少会请人代劳。看来,柳原医生已经成为财前教授的嫡系人马了。这值得好好干一杯!喂,杏子啊,拿酒来!”又一吩咐杏子备酒。
“不用了,我不会喝酒。”柳原慌忙摇着头。
杏子赶紧说:“别客气,你第一次来家里,怎么好意思让你只喝一杯茶就走人,刚好我爸也在。就别客气了嘛。”
“谢谢。但我真的不会喝酒,而且医院还有病人需要照顾,我就先告辞了。”
柳原怕时间一久,他们就会谈到佐佐木庸平上诉审的事,所以态度十分坚决。
“是吗?那稍微喝一点吧……”又一拿起端来的酒,倒了一杯,“对了,你有没有女朋友?你也差不多该结婚了吧,我帮你介绍个好对象。”
又一突然提到了结婚的事,财前五郎也在一旁帮腔:“对啊,你已经三十三岁了,也差不多该结婚了。我看,这件事就交给我岳丈处理吧。”他露出难得的亲切语气。
“不,在拿到学位之前,我还不敢考虑结婚的事……”柳原刷的一下脸红了。
“不用担心。学位的事交给五郎处理,找媳妇就包在我身上,这么一来,一切都搞定了!”又一一副通晓人情世故的口气,财前也喝着酒微笑着。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按照事先的编排演出。不管柳原愿不愿意,就这么被拉进了财前的阵营。
翌日,虽然是星期天,但财前五郎一大早就规规矩矩地系上领带,穿着深色西装,在御影车站下车后,顺着坡道朝着山的方向走去。他要去拜访外科学界的大家长,也是日本医学会副会长滝村恭辅,向他报告自己将参选学术会议地方性选举一事。
滝村是在东之前的第一外科教授,目前是浪速大学的名誉教授,曾经获颁文化勋章。对滝村来说,财前等于是他的孙弟子或是曾孙弟子。财前十分清楚,为了争取外科学会方面的选票,必须拜访这位和第一外科有深厚渊源的滝村,请他协助整合学会的选票。
走到坡道的尽头,绕过一片松树林,在一道长长的白色围墙中,有一幢京都瓦屋顶、极具浓厚茶屋风格的房子,那里就是滝村的宅邸。财前按了门铃,一位老妇人从正门旁的小门里探出头来。
“我是浪速大学的财前,想在门前向滝村教授打一声招呼。不知道教授在不在家?”
老妇人立刻去里面通报,不一会儿就回来说:“教授正在茶室,请你直接去那里找他。”财前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事先已调查清楚,滝村教授年届八十,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在外科学界仍然有极大的影响力。滝村家平时总是门庭若市,只有星期天早上他会在自家的茶房内喝抹茶。财前在老妇人的指引下穿过铺着踏石的中庭,在茶房门口的石制洗手盘中洗手、漱口后,走进茶房的客用出入口,默默地行了一个礼。正在点抹茶的滝村继续以漂亮的手法击拂完抹茶,将茶杯放在正襟危坐的财前面前后,才终于开了口。
“你来得正好。今天内人去参加演歌会了,我一个人在家,你刚好可以陪陪我。”
然后,他又拂了一杯茶。
财前诚惶诚恐地说:“教授,我对茶道一窍不通,岂敢作陪。我今天登门造访,只希望可以在门口向您致意。”
“向我致意?有什么事吗?”
三年前,滝村七十七岁寿诞,整个医界为他庆贺,对早已功成名就的他来说,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简直是不足挂齿的俗事。财前略显紧张地说:“这一次,在鹈饲医学部长和各兄弟大学的推举下,我将出任学术会议会员选举地方性的候选人,我想藉此机会,把我拙稚的论文汇集成册加以出版。希望教授您可以在卷首为我写几句话,所以特地上门拜托。”
财前没有直接要求滝村协助争取外科学会的票,而是慎重地恳请他为自己的论文集写推荐文。滝村不作声,端坐着默默击拂茶汁,财前甚至搞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担心滝村会提到医疗纠纷的官司,几乎乱了方寸,此时滝村却说:“来,先喝杯茶吧。”说着他自己也用织部的茶杯喝了口茶。
“为什么不请东帮你写呢?”
