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佐枝子以麻纱手帕遮阳,四处寻找里见三知代的身影。

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庆暨校友会热闹登场,一大早,校园内就挤满了盛装出席的女人们。

佐枝子向来对当校友会干部敬而远之,但因为这差事是轮流的,这次刚好轮到她。所以,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忙着四处张罗游园会义卖的手工艺品,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到学校处理一些杂务。佐枝子身旁的五、六位同窗旧友正兴致勃勃地聊着丈夫和孩子。

“哎呀,你先生那么年轻就已经当上支店长了。真羡慕你,哪像我老公哟,到现在还任人使唤呢!”其中一人扯尖了嗓子说着。

“但你家的孩子不都进了名校吗?我才羡慕你呢!”支店长夫人特别强调了“名校”这两个字。几个女人喋喋不休着,谈话内容已经从丈夫转移到孩子身上。佐枝子对这些话题丝毫不感兴趣,抬头张望人群中,看到身穿深蓝色套装的三知代正向她走来。

“三知代,我一直在找你。”

佐枝子身穿淡紫色的小纹和服,搭配胭脂红的缀织腰带。三知代望着佐枝子身穿和服的婀娜体态出了神。

“真的好久不见了,张罗义卖的事一定让你累坏了吧?”

三知代从桌巾、绢花、抱枕和拖鞋等众多手工艺品中挑了一束绢花,佐枝子不甚熟练地用包装纸帮她包起来。

“我和其他人说一声,我们就出去聊一聊。”

佐枝子转身朝一位正聊得不亦乐乎的干事交代了几句,便和三知代一起穿过校园,来到学校后山的山丘上。杂木林尽头的小山崖上,六甲山脉层峦迭嶂。学生时代,她们经常在此流连。三知代抬眼望着眼前这片令人沉醉的新绿和蔚蓝的天空。

“好久没有在这么闲静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了。整天呆在国民公寓里,有时候会格外渴求绿意和新鲜空气。但看到里见这十年来,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仍然无怨无悔地刻苦钻研,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是啊,里见先生就是那样的人,他离开大学到近畿癌症中心后,好像对研究更投入了。前天晚上他来找我父亲时,我父亲看到他这么刻苦,还很感慨呢!”

“真的吗?前晚里见去你家……”

看来里见对此只字未提。

“对,他好久没来了,刚好我不在家,也没有遇到他。他和关口律师一起,并针对佐佐木先生官司的问题提出了一些在胸腔外科方面很专业的建议,连我父亲也对他刮目相看。听说东京K大学的一位副教授握有对佐佐木先生有利的资料,我父亲就在里见先生的请托下,帮他们写了介绍信。”

“原来里见介入得这么深……”三知代满面愁容。

“怎么了?”佐枝子纳闷地看着三知代。

“前几天我才叮咛他,要他别再管佐佐木先生的事了……”

“为什么要阻止他?即使里见先生因为这件事而不得不离开大学,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初衷,这需要坚定的信念和勇气,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佐枝子眼神坚定地看着三知代。

“因为事不关己,你才会这么说吧。里见这个人专心研究,从来不过问其他事务,我默默地跟随着他一路走来,就是希望他取得优秀的研究成果,有朝一日当上教授。但他却为了刚好由他初诊的病人,抛弃了副教授的职位。之后,虽然递出了辞呈,却足足过了半年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尴尬日子,根本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才在大河内教授的帮助下去了近畿癌症中心,但中间那半年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看他呆在被水泥墙包围的狭小公寓里,每天闷坐在六迭大的书房书桌前,感觉好像坐牢一样。我和好彦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怕惊动了他。所以,里见的行为虽然看似很伟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完全没有顾及家人的感受,是很自私、很任性的呀。”

三知代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这是一个对丈夫还抱有一丝希望,并为此已忍受了多年清寒痛苦的妻子的真心话。

“我觉得你对教授的职位太执着了。像里见先生那样的人,即使不当大学教授,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有杰出的研究成就。”佐枝子眼里尽是温柔。

三知代静静地摇了摇头:“这只是大道理。没错,即使不当大学教授,也可以持续研究工作。但一旦在大学当了教授,不但可以争取到相关的研究经费和设备,还能在众多工作人员的协助下进行许多无法独立完成的大研究。我想,从你父亲的例子,你应该对此有深刻的体会。我希望里见当上教授,并不是出于满足那种俗不可耐的虚荣心或是追求名利。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近畿癌症中心这个可以让他专心诊疗和研究的地方,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珍惜,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希望他过于介入佐佐木先生的官司。”

“我能够了解你的想法,我也这么劝过里见先生。”

佐枝子突然住了嘴,她想起之前和里见去伊丹机场为财前前往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送行时,归途中两人曾单独前往这个山丘对面的加茂桃树林散步的情景,也同时想起里见对待病人生命的那份执着与虔诚。

“身为学者,留下伟大的研究成果固然重要,但只有里见先生能让佐佐木庸平先生不会死得一文不值。”佐枝子深情地说道。她嫩白的肌肤和淡紫色和服融为一体,显得风姿绰约,明亮的双眸炯炯有神。

三知代再度惊艳于她的美丽,瞪大双眼,改变了话题:“佐枝子,你今天真的好漂亮,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因为没有第二个里见先生了呀。”

佐枝子笑着自我调侃着,但她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三知代突然顿悟似的注视着佐枝子。

“佐枝子,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们顺着来路折返。两个人默默地走在杂木林的小径上,佐枝子刚才那一句“因为没有第二个里见先生了呀”,使得两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隔阂。当她们返回校园时,校园内已挤满了身着华服的人,义卖摊位前挤得水泄不通。

“哟!这不是里见夫人吗?还有东小姐!”

