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列车渐渐驶进金泽,积雪越来越深,窗外的群峰在一片白雪的覆盖下,层峦迭嶂地耸立着,展现出美丽的威严。
佃和安西擦拭着因蒸气而模糊的窗玻璃,将身体贴近窗边,欣赏着冬天山峦清冽的景象。北国的冬日白昼极短,虽然还不到四点,山中已经阴沉起来,夕阳为山峰抹上一道晚霞,将山顶上的白雪映照出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真不愧是雪国,洁白的雪好刺眼……”
佃叹息地说道,安西接口道:“以前,我曾经在初夏时期来参加过学术讨论会,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冬天造访北陆,真美!如果不是身负着医局代表的重大责任,就更加完美了。”
安西说罢和佃四目相接。
昨晚,和财前一起在阿拉丁酒吧的包厢内决定了这趟金泽之行以后,佃和安西连夜联络了作为医局主要成员的五位资深助理。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巧妙地溜出医院,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店举行了医局秘密会议。五位医局员中有三位面露难色地认为佃和安西前往金泽太冒进,但佃和安西竭力说服他们,在现阶段只有采取这种突袭策略才能让财前副教授升上教授一职,终于在正午左右征得全体成员的同意,于是,两人立即跳上了十二点三十五分由大阪出发的特急列车。从大阪出发后的四小时里,佃和安西周密地商量着和菊川候选人交涉的顺序。虽然交涉的流程已经大致定调,但到了离金泽只剩二、三十分钟车程的咫尺之遥的地方时,迎面而来的忐忑不安仍然充塞着两人的心。
过了犀河的铁桥,列车一驶进金泽车站的月台,两人立刻快步下车,穿越地下通道,走出了检票口。迎面而来的冷风拂在脸上,剎那间带走了被车内蒸气保存了许久的体温,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搭上了停在车站前的出租车。
“请到上百百女木町。”
向司机说出在学会名册上查到的菊川家住址后,轮胎上绕着防滑链的出租车慢吞吞地沿着市区电车的轨道出发了。屋顶上堆满积雪的房子鳞次栉比,行人们头上包着头巾,披着斗篷,穿着橡胶长靴艰难地踩下每一步,还有人用铲子铲下屋顶上的雪……眼前呈现出一派雪国的独特风景,但佃和安西笼罩在即将造访菊川家的紧张感中,根本无心欣赏这片雪国美景。
“不知道菊川在不在家,如果他刚好去出差就惨了。”安西担心地说。
“没问题,今天早上我已经打电话到金泽大学的学务处确认过了。所以,我们现在去他家,如果他不在,我们就一直等到他回来。据说,菊川除了大学的研究室和医院以外,不会去其他的地方。”
佃说罢,表现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出租车开上宽敞的坡道,穿过兼六园旁,来到一片有许多古色古香的围墙和庄严的武士府第门楼的住宅区,在地势稍高的小立野高地上,金泽大学医学部和附属医院笼罩在一片白雪中。
“上百百女木町应该在这附近吧?”
佃看着金泽市区地图问司机。
“对,在几丁目?”
“我们要去三丁目的菊川升家,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们找一下?”
出租车立刻从电车大道左转,在迷宫般的蜿蜒小路上穿梭。一路透过车窗看着屋顶上积满白雪的房子门口的门牌,走了大约两个街区,司机停下车,手指着门牌。
“到了,就是这家。”
已经到了巷子的尽头,只有一幢用土墙围起来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彷佛已然被世间遗忘。土墙和院子里的树上都顶着一层厚雪,只有通往玄关的铺石上的雪已经清扫干净了。
佃和安西用力搓掉鞋底的雪以防滑倒,刚走到门前并不算很大的正门,里面便走出来一个年近五十包着头巾的女人。
“请问是哪一位?”
她亲切地看着两人。佃说自己和安西是从大阪的大学来的,她立刻用金泽话大惊小怪地说:“是吗?原来是从大阪大老远赶来的客人。但教授还没回来,请进来坐着等他吧。我是帮佣,请别客气。”
她带他们走进六迭大、放着桌炉的房间,壁龛内挂着一幅画轴条已经磨损的廉价字画,屋内连一枝花都没插,丧偶鳏夫居家特有的单调无趣在这里表露无遗。
“请把脚伸进桌炉吧,我马上点火。”
帮佣往桌炉里加炭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啊,好像回来了。”
她立刻起身迎接,似乎准备向主人通报佃等人的造访。菊川以低沉的声音小声地嘀咕了两、三句,便一身黑色西装、手提公文包,一脸纳闷地走了进来。佃和安西慌忙坐直。
“请问是菊川教授吗?我们是在浪速大学第一外科从事助理工作的佃和安西。趁您不在府上的时候登门打扰,万分抱歉!”
菊川看了一眼两人的名片,简单地答了一句:“我是菊川。”
菊川隔着桌炉,在佃和安西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的脸消瘦而阴郁,一双锐眼显得格外清澈。他稳重地紧闭着双唇,看起来应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佃和安西感受到空气中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闷。
“我们代表第一外科的全体同仁,诚恳地前来拜托菊川教授。因为事态紧急,才会如此冒昧无礼地登门造访。”
“拜托我?是怎样的拜托?”