财前一时辞穷,但很快回答说:“我想,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在东教授退休之际的教授选举中,曾经发生过一些复杂的情况。来自东都大学的东教授想要由东都大学方面的人选来担任他的继任教授。但校内人士、浪速大学的兄弟学校和校友会都推荐我,所以彼此曾经闹得不太愉快,我也不太好去拜托他……”
“这件事,我多少也有耳闻。东虽然是个笃学的人,但他不善交际。”
财前听到他并没有提官司的事,心里松了一口气。
“教授,在您三年前七七大寿的庆生会上,我只是一介跑腿的副教授,今天这么冒昧地前来府上叨扰,打断您享受宁静的时光,感到万分抱歉。可不可以请您把我当做您的孙子或曾孙,答应我这么厚颜的恳求?”
财前一改平时的作风,摆出了低姿态。财前认为,在拜托滝村这种大家长级的人物时,不失礼仪的撒娇比正经八百的拜托更有效。这种人通常和直接的弟子之间有某些利害关系,甚至可能是工作上的竞争对手。但面对徒孙或徒曾孙,就不需要有这方面的担心。相反地,财前打听到,滝村对自己的徒孙中的能干者总是备加疼爱,因而决定对他采取撒娇战术。
“孙子的要求吗?孙子有这样的要求好像太贪心了点。”滝村面带微笑,继续说,“那好吧,如果不会太长,只要两、三百个字的话,我可以答应你。”
“万分感谢。有了教授的推荐,将使我在外科学界更加受到肯定,有助于争取教授影响力所及的学会方面的选票。”
财前完全忘记自己身处茶室,没有顾及茶道的修养,五体投地地磕着头。滝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我听别人说,你年纪轻轻的,手术技术很好,但很骄傲,不过我倒觉得你很可爱。”
像滝村这种平步青云一路登上医界顶端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财前这种为了出人头地,可以面不改色向人磕头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出了滝村家,财前走在前往车站的坡道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往后,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必须以国立浪速大学教授的身份去拜访兄弟大学的教授以及兄弟医院的院长级人物,请他们在学术会议会员选举时惠赐一票。天生的傲骨让他觉得这种行为很无聊,但想到当选学术会议会员时的荣耀,他才勉强能够忍受。
财前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看到接下来要拜访的是东教授家时,便摆出一副备战姿态。从御影车站坐两站前往芦屋,在芦屋川车站下车后,沿着河边的马路朝山边走三个街口,就是东教授的家。
东教授家是一幢有着红砖和柱廊的英国式住宅,散发出一种沉稳的气息。这种稳重感是世代传承的学者家庭特有的高格调,也在无形之中令人感到震慑,这是财前无论花多少钱都学不来的。财前在玄关宽敞的门廊等候着,想到自己就任第一外科教授以来未曾造访东宅致意,不禁有点尴尬。
门廊尽头的门打开了,出现了东的身影。
“真是稀客,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东站在玄关问道。
“十分抱歉,一直疏于向您问候。今天我计划拜访滝村教授和东教授,向您二位致意。刚才,我已经去过滝村教授府了。”
“哦,见到他了吗?”
