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大峰山脉在崇山峻岭之间涌起乳白的晨曦,巨大的杉树包围的山顶上洒出一道朝阳,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万籁无声的宁静中。
清晨六点,集体健诊车搭载着六位体检队的成员,从奈良县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出发,前往位于奈良县与和歌山县县境交界处,被称为“奈良僻壤”的十津川村,车已经在半山腰沿着溪谷的险峻山路往上开了一个多小时。除了偶尔在杉木夹道相迎的窄路上和载着木材的卡车交会以外,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车。
里见修二坐在健诊车内,看着窗外,想起去年十二月决心辞去国立浪速大学副教授一职时的情景——今次因有感而发,辞去本校职务,同时,一并辞退将前往山阴大学医学部就任的职务。
他向鹈饲医学部长递交的这封辞职信并没有立刻被受理,保留了将近半年之久。
这是因为校内外所有人都知道,里见和第一外科的财前五郎被告上法庭的医疗纠纷案扯上关系,为病人家属站上证人席,才会被发配到山阴大学。鹈饲医学部长担心舆论压力,推说副教授以上的辞职必须由教授会开会决定,并没有接受里见的辞职。里见保留着第一内科副教授的头衔,每周只在门诊为病人看诊一次,处于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模糊状况。
在此期间,里见虽然多次要求鹈饲医学部长接受自己的辞职,但鹈饲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曾经提议将里见调到比山阴大学更高等级的外地大学当教授,试图使事情圆满收场。但里见当初拒绝前往鹈饲提议的山阴大学,并不是因为那里是研究设备缺乏的外地大学。说出病人死亡真相的人必须为坚持真理付出代价,没有尽责地治疗病人的财前却在维护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的美名下,运用大学所有的力量,逃避法律的责任,从而仍然留在大学中。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就是现代的白色巨塔,无论去哪一所大学,都会有这种不合理和无情的现象,这正是里见所无法忍受的。
车子的引擎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山路变成了险峻的坡道,车子加足马力,喘着粗气爬上山坡。前方的山峦层层迭迭,峰峰相连,正是以前平家的落人和南朝的落人拖着沉重步伐翻山越岭而来的天辻山顶。
“里见医生,那里是猿谷水坝。”一位年轻的医生指着左侧说道。
里见向左侧望去,远方的山谷下有一个水坝围成的贮水池,湛蓝而清澈的水面上映照着周围群山的绿意。对这些穿梭在山间村落之间,为村民进行胃部体检的人来说,来到陌生的土地上,看到意想不到的美景时,停下车,驻足欣赏片刻,是最令人心灵放松的时刻。
里见遥望着深幽的山谷,平静得像镜子般闪亮的猿谷水坝湖,回忆起在自己提交辞职信的半年后,在曾经是自己恩师的病理学研究室大河内教授的安排下,终于进入近畿癌症中心第一诊断部门,除了负责诊断消化道疾病以外,还得以持续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当时,如果没有大河内教授从中斡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忍受那种既不算离职,也不算在职的半死不活的情况。或许自己会放弃进入研究机构的希望,像哥哥清一一样开一家私人诊所了吧。如果当初这么做了,就没有机会像今天一样,随着健诊车穿梭在被称为癌症高发地区的“奈良僻壤”,实地了解从事癌症集体体检者的工作形态,搜集关于目前正在研究的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资料。
车子终于翻越了天辻山顶,来到猿谷水坝贮水池所在地的大塔村阪本,贮水池周围是整修完毕的柏油路,但不久又变成了尘土飞扬的石子路,他们继续前进,终于看到了十津河的主流。十津河曾经被称为“怒河”,在水坝落成后,十津河的水流量大为减少,变成一条平淡无奇的河流,怒放的山樱花点缀在沿岸道路上,这时车距离十津川村村公所已经不远了。
车子一停在村公所,村长带着所有工作人员出来迎接,前院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聚集到一起,等候检查。集体体检以四十岁以上的男女为对象,不仅有身穿工作服、一身黝黑皮肤的壮年男女,连邻村的老年人也从山谷的另一头走过吊桥来到这里,坐在老旧的椅子上,不安地等候着。
“弥作家的爷爷最近很瘦,一定是得了癌症。”
“好像是,上次出殡的太郎吉家的婆婆不也是死于胃癌吗?”
这些人压低着嗓门聊着熟人间的闲话。
体检队一行人一下车,立刻在村公所人员的协助下,根据先来后到的顺序为受检者测量体重,并将姓名、住址和年龄等数据填写在问诊表上,交给问诊的医师。
“吃饭后,会不会经常打嗝、呕吐?”
“最近有没有突然瘦很多?”
村公所的会议室内放了几张桌子,医生就坐在那里问诊,体检队的预算和人手不足,因此,除了医生以外,护士也得一起来问诊。当然,跟随体检队一起来的里见也坐在年轻医生旁边进行问诊。这一年来,里见的脸庞消瘦了些,清爽头发遮住的额头下,一双眼睛比以前更加清澈。第一次接受胃部集体体检的受检者,站在X光机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里见询问他们日常生活状态的细节,努力使他们放松下来。
“平时三餐的情况怎么样?比方说,都吃得很饱,还是只吃八分饱?”
“我要工作,当然要吃得饱饱的。”
“那,每天都吃些什么?”
“早上都吃茶粥,中午在田里吃便当,晚上就吃一般的饭,我们住在这深山里,都是吃些蔬菜或是淡水鱼。医生,茶粥真的会致癌吗?”