佃在桌炉前端正地跪坐着。
“就是为了这次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的事,相信菊川教授您已经接到通知了,在前天的教授会投票中,无法决定下一任的教授人选。目前决定,将在二月五目的临时教授会上举行决选投票,决定到底由菊川教授还是本校的财前副教授出任。在得知将要举行决选投票的那一剎那,长期接受财前副教授指导的全体医局员顿时茫然若失,医局内部陷入了出人意料的混乱。有些人准备向不支持财前副教授、反而支持菊川教授的东教授递交抗议书;也有人准备和校友会串联,要大规模地发动支持财前副教授的运动,各个情绪激动,令人担心会对日常的诊疗工作带来负面的影响。身为医局长的我和同行的安西虽然极力安抚医局的工作人员,却力不从心。为了平息目前的混乱状态,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我们两个人代表医局全体同仁直接拜访菊川教授。所以,今天才会如此冒昧地突然登门拜访。”
佃紧张地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菊川将双脚伸进桌炉内,双手互抱地端坐着,面无表情地听着。佃又继续说道:“我们完全没有试图挑剔菊川教授的失礼念头,相反,在心脏外科方面成绩斐然的菊川教授是我们这些有志于外科医学的人的榜样,我们对您深表敬意。但与此同时,在我们的内心还有另一种矛盾的心情,我们迫切地希望直接指导我们的财前副教授可以升上教授。相信您也知道,东教授致力于学术研究,是一位地道的学者。因此,研究人员的指导工作、与就职单位斡旋以及筹措研究经费等所有的杂务都由财前副教授一手包办,他为此耗费了大量的心思和时间。但财前副教授除了本身的研究工作、门诊和医学部授课等本职工作以外,还十分尽责地处理研究室的所有杂务,连年轻助理前往地方医院赴任,他也会一一举办欢送会加以激励。这种温馨的关怀给了我们莫大的支持,医局员对财前医生的感情已经不是尊敬、信赖、景仰这些冠冕堂皇的字眼所能表达的。对我们医局员而言,第一外科的教授非财前副教授莫属,每一个人都坚信财前医生就是继任的教授,但菊川教授却突然出人意料地……”
佃慷慨激昂地说到一半,安西打断了他的话。
“菊川教授,您的确很有实力,您的实力使您的票数和坚决反对外来教授的财前派之间只有一票的差距,因而不得不采取决选投票的方式。这次教授选举中,由支持菊川教授的东派、支持财前副教授的鹈饲医学部长派,和支持浪速大学校系下的德岛大学葛西教授的革新派这三派人马混战厮杀,引发了各种激烈的选举运动,才会使大学出现目前这种最为人诟病的严重混乱状态。在我们第一外科医局内部,那些坚决反对外来教授的激进派已经决定针对菊川教授展开阻止运动。事实上,今天早晨,我们从大阪出发前,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这些激进派,我们保证会当面向菊川教授报告目前的情况,并一定会带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要求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样才得以动身前来拜访您。”
虽然他们自己才是最激进的成员,然而安西和佃却大言不惭,不时偷觑着菊川的神色。菊川仍然面不改色,请他们享用帮佣端来的茶,自己也拿起茶杯放在掌心,注视着茶杯上冒出的缕缕白汽,慢慢地一饮而尽。他的动作平静之至,看不出他的内心有丝毫的动摇,也似乎让人觉得方才两人所言之事于他无关痛痒。佃和安西看在眼里,更加焦急不安起来,根本无心品尝端来的茶。佃以跪坐的姿势向前挪了一步。
“菊川教授,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您,虽然家丑不可外扬,但会演变成今天这种情况,全都是因为从很久之前开始,东教授和财前副教授之间就产生了嫌隙。东教授的专业是比较不起眼的肺外科,但财前副教授致力于消化道外科,尤其是癌症手术方面,不管他本人的意愿如何,目前他已经是受到极大关注的食道·胃吻合术的年轻权威,不仅在外科学界,在媒体上也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东教授对此感到很不舒服,虽然我不该这么说,但每次学会杂志和媒体报导财前副教授时,他就会对财前副教授冷嘲热讽,我们看在眼里,都觉得于心不忍。那种忍气吞声、唯唯诺诺的副教授或许可以讨东教授的欢心,但财前副教授是个铁骨硬汉,即使是东教授所言,一旦有不合情理的地方,他也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这种情况日积月累所导致的恶果便充分体现在这次教授选举中。东教授像丢破鞋一样抛弃了长期以来一直像贤内助般含辛茹苦的财前副教授,反而支持菊川教授。而且,我们刚才也向您提到过,目前本校内产生了异常激烈的派系斗争,东教授或多或少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才会因顾及个人私利而改推荐菊川医生。因此,菊川教授,您只是被当做一个充场面的棋子——不,我说话太无礼了,东教授支持菊川教授,只是他实现个人野心的手段。您就是基于如此复杂的原因才获得推举,而且,即使有朝一日您在强烈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医生的声浪中前来本校就任教授一职,恐怕只是空有虚名,很难持续您目前进行的、足以做出伟大学术成就的研究工作。像菊川医生您这么优秀的人材,何必来蹚这种浑水?相信有更适合您前往的地方,这样也不至于辜负您长久以来热爱的伟大的学术研究。”
佃敬畏地低下了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菊川终于开了口:“所以,你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他的话丝毫不拖泥带水,虽然很简短,却有种震慑人心的严厉。佃和安西的视线不敢正对他。
“教授,我们十分清楚,这种要求很失礼,也很没有道理,我们也为此深感痛苦……”
佃吞吞吐吐地看了菊川一眼。
“教授,可不可以请您退出?”
“退出?”
“对,请您退出决选投票。”
菊川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儿变化。
“在启程来此向您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之前,我们不知道犹豫、烦恼了多久。但教授选举的战况已经如此惨烈,在前途叵测之际,除了向教授您求救之外,别无他法了!恳求您!”
佃和安西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做出恳求的姿势。
菊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保持端坐的姿势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结成一片的积雪闪着雪光,充斥了渐渐在黑夜中沉落的宁静。
菊川将视线移到两人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地问道:“你们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是,希望您可以接受我们的劝退。”佃再度重申自己的请求。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们吧。如果你们说完了,就请回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在我们向您如此开诚布公、衷心恳求后,您仍然无法接受我们的劝退吗?我们是抱着如果您无法接受劝退就要引咎辞职的决心前来拜访您的。菊川教授,请您务必体会我们全体医局员的恳切真情,答应退选!我们是赌上了自己的前途来此拜托您的!”
佃嘶叫着,却突然喉咙哽咽,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菊川目不转睛地看着佃,等佃的哭泣稍稍平息后,开口说道:“我并不是主动争取浪速大学的教授一职的,至于要不要辞退,都必须等决选投票结束后再谈。如果你们刚才的话属实,财前副教授一定会在决选投票中获选为教授——即使万一我当选了,也还是可以辞退。总之,距离决选投票只剩四天,我怎么可能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就宣布退出?我已经充分了解了你们的想法,请回吧。”
“您的意思是,虽然不会在决选投票前退选,但如果投票结果决定由您担任东医生的继任教授,您就会宣布辞退吗?”
安西试图让他做出口头承诺,但菊川的脸立刻严肃起来。
“难道你们不知道刚才我已经怒不可遏了吗?你们就这么闯进我家里,现在还赖着不走,还想让我说什么?不懂得节制的话,反而会把事情搞砸……”
菊川激动的口气彷佛打了他们一记耳光,佃和安西恍然大悟般地慌忙说道:“教授,我们太失礼了。我们会对您充满期待地打道回府,万一您就任本校的教授,我们全体医局员将完全不予协助……因此,这将与您往后的学者生涯密切相关,请您务必慎重考虑。”
撂下这句狠话后,佃和安西用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态度行了个礼后,转身告辞了。
菊川走进书房,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似乎努力想要使自己的心情恢复平静。
和室的灯光照亮了院子,南天树的树枝被沉重的积雪压弯了腰。菊川注视着弯弯的树梢,思考着浪速大学第一外科继任教授候选人一事。去年六月,通过母校船尾教授的引荐,第一次谈到这件事,他一开始就没有太大的意愿,但在恩师船尾教授极力说服下终于答应了。十月,去京都召开癌症学术研讨会时,在船尾教授的引见下和东教授见了面,隔了一天,又受邀去东教授府上做客,和他们全家共进了晚餐。可以说,全是因为船尾教授和东教授强硬地赶鸭子上架,事情才会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的。至今为止,他无数次为自己当初的允诺后悔不已。但或许是因为个性软弱,也可能是对任何事都缺乏积极的态度,才会一直拖到现在,才会造成今天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
即使没有那两个擅自闯入家门的浪速大学的助理来告诉他,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根本不适合浪速大学这种大家庭式的研究室。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七年前离开东都大学,主动要求来到这个不需要受到杂务干扰、可以专心投入研究的金泽大学。无论船尾教授再怎么说服,自己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明确表达辞意?事到如今,菊川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懊恼不已。
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书架上妻子的照片正朝着自己微笑,就好像她生前一样,她似乎正侧着那张略带忧伤的瓜子脸对他说话:你的缺点,就是在学术以外的世界,很容易随波逐流、优柔寡断,你要坚强些……学术以外的世界,很容易优柔寡断——现在回想起来,正是这个缺点使自己身处不利,不仅对自己,也使身体孱弱的妻子承受了极大的负担。或许正是这些日积月累的沉重负担,才会使妻子在经历了多年的肺结核折磨后撒手人寰。想到这里,菊川的脸上露出了沉痛而又苦涩的表情,终于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拨通了东京船尾教授家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菊川用一如往常般低沉而没有起伏的声音,表示要找船尾教授。
听到一阵熟悉的干咳声,他立刻战战兢兢地说:“喂,是船尾教授吗?我是金泽的菊川,万分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您。但有一件紧急的事想和您商量……”
“什么事?你很难得会打电话给我。”
对方似乎在休息,听起来心情很不错。
“是。刚才,自称是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医局全体同仁代表的佃和安西两位助理来我家,劝说我辞选教授候选人。”
“什么?劝说你辞选……”
“是。他们说,全体医局员都一致团结地支持财前副教授,无论决选投票的结果如何,都将阻止我的就任……”他一五一十地向船尾教授报告了来龙去脉。
“那,你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没有给他们任何明确的答复。”
“没有明确答复?难道你会接受这种无礼的要求,萌生辞意吗?”