“滝村教授刚好在用茶,我有幸作陪……”
东原本打算在门前玄关就把他打发掉,听他这么一说,便招呼他:“如果不会太久的话,就进来说吧。”
来到客厅,财前坐在东面前:“教授,容我今天如此厚颜登门拜托。相信您已经听说了,在这次学术会议地方性选举中,我被推举为候选人,希望教授可以向您熟悉的医院掌权派推荐我。刚才,滝村教授已经答应要为我这次出版的论文集写推荐序文,并向学会推荐我。”
财前的口气虽然恭敬,却语带炫耀。
东抽着雪茄,说:“果然很有你的风格。你的人脉这么广,为什么还要特地来拜托我呢?即使不需要我的协助,以你的交际手腕,应该也可以找到不少人帮你吧。”
“但是东教授您毕竟是我副教授时代的恩师,既然我被推举为候选人,当然要向教授您报告一声……”
这次财前特地来东家致意,与其说是上门拜票,不如说是两年前才当上教授的财前,为了这次学术会议的参选来向东示威。东努力克制着心中的不悦。
“财前,既然你还把我当恩师,那我就要奉劝你一句。你想要在学术会议选举中胜选,为医学界尽一点心力,也是一件好事,但目前正在上诉中的那件官司,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在那件医疗纠纷中确实有什么疏失的话,就应该干脆地负起应有的责任。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推卸责任,伤害了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优良传统与名誉。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的名誉,是包括滝村名誉教授在内历代伟大的教授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如果你真心把我当成恩师的话,身为我的继任者,请你务必牢记这一点。”东的口气极为严厉。
“我正是为了维护第一外科的固有名誉,才做出了正确的证词,而第一审的判决结果也已经见分晓。这次,我能够被推举为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候选人,也是因为我在这场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医疗纠纷官司中,成功地让医方胜诉,维护了医生的立场。希望教授也能在了解这一点的基础上,惠赐一票。”
财前神情泰然地说完,深深地低头拜托。
“我会考虑如何让我的一票变得更具意义……”
东努力克制着怒气说道,财前便起身告辞。
走出玄关,来到院子里的树旁,财前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佐枝子身穿和服的倩影,她好像刚上完才艺课回来。
“好久不见,我为了学术会议选举候选人的事来拜访东教授。”财前面带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是吗?我还以为是为官司的事呢!”佐枝子漠无表情地从财前面前走了过去。
近畿癌症中心的会议室里,正在举行胃癌病例研讨会。每周一下午一点,由内科、外科、放射科、临床病理科组成的胃癌小组就聚集在此举行研讨会,针对已经接受过胃癌手术的病例以及手术前疑似胃癌病患的病例,共同研讨诊断和治疗的方法。
拉起黑色窗帘的室内,正面放着X光读图机、银幕和黑板,以临床病理科主任都留、第一诊断部长有马、里见、外科主任槙,以及放射科主任立石为中心,二十几位年轻成员围坐在会议桌旁,桌上放着病历和笔记本,正针对手术后的病例,讨论之前的诊断是否正确,如果有错误之处,就共同探讨导致错误的原因。
在针对手术前的病例进行讨论时,与会者个个踊跃发言。各科人员从各自的专业领域,就每一个病例言无不尽地发问,或是提出不同的意见,力求准确地把握癌症的实际情况。
“最后来讨论六十七岁的山田梅女士的病例。在两周前的研讨会中已经提到,这名病人的细胞诊检查结果是Ⅱ级的阴性,或是Ⅲ级的假阳性,最后决定在活体切片检查后再做出最后诊断。现在请负责切片采样的里见医生说明。”担任司仪的年轻医生说道。
里见拿起山田梅的病历和检查报告,站在正面的黑板前方,用粉笔迅速画出隆起病变所在位置的前庭部大弯侧草图,并标示出活体切片的部位。
“大家请看黑板上的这张图,切片采样的组织为病变部顶部一个,侧面两个,基部两个,总计五个,采样十分成功,不知道病理检查的结果如何?”他转身面向病理科的工作人员,病理检查科的医生将切片组织标本夹在组织投影机上,银幕上立刻显现使用HE染色后呈紫红色的组织。
病理科主任都留指着标本说:“这是顶部的组织。大家可以发现情况和日前细胞诊时所观察到的相同,细胞核比较大的细胞所产生的腺体已经出现增殖,应该是侵蚀现象,病理诊断为分化型腺癌。”
里见看着屏幕上映照出的组织,想到正因为说服了不想做检查的山田梅做切片检查,才能确诊是癌症,也是于早期发现了癌症。