背后突然传来男人般低沉粗哑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鹈饲医学部长的夫人,她矮胖的身体裹着戏服般的大图案和服,鱼鳃般鼓起的下巴向前突起。鹈饲夫人也是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友,三知代和佐枝子立刻简短地和她打招呼。

“好久没有问候您了。”

“彼此彼此啦,里见先生最近还好吗?”她明明知道里见去近畿癌症中心的来龙去脉,却仍若无其事地问道。

里见向鹈饲医学部长递出辞呈回家后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三知代不由得紧咬着嘴唇。

“啊,对了。第一外科的财前教授被推举为学术会议会员的地方候选人,东教授和里见先生也有投票权,请两位务必转告一下,请他们惠赐一票。”鹈饲夫人强人所难地说道。

“还有,里见先生好不容易进了近畿癌症中心,希望他可以专心投入研究工作,如果再发生什么事,可就真的伤脑筋了。我们家鹈饲还很挂念他呢。”她话中带刺,像极了江户城后宫的大姐大。


河野法律事务所位于高丽桥N大厦,接待室内摆置着皮革沙发和红木茶几,摆设之豪华丝毫不逊于五星级饭店。财前五郎和岳丈又一坐在靠窗的位子,河野律师和新委任的律师——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国平坐在对面。河野律师吩咐秘书为财前他们端来饮料。

“国平虽然年轻,但在医师公会里,只要有医疗纠纷的案子,纵使再棘手,他也有能力让双方达成和解,使事情圆满落幕,所以那些因误诊被告上法庭的医生个个对他感恩不尽。你们应该听说过,之前有一位怀孕四个月的孕妇流产,医生诊治时为她注射了盘尼西林,结果导致该孕妇休克死亡。这起医疗事故闹上了法庭,还曾引起社会广泛的讨论。那个案子就是国平负责的,最后由医方胜诉。”

河野将福态的身体埋在沙发中,介绍自己推荐的国平律师的实力。财前曾在报纸和专业杂志上看过这件诉讼案,当时他也很感兴趣。发生这个事件后,盘尼西林导致休克死亡一事曾受到很大的瞩目。

财前又一的厚唇上沾满唾沫,探着身子说道:“久仰国平律师的大名,如今当面看到你,更让我觉得信心十足。”

又一打量着坐在斜对面的这位律师——看上去年仅四十二、三岁,胡子剃得一乾二净的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富有才干的人。又一在心里又对他打量一番后说:“律师,我们的官司可不是要和解,而是一定要打赢,让提出上诉的佐佐木他们输得落花流水。”

国平推了推眼镜:“我对这件医疗纠纷很感兴趣,从第一审时就持续关注着。这场官司的争议内容关系到高深的医学知识,也就是癌症的转移理论、是否适合手术,以及术前术后的处理等重要的问题点,这次的判决将对日后的医疗纠纷官司产生很大的影响。而且,目前除了医学界外,也引起法学界人士的关注。既然由我和河野律师共同担任第二审律师,当然希望能够获得更理想的全面胜诉。”

国平口齿清晰,显得信心十足。财前五郎注视着精明干练的国平,说:“国平律师。既然你很早就在关注这场官司,那可不可以谈谈你的看法?”他似乎在试探国平的能力。

国平露出了锐利的眼神:“我看了佐佐木方面的上诉状,他们上诉的理由有三项:一、由于在术前没有做必需的断层摄影,以致未能及时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二、由于是在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灶的情况下,针对胃贲门部位的主病灶进行手术,所以,手术的外科侵袭引发肺部转移灶急剧恶化,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三、虽然根据病理解剖结果显示,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却一直被误诊为术后肺炎,也因而采取错误的治疗方法,使病人在手术后第二十二天宣告死亡。内容和第一审的书状差不多,并没有新的主张,这是因为对方无法找到比第一审更周全的理论依据作为上诉理由的左证。在之后的书面审理中,对方也紧咬着术前没有做充分的检查——尤其是没有做断层摄影不放,极力主张只要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上诉人很可能希望以此为突破口,一举推翻第一审的判决。”

国平律师翻阅着桌上有关第一审和第二审的相关诉讼资料说道。河野律师似乎对上诉人的套路了然于心,从容不迫地说:“如果对方还紧咬着断层摄影不放,那么,这场官司的发展会和第一审如出一辙,我们只要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就先发制人地见招拆招,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又一闻言,心满意足地呵呵笑起来。财前五郎则谨慎地问道:“我知道被上诉的一方应该事先想好各种可能的情况,才能游刃有余地应战。在第二审时,不知道还有哪些问题可能被提出来?国平律师新加入,相对地较不受先前的既定想法束缚,加上又有协助医师公会处理医疗纠纷的经验,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如果你是上诉人佐佐木一方的律师,会使用什么方法追究被上诉人的责任?”