“不,我并不是受他们的影响,但我想,即使去这种人事关系复杂的环境,恐怕也无法静下心来从事研究工作,所以,我……”
菊川的话才说到一半——
“住口!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假设你因为这些无礼的家伙而屈服,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这与我的面子关系紧要,所以,请你不要随便发出这种未经大脑思考的草率言论!有关这个问题,一切都交给我来办!”
“咔”的一声,对方粗暴地挂上了电话。
东家的饭厅内,全家正享用着晚餐——虽然时间比平时稍晚了点。东坐在背对装饰柜的椅子上,妻子政子和女儿佐枝子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通红的电暖炉把政子烤得满脸绯红,她以优雅的动作拿起汤匙,悄然无声地喝完了汤。
“老公,菊川先生真的没有问题吗?只要一想到这事,我就坐立难安。”
“没问题,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不用担心。”
东披着针织羊毛衫,撕开面包,露出从容的笑容。
“你的‘没关系’根本靠不住,决定要进行决选投票的那次投票,你还不是说没关系!佐枝子,你说对不对?”
她似乎在征求正在低头用餐的女儿佐枝子的同意。佐枝子用洁白的餐巾擦拭着嘴角。
“这是教授会决定的,怎么能责怪父亲?”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不是小事,而是有关你父亲继任人选的问题,而且,菊川先生去年秋天还来家里,和我们一起用餐了呢。这关系到菊川先生到底能不能成为你父亲的继任教授,怎么可以这么事不关己?”
她刻意把“事不关己”这几个字说得带有某种特别的意思。
“老公,你估计在这次决选投票中,菊川先生可以拿到几票?”
“我要和今津教授做最后的讨论,才能计算出正确的票数,但在葛西君失去候选资格的状态下,事情应该正朝着对菊川君比较有利的方向发展。”
东说完,端起了装着波尔多酒的杯子。
电话铃响了,佣人接了电话。
“喂?是。什么?东京的船……请问您贵姓是船什么?”
东闻言急忙放下酒杯,走到走廊,抢过电话。
“喂,我是东。上次令您操心了,但在这次决选投票之前,我们将做好万全的准备,请您放心。”三天前,在向船尾报告教授选举结果后,情势似乎逐渐看好,所以,东也得以以爽朗的声音报告着。
“放心?开什么玩笑,怎么放得下心?”突然,电话彼端传来船尾毫不客气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今天,代表你们医局的佃和安西两位助理去金泽的菊川君家里,威胁他要辞选教授候选人!”
“什么?我们的医局员吗?怎么可能这么荒唐……”
“但事实上,这种荒唐的事竟然发生了!刚才,菊川君打电话到我家,说他们好像街头混混一样闯进菊川君的家里,说什么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副教授等等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话!临走之前,还撂下狠话,说万一菊川君走马上任,医局全体员工将团结一致,绝不提供任何协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恕我失礼,浪速大学难道已经丧失了学校的秩序,连助理这种小毛头也敢这样到处撒野,胆大妄为地擅自干预教授选举了吗?”
船尾震怒的声音刺进了东的耳朵。东握紧电话,却无言以对。
“喂,你总该给我个交代!你身为主任教授,难道要告诉我,你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研究室内这些不平静的动向吗?你也知道,菊川君本来就是那种个性,他觉得没有必要去面对全体医局员的敌意。但我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打退堂鼓,当初并不是我要把菊川君推销给你的,而是在你再三恳托下,我才向你推荐了优秀的菊川君。”
船尾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锐利的刺一样在指责东的不负责任。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赔不是,最近太专注于决选投票的固票活动,疏忽了医局内的动向。我会立刻责成肩负监督医局员之责的财前副教授,在严格调查的基础上,我将负起完全的责任,做最完善的处理。”
“你可不可以具体告诉我,最完善的处理是怎样的处理方式?如果处理不当,反而会刺激对方,把事情搞得一发不可收拾!你有什么令人刮目相看的锦囊妙计吗?”船尾略带挖苦地反问道。
“不,目前还无法具体回答您,无论如何,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当东再度重申立场时,船尾说:“不好意思,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无法放心地交给你处理了。恕我放肆,我明天会亲自去大阪一趟。”
“您要来这里……”
“对。事到如今,万一我推荐的菊川君败选,不仅会影响菊川君的前途,我的尊严也会被践踏得荡然无存。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亲自跑一趟,在我赶去处理之前,请暂时维持现状!”
船尾的语气充满不容动摇的坚定。
“那,我去伊丹机场接您……”虽然船尾是东同窗的门生,但为了表达歉意,他还是向船尾摆出了低姿态。
“不,你不用亲自来接我。你有时间来接我,还不如去为菊川做点有意义的事。我明天上午要动一个大手术,还不知道几点可以出发。总之,手术一结束,我就会立刻上路。那,就明天见!”说完,船尾立刻挂了电话。
东一脸茫然地站在走廊上好一阵子,对自己曾经信赖的医局员的愤慨和由船尾告知这件事时所承受的屈辱,令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就这么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东的计划原本一帆风顺地进行着,如今却将遭到一举摧毁!虽然他不会在妻子和女儿面前露出慌乱,但他仍然无法克制内心的激动,一脸苍白地回到饭厅。
“老公,船尾教授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东很不情愿地闭紧双唇,但还是开了口。
“自称代表医局的佃和安西去金泽的菊川君家,劝说他辞去教授候选人,不,按船尾教授的说法,是去威胁他。”
“怎么会有这种事!竟然去金泽恐吓菊川先生……”政子的脸色一沉。
“一定是财前副教授的杰作,一定是他煽动年轻的医局员做的!你竟然会毫无察觉,真的要被人笑死了。如果因为这种事影响菊川先生的选情、激怒船尾教授的话,好不容易谈好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恐怕也难保了。船尾教授不仅在厚生省很吃得开,在劳动省的人脉也很广,怎么可能坐视这种事的发生?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佐枝子,你也和我一样,对不对?”