正当他为此感慨之际,听到都留又继续说道:“但病变部位不只局限在这里,据我推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扩散到幽门。在从病变基部采样的两个组织片中,靠近贲门那一侧采样的组织片没有异常,但靠近幽门那一侧采样的组织片则出现印环细胞癌。这一类型的癌症扩散范围通常比预期更大,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里见君,不知道在内视镜检查中,隆起病变的周围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里见从内视镜检查中判断,病变只局限于表面隆起型的病变,因此,都留的这番话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他不由得走向屏幕,仔细看着放大的组织,的确看到许多像戒指一样的印环细胞,但他没有立刻对都留的意见表示赞同。里见的下属熊谷立刻将胃镜和光纤观察仪检查时的照片打在银幕上。
里见比较着两个银幕,说:“使用胃镜和光纤观察仪进行内视镜检查时,只看到隆起病变的周围黏膜一部分血管浮起,有萎缩的情况,但没有色彩的变化,也没有糜烂现象,所以,我不认为是癌症。恕我冒昧地质疑,幽门侧的组织真的是印环细胞癌吗?在上次的细胞诊检查中,完全没有发现印环细胞,根据我以往的经验,黏膜炎症型的胃炎经常会发现胃黏膜上皮的杯细胞剥离的现象,看起来很像印环细胞聚集在一起,很可能这个病例也是如此。”里见丝毫没有让步。
都留大剌剌地走到银幕旁:“不,是印环细胞癌没错。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已经采样到这一部分的组织和黏膜全层,我想应该只侵蚀到黏膜固有层的间质。你上次在细胞诊中没有看到这些印环细胞,是因为这种癌细胞通常不容易被发现,这不能怪你。”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里见和都留的上半身出现在银幕上,中间夹着被染成紫红色的癌组织,双方都很坚持自己的意见,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突然,里见看着银幕的视线松动了。
“都留医生说得对,我只注意到初诊时就发现的病变,差一点忽略了周围的癌症。”
里见再度体会到,尽管使用了各种检查方法,进行了如此彻底的检查,仍然可能漏失癌症,也让他再度深切地了解癌症诊断的困难性。
身为第一诊断部长,也是里见的上司的有马接着说:“以目前的诊断水平,无论使用X光或内视镜检查,都很难发现这种表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癌症。在近畿癌症中心近三年的二百二十例早期胃癌的病例中,好像只有六个病例,而且全部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的。”
“你说得对。即使我们这么多专家聚集在一起,进行了各种检查,却仍然遇到这种只能靠运气发现的癌症,这更让人深刻体会到,我们真的是一天都不能松懈。”
外科主任槙叹着气、环抱双臂。
他继续说道:“接下来是这位病人的手术问题,由于癌症的界限不是很明确,因此很难确定切除范围。要再做一次X光检查和活体切片检查,确定扩散的范围。”
放射科主任立石也发表意见说:“那就用双重显影法好了,用这种方法可以明确确定扩散的范围。”
然而里见却沉默不语。虽然再度做X光的双重显影检查和活体切片检查确实是最理想的方式,但他已经向山田梅保证,上个星期的活体切片检查是最后一次检查,好不容易才让她走到这一步,如果再要求她做检查,她可能不会同意,而且,或许她也有一定的经济困难。如果再要求她做检查,山田梅很可能再也不会踏进近畿癌症中心一步。
“虽然我也很想做进一步的检查,但既然已经了解是癌症,如果再要求病人做检查,反而会让病人觉得不安,我担心会造成不良的后果。能不能采取在手术中迅速活体切片,检查扩散情况的方式?”里见询问外科主任槙。
“这也是一种方法。即使发生了这一型的癌症,通常也不会大面积扩散,那就在手术时做组织诊断,再决定切除的范围。”
“如果在手术时做组织诊断,那我也参加手术。”病理科主任都留说完,里见也接口说,“当然,我也会参加。但手术会不会有危险?”他有点担心山田梅,再度确认道。
“没问题,可以治好。”槙直视着里见回答。
为期三小时的病例讨论会结束了。年轻医生一边拉开窗帘,一边说:“这位病人真幸运,刚好健诊车开到村里,她就顺便做了检查。结果,在完全没有自觉症状的情况下,就发现了早期癌症,甚至还因此发现了在二百二十个病例中只发现六例的表面平坦型癌症。如果我们中心的健诊车没有去奈良的偏僻地区,那个婆婆说不定到末期了才会被发现,到时候,想救也救不了。”
“没错。癌研究所的黑田院长是胃部集体体检的开路先锋,他曾经对我说:‘就算叫病人来医院,病人也不会来。如果是穆罕默德或许还有号召力,但医生不是穆罕默德,所以,必须自己去找病人。’他说得真是太好了。”
大家你来我往地热烈交谈着。里见深深地体会到,在癌症的诊断和治疗上,仰赖单一名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必须由各个领域的专家组成医疗团队,才能做出正确的诊断。但怎样才能让山田梅同意接受手术呢?他站起身来,脑海里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