虽然在鹈饲医学部长和其他教授面前,财前五郎表现出一副根本不把上诉审放在眼里的自信姿态,但此刻却显得小心翼翼。

国平抱着胳膊沉思了片刻:“财前教授,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在看了第一审的审判记录,以及听过河野律师的说明后,有一件事我想确切地厘清——你在手术前到底有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当然,我相信你应该发现了,但发现也有程度深浅之分,对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针对这一点攻击我们,身为律师,我希望可以了解事实真相。”

国平律师的语气十分温和,但问题却很尖锐。财前眨了眨精悍的双眼,事实上,手术前他根本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在第一审时却一直坚持自己已经发现,而是认为没有必要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所以才没有做。

“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新委任的律师会问我这个问题。”他脸色一沉,四两拨千斤地避谈这个问题。

“你别误会。站在律师的立场,不管事实如何,充分了解真相,才能够努力朝于我方有利的方向奋战,也因此,国平才会问这个问题。”

河野律师安抚着财前,然后又问:“柳原医生的近况怎么样?他是我方最重要的证人,第一审时,虽然他在法庭上狼狈不堪,但还算表现得不错。”

国平律师也说:“如果我身处关口律师的立场,一定会往柳原医生那儿下功夫,设法让他做出对佐佐木一方有利的证词。所以,今后也要密切注意柳原医生的行为。”

财前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不用担心,幸好柳原还没有拿到学位,上次我把他找来教授室,暗示他只要他交出学位论文,就让他通过。”

财前想起柳原一直将自己拒于门外,但上回一提到学位论文的事,他的眼睛瞬间发亮,露出心动的表情。

“原来如此,不愧是最好的怀柔政策。我明白了,你在手术前就已经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柳原医生也是我方绝对可以信任的证人。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完全放心了,目前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国平律师说完便收起笔记本。

又一迫不及待地说:“两位律师,不瞒你们说,五郎已经在教授会的推举下,将出任学术会议会员地方候选人,接下来可能要忙着选举,诉讼的事就千万拜托两位了!这些是调查费用。”

他把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放在桌上。第一审胜诉时,原本要支付三百万元的谢礼,但因为对方又上诉了,所以先暂时支付了一百万,并和两位律师约定,如果这次的上诉审胜诉,就将余款二百万中的一百五十万支付给河野,而剩下的五十万再另加五十万,总计一百万则付给国平。又一满心以为只要敢撒银子就能保证胜诉,他暗自盘算,只要财前打赢官司,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好,那我就先收下了。”河野不疾不徐地收下了支票,说,“第一审的判决绝不是打成平手的小胜而已,而是二比零的胜诉,这次又有曾经打过医疗纠纷官司的国平一起加入,更让我信心十足。”

听到河野这么一说,又一高兴之余,“啪”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一副“此言深得我心”的模样。财前五郎则下定决心,要像操弄跷跷板一样,在上诉审和学术会议会员选举中,各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结束上午的门诊后,里见修二回到二楼第一诊断部的研究室。

他和其他两位年轻研究员共享一个房间,房间东侧有一扇大窗户,六坪大的空间内,除了三个人的桌子外,还放了书架和资料架,房间摆设得很紧凑,却丝毫不显拥挤。

“里见医生,刚才细胞检查科把上星期细胞诊的涂抹标本和检查报告送回来了,我看了一下,已经放在你的桌上了。”正在书架前寻找文献资料的熊谷指着桌子说道。在做胃镜和细胞诊检查时,都是由熊谷担任里见的助手的。

“谢谢。有没有什么问题?”里见的位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他一边走向位子,一边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里见随即翻阅桌上的检查报告。细胞诊检查是用光纤观察仪洗涤胃的内部,将剥离的细胞进行染色,然后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检查结果用一到五个等级来显示良性和恶性的程度,Ⅰ和Ⅱ代表呈阴性,完全没癌细胞,Ⅲ是假阳性,怀疑可能有癌细胞,Ⅳ和Ⅴ则代表阳性,即很明显已经发现了癌细胞。

里见一张张地仔细看着,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检查报告上。这是奈良县十津川村那位老婆婆山田梅(六十七岁)的检查报告,检查结果显示是Ⅱ级。里见回想起山田梅扭曲着被阳光晒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脸,说家里没办法让她这么奢侈地成天往医院跑的情景。所以,当他看到检查报告上呈Ⅱ级阴性,没有癌症的疑虑时,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进行胃镜检查和细胞诊检查时,内视镜所观察到的情况,便又对检查结果产生怀疑。从内视镜观察到胃的前庭部大弯侧,有直径一厘米大小的微小病变,从大小来看,虽然不大可能是癌症,但病灶呈无茎息肉状,且有少许出血的现象,总让人放不下心。里见取出涂抹着山田梅剥离细胞的载玻片,走向一旁桌子上的双目显微镜。

他插上电源,将载玻片放在显微镜台上,放大十倍后,在发出透明光芒的圆形视野中,被吉氏染色液染成蓝紫色的十一、二个上皮细胞和染成深紫色的白血球,以及无数个被染成淡橘色的小颗粒,交织出深浅不一的轮廓,在微观的世界中争奇斗艳。里见定睛审视着每一个细胞。在判断细胞是否为癌细胞时,主要观察细胞核和位于核内的核小体的大小、形状。细胞愈是趋于恶性,细胞核就愈大、愈不规则。

从山田梅胃内采集的细胞中,细胞核几乎都呈圆形或椭圆形,形状基本上比较规则,核小体也没有特别大,看来,果然只是Ⅱ级。正当他将视线调离开显微镜时,突然看到左端有三个结合在一起的细胞。正中央的细胞核特别大,核小体呈现珍珠般的白色。里见立刻将十倍的对物镜头换成一百倍的镜头,对准那个细胞。前一刻还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美感的细胞,在放大到一百倍后,即刻变得像青蛙卵一样可怕,很明显地看到放大十倍时无法注意到的细胞核不规则和染色不均匀,和正常细胞相比,呈现出些微的异常。

里见抬起头来,似乎不愿再想下去。他眺望着窗外绵延起伏的千里丘陵,关掉显微镜的电源,拿起山田梅的涂抹标本,前往同一个楼层的临床病理检验科,他想请病理检验科主任都留检查一下。

推开临床病理检验科的大门,一股福尔马林的异味扑鼻而来,两位医生和三位技师正把切除下来的胃制作成病理标本。其中一个身高马大、肤色较黑、身穿白袍而且目光十分敏锐的人,就是病理检验科主任都留。他一看到里见,马上笑脸相迎。