政子高亢的话音一落,佐枝子立刻低下漂亮的额头。
“怎么尽是一些令人丢脸的事……”佐枝子说完便起身离席,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一切。
东的车子穿过御堂筋朝南前进着,他努力克制着不时涌上心头的不快。
船尾从伊丹机场打来电话,只是大略交代了两件事——要在避人耳目的料亭见面以及联络第二外科的今津,请他一起前往。他的态度完全不同于昨天慷慨激昂的口吻,但在船尾压抑了感情的声音中,更充满了令人生畏的愤怒。船尾负责大学医学部授课、附属医院的看诊以及担任多家文部省、厚生省相关顾问机构的要职,在百忙中特地拨冗赶来大阪,想必是要亲自策划一些对策。
在华灯初上的宗右卫门町左转,来到位于道顿堀河畔的料亭增田屋,今津已经比东早到了一步。今津一看到东,就立刻说:“真是吓了我一跳,再怎么样,也难以想象那些人竟然会冲到竞争对手的家里,当面威胁逼退,简直岂有此理!这也算是一种政变吧,这么一来,等于是把负责研究室的教授的面子踩在脚下了!”
他用一派激愤的言论表达了同情东的立场,东却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下腕表。现在的东并不在意今津的安慰,让他更担心的是船尾的造访。
船尾在侍者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东面色凝重地迎接着船尾,示意他坐在壁龛前的座位,船尾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坐在正面的主座。
今津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自我介绍说:“我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在外科学会里经常承蒙您的照顾,没想到如此突如其来的意外,还劳驾您千里迢迢赶来,实在令人汗颜之至。”
船尾也回了礼:“不,彼此彼此,菊川的事让你费了不少心。”
在尴尬的气氛中,料理和酒纷纷端了上来,在相互敬了第一杯酒后,东立刻放下酒杯:“昨天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致歉。昨天晚上,我已经郑重地向金泽的菊川君道歉。同时,我也准备严惩不请自去的佃、安西以及背后的策划者。”
船尾的外表比他的实际年龄五十二岁更显老态,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锐利。
“虽然你三番五次地说要严惩、严惩,但这并不是惩罚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相反,如果不谨慎地思考处罚的方法和程度,反而会刺激对方。更严重的是,在东医生声称决选投票没问题、一切包在你身上之后,为什么会立刻发生这么大的事?虽然我相信你们原本是不希望我操心这些事,但我更希望你们在事情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他的语气充满嘲讽。
“不,您这么说,真教我无地自容,全怪我对情势判断太天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东当着今津的面,在身为他同窗门生的船尾面前低下了头,今津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船尾教授,这都要怪身为参谋的我对情势判断失误,这并不是东教授的责任,全怪我……”
船尾打断了今津的话:“不,不,今津先生,你虽然是浪速大学的人,却能够对来自东都大学的菊川做出公平的评价,同时,还为了菊川不辞辛劳地鼎力相助,真是万分感谢。”
他又转身对东说:“如果全国的大学知道浪速大学的教授选举完全不遵守教授会的规则,任凭医局员擅自妄为,威胁逼退校外的竞争对手的话,以后,即使在全国公开招募,恐怕也没有任何一所大学会把这个当一回事了吧。”
他从烟盒中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今津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船尾轻轻地向今津点头道谢。
“对了,上次那位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听他这么一问,东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今津教授已经和他交涉过了,确定野坂所掌握的七票将如数转到我们这里。”
今津探出矮胖的身体:“对,没错!在葛西君落选后,野坂君扬言要弃权或投废票,但在我和他提到日本整形外科学会理事的事后,他的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今津用充满自信的语气详细说明了与野坂的交涉经过。
“是吗?那你们是以什么为基准来衡量其他六张选票的可靠性的?”
东和今津一时语塞。
“你们该不会以为一切交给野坂教授处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从刚才今津教授的话听起来,这个野坂应该是个挺狡猾的人吧?”
“当我和他提到整形外科学会理事的事后,他明确表示,比起眼前的蝇头小利,他更重视身为医者的将来,我觉得应该可以信任他。”今津说得十分直白。
“包括野坂在内的两、三票或许没有问题,但对他是否能够尽责地搞定葛西派所有选票,我倒是持保留的态度。既然他是个手段狡猾的人,很可能暗地里又把票分给财前派,占尽渔翁之利。这样的话,在包括临床和基础组两方总计三十一位教授中,东教授已经弃权了,总投票数就是三十票,只要能够拿到过半数的十六票,就可以当选,缺一票就会落选。所以,对野坂掌握的那七票的动向,绝对不能大意。”
船尾完全没有举筷品尝接二连三端上来的料理,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今津教授,请你说明一下这七个人的情况。”
“七票中,有三票是临床组的,除了野坂君以外,还有皮肤科的干和小儿科的河合两位教授。剩下的四票是基础组的,分别是药理学、生物化学、血清学和法医学四位教授。”
“在这七票中,有把握的是哪几个人?”
“临床的野坂、干、河合三位教授,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是浪速大学毕业的,但对财前厌恶之至,所以,他们的票是铁票。基础组的四个人原本是游离票,但在野坂君极力提倡要组成革新派,经过他的强力说服后才拉拢到他们的票。”
听了今津的说明,船尾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对票的流向了然于心。
“在上次的投票中,我们已经拿到了十一票,为了在决选投票中获胜,还要争取五票,也就是说,绝对要保证能够拿到十六票。野坂、干、河合这三位临床教授的票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所以,还要再拉拢两票。如果要从基础组的四个人中找两个人下手,谁最有可能?”
今津侧着头思考着,东提出了意见。
“应该是血清学的冈教授和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他们两个人都是从其他学校‘空降’来的教授,平时都是独来独往的,想要各个击破的话,非这两个人莫属。”
“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神谷教授……”船尾立刻拿过一旁的公文包,翻阅着笔记本。
“果然是他!生物化学的神谷教授向文部省科学研究费审议会提出了项目研究费用的申请,但他的申请超过了规定额度,在审议时卡住了。幸好,项目研究的审议和机关研究不同,比较可以通融。只要他能够支持菊川,我就会设法搞定这件事。”
说完,船尾立刻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
“还有一位是血清学的冈教授吗?他专攻哪一方面?”
“是血清癌症反应的研究。”
“那,这个人就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厚生省每年都会拨出巨额的补助金作为癌症研究的经费,分发这些补助金的实权都掌握在由国立癌症中心的校长担任主席的审议会手上。幸好,我曾经担任过癌症中心的筹备委员,和校长也很熟识,在厚生省也有许多知交,只要冈教授提出补助金的申请书,我就会设法核准,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这样一来,就可以掌握过半数的十六票,为了以防万一,还要再拉拢一票——只要药理学教授的一票能够支持菊川,在新药审核的药事审议会上,我会投他一票作为回报……”
船尾好像在下象棋一样,用流利操控的漂亮手法完成了同票计划。更重要的是,每一张票背后都有具体的根据。
“真不愧是船尾教授,之前就曾经听闻过您的实力无可比拟,没有您办不到的事,这次有幸让我亲眼见识,真是大开眼界!等这里结束后,今天晚上,我立刻开始为这些工作奔走。”
今津表现出发自肺腑的钦佩。船尾虽然除了在学会以外,在文部省、厚生省也有广泛实力,但东从他如此露骨地表现出“自己就是权力化身”的态度,感受到一种学者不应该有的、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东西。船尾似乎看穿了东的心思。
“我也不想做得如此露骨,但万一菊川在这一战中挫败,不仅会伤害优秀的菊川,也与我至今为止在学界所做出的成就和树立的威信密切相关。恕我放肆,我从业至今从来没有栽过觔斗,事到如今,我也是为了自己而战。所以,既然对方露骨地撒银子,我们也只能用权力和他们抗衡,如果什么筹码都没有,就没戏可唱了。”
船尾向东露出一个像冷笑般的笑容。
在中央手术室的三号室内,由东教授执刀、财前副教授担任第一助手的肺癌手术已经超过了四小时。
躺在手术台上的病患因为大量出血和重度全身麻醉而显得脸色苍白,陷入沉睡中。东握着手术刀,脸上泛着潮红,额头上沁出大颗汗珠。手术中,东已经割除了位于右肺上叶像鸡蛋般大小的肺部恶性肿瘤,手术已经越过了重要关卡,目前正在进行周围淋巴腺的廓清。
“血管夹……止血钳……手术刀……”
每当东洪亮的声音响起,跟在东一旁的护士就依次递上血管夹、止血钳和手术刀,以清除已经转移到淋巴腺的癌细胞。现在,只剩下将胸腔内的内脏放回原来的位置、将剖开的胸部进行缝合的作业而已,东在第一助手财前的协助下,谨慎地进行着每一项作业。
完成了胸腔皮肤的缝合作业,东将针线向上挑起打结后,财前立刻递上剪刀,剪断了缝线。
“手术结束!”