里见摇了摇头。每次一提到奈良,人们就会把茶粥和胃癌联系在一起,但至今学术上仍然没有研究出导致胃癌的真正原因。
在以这种方式问诊期间,或是触诊某些有异常症状的受检者时,两位X光技师已经拉好粗粗的电线,插上电源,接好地线。他们的动作利落得好像消防队员赶到火灾现场,立刻把水管装在消防栓上一样。完成后,就开始调整X光摄影机的快门。司机和事务员一起帮忙调整机台,体检队的全体成员齐心协力,以便可以立刻在狭窄的健诊车上开始拍X光片。
准备就绪后,就请结束问诊的三个受检者依次进入健诊车内,请他们将上身的衣服脱在篮子里,并将装有显影剂的杯子交给他们。
“这种东西可以喝吗?”
受检者看着像水泥一样黏稠的白色液体,犹豫了一下,但在医生的催促下,还是苦着一张脸,喝了下去,走进X光室。站在X光机前,先进行立位的透视。
“好,等一下机台会放下去,请保持现在的姿势。”
医生在暗室里发出指令,机台放了下去,变成了腹卧位,然后,又变成平躺在机台上的仰卧位,之后,机台再度竖立,变成立位正面,其次是斜位,X光机就这样旋转至各个角度来进行检查。技师在医师的指示下,动作迅速地连续拍下五张X光片。虽然每个人的检查时间只有四分钟左右,但这是相当耗体力的劳动,也很耗精神,所以,一天最多只能检查五十到六十个人。
体检通常在下午两点左右结束,X光技师将当天拍的底片洗出来,在旅馆的房间内拉起绳子,将潮湿的底片挂在上面晾干。洗完澡后,就可以吃晚饭了。晚餐时间是健诊队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山里的旅馆十分简陋,有点像江户时代的木赁宿。大家坐在向十津河畔延伸的和式会客厅,吃着从河里抓来的新鲜淡水鱼,品尝着当地的日本酒,年轻医师聊着垂钓的乐趣,X光技师和护士、司机们聊着照相机和汽车的话题,卸下了一天的疲劳,然后就可以上床就寝了。但两位年轻医师就没这么好运,想到那些满脸不安地前来体检的人,为了使癌症病人能够在病情恶化以前接受手术,他们必须立刻筛检当天健诊的X光片。
担任健诊队队长的年轻医师努力驱走睡魔,说:“我们去看今天的底片。”
如果位于距离市中心较近的地区,健诊队就可以将洗好的底片拿回医院,请几位医师协助筛检,但在偏僻地区进行健诊时,考虑到有些病人可能需要做第二次检查,因此,健诊队都会当场筛检底片。两位年轻医生脱下舒适的浴衣,再度换上长裤和运动衣,将桌子搬到挂在房间内的那些半干的底片前坐下。里见也和他们一起将一百毫米一卷的底片一格一格地放在读图器上观察。底片上出现各种不同形状的图像。
“没有异常!”
“没有异常!”
里见仔细地观察着递过来的每一张底片。当不知道读到第几张时,里见瞪大了眼睛。
“这个是息肉吧?前庭前的大弯侧有透亮图像。”
“但是,医生,这应该只是皱襞吧。”
“不,这个阴影有点大,而且四周不规则,可能是息肉。所以,最好请这位受检者明天再来检查一次。”
说完,里见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胃的集体体检是一项需要毅力的细心工作,每五百个人,最多只能发现一位胃癌病患——同样,发现息肉的机率也差不多。但癌芽如果是还处于没有到达胃的肌肉层的早期阶段,只要能够在这个时期发现,手术后,几乎百分之百可以根治。由于去医院就诊的胃癌病人有一半以上都已经到了后期阶段,所以,必须像这样下乡进行胃部的集体体检。体检队的工作,就是为了在五百个人中找出这么一位病人而在各地巡回。因此,如果没有强烈的使命感和毅力,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里见正是以这种脚踏实地的体检结果数据为基础,进行着早期胃癌诊断的研究。
一到夜晚,山里的气温骤然下降,两位年轻医生慌忙披了件毛衣,他们明天早晨五点就要起床进行体检,但此刻却仍然认真地检查着底片,里见深深地被这些年轻医师的真挚态度打动了。
看完底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见拿出了今天早晨离开西吉野村时就塞进口袋的一封限时专送。这两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随着健诊车,四处奔波,进行胃部的集体体检,因此,有急事时,只能将信寄到位于奈良县五条市的临时调度中心和他联络。五条的调度中心的人好心地帮他把信送到了西吉野村的村公所,原来,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寄来的限时专送——
请原谅我冒昧地将限时专送寄到奈良——医生出差的地方。关于亡夫的上诉审,在关口律师的努力下,已经向法院递交了上诉状。在第一次口头辩论后,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双方律师已经进行了多次书面交涉,原以为即将进行期待已久的证人调查,但今天关口律师说,至今仍然没有在医学上掌握有力的证据,连关口律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希望等您回来后和您商讨相关事宜。请您在奈良的工作结束后,早日回到大阪。上次您对我们说,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陪我们打这场官司,直到最后一刻,您的这句话给了我们活下去的莫大勇气。
虽然字迹潦草,但里见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死者家属引颈期盼上诉审的证人调查早日进行的心情。这使他不禁又想起两年前,将自己初诊的病人交给财前五郎动手术后,在第二十二天就撒手人寰的佐佐木庸平的死亡经过。
时间早已过了正午,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长廊上,上午挂号的病人仍然很有耐心地在候诊。