“我想麻烦你帮我看一样东西,那我等一下再过来好了……”里见怕打扰到他们的工作。

“没关系,快做完了。”

都留向一旁的年轻医师交代了两、三句,便在流理台的水龙头下仔细地洗着手。

“你要找我看什么?绝对又是拿疑难杂症来考我,不要老是给我出难题嘛。”

他毫不在乎地开着玩笑,显然对所谓的疑难杂症乐在其中。都留平时就夸耀“临床病理是决定最终确诊的最高法院”,他平日热心研究,也发表过许多优秀的研究成果,在近畿癌症中心内,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他和里见的个性迥然不同,但两个人都对学术抱持一股热忱。里见将手上的载玻片放在都留的桌子上。

“这个涂抹标本拿到细胞检验科检查后,报告上的结果是Ⅱ,但我在做X光检查和胃镜检查时,总觉得无法排除对癌症的疑虑,希望你帮我鉴别一下。”

听里见这么一说,都留露齿一笑。“我是你的最后防线,一开始你就应该乖乖来向我讨教嘛。”

他开着玩笑,从里见手上接过载玻片,便走进检验室,坐在一整排的显微镜的桌前。都留一坐下来,刚才的嘻皮笑脸不见了,眼神变得十分专注,摇身一变成为严肃的病理专家。他看着镜头,谨慎地观察着。

都留检查完后,抬起了头。“靠左侧那三个相互结合的细胞中,有一个出现异常,但还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癌细胞。”

“果然如此。其实,这个病例是我去奈良十津川村做胃部集体体检时发现的,之后一直在做追踪检查,我担心自己对病人产生了私人情感,反而看过了头。”

“里见,你判断得没错。那,接下来要做什么检查?”

“我看要再做一次细胞诊,或是做活体切片检查。但我认为活体切片检查应该比较理想。”

“我也赞成。从息肉的结构来看,很可能产生了变异细胞,但细胞诊检查很难鉴别出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的。活体切片检查可以直接切下组织进行检查,比较容易鉴别。我希望可以亲自做这个切片采样的组织标本。”都留从病理学家的角度发表了意见。

“活体切片检查对这种隆起病变的诊断正确率比较高,我一定好好采样,会让你满意的。谢了,你忙吧,我走了。”里见点点头并道了谢,站起来正想离开。

“如果你还没吃午饭,就一起去餐厅吧。”都留邀里见一起用餐。

已经过了一点半,餐厅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里见和都留选择靠窗的桌子面对面坐着,点了咖喱饭和咖啡。

“原来是都留和里见啊!”

背后传来洪亮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外科主任槙和放射科的立石,他们两人和都留、里见是近畿癌症中心早期胃癌研究小组的核心成员,四个人经常在研究会上展开激烈的讨论。

“你们也这么晚才吃饭吗?一起坐吧。”

都留热情邀请,外科主任槙说:“不,我们刚才随便吃了一下,马上要施行胃癌手术,这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病例,我会在下一次的病例检讨会上报告。”

说完,他便和立石一起匆忙离开了。里见看着他们的背影出了神,露出一脸恬淡的笑容——在国立浪速大学,绝对看不到这么年轻的主任级人物。

“里见,你来这里也快有一年了吧。怎么样,还习惯吗?”都留似乎察觉到里见若有所思。

里见吃着服务生端来的咖喱饭,说道:“刚开始的时候,只觉得这里可以摆脱大学里那些烦琐的杂事,专心做研究,觉得有种安心感。最近,我渐渐可以和其他各科的研究人员畅所欲言地交换意见,很庆幸自己能愉快工作,我真是来对地方了。”里见的眼睛澄澈发亮。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之前我曾听过你离开大学的事,有时候,我会试着想了解你的想法。虽然有些人对你闲言闲语,但我觉得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仍然坚守节操,选择离开大学,真的很伟大。有些人为了坐上国立大学教授的位子,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屈辱;也有人为了爬上教授的位子不惜耍阴谋。你当时身为副教授,眼看距离教授的职位不远了,却毫不留恋地选择离开。我想,这不是单凭那种廉价的人道主义或感伤就能做到的。”都留感慨万千地说道。

“不,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后悔,既然在病人死后,我可以这么坚持自我的信念,为什么在病人活着的时候我却没有坚持呢……”

里见忽然想起财前等不及佐佐木庸平上诉审的结果,就急于参加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事,不禁感到怒不可遏。

财前眺望着笼罩在庭园灯下的院子,享受着难得的和家人齐聚一堂的晚餐时光。

分别就读小学六年级和四年级的两个孩子在财前的陪伴下,乐不可支地将汉堡、牛排送入口中,兴奋地谈论当天学校发生的事。长子一夫刚聊起学校将要组织去远足的事,次子富士夫又立刻兴奋地谈起最近学校里流行的漫画怪兽王。在漫画和远足这些童趣十足的话题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享用着晚餐。

“我很厉害哟。今天在学校玩怪兽游戏时,我是怪兽王,从很高的单杠上跳下来哦。”次子富士夫挥动着叉子说。

“万一摔断腿怎么办?下次不许再这么调皮!”母亲杏子忍不住停下手,担心地训斥着。

“那有什么关系,万一跌倒了,反正爸爸很快就会帮我治好!”

富士夫和财前很像,皮肤有点黑,炯炯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淘气。他不论是在长相或性格上都较长子一夫更神似财前,功课也很好;长子则比较像杏子,圆圆的脸十分白净,性格也像女孩子般温柔。

“爸爸,富士夫常常玩一些危险的游戏,老师对他的调皮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上次大阪的外公不是说了,顽皮没关系,只要会读书就好了。”

“外公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们是附属小学的学生,如果不乖乖听话,会让妈妈很没面子。”杏子皱着眉头说。

“外公说得没错。但是,要注意不能弄伤别人,听到了没有?”