东以威严的声音宣布结束这场为时四个半小时的大手术。第二、第三助手取下了盖在病患身上的白布,测量他的脉搏和呼吸。
“先送进恢复室,充分观察术后全身的状态后,再送回病房。”
东一说完,病患立刻被推出手术室,护士长走到东的身后,帮他脱下手术衣。
财前一边脱下手术衣,一边向东鞠躬道:“教授,今天这台手术中,您的淋巴腺廓清技术让我大开眼界!”
“谢谢你担任我的第一助手,辛苦了。”
六十三岁的东脸上露出极度的疲态,但也流露出成功完成长达四个半小时的困难手术后产生的满足感。
“我去冲个澡。”
东在脱下手术衣后,半裸地走进浴室。财前也走进隔壁的浴室,用肥皂洗去手腕和脖子上的血迹,脑袋里却不停思索着——从东的好心情中,很难判断他究竟是否发现佃他们去过金泽的事,或是虽然已经发现,却故意不动声色。
走出浴室,东一脸神清气爽地穿上新浆洗的白袍。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休息一下?”他看着更衣室隔壁的休息室问道。
“是,遵命。”
这是自五天前的教授选举以来,财前第一次和东交谈,彼此的神态都有点儿不太自然。
“肺外科手术在血管的处理上,需要不同于消化道外科的精密技巧,教授漂亮的操刀技术令我感佩之至。”
“有值得你参考的地方当然好,今天这种由你担任我的第一助手的大手术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东喝了一口护士端来的咖啡,润了润喉:“财前,最近医局有没有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您有什么指教吗?”财前端着喝了一半的咖啡,手悬在空中。
“是吗?没什么事吗?”东上下打量了一下财前的脸,“最近没有看到佃和安西,他们去了哪里?”
“佃君和安西君请病假了。”
“病人竟然会去金泽,闯进菊川家,劝说他辞退教授候选人吗?”
东出其不意地击中了财前的要害。财前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的事?会不会搞错了?”
“你也觉得不可能吗?一开始,当有人告诉我时,我也以为搞错了,但我在打电话问了菊川先生后,才知道确有其事!而且,他们是去他家表明反对外来教授、支持财前副教授的态度的!当然,我跟你提这件事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和这件事有关。”
他不经意的一番话,似乎暗示财前和此事有牵连。
“会让人产生这样的误解,我是最大的受害者。首先,我身处监督医局的责任,又处于和菊川先生竞争的立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是当事人,再加上你身负监督医局的责任,我相信你不可能允许他们做出这种卑劣的事。但唯一让我无法谅解的是,你受到医局员如此敬爱和全面支持,竟然完全没有发现这种不平静的气氛,实在让我无法接受……”
东端详着财前,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来。
“您这么说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从教授选举的第二天开始,医局内就杀气腾腾,虽然这些话我不太愿意自己来说,但教授您不推荐本校的副教授,反而推举其他学校的候选人,致使医局全体同仁团结一致地对我表示同情。大家都很意气用事,有些人义愤填膺地准备直接向教授会抗议,也有人和校友会联系,说要向医学部长递交抗议书,您不知道我费了多少苦心,才好不容易平息这些骚动。我一直告诉他们,在这个紧要关头,无论发生任何事,不仅对我,也会对菊川先生造成很大的困扰。我根本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跑到金泽去……”
“看来,医局员把我的弃权解读成对你的否定了。但他们想错了,我并没有全面否定你,只是因为不忍目睹你和葛西君自相残杀而弃权的。对于菊川候选人,我只是以公平的态度肯定他在学术方面已经受到公认的成就。所以,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医局员都应该以公平的态度接受我的弃权。”
财前沉默了片刻,随即闪烁出精悍的眼神:“即使我能够照单全收,医局员也未必会轻易相信。虽然我已经尽力安抚,但正如您所说的,医局员佃和安西还是做出这种冲到金泽的举动,想必他们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佃他们的心情正是目前全体医局员的心情写照,所以,即使我将您的意见转达给他们,我也不认为他们会相信。”
财前的话中,隐约透露出无视东存在的不敬之意。东立刻变了脸。
“你说话小心点儿!我还是第一外科的现任教授,第一外科的医局员怎么可能不乖乖听主任教授的话?难道他们已经不把即将卸任的教授的命令放在眼里,反而开始贯彻身为副教授的你的命令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财前的态度中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镇定。
“算了,我就是看不惯你的这种个性。我之前也告诉过你,教授的医术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具备足以胜任研究室负责人的人品,并不是只要当上教授就万事大吉了!身为浪速大学的教授,必须同时成为日本外科医学界的表率。所以,你最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如果你在这件事上问心有愧,即使靠这种卑劣的手段当上了教授,纵然本校可以容忍,但外科学界是无法容忍的!我只想借此机会特别提醒你。”
东是外科学会的理事之一,此话似乎在暗示,不排除阻挠财前进入外科学界的可能性。
“谢谢您的忠告。我做事坦荡荡,况且,我希望能够凭自己的实力在教授选举中获胜。”虽然语气十分恭敬,却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是吗?希望你打一场漂亮的仗,距离决选投票只剩两天了,我和你的师生情谊应该也到此为止了。”说完,东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哈迪盖酒吧的包厢内,皮肤科的干、小儿科的河合分坐在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的两侧,三位教授正窃窃私语着,似乎怕隔墙有耳。
皮肤科干教授坚定地主张在财前和菊川的决选投票中,必须投菊川一票,小儿科河合教授却有支持财前的迹象,但野坂刻意隐瞒了自己的意见。在那场最后决定由财前、菊川决一胜负的教授选举会的当天晚上,第二外科的今津曾拜托他支持菊川。翌日,他又接受了妇产科叶山教授希望他支持财前的请托,并收下了医师协会岩田硬塞给他的钱。昨天,今津又转达了东都大学船尾教授的口信。当然,在他们面前,野坂绝口不提这些事。
皮肤科的干打着领结,一身潇洒的装扮,他拿起装着威士忌的酒杯。
“我们医局的人听到第一外科的佃等人去金泽的事时,还以为是教授选举中常见的恶意抹黑,没想到真有其事!刚才我离开医院时,今津教授告诉我,金泽大学医学部的人听到菊川教授的报告后,群情激愤,金泽大学的医学部长准备向浪速大学递交抗议书,事态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干对财前没有好感,添油加醋地转述了今津夸张的说辞。
“喔,如果这件事属实,可见他们也豁出去了。”
野坂听他们提到佃等人去金泽的事时,故意面带错愕地搭腔。
干立刻说道:“一定是财前在背后操控的,他肯定以‘一旦我当上了教授,保证你们前途无量’之类的话作为诱饵了,财前这种人,最会来这一套了。”
“但做这种卑劣的行为不是在自掘坟墓吗?而且,今天我还看到他人高马大的身躯像平时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在走廊正中央呢。”小儿科的河合似乎并不相信是财前的煽动。
干松了松领结。“那当然,又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是他指使的,他当然可以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即使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他煽动的,教授选举不同于一般的选举,不适用普通选举法的罚则,寡廉鲜耻的家伙还可以为所欲为。刚才,听今津教授说,佃和安西刚好请病假休息,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也难怪东教授对财前一筹莫展,只好积极地支持外校的菊川候选人,我真的很同情东教授。”干继续夸大其词地数落着财前。
“我们在决选投票时,到底该怎么表态?”野坂问道。
干立刻以责问的口气问道:“野坂,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说这种话?我们之所以会支持葛西,不仅是想为校内革新派打好基础,更因为我们彻底否定财前这个人,不是吗?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出尔反尔,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野坂抬起已经被酒气醺得通红的黝黑四方脸。
“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我们当初可以以推举本校的葛西君作为借口,但在葛西君落败后,要从财前和菊川中二选一的话,不知道基础组的四位教授打算怎么做?”