财前教授负责的第一外科门诊室外,挤满了比其他科更多的病人,每当护士唤病人的名字,就立刻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因为,今天是每周一次财前教授看诊的日子。
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佐佐木庸平的医疗纠纷官司,结束至今已经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每周三的上午是教授门诊的日子,第一外科门诊室前的走廊上,慕名而来的病人就排起长龙,彷佛一个星期的病人都挤在这一天来看病。对病人来说,佐佐木庸平的事件只不过是偶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意外,他们相信,只有医术高超的财前教授才可以治好令自己痛苦的疾病。
在用白色屏风隔开的五间门诊室中,最里面的房间就是教授门诊室。财前虎背熊腰的身躯穿着新制白袍,气定神闲地坐在高大的主管椅上,以不正眼看病人一下的自信表情,有条不紊地为病人看诊。在完成接受胆结石手术病人的腹部伤口触诊,确定预后情况良好后,立刻下达命令:“下一位。”
他的口气彷佛在催促眼前这位仍处于宽衣解带状态下的女病人。病人身旁的护士立刻感受到了财前的不悦,将正在穿衣的病人推向一旁,叫下一位病人进来。
“让你久等了,请准备一下。”
护士请一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的男性病人脱下衣服,迅速将门诊问诊处转来的病历,以及之前的医院送来的病情报告书和X光片放在财前教授面前。
他是大阪府议会议长介绍来的食品公司老板。
“我是江马,久仰财前医生的大名,麻烦您了。”病人恭敬地打着招呼。
“听说你是森田议长的好朋友。”财前请病人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病历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是谁!刚才是谁问诊的?主诉症状只要写出一项最主要的症状就好了,什么呕吐感、全身倦怠、食欲不振……絮絮叨叨地写了三、四项,不要以为瞎猫也可以撞到死耗子!”
他转过头去训斥排成一整列的医局员,然后,面带微笑地问病人:“你从一年以前就开始觉得胃不舒服了?”
“对,一开始去附近的诊所看,医生说是胃炎,看了一阵子,也不见好转,于是又去专门看肠胃的K医院,他们说是胃溃疡之后,一直吃药治疗,也仍然没有起色。最近,早晨刷牙时,常常会觉得反胃,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如果是胃癌,当然希望您这位权威可以帮我检查一下……”
病人对财前点头哈腰的,显得十分谦卑,财前早已习惯这种态度。他瞥了一眼K医院转过来的病情报告,立刻将三张X光片放在读图机上。
在K医院第一次照的X光片上,胃前庭部小弯侧有小圆形的胃溃疡龛影,但边缘的轮廓很光滑。但看第二次、第三次照的X光片时,边缘的不规则逐渐增殖,圆形阴影开始长角,轮廓也有凹凸不平,很明显的是慢性化的胼胝性溃疡,但问题在于胃黏膜襞的前端有断裂,看来很可能进一步恶化成为癌症。
“医生,怎么样?”
病人不安地询问道,财前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没有吃早餐吧?”
“对,我想可能会做检查,所以没吃。”
听到病人的回答,财前立刻吩咐医局员:“立刻去重照X光,片子的好坏会直接影响到胃溃疡的诊断,但K医院却拍出这种片子,简直岂有此理。就说是教授要求的急件,等一下就可以拿X光片了。”
然后他转头对病人说:“你马上去放射科重新拍一张,我会让他们立刻洗出来。”
说完,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财前看完了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只要再等半小时左右,等刚才这位去拍X光片的病人片子洗出来就大功告成了。
财前点燃一支雪茄,站在窗前。四月初的和煦阳光洒满了新建的朝南门诊室。
在医疗纠纷官司之后财前仍然无法立刻摆脱那种不舒服的沉闷感,但想到那场官司后,仍然蜂涌而至的病人以及校内外对自己在那么喧腾一时的医疗纠纷官司中胜诉的高度评价,那种半调子的沉闷和愧疚感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财前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朝病房的方向看去时,他的视线停住了——医局员柳原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树阴下。想到柳原可能在担心在佐佐木庸平上诉后要出庭作证的事,财前心里也涌起一阵阴霾。然而,即使佐佐木庸平的家属提出上诉,从迄今为止的审理经过来看,他们也根本不可能胜诉。
中午过后,结束门诊的医生都挤在第一外科的医局内,显得热闹非凡。
二十坪左右的医局内,放着崭新的铁桌,以前一直挤到走廊上的老旧木制置物柜也改成了铁柜,比旧馆时代的医局明亮、干净多了,但桌上仍然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到处散乱着剩下一半饭的咖喱饭碗、盘子和茶杯。可见,医局员们的饮食依然朴实,用餐时间也缺乏规律。
“喂,你们听说了吗?一个近畿医大的无薪医局员在打工的医院暴毙了……”
进医局已经是第六年、却仍然没有薪水的中河一走进医局内,就情绪激动地嚷嚷起来。医局里的人在他进门之前一直抽着烟,聊着今天门诊发生的事,或是对新来的护士评头品足,聊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此时,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中河。