“爸爸,我当然知道。”富士夫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好了,现在轮到哥哥说远足的事了。这次要去哪里?”

“要去爬摩耶山。我准备素描一些摩耶山的植物,现在是五月,山茶花应该开了吧。”

“我也想去摩耶山。爸爸,你带我去嘛!”

“最近爸爸除了医院的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得忙,所以这一阵子可能不行,叫妈妈带你们去吧。”

“可以啊,摩耶山很近,星期天我开车带你们去,还可以在山上的饭店吃蒙古烤肉哟。”杏子一口答应。

“酷毙了!那就下星期天去,一言为定哦!”

富士夫和一夫都兴奋地拍着手,这些都是财前在少年时代无法享受的家庭和乐。当他读小学时,任职小学教师的父亲就死了,他由母亲一手带大,靠着母亲做家庭代工的微薄收入和奖学金读到大学。财前的母亲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拱手将他送进财前家做入赘女婿。母亲或许是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头,在得知财前在一审判决中胜诉的翌月,便因多年宿疾高血压驾鹤归西了,财前也同时失去了每个月瞒着妻子杏子去中央邮局寄钱给母亲的乐趣。

“爸爸,等一下吃完饭,我们可不可以一起玩外公送的乐高玩具?”

孩子们向父亲撒着娇,但今天晚上,佃和安西会来家里。

“爸爸今天动了三个大手术,有点累了,而且等一下医院的医生叔叔也要来家里,下次再陪你们玩。等一下把功课写完后,就早一点上床睡觉吧。”

财前的话中有着父亲特有的温柔。孩子们虽然有点失望,但在用完餐后水果后,便立刻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了。孩子上楼后,妻子杏子洗完澡,身上飘着浓郁的香水味靠了过来。

“老公,难得今天可以放松一下,为什么还要找佃医生他们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我让他们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来?”

虽然目前还没有正式宣布财前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但他要求心腹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花了整整一星期去侦察对手候选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情况,今晚,他们要来报告侦察的结果。

“他们一定拚了命为你奔波,才会耽误了时间。你觉得我香不香?这是娇兰的‘夜间飞行’耶。”孩子不在旁边,杏子千娇百媚地将身体倚靠在财前的胸膛上。

“不行,等一下佃他们就要来了。有没有准备酒?拿威士忌……拿‘约翰走路’好了,今天要好好招待他们。”财前轻轻搂着杏子的身体,哄着她说道。

“好。你前年才当上教授,如果这次又当选学术会议的会员,就是锦上添花了。我爸一直说,他选中的绩优股涨势惊人,他心情可好得很呢!”

杏子说完,就起身去厨房叫女佣准备。看着杏子离去的背影,财前暗自思忖,如果没有敢撒银子换取名誉、希望为财前家增加勋章的岳丈和满足于这些名利的妻子,一介穷苦学生黑川五郎,怎么可能成为国立大学的教授财前五郎,又怎么可能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

门铃响了,佃和安西来了。

“这么晚了,辛苦你们了。他从刚才就在等你们了。”

玄关传来杏子娇媚的声音,财前马上走进客厅。

“教授,我们来晚了。这次在充分侦察敌情后,得到了宝贵的情报!”佃一看到财前,马上兴奋地说道。

“是吗?太辛苦你们了,来,我们边喝酒边聊。”

财前按捺住心中的焦急,请佃和安西坐在放满下酒菜的桌旁,帮他们倒了威士忌后问道:“是什么宝贵情报?”

佃啜了一口威士忌:“果然不出教授所料,鹈饲医学部长推举您为候选人是另有目的。另一位候选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和鹈饲医学部长都有意争夺内科学会理事长的宝座,彼此正处于对立的立场。”

财前听佃一口气说完,侧着头思考着:“鹈饲医学部长已经六十多岁了,是内科学界的老前辈,对方虽然成绩斐然,但刚满五十岁,只能算是学术界的后起之秀吧。”

“正因为是学术界的后起之秀,所以才成为鹈饲医学部长的强劲对手。先前东都大学田沼名誉教授曾当了七、八年的内科学会理事长,这位独裁的理事长去世后,学会内部针对继任理事长人选出现了新的声音。许多人认为学会应该致力于年轻化,不能再受学阀的束缚,新理事长应挑选能为学会带来清新活力的人选。其中,进步派打算推举后起之秀神纳教授,他们的实力很强大。也因此,有意角逐内科学会理事长宝座的鹈饲医学部长,希望您可以在学术会议选举中把神纳教授打败,使他颜面尽失。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打消神纳教授角逐下一届理事长宝座的意愿,更可以迎头痛击积极地为神纳教授保驾护航的进步派。”

“原来是这样。鹈饲医学部长推举我当候选人,是打算让我为他当前锋,打败敌人……”

财前瞪大双眼,思考着未来的事情发展走向。既然鹈饲想到了这一步,依他的野心,绝不甘心只当一个内科学会的理事长。只要他成了内科学会理事长,就很有可能成为两年后在大阪举行的日本医学总会的主席;而一旦成为主席,等于是向学士院会员的职位迈进了一大步;倘若担任了学士院会员,七十岁后,就可以无条件地接受文化勋章,或是当选为“日本文化功臣”……

至于眼下,他则想利用自己来打败他的首要敌人……

“这个老狐狸!”财前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教授,为什么内科学会理事长的职位那么诱人?对我们来说,那些人都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安西纳闷地询问道。