野坂以基础组的教授作为挡箭牌含糊其辞。
“他们已经没问题了,今天早晨,血清学的冈教授很难得地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详细询问了菊川候选人在学术上的成就后,还问我反对财前的基本方针应该不会改变吧……况且,冈教授可以整合基础组的四张选票。”
干的话让野坂提高了警觉。
“喔,冈教授曾经向你打听这些,那就是说,基础组的四位教授都会支持学者型的菊川。”
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小儿科的河合插了嘴。
“即使血清学的冈教授支持菊川,也不知道基础组的四张选票是否都支持菊川。更重要的是,我们革新派的七票是决定这次决选投票胜负的关键,所以受到校内很大的关注,无论支持哪一方,都需要慎重地判断情势。不仅要考虑财前、菊川哪一方会当选,更要充分考虑到教授选举结束后的校内情况,并在此基础上决定支持哪一方。”
河合提出了慎重而稳妥的意见,野坂接着说:“那当然。从我们革新派原本的立场来说,必须击败和鹈饲医学部长连手的财前,全力支持菊川。但我们无法预料,即使我们支持菊川,菊川支持派是不是就会加入我们这一派?这么一来,我们支持菊川的动机就变成只是为了反对财前,不仅如此,到时候我们还可能因为身为本校的教授,却帮外来教授抬轿而遭到冷落。所以,我们必须充分考虑是否有必要为了支持菊川而动摇我们自己在校内的地位。”
野坂说得冠冕堂皇。小儿科的河合说:“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我觉得最可靠的方法就是和鹈饲医学部长谈好条件,改为支持财前。”
正当河合附和着野坂,干却摇了摇手,反对河合的意见:“你们错了。如果我们支持财前派,永远都会被鹈饲派踩在脚下,沦为无足轻重的角色。那还不如支持菊川,靠我们的选票,让菊川当选教授,这样的做法更有甜头。虽然在临床组只有今津教授和第三内科的筑冈教授支持菊川,但甜头就在于基础组的大部分教授都支持他。反正临床组已经被鹈饲掌握了,如果我们和基础组联合,把基础组拉入我们的阵营,就可以以此为据点扩大我们的势力,你们不认为这种战术更有前瞻性吗?”
“对,这也是一种方法。”野坂赞同地点了点头。
“野坂!你刚才就点头说河合的意见有道理,又说我的意见也很好,一直犹豫不决的,重要的是你自己认为到底该怎么办?”干一副诘问的口气。
“你问我的意思吗?”野坂的语气慢吞吞的,“你们双方的意见我都不同意。”
“难道你想投废票吗?”
野坂摇了摇头。
“我怎么可能浪费这么宝贵的一票?我认为应该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情势到底对哪一方有利,在决选投票的前一天再来决定该投哪一方。连劝退外校候选人的事件都发生了,可见很难预测这次教授选举的胜负。而且,这次选举胜败将重新划分医学部的势力版图。如果财前胜出,鹈饲派在医学部的地位将更加牢不可破;如果是菊川胜出,就会对鹈饲派产生极大的震撼。大河内、今津将会连手形成一股新势力。目前的形势还很不明朗,何必现在急着决定要支持哪一方?我认为,无论财前或菊川两派的任何一方来向我们拜托,目前都先答应下来,在重要关头再做出当机立断的决定,这才是最安全、最聪明的方法。我相信,当我们采取这种对策时,基础组的四位教授也会向我们靠拢。”
“但是,同时答应双方,并且在看到情势对某一方不利时,立刻投向另一方,这样的做法在信用和道义上会不会……”河合显得犹豫不决了。
“在教授选举中,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许多人在答应投对方一票后,却改投另一方,在对方落选时,还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参加安抚会,拚命对落选的当事人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野坂说得理所当然,其实,他在心里另有盘算:如果财前获胜,就可以把财前派交付的七十万拿来分一分;相反,如果菊川获胜,就归还那七十万,接受今津提议的整形外科学会理事一职。
财前正带着四位助理进行副教授会诊,暖气十分充足的新馆头等病房的会诊已经结束,一行人正朝一般病房的方向走去。
“财前医生——”
一个护士从后面追了上来。
“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打扰您的会诊了。刚才鹈饲教授打电话到办公室,请您去医学部长办公室一下,要怎么回复他?”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鹈饲医学部长吗?你告诉他,我立刻去拜访。”
财前内心有点纳闷,不知道部长所为何来。他转头吩咐助理先去整理病历,说等一下再去一般病房会诊,然后便快步下楼,穿越宽敞的中庭,走向对面的医学部。
走在中庭时,财前思忖着,鹈饲应该是为了两天后教授选举决选投票的事找他吧。鹈饲医学部长向来小心谨慎,这次更是几乎到了怯懦的地步。他把与选举相关的工作都交由妇产科的叶山教授处理,从不站在第一线,一向躲在背后发号施令,如今会直接找上身为候选人的自己,想必是非同小可的要事。想到这里,财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来到医学部长办公室前,财前整了整白袍的领子,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我是财前,我来了。感谢您在各方面的照顾。”
因为场合的关系,他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对着将肥胖身躯埋在主管椅中的鹈饲医学部长恭敬地鞠了一躬。鹈饲一言不发地看着财前。
“请问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财前态度恭敬地询问道。
“当然是有事才会找你,你可真是闯了大祸!”
“请问是什么事?”