“听说是因为打工过度劳累而引起的过劳死。”坐在中河对面,正在吃乌龙面的同侪医局员心有戚戚焉地说。
“对啊,死因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身上的半永久性过劳,但近畿医大这次的事件也太悲惨了,他在大学医院负责看护一位手术后情况不甚理想的病人,连续熬夜三天,第二天又去位于堺的T医院值大夜班。这也是三十岁出头却仍然在大学医院做无薪医局员的悲哀,如果不去打工,连房租也缴不起!再加上他打工的那家T医院有二百张病床,值班医生几乎都是各大学的实习生,只有这位近畿大学的无薪医局员领有医师的执照,所以,值班看诊的责任当然都落在他的头上。黎明时,送来了一位急救病人,在对急救病人的处置告一段落后,他自己就因为突发的心脏功能衰竭死了!而且,直到第二天早晨护士去值班室时,才发现他已经断了气。他躺在肮脏的值班用床上,累得筋疲力竭,像块破布一样地死了……”
医局内寂静无声。每个人的眼中都清晰地浮现出一位无薪医局员因为白天的工作和晚上的打工累得精力耗尽、像块破布一样死去的悲惨景象,这难道是最重视人类生命尊严的医生应该有的下场吗?每位医局员都心如刀割,充满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愤慨和矛盾。
“T医院的做法更令人气愤。那家医院有二百张病床,值班的医生却没有一个是T医院的医生,完全靠各大学的实习生或是无薪医局员去那里打工来维持经营,T医院的院长怕这件事曝光,就联络近畿医大校长,虽然大家都知道大学无薪的医局员都得靠打工维生,但近畿医大怕这次的事在媒体上曝光后会被炒作,所以在台面下做了很多工作。最后解剖结果发现,他的死因是极度疲劳引起的急性心脏功能不全。由于无薪的医局员并没有登记在近畿医大的员工名单里,所以没有任何保障。对T医院来说,他也不过是晚上来打工的值班医生,于是只送了五千元的慰问金给家属。一条无薪医局员的命只值五千元,五千元哪……”
医局员们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愤怒。
医院方面总是认为,院方提供了这些医局员在医局中学习的机会。但这些医局员上午必须和汹涌而入的病人潮奋战,外科的医局员还要在手术时当助手,每十天就得值一次夜班——如此辛勤的工作却一文不值!为了养活自己,他们只好去其他医院打工维生。无论白天的工作多辛苦,每周至少要去其他医院值两次夜班,赚取一晚三千元的打工费,一个月如果无法筹措出二万四千元,根本无法生活。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不付报酬的工作!三十岁过后,还要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哪里有可以多赚个三、四百元的工作,看到自己这副窝囊样,真怀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医生这个行业……”
一位无薪医局员吐露出内心压抑已久的不满。
“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如果一直这么拚命,以后还会有更多牺牲者,上次关东医大的无薪医局员委员会调查发现,无薪医局员罹患肺结核的人数逐渐增加,怎么会有这种事呢?罹患肺结核的无薪医局员一边咳嗽,一边为病人看病,而且,无薪医局员连健保都没有,一直拖到实在不行了,才以‘学习病人’的名义住进医院接受治疗,真希望可以早日改变这种现状!”
话题已经从近畿医大一位无薪医局员的过劳死,发展到对无薪医局员这种体制的不满,愈来愈多年轻医局员加入了这个话题。虽然在六十多位医局员中,有十八位是有薪助理,但他们也曾经历这种悲惨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加以阻止,几个人在距离无薪医局员们不远的一角,若无其事地聊着其他话题。但柳原没有参加任何一方的谈话,独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坐在窗前,可以看到以前佐佐木庸平住院时的病房,只要一看到那间病房,柳原的一颗心就会被封锁在乌云密布的阴郁灰暗中。自从上回的官司后,柳原变得极度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几乎不和同事说话。刚才结束门诊时,他拒绝了同事一起喝咖啡的邀约,独自来到医院的庭院,站在树下思考。而且,最近他特别容易累,不仅是因为佐佐木庸平死亡的医疗纠纷官司带给他极大的精神压力,而且,最近每到傍晚,浑身就像发烧一样疲软无力。而每每门诊像今天一样忙不过来时,便更觉得极度疲劳。柳原倚在椅子上休息着,轻轻地咳了几下。
“柳原兄,你还好吧。最近气色很差喔。”
一位年轻医局员问道,那些无薪医生都担心地看着柳原。柳原立刻坐直了身体,推了推滑落的眼镜:“没事,我有点感冒,一直没好。”
他一边咳嗽,一边解释着。刚才在谈论近畿医大无薪医生死讯的中河,带着挖苦和自嘲的口吻说:“是吗?不过,柳原兄你已经是有薪助理了,当然不需要像我们这些无薪医局员那么担心。”
这时,医局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你们都在干吗?抄读会就要开始了,桌子怎还么这么乱?我当医局长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邋遢!”
佃目中无人地吼道。他两年前还是医局长,因为在教授选举时舍身为财前奔走,论功行赏升上了讲师一职。佃身后的医局长安西也因为教授选举时立下的功劳,从首席助理升上了医局长。虽然他们竭尽所能地迎合上司、拍马屁,但对年轻医局员却完全没有半点体谅。
“今天早晨就告诉过你们下午三点开始要开抄读会,会议室被第二内科占用了,要在医局内举行会议。我再三吩咐你们要整理干净,可是你们却整天在聊些没用的东西!这里乱成这副样子,赶快整理,教授坐的位子得擦得一尘不染!”