“你们当然无法明白。在某种程度上,内科学会的理事长掌握全数内科医生的人事大权,而且还可以干预各大学的人事安排,尤其在国立大学内科决定继任教授人选时,可以发挥很大的效用。虽然学会的会长每年都会轮换,但一旦当上了理事长,除非当事人辞职,否则几乎等同于半终身制。对于鹈饲教授这种缺乏显著的学术成绩,只靠交际手腕在内科学界打拚的人来说,当然是个魅力十足的职位。”财前为他们剖析道。

“但这件事可别在其他人面前提起。即使我知道这些情况,也会在鹈饲教授面前装做不知情的样子,像以前一样对他感恩戴德,多谢他提拔我成为候选人,你们也要配合我把戏演下去。”

“教授,既然这次选举幕后有那么多纠葛,洛北大学在选举时绝对不会掉以轻心;另一方面,私立近畿大学的重藤教授也一手囊括近畿一带各私立医科大学的选票,况且,私立大学本来就很擅长筹措资金,到时候想必会砸下重金。万一教授您不幸落选,很可能会因为被鹈饲教授推上第一线而受到伤害。幸好目前还没有正式公布您参选的消息,不如暂且放弃这届角逐,下一届再出马吧?”

财前在两年前经过激烈的奋战,才好不容易坐上教授宝座,佃顾虑到财前的颜面,为此表示担心。安西也表示认同:“我也有同感。听说教授会的教授中有很多人对这次的选举很反感,甚至有些基础组的教授还说,要各科推派一名辅选委员为财前教授辅选简直太愚蠢了。更恶劣的,还有些教授在鹈饲医学部长面前满口答应,背地里却什么都不做,要故意让您落选。在这种情况下,请您务必三思。”

“谢谢你们为我着想,人生中有时候,即使自己想退却,周遭的情况却让你身不由己。但是没有关系,既然我决定要出马,就会用尽所有的手段让自己当选。虽然这次选举表面上是由妇产科叶山教授担任参谋,但实际上掌握选务的参谋是你们两人。你们赶紧挑选出十名医局员,专门协助推动选务工作,并在医局内设立竞选总部,做好万全准备。这些资金先拿去用吧。”

财前决意甚坚,说完“啪”的拿出一本存有一百万元的存折交给佃。

佃惊讶地看着存折:“既然教授您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和安西会火速在医局内设立竞选总部,全力展开辅选的活动!”

“对。既然我已经出马,就无论如何都要当选。一旦有落选的可能,我也不惜用尽任何手段在最后关头把对方拉下马来。因此,我们必须充分掌握对方在竞选活动或其他方面有没有违反选罢法的情形。学术会议选举虽然号称是‘学者的干净选举’,但其实根本是以智能型犯罪手段来一较高低。”

财前的脸上泛起自负的微笑。

财前让护士帮忙穿上手术衣、戴上手术帽后,满心不悦地走向净手消毒器。像这种平淡无奇的胼胝性溃疡手术,还需要他亲自操刀,着实令他感到不悦。

洗完手后,财前一言不发地戴上手术口罩,将浓毛大手伸向前方。护士连忙拿起薄型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为他套上。

“病人的病历!”

财前严厉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主治医师从刚才就一直战战兢兢地察言观色,一听到命令,马上紧张地将病历捧至财前视线所及的高度。

姓名 江马宗三郎 五十六岁 食品公司董事长

主诉 恶心、食欲不振

现今病况 约一年前开始出现打嗝、恶心现象。在接受胃溃疡的内科治疗后,胃部的不适感仍未改善。

检查 验便(隐血反应) 呈阴性;尿液检查 无异常

胃液检查 高酸性

胃部X光检查 胼胝性溃疡

肝功能检查 无异常

心电图 无异常

财前迅速瞥了一眼病历,又转身看着放在读图机上胃部正面、第一斜位和腹卧位的X光片。这个病人在一个月前拿着大阪市议会议长的介绍信前来就诊,当时财前立刻紧急帮他照了X光,并在X光片上发现胃前庭部小弯侧上有不规则的慢性溃疡,黏膜壁前端有恶性断裂现象。财前用眼睛确认了溃疡的部位,便将视线从X光片上移开,并忍不住在手术口罩下轻轻咋舌。虽然是大阪议长介绍来的病人,但区区胼胝性溃疡,哪需要自己这个大教授亲自操刀?为此他感到火冒三丈。如果不是鹈饲医学部长特别交代,即使是议长介绍来的病人,他也会推托出差或随便找个借口,让金井副教授代劳。

“那,就开始吧。”财前仍然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向手术室。

中央手术室的自动门打开,身穿手术衣的财前一踏入手术室,便看见两位手术助手和麻醉医师早已就位等候他的大驾。财前轻轻点了点头,走向手术台,突然间又停下脚步。

“是谁?谁允许他们今天观摩手术的?”

他仰头看着可以俯视手术室的夹层观摩室。玻璃围起的观摩室内,十名年轻医局员正摊开笔记本,专注地望向手术室。

“这些是今年刚毕业的实习医生,他们希望观摩教授的每一场手术……”第一助手回答道。

“不行!这种任何人都可以做的手术有什么好观摩的?原本这种胼胝性溃疡的手术根本不需要我来做,立刻叫他们出去!”

财前不以为然地怒声喝斥。第一助手慌忙向观摩室使了个眼色,实习医生们纷纷落荒而逃。

观摩者离开后,财前低头俯视手术台上的病人。全身麻醉的病人一脸苍白地躺在手术台上,腹部手术区已经放松。

“麻醉情况怎么样?”