“你问我什么事?难道还要我说吗?在我出差时,第一外科有两位职员跑去金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不起,都怪我太疏忽了。昨天,在两名当事人告诉我之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财前一改刚才在东面前的死不认账的态度,坦率地承认了这件事。
“对不起?疏忽?少用这种话来敷衍我!”鹈饲厉声呵斥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听说,是你煽动他们的!”
他甩着手,在房间内大步走来走去,眼睛始终瞪着财前,财前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不,根本没有人煽动他们。我听佃和安西说,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医局全体员工的意见,他们对自己研究室的副教授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遭到现任教授的排斥感到义愤填膺,表示要用实际行动支持副教授升格为教授。他们只是希望菊川先生能够了解医局内的这些实际情况,所以,才会在大雪纷飞中赶去金泽。菊川先生也十分理解他们的想法,说能够体谅他们的心情,还说当初并不是自己要积极争取浪速大学的教授一职的,希望自己的退出使事情能够圆满收场。”
听了财前的说明,一直在房间里绕圈子的鹈饲停下了脚步。
“难道你会相信这些话吗?即使菊川候选人本身真的这么想,支持他的人也不可能善罢罢休!今天早上,东教授打电话来,说有急事要找我商量,我们刚才长谈了足足两个小时。东教授说,第一外科的职员竟然试图强行逼退外校的竞争对手,这种丑闻已经严重伤害了浪速大学教授选举的公正形象。因此,他认为事件的当事人、身为第一外科研究室负责人的自己以及身负监督医局职责的财前副教授,都应该负起应有的责任。你也知道,他提出这种要求,是想把一直支持你的我逼入绝境,陷你于不义,你们的轻率行为让我苦心经营、周密策划的一切全都泡汤了!”
鹈饲激动地吼着,似乎想要将压抑已久的怒气一吐为快。
“无论您怎么骂我,我都欣然接受。只是希望您可以了解,佃等人的行动完全是出于一片爱校心,只是因为年轻气盛,希望由本校的人来担任第一外科教授的愿望太强烈才发生的,绝对不是不把教授会的投票放在眼里的妄为。这次发生这样的事,全怪我忽略了医局员的情绪,没有做好安抚工作,我愿意负起所有的责任。”
财前低下了头。
“现在那两位助理去金泽的事不是问题,而是这件事会对决选投票产生多大的影响。菊川派会反向利用去金泽的事,在校内大肆宣传,如果传到基础组大河内教授的耳朵里,大河内教授很可能利用这件事去游说上次投票支持你的基础组教授,使基础组的票完全倒向菊川,你知道这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吗?我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部长,也必须在医学界站稳脚跟,一旦这次问题变得有那么严重,即使我想要支持你,也不得不放弃了。”
财前的脸渐渐变得苍白:“教授,但是……”
“有什么好‘但是’的,还不都是因为你的疏忽,才会在离决选投票只有两天时,发生这种陷自己于绝境的事!”鹈饲红着脖子,双手叉腰,气呼呼地站在财前的面前。
走出医学部长办公室,财前打电话给正在等他会诊的助理,表示临时有急事,一般病房的会诊延到明天,然后,踏上通往旧馆屋顶的楼梯。
沿着昏暗而空无一人的楼梯来到屋顶,二月上旬的刺骨寒风吹来,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在头顶。
财前任凭寒风将白袍吹得哗啦作响,站在屋顶向下眺望。堂岛川一片冰冷,即将结冰的河面泛着涟漪,两岸枯叶落尽的一整排树上,尖锐的树枝像铁丝般张牙舞爪。财前看着眼前如此冰冷的景象,刚才在病房会诊时的满怀自信和坚强逐渐崩溃,阵阵忐忑在内心翻腾。他完全没有想到,佃等人去金泽的事会传到鹈饲医学部长的耳朵,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此陷入这样一个让人绝望的泥沼。原本还以为可以利用佃等人的年轻气盛,只要趁胜追击,就可以稳操胜券,没想到这件事很可能就成为自己的败因!他努力地想驱走这份令人颤栗的不安,环视四周,看到位于屋顶角落的温室。他走了过去,推开了门,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这个温室已是虚有其名,枯草已经在温水中泡烂了,几乎无法分辨花形的花瓣像尸骸一样掉落在地上。财前看着尸骸般的花瓣,心底浮现出一种不祥之兆。庆子曾几何时说过的一句话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你不懂得利用里见副教授这种人,就无法获胜——庆子不经意的一句话,顿时让财前的心苏醒了。
财前走出温室,迈下楼梯,朝第一内科的研究室走去。这个时间,下午的门诊和住院病人的会诊都已经结束,里见一定在研究室里。
推开研究室的门走了进去,两侧的棚架上摆满了化学实验用的试管和试剂瓶,里见正坐在桌前专心敲着计算器。
“你现在有时间吗?”
听到他的声音,里见才发现有人进来,立刻转过头来。
“原来是财前,我正在计算癌症反应的阳性率,可不可以晚一点再来找我?”
“我有很紧急的事要找你谈。”财前一脸苦恼的样子。
“那,你先去隔壁等我一下,我先把这一部分算好。”
说完,里见再度埋首于计算器前,又敲起了按键。财前只好走进隔壁的动物实验室。一阵刺鼻的动物异味迎面扑来,原来是实验用的动物饲养箱里养了好几只白老鼠。财前把一张靠背已经摇摇欲坠的椅子靠在墙边,无力地坐了下来。
这一阵子,财前为教授选举的事伤透了脑筋。刚才,鹈饲医学部长又撂下狠话,说什么如果情势不对的话,即使想要推举自己也不得不放弃。想到自己把所有的一切当作赌注,一路走来的辛苦很可能以失败告终,财前的内心就充满极度的不安。此时此刻,他再度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远离这一切、默默地投入自己研究的里见有着天壤之别,但也同时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点儿发现里见的重要性。在这之前,财前做梦也没有想到,像里见这种被认为与教授选举毫不相干、完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在紧要关头可以成为一张强而有力的王牌。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从隔壁传来里见的声音。
“完成了吗?”财前客气地问了一声,走进了里见的房间。
“不,可能还需要五个小时吧。”
里见将老旧的计算器椅转向财前,指了指委托浪速大学附属的各大学医院搜集的实验数据数据。
“你真辛苦。这些统计计算让助理做就好了,根本不需要你亲力亲为。”
“交给别人做不知道在哪里会出什么差错,而且,这是我多年以来持续的研究,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做。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其实,是这次教授选举的事……”
“不好意思,这种事不要找我。上次在我家聊天时,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你我对教授选举的态度南辕北辙。”他直截了当地回绝了。
“我当然知道。但今天我不是来找你辩论对教授选举的看法,而是把你当作我唯一值得依赖的朋友才来找你的,你不要这么铁面无情嘛。”财前露出难得的懦弱笑容。
“我要找你谈的事,可能你已经听说了,就是有人说是我煽动我们医局的佃去我的竞争对手菊川家里逼退他。你相信吗?”