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刚才加入无薪医局员问题讨论的一位年轻医局员反驳道:“我们才没有闲聊。”
“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是我们的……”他面带怒容地说到一半,却被资深无薪医局员中河出面阻止了:“好了,别说了,赶快做抄读会的准备。”
于是,众人纷纷整理起房间,一种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在那些默默清理桌上的茶杯和碗盘的年轻无薪医局员中蔓延开来。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财前教授走了进来。全体医局员起身迎接,财前拉了拉白袍,坐在正面的椅子上,环视整个医局。房间里整理得一尘不染,除了出差参加学术会议的金井副教授和派赴兄弟医院的医局员以外,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着。财前满足地确认了下属已严格执行自己的命令,便翻开放在桌上的外国文献。
“今天,在讨论各自负责的学会杂志摘录以前,由我向大家介绍我最近从海外文献中发现的一篇价值很高的论文,论文的题目叫做《血型和胃癌》,论文发表人就是海德堡大学的比希纳教授。两年前,他曾经特别邀请我参加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坐在U字形桌子左侧中间位置的柳原一脸疲劳,面色特别苍白。自从佐佐木庸平事件以来,财前经常觉得柳原在闪避自己,即使财前偶尔主动关心,柳原表面上表现得十分顺从,但内心却更加封闭,让财前觉得很不舒服。不能再这样下去,该对柳原采取某些措施了……
财前目光锐利地看了柳原一眼,继续介绍桌上的海外文献数据,负责记录的人员立刻开始记录。
“十二年前,亚德博士就已经指出,A型血的人罹患胃癌的机率比其他血型的人更高。当时,有许多报告讨论了这个现象,持肯定和否定意见的各占一半,但并没有最后的定论。从否定血型和胃癌有关的考察报告中,可以发现他们的统计方法有缺失,只要使用正确的统计方法,的确可以发现在胃癌病患中,A型血病患的比例较高。”
“比较过去数十年的多份报告后发现,柏林市民的血型结构相当稳定,因此,以柏林市民为对象,将诊所中胃癌病患的血型分布进行比较后发现,A型所占的比例虽然比研究对象高,但在统计学上并没有出现足以对结果产生影响的差异。不过根据癌症发生的不同部位进行血型的分布比较后发现,贲门癌病患的血型分布虽然与研究对象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胃体、前庭部癌症病患的血型以A型占多数,O型较少……”
正介绍到这里时,电话突然响了。财前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担任记录的江川撑起高高瘦瘦的上半身,转向电话的方向,医局长安西抢先接了电话。
“现在是抄读会的时间!”他不耐烦地说完,正想挂上电话,但他的声音立刻变了:“什么?是医学部长办公室打来的?是,噢,没有,没有!我们刚好在开抄读会。是,了解,我马上转告教授!”
他诚惶诚恐地挂上了电话。
“教授,鹈饲医学部长好像有急事找你,正在医学部长办公室等你。”
“是吗?既然有急事,我只好去了。今天金井副教授出差了,佃,你是讲师,由你继续向大家介绍。”
财前说完,用红笔勾出重要的部分后,以不失威严的匆忙姿态走出第一外科医局,迈向医学部长办公室。
来到医学部长办公室前,财前轻轻地敲了门。
鹈饲医学部长坐在全新的皮革主管椅上,身后是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他忙碌地翻阅着堆在大书桌上的各种资料,一看到财前,立刻抬起红光满面的脸。
“听说你们正在开抄读会,来,先坐下。”
他指着客用沙发,示意财前坐下,拿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移动着日渐肥胖的身体至沙发处。
“今天,有没有一位病人带着森田议长的介绍信去找你?”
“有啊,是大阪食品公司的老板,叫江马宗三郎。”
鹈饲说的是财前早上亲自看诊的病人。
“森田议长三天前打电话给我,说病人会自己拿介绍信去找财前教授,他只是来向我打声招呼。今天上午,我参加了部长会议,也出席了附属医院的诊疗委员会,好不容易结束了,众议院的文教委员又来找我。等我忙完了,才想到森田议长拜托的事,但已经过了门诊时间。不过,你应该好好招呼那位病人了吧。”
“刚好议长和我也很熟……”
“那位江马先生的病况怎么样?”
“从K医院转来的病情报告和X光片来看,应该是慢性的胼胝性溃疡,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以急诊方式帮他照了X光,刚才看了一下,已经恶化得相当厉害了,必须赶快动手术。”
“是吗?如果动手术的话,那就非拜托你不可了。那位病人就交给你了。”说完,他点燃一支烟。
“对了,财前,我另外还有件事想要找你。”鹈饲故意慢吞吞地说了句引子。
“请问是什么事?”
财前对鹈饲仅仅为了一位议长介绍的病人就打断医局的抄读会有些不快。
“上次,奈良、和歌山、大阪医大等浪速大学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碰巧聚在一击己,谈到了将在今年十一月底举行的日本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事。”
财前不知道鹈饲到底想说什么。
日本学术会议是政府的咨询机构,专门审议有关日本科学发展的重要事项,努力促进日本科学的进步,分为人文科学部和自然科学部等七大部门。每隔三年,各部门就会举行全国性和地方性的选举,胜选的学者相当于学者中的国会议员。因此,候选人都是各大学赫赫有名的教授或部长级人物。
鹈饲看了看摸不着头脑的财前:“去年就已经决定推举我们兄弟学校奈良大学的医学部长作为全国性的候选人,在选情各方面也已经做好全方位的准备,应该不会有问题,但问题是地方性的候选人。近畿地区的一个名额已经连续两届都被京都洛北大学掌控。这几年来,无论在研究预算、学会筹办费用上,还是在各研究机构和医院的人事安排上都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因此,大家都希望在今年十一月的改选中,可以由浪速大学校系下的相关学校抢下这一席的席位。这等于和连续两届当选的洛北大学为敌,必须推举一个强有力的候选人才有可能获胜,所以,各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都要求由我们浪速大学推派一名实力强大的候选人。”他吐了个大大的烟圈,“财前,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成为本校推举的候选人?”