“已经进入深度麻醉,脉搏七十,血压一百二十,情况正常。”

听到麻醉医师的报告,财前环视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员说:“现在使用毕罗氏第一法施行胼胝性溃疡手术,今天的手术本身很简单,所以,我要尝试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大家也要努力配合,准备好了吗?”

然后,他又转头问拿着手术器材的护士:“我专用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有没有送来?”

“是,之前请厂商特别赶制,已经送来了。”

器具台上放着崭新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最近,财前对自己的自信与日俱增,为此特别订制专用的手术刀,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好了,开始吧。”他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寂静的手术室内充塞着紧张的空气,财前抬眼望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下午一点三十八分。

“手术刀!”

财前发出第一声命令,护士赶紧递上手术刀。崭新的手术刀在无影灯下闪出一道冷光,随即落在病人腹部剑状突起的部位,一举切开至肚脐。鲜血从切开的正中线两侧涌了出来,但因财前刀法利落,出血量很少。接着他剖开肌膜,拉起腹膜,像剪纸一样裁开后,两名助手立刻以腹膜钳固定剖开部位,用开腹钩撑开。

渗着血的浅红色胃体和幽门一览无余。红褐色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小肠等内脏器官也都渗着血。

财前直接将手伸进X光片上出现溃疡的前庭部小弯侧,聚精会神地进行触诊。病人胃部的外观和正常的胃壁几乎没什么两样,但即使隔着橡胶手套,财前熟稔的手指触感还是捕捉到略微增厚、稍稍失去弹性的硬块。硬块的部分就是病变部位,和财前从X光片上解读的完全相同,是胼胝性溃疡。财前确认了病灶,随即以熟练的手势检查了其他地方,肝脏和胰脏都没有发现异常,胆囊中也没有发现胆结石。

“其他内脏器官没有变化,立刻切除胃。胃液的酸性是不是比较高?”

“是,呈高酸度。”第一助手回答道。

“好,那切除三分之二个胃。尖头刀!”

他一把接过尖头刀,迅速而轻巧地剥离与胃部相连的网状大网膜,将横行结肠拉出腹腔外,和胃部割离。财前的节奏明快毫无停顿,两名助手为了赶上他的速度忙得大汗淋漓,彷佛在应付大手术一样。

不久,食道和十二指肠之间出现了扁平的胃。

“别磨磨蹭蹭的,时间不等人!”财前大声喝斥着,正用钳子夹住幽门环的第二助手迟疑了一下,财前便朝他的小腿猛然踹了一脚。当他双手忙于手术,没工夫用嘴巴训斥时,就会用这种方法斥责助手。第二助手痛得满脸扭曲,但财前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只是急忙用尖头刀朝幽门环下一厘米的位置划去,像使用刮胡刀一样利落地割断后,又瞥了一眼时钟:一点五十五分三十秒。手术开始至今只花了十七分三十秒,进展比预期顺利。照这种速度,应该可以打破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一场手术只要三十三分钟的记录——想到这里,财前的双眼在手术帽下显得更加锐利。

“接下来要割断与贲门的连接,圆头刀!”

财前手握住圆头刀,以钳子固定贲门侧缘,目测了距离贲门处三分之一的位置,便伸出圆头刀“啪”的一声,漂亮地割断了胃体。他用左手抓住切除的三分之二血淋淋的胃体,放在助手递出的托盘上。

财前厚实的胸膛渗出汗水,使他的手术衣前湿了一大片,额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立刻着手缝合残胃和十二指肠。他把快要从钳子上滑落的十二指肠切口拉向残胃的切口,以缝线熟练地缝合着。

缝合一结束,代表已经度过了手术的危险期,接下来只要将排压后的内脏放回原来的位置,并将腹部缝合即可。财前握着针线的手像机械一样精准而迅速地来回穿梭。

“手术结束!”

财前抬头看了看时钟,时针指向二点六分二十秒。

“教授,您实在太厉害了。手术只花了二十八分钟二十秒!”第一助手语带兴奋地说。第二助手、麻醉医师和护士们也激动得涨红了脸,向财前投以敬佩的目光。眼睑上满布汗水的财前也禁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一般外科医生需要两小时,即使熟练的外科医生也需要一小时才能完成的手术,他仅花了二十八分钟二十秒就完成了,比千叶大学小山教授所保持的记录还快了四分四十秒!财前似乎将手术前的不悦和手术时踹第二助手一脚的事忘得一乾二净,取下手术口罩后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各位辛苦了。这台手术刷新了手术时间的新记录,先将病人推进恢复室,做好充分的手术处置后,再送回病房。”

说完,他便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地走出手术室。

走出医院后,财前并没有往住家所在的阪急方向走,而是举步迈向淀屋桥,他打算去淀屋桥上叫辆出租车,赶往庆子的公寓。虽然他在手术后感到有些疲惫,但今天创下只花二十八分钟二十秒的时间就完成一台胼胝性溃疡手术的新记录,这份好心情使他格外渴求庆子放荡的肉体。

原本手术后和鹈饲医学部长、叶山教授相约讨论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却因鹈饲临时有事而延到明天,这也让财前的心情备感轻松。这一个月来,自从鹈饲突如其来地推荐他成为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后,为了获得教授会的认可和打点相关的准备工作,他简直忙得分身乏术。再加上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一事,堆积如山的工作压得财前心力交瘁。因此,当他踏出医院,走在河畔的道路上,忽然发现连平时司空见惯的堂岛川泛着涟漪的河面也显得特别迷人。他迈开步伐走到淀屋桥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上次,庆子曾说“你当上教授后,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这句话和当时她脸上露出的轻蔑笑容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如今不仅在大学内,连校外的人都对他这位屈指可数的超级优秀外科教授表示尊敬和敬畏,却没料到自己花钱养的女人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看来庆子的内心似乎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在今天这种花了短短二十八分二十秒就完成一场手术的大好日子还去找庆子,实在不值得。

到底要不要去庆子家?财前仍然举棋不定。手术顺利完成后的些许疲劳让他极度渴求妻子以外的女性躯体。财前踌躇着过了淀屋桥,眼中突然浮现加奈子的身影,她是财前曾经去过两、三次的丽多酒店的公关小姐。第一次是财前为一位纺织公司老板动了胆结石手术后,对方庆祝出院时请他去了那家酒店。当时,加奈子紧贴在财前的身旁,向他撒着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财前医生吗?我好想看你动手术时的样子哟。”当财前问她为什么想看时,她却满不在乎地反问财前:“因为你就像切哈密瓜一样切开人的身体啊。对了,要怎么切开人的胃啊?”第二次则是受某药厂之邀和几位外科医生同行前往参观,当时加奈子也坐在财前旁边,问他:“今天动了什么手术?”然后,把脸贴近财前手指修长的一双大手,像小狗一样拚命嗅着,让财前一行人笑弯了腰。连喝了好几杯冰镇威士忌苏打后,加奈子毫不掩饰自己对财前的好奇,对财前说:“医生,只要我看中的目标,就绝不会让他溜走!”这个二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特有的豪放在此显露无遗。

财前想起这句话,觉得她才是和今天的好心情相称的对象。

财前转身走向位于北新地的丽多酒店。侍应生引他到里面的包厢,刚坐下不久,加奈子顶着一头飘逸的披肩长发坐到财前身旁。

“哇,医生,你今天一个人来看我哟。”加奈子嚷嚷着走了进来。

“对,今天刚动完手术,过来透透气,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他正想要把雪茄放进嘴里,加奈子忽地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好像还有血腥味,今天动什么手术了?”

“割掉了三分之二的胃。”财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加奈子娇小的身躯立刻像松鼠般依偎在财前身上,她抬起下巴,撅着嘴说:“人家也好想让你动手术,你帮我割盲肠好不好?”

“不行。割盲肠这种小手术是进医局半年的医局员做的。”

“哼,医生,你还真嚣张,所以才会被病人告上法庭。”

财前差一点想要翻脸:“你对我的事很了解嘛……”

“那时候店里的客人都议论纷纷,不过我最喜欢你这种坚强、冷酷的人。”

“为什么说我冷酷?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大部分的医生一被病人告上法庭,遭到媒体大肆炒作,都会一蹶不振。但你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在判决时好好地教训了病人一顿。”

“我并没有教训他们,判决只是还我清白……”财前喝着冰镇威士忌苏打,苦笑着答道。

“都没有关系啦。反正,在官司后,找你看病的病人仍然大排长龙,可见你的医术有多高明。如果在人格高尚、医术却很差的医生和虽然冷酷但医术却很好的医生之中要我二选一的话,我当然会选冷酷但医术高明、可以治好病的医生。所以,听说不管在官司前,还是在官司后,一定要有大人物的介绍信,你才会帮人看病,真的吗?”

财前没有回答,但在酒酣耳热之际,加奈子的每句话都像那些来找他看病的人所说的奉承话,让他心旷神怡。

“怎么样,今天要不要对猎物下手?”财前隔着杯子,含笑望着加奈子。

“好啊。但我一旦下了手,就绝对不会放手喔……”加奈子松鼠般玲珑小巧的娇躯紧紧粘住了财前。

车子沿着第二阪神国道,在夜色中飞速驶向六甲山。天空下着雨,橘色灯光照射下的国道湿淋淋的。温暖的体温从靠在自己肩头的加奈子身上传来,令财前情不自禁地想起庆子。虽然拥有了从女子医大肄业、才色兼具的庆子,若再和性格奔放的加奈子雨意云情,的确会增加自己的负担,但此刻感受着加奈子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财前便再也无法压抑焚身的欲火。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驶离国道,折向六甲山口。进了山道后,雨势转小,却起了雾。车子亮起黄色的雾灯,放慢了速度,在雾茫茫的山道上爬行。这里距离大阪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走,偶尔遇到对面来车时,只能靠着雾灯避免撞车。

终于抵达山上的饭店,淡季的饭店冷冷清清的,见不到游客的身影。他们随着服务生走进客房,站在阳台上眺望。方才的雾似乎已经被风带走了,薄雾散去后,神户的街灯尽收眼底。从山脚一路延伸至神户港海岸线沿岸,红、蓝、绿等五彩的灯光交互点缀着,争奇斗艳,整个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块彩色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在一片灯海的彼端,是漆黑的大海,远处海湾内有艘灯火通明的船,像不夜城一样浮在海面上。

“哇,好漂亮喔,好像打翻的珠宝盒一样。你看,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

加奈子惊叹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不一会儿突然转身面对财前,“你没有情妇吗?”她出其不意地问道。

“很遗憾,并没有。”财前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完全没有透露庆子的事。

“好奇怪哟,你不管穿西装,或是穿着手术衣、手握手术刀,都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加奈子侧着头不解地说,“不过,反正都没有关系,至少让我成功地逮到你了。”说完,她年轻的身躯像球一般弹进了财前的怀里。

熄了灯的房里,加奈子的肌肤散发出特有的芳香。财前粗暴而狂乱地吻着她,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正当他沉浸于青春洋溢的女体时,脑海里却倏地掠过鹈饲说的那句话——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学术会议选举时,很容易被莫名其妙的黑函打败——财前瞬间清醒了,但只一秒,手术后的熊熊欲火立即消除了这份不安,让他再度沉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