“我吗?虽然是地方性的候选人,但像我这种资历尚浅的教授要参加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财前觉得鹈饲的提议实在太唐突了。
“而且,上次的案子也还在上诉中……”财前略显犹豫。
“哦,原来是那个官司。那个官司在第一审判决中不是已经见分晓了吗?虽然那些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嚷着要上诉,但我们站在医生的角度,从医疗纠纷官司的常态来看,那个官司不可能再有改判的机会。况且,又没有规定因为民事案遭到上诉的人不能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还是说,你在那件事上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鹈饲泛红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看着财前。
“怎么可能?在第一审判决中,已经证明我的诊断完全正确,曾经喧腾一时的医疗官司最后由医方胜诉,媒体也帮我们给那些没事就乱嚷嚷误诊的无知病人好好地上了一课,让他们知道医疗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财前神情泰然。
“是吗?我想,你成为下届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候选人,也有助于恢复你的威信。以后,在大阪举行国际学会的次数会逐年增加,我相信你可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鹈饲注视着财前的双眼。他的视线既复杂又微妙,更充满锐利的神色。学术会议的会员选举中,表面上是视候选人的学术研究成绩、人品等因素进行选举,但其实是利用政府咨询机关的身份,在研究补助金的预算和分配问题上争取掌握各种资源和好处。尤其是第七部的医药系和第五部的工学系,这种倾向更加强烈,每次选举战都打得如火如荼。财前实在想不通,在浪速大学众多教授中,自己才当了两年教授,有什么资格参加如此高级的学术会议会员选举?
“我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您还这么器重我,无疑是我莫大的光荣,也让我愧不敢当。但是否可以容我考虑一下,再给您答复?”
财前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心里却另有算盘,虽然在佐佐木庸平的官司中胜诉了,但当初被告上法庭时,鹈饲曾经大发雷霆,想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什么现在突然会推举自己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地方性候选人?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所以,财前想在充分考虑后再做出回答。
佐佐木庸平去世已经快两年了,佐佐木商店表面上仍然和以往没什么两样,门口依旧挂着印有“佐”字的布帘,继续开张营业,但店内已经了无生气。
以前,布料、漂白布、棉布短衣、夏季和服以及成品和服等商品总是堆满陈列架,架上放不下的商品全堆在地板上。如今商品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才把陈列架填满。店员的人数也从原本的四十人左右减少至十几位,庸平活着的时候,每天七点一开门,从外地搭夜车前来进货的客人就迫不及待地冲进店里,如今,许多客人都因为佐佐木商店的货源不足而过门不入。
佐佐木良江坐在丈夫庸平以前经常坐的收银台前,望着九点过后仍然空荡荡的店里,不禁叹了口气。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是布料批发商店生意最兴隆的时间,外地和市内的零售商争先恐后来补货,九点过后仍然门可罗雀,这表明生意已经一落千丈。良江看着正在收银台后算账的专务董事杉田,丈夫死后,伤心欲绝的她曾经想收了这家店,但杉田劝她要继续撑下去。
虽然佐佐木商店名义上是资本额达九百万元的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股东都是自家亲戚,实质上根本就是一间家族商店。以前,过世的董事长佐佐木庸平一肩挑起银行和交易的所有工作,他突然撒手人寰后,其他人根本搞不清到底向银行贷多少钱,用什么担保,存款金额到底有多少以及客户那里有多少未收帐款。尤其对那些签本票的客户,即使对方赖账,他们也无能为力。当时,良江完全不知所措,才会想要结束营业,但杉田对她说:“太太,你不能一直为老板的死这么伤心下去,而且,大少爷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你应该当老板来继续经营下去,我们也会拚了老命协助你。”
丈夫庸平还活着的时候,良江只负责张罗内务,根本不曾干预过店里的任何事。听杉田这么一说,就决定由自己这一介女子挑起重担,继续再撑两年,等到长子庸一大学毕业。同时,也希望上诉审可以在丈夫一手创立的佐佐木商店的招牌下胜诉。
良江虽然成为女董事长,却完全名不符实,六十多岁的杉田虽包办了进货和销货等一切工作,但在银行方面和客户之间就吃不开了,一下子就面临资金周转的问题。接着,厂商和大盘商开始不敢大量批货给他们。一旦外地客户拖延付账,无论再怎么努力,算盘打得再精,也无法像庸平活着的时候那样每个月做到一千五百万的业绩,更别谈得到毛利一成、净利五分的利润了。
“杉田兄!”良江唤着正在收银台前算账的杉田。
杉田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睛:“什么事?”他站了起来,走向良江。
“杉田兄,无论我们再怎么拚命,也只能做到毛利八分、净利二分,怎么样都赚不了钱。”良江泄气地说。
杉田说:“过世的老板很懂得抓时机,我们当然望尘莫及。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伤脑筋的事,店员都吵着要加薪。”
庸平的服丧期一过,良江一当上董事长,店员就要求加薪,不知道他们是觉得女老板好欺侮,还是忍受了多年的低薪后,想一次捞回本。当他们知道店里的状况无法满足他们提出的要求时,势利眼的人就纷纷离职了,原以为剩下的十几名店员是值得信赖的,没想到他们也提出了加薪的要求。良江脸色一沉,看来,在大阪做生意,不仅银行和客人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就连店员也会爬到头上来欺负人,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万般委屈。店里的货源不足,生意冷冷清清,她真想去问问那几个店员,他们到底凭什么认为店里目前有能力帮他们加薪?
良江不禁想起亡夫说“雁大炮”这句她从来没听过的话时的情景。那时刚好是丈夫住进浪速大学医院之前。为了纪念在生意场上一路走来的辛苦,他每天早晨都只吃味噌汤配卤菜的简单早餐。那天在吃早餐时,他突然说:“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定会出现‘雁大炮’的局面。大雁群在飞翔时都整整齐齐地排成人字形,如果大炮一轰,大雁就会四处逃窜。同样,只靠老板一个人经营的中小企业,一旦老板倒下了,整家店马上就散掉了,我不希望我们这家店也出现‘雁大炮’的局面。”
丈夫一语成谶,独撑大梁的丈夫在接受那傲慢的财前医生的手术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但那个财前教授却以忙于出国为由,一次都没有来看诊,完全交由年轻的主治医师处理。结果,丈夫在手术后第二十二天,对生意和家里的事没有一句交代,也像被大炮打中的大雁一样离开了人世。
“妈,我回来了。”高中一年级的次子回来了。
“今天回来的真早,没有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吗?”
“你不是跟我说过,今天是爸的月忌日,要我早点回来吗?”
听说当天是父亲的月忌日,一下课就立刻回来的孩子令人爱怜。
“对了,在法师来之前,要先整理一下房间,你哥也应该快回来了。”
良江把店面交给杉田,自己走了进去。
面对前院的和式客厅内,放着一张诵经桌,佛坛上则点着供奉的灯,空气中飘散着线香的烟。高中毕业后,放弃进入大学深造,在家帮忙做家务的女儿芳子已经代母亲擦好了佛坛,摆好月忌日要用的供品。
“小芳,你辛苦了。”
良江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佛坛前,想到杉田刚才告诉她店员希望加薪的要求,她难过得想抱着丈夫的牌位痛哭一场。不如趁现在把店收一收,应该可以剩下一些钱,足够应付他们母子四人的生活开销和上诉的诉讼费用了。
长男庸一和在谷町六丁目开针织品店的小叔信平走了进来。丈夫死后,信平每到月忌日都会过来祭拜,安慰良江他们母子,但由于自己的店务也十分繁忙,根本无暇照顾嫂子店里的生意。
“大嫂,最近生意怎么样?”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想干脆把店收起来算了。以前都是凭你大哥的信用申请的支票,现在也申请不下来了,而且,店里的人……”
良江把银行和客户的事以及店员要求加薪的事全告诉了信平,信平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大哥在住院时,不是把算盘和金库账簿都带去了吗?他会不会做了假帐,在某家银行里偷偷存了一笔钱?”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结果把他放在病床枕头下的金库账簿拿出来一看,都是些杉田知道的账目。他或许曾经想过要写下来以防万一,但却走得那么匆忙,根本没来得及在金库账簿上记清楚帐款或是留下什么遗言,照这样下去,生意只会愈来愈差,倒不如趁现在……”
良江说到一半,一直站在佛坛前听着大人谈话的长子庸一看着弟弟和妹妹,一脸无法谅解的样子。
“趁现在怎么样?趁现在把店收起来,搬到郊区去住,在那里开一家小杂货店或烟店,细水长流地过日子吗?这样怎么对得起完全不计较金钱,为爸的上诉官司四处奔波的关口律师?倒不如把店面租一半给别人,我们即使每天只吃稀饭,也要继续撑下这个店面,然后在上诉审中胜诉!这样,才对得起死得那么冤枉的爸爸!”
关口律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京都街头,回想起刚才拜访国立京都第一医院院长时受到的冷遇。
他拿着和院长同乡的议员写过介绍文字的名片,去造访身为呼吸外科权威的院长,虽然立刻进入了院长室,但对方一听是有关浪速大学财前教授的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审一事,而关口又是上诉人的律师时,翻脸却像翻书一样快,立刻冷冷地说:“真让人生气,我不想谈这件事,我的工作是诊治病人的疾病,不要为诊疗以外的事来找我。”然后冷言冷语地把他赶了出来。
不仅国立京都第一医院的院长,在许多地方,只要关口一提到自己是控告财前教授的医疗纠纷官司的上诉人律师,对方就拒绝面谈;有一家医院的学务主任甚至出面表明:“上面吩咐过了,有任何人来问关于这件事的任何问题,都不予回答。”
并且还用眼神制止女职员把泡好的红茶端出来。关口虽然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但并没有料到医学界内那道肉眼无法看到的厚墙是如此坚实,也不曾想到医界的同业意识有这么牢固。
去年十二月十七日,当第一审判决以原告败诉的惨不忍睹的结局收场时,他实在是没意料到,在法庭内呆立良久,不仅佐佐木庸平家属决定要上诉,关口本人也抱着赌上律师生涯的决心,向法院提出上诉。上诉状必须在大阪地方法院的判决书正本送达十四天以内提出,在和死者家属商量后,他立刻去大阪高等法院诉讼部办理上诉手续。当时,一家报纸还大幅报导了在第一审中败诉的病人家属不向医学界的压力屈服,提出上诉的内容。为了能够为接下来的上诉审做好万全的准备,关口不仅每天亲自为调查医学上的争议点四处奔走,还安排了一位专任助理搜集相关资料,信心十足地希望在第二审时胜诉。
在第一次的言词辩论后,经过了三、四次上诉人和被上诉人的书面审理,补充了法院认为存在不足的书面资料,争议点也逐渐明朗化。但在必须提出足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医学数据证据上,关口越发感受到来自被上诉人律师河野的压力。关口代表了上诉人一方,形式上可以提出任何主张,但如果法院一旦要求上诉人提出可以客观证明这些主张的医学根据时,就让关口慌了手脚,每次都只能申请延长调查期限,到处托朋友介绍熟识的大学和医院,努力搜集对上诉人一方有利的资料。
关口瘦削的脸颊淌着汗珠,正举步迈向国立洛北大学医学部。东都大学法学院的滝野教授是一位热心的民法学者,十分关心这件医疗纠纷官司,他为关口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洛北大学的肺癌专家村山教授。
一踏进大学校园内,立刻可以看到身穿白袍的年轻医局员和学生熙来攘往。关口直接前往学务处,申请拜见第二外科村山教授。
“请问有没有事先联络或是带介绍信来?”办事员死气沉沉地询问道。
“有,我有东都大学法学院滝野教授的介绍信。”
“好,请稍等一下。”
事务员用电话联络后,请关口到二楼的教授室。一推开门,有一个小型的休息室,女秘书出来迎接,隔壁那间七、八坪大、古色古香的挑高房间就是教授室。沿着墙壁是一整排书架,放满了医学书籍和学会的杂志,大型书桌和主管椅也已经有了相当的历史,充分凸显出以传统著称的国立大学沉稳的气氛,村山教授穿着衬衫迎接关口的到来。
“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我叫关口,是滝野教授介绍我来的。”
关口打着招呼,并递上滝野教授写着介绍字句的名片。
“滝野教授是我高中时代的学长,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常在法学杂志上发表前卫的言论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请关口坐在客用椅子上。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是为了国立浪速大学财前教授作为被告的医疗纠纷官司,想要请教您在专业领域上的意见,我是上诉人的律师。”
村山教授看了看那张滝野教授写上介绍字句的名片,上面写着——“希望你能接见这位朋友,拜托了”。
“你想要问我什么问题?”
关口至今为止,拜访过的所有人,只要一听到官司的事,立刻像翻书一样变了脸,但村山教授却用平静的口吻询问关口,令关口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您是肺癌问题的专家,尤其是肺部X光片诊断的权威,所以,务必请您指点一下。”
“原来是指我的研究,不好意思,你听到我在研究X光片诊断,然后想要我做什么呢?”
“在第一审中,原告主张:如果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知道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因为没有做,所以才会在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灶的情况下,切除了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导致病人死亡;但被告认为即使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也很难鉴别只有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否为癌症,所以否定了原告的主张,这一点对第一审的判决产生关键性的影响。所以,如果能够在第二审时找到医学上的根据,证明当初如果做了断层摄影,其实是能够鉴别出癌症的转移灶的话,就可以推翻第一审的判决。所以,希望教授可以提供这方面的资料。”
“很多人都在研究肺癌,你为什么偏偏来找我?”
“我去请教滝野教授时,滝野教授向我推荐您,说您不仅是肺癌的权威,也是一位开明的学者,不会有医学界那种奇怪的同业意识和封闭意识,应该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而且,最近您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了有关末梢性肺癌的X光图像的报告,如果您愿意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将会对上诉人提供很大的帮助。”关口像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似的拜托着。
村山教授沉默了片刻:“我是为了学问作研究,不希望将研究成果用在学问以外的地方。”
“但是,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协助,或许可以厘清一位病人死亡的真相,拯救死者家属,而且,如果发现是误诊的话,不也是对医学的一种贡献吗?”关口不轻言放弃。
“但如果过度追究误诊,也可能使医生因为担心误诊,产生应为而不为的消极性心理,这也会阻碍医学的进步。总之,请你不要破坏我研究学问的平静。”
关口凝视着断然拒绝的村山教授,尝试作最后的努力:“我听说您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难道这是一位开明的医学家说的话吗?”
“我是国立洛北大学的教授,本校的名誉教授唐木教授在第一审已经发表了意见,我不可能再说什么。”
从他身上,可以看到成为教授的人自然会有的自我防卫本能,虽然他被誉为开明的学者,但他的开明只局限于医学界,无法适用在社会上。
“是吗?没想到像您这样的教授也是持这样的态度,真是让我深刻领教了。”说完,关口起身走出教授室,夕阳透过走廊的窗户照了进来,他已经汗流浃背了。上诉到底有没有胜诉的机会?在这一年间,为了推翻在第一审中左右胜败的关键争议点,自己完全不计较律师的个人利益,废寝忘食地四处奔走,妻子和其他同行的律师都提醒他,小心成为生意一落千丈的佐佐木庸平家属的牺牲品。而且,正如周围的朋友所担心的,佐佐木家人在支付上诉审必需的资料调查费用方面也愈拖愈久了。
关口停下脚步,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抬眼看着钟楼,钟楼旁古色古香的巨大建筑物在夕阳余晖中绽放出庄严的光芒。整个医界被又高又厚的巨塔围了起来,自己真的能够与整个医界为敌,打赢这场上诉官司吗?在饱尝挫折的同时,关口不禁想起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佐佐木良江和她的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