“我不想听这些。”里见把脸转了过去。
“原来,你也相信了那个传言。那是菊川支持派为了陷害我故意散播的恶意中伤。”
财前似乎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怒。
“刚才,鹈饲医学部长还为这件事找我,劈头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向他抗议,说那是菊川派的中伤,向他说明了各种情况后,总算得到他的谅解,但我不可能去向其他每一位教授解释。如果在教授选举前不及时澄清这则声称我做出这种卑劣行为的传言,简直就让我心如刀割,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所以,才来找你商量。”他面露愁容地拜托着。
“如果你的话属实,根本不需要理会这些不实的谣言。”
“不理会?没错,这也是一种方法。但你难道认为,我即使因为这种不实的谣言而挫败也是无可奈何吗?”财前面有愠色地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认为,你没必要再陷入这场充满丑闻的教授选举。你可以摸摸自己的良心,如果问心无愧,根本不需要去向别人解释什么,只要保持自然,做回自己就好。如果可以获选,当然可喜可贺;即使选不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之,以前的教授选举,从来不像这次选举那样谣言满天飞,连我这种对选举毫无兴趣的人也对此时有耳闻。并且每次都让我觉得,你渐渐失去了有志于医学之路的学者的初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是教授选举让我变成了这样!以前,我曾经在你家里说过,教授选举并不是凭实力,而是像所有选举一样,都会和金钱和绯闻纠缠不清,还让你听了很不舒服。事实上,教授选举比我说得更加复杂离奇,稍有不慎,就会被莫名其妙的力量打得头破血流,埋进棺材里。我是身处这个漩涡后,才亲身体验到这一点。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还要我承受败选,让我情何以堪!事到如今,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误解和中伤而败选。”
他激昂的语气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里见用和他的激昂相去甚远的冷漠语气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呢?我先声明,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对教授选举毫无兴趣,在这件事上,无论你陷入多大的绝境,我都不想插手。”
“是吗?那我不会再找你聊有关教授选举的任何事了。但是,如果是有关我人格的问题,应该可以找你商量吧?”财前的语气突然温柔起来。
“那没问题。”
财前立刻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最在意的是病理学的大河内教授是怎么看这个谣言的。当初我和你一起上病理学的课时,都是大河内教授的学生,我在写学位论文时,也曾经接受过他的指导。正因为他是我的恩师,所以,我更不能忍受他相信这些谣言,误以为我是这么卑鄙的人。这和教授选举无关,我希望他能够了解我的清白。但如果我自己去对他说,他会以为我在狡辩。你刚好很了解我,而且大河内教授也很相信你,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去向他解释这件事。”
虽然表面上只是请里见帮忙解释事情的原委,但其实财前是希望藉由里见的解释博取大河内的好感。里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财前。
“我拒绝,你自己去就好了。”
“正因为我自己不方便去,所以才来拜托你。里见,拜托你!”
财前站起身来,完全不顾面子和别人的感受,向里见低头拜托。
里见露出不知道是同情还是轻蔑的眼神。
“财前,原本我还对这个传言半信半疑,但看到你这种低头拜托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确有其事。无论你再怎么拜托我,再怎么恳求,我都不会去向大河内教授解释的!”
里见断然拒绝后,转过身去,再度埋头于桌上的数据。
扇屋的包厢内,空气显得特别凝重。明天就要举行教授选举的决选投票了,财前又一、岩田重吉、锅岛贯治以及代表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教授四个人再度聚在一起,为财前支持派做最后的固票准备。
酒一端上来,财前又一立刻为坐在主座、代表鹈饲医学部长的叶山斟了酒。
“金泽这件事,鹈饲教授当然会生气。好不容易运筹帷幄到今天的地步,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虽然五郎事先并不知情,但不是不知道就没事了。我看,是他太小看那些医局员了,他自己也为这事伤透了脑筋,昨天晚上一直和我聊到天亮。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祷上苍带来好运了。虽然成事在天,但事也在人为,人必须积极主动一点。希望鹈饲教授也可以消消气,在关键的时刻再帮我们一把……”
又一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叶山对他的厚颜束手无策。
“鹈饲医学部长现在的立场很尴尬,无法像以前那么积极地支持财前了,但因为有医师公会的岩田会长出面斡旋,所以,他觉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而且,他或多或少可以了解年轻人的心情,虽然教授们对他施以了很大的压力,但仍然克服重重困难摆平了他们,也会设法搞定东教授——他要我和岩田会长一起好好商量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对抗菊川派的工作。”
“真不愧是鹈饲医学部长,不会一味地生气,虽然撂了狠话,但毕竟下一届校长的热门人选不是浪得虚名,既懂得拉拢人心,实力也很雄厚。不过,这次斡旋如果能够成功,都要归功于岩田兄和叶山兄。”
又一低下光头向两位道谢。
“既然鹈饲教授已经消了气,那只剩下最后的固票工作了。怎么样?上次的七十万有没有效?”
他看着岩田重吉问道。
“虽然他嘴里说伤脑筋、伤脑筋,但到现在也没有把钱退回来,照这样来看,野坂派支持财前应该没有问题吧,叶山兄?”
岩田问坐在一旁的叶山,叶山喝了一口酒。
“老实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完全相信他。”
叶山的口气很没有自信,坐在叶山对面的锅岛贯治说:“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了。拿给野坂教授一票十万,七票七十万,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他摸着嘴上的胡渣,露骨地说道。
“但野坂这家伙相当狡猾,我总觉得他和菊川派之间也很有默契。”
听叶山这么一说,岩田急忙问:“是不是有什么可疑迹象?”他瞪大了金丝框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
“两天前的傍晚,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到伊丹机场时,刚好被一位教授看到。最近大阪并没有举行学术研讨会,他此行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菊川的选票斡旋。”
叶山说完,又一立刻提高了警觉:“这么说,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开始撒银子了?那我们也不能大意,要多加一点筹码!”
他的语气十分焦急。
“不,船尾教授应该不是来做‘散财童子’的,而是来卖弄自己的权力的,他可以利用自己在学会的职务之便,在核准研究经费时动手脚,他毕竟是学会现任的龙头。我担心,他会用这种方法来收买野坂掌握的票。”
叶山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锅岛喝了口酒:“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七十万要怎么处理?堂堂的大学教授,总不能只拿钱不办事吧。”
他十分在意钱的事,好像那七十万是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一样。
“我想应该不至于啦,但鹈饲认为要怎么对付野坂?”
岩田立刻担心地问叶山。
“鹈饲医学部长对野坂的不明确表态也感到很不安,但不知道是因为他至今仍然无法搞定七位教授,还是在等菊川支持派开出更好的条件,在评估双方的条件后,投靠更有利的一方。”
“早知道他是这么难缠的家伙,就应该把钱直接交到每一个人手上,各个击破的方法应该更有效。”
又一说完,锅岛也表示附和。
“我们可能太仰赖野坂了,不过,现在也为时不晚,要不要立刻改成各个击破的方针?”
“不,如果一个一个找,他们反而会害怕,往往都不敢收钱。所以,通常情况下找一个人去斡旋,把一切都交给他处理的方式更妥当。不过,这次我们可能太相信野坂了。”
精通斡旋之道的岩田侧着头说着,又一立刻接着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拜托叶山教授等一下再去野坂家跑一趟,再多塞给他一些钱好摆平他?”
他擅自做完决定后,就大大咧咧地拿出一大包钱放在桌上。
“但是,这么多……”
看到眼前这堆钱的份量,叶山显得十分踌躇,又一清了清嗓子,说:“这点投资是应该的,要不要顺便去搞定基础组的那些教授?上次投票时,临床组的票都如预期地投给我们了,但基础组只拿了三票,还亏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呢。”
他似乎在责怪负责统筹基础组选票的锅岛辅选不力,锅岛顿了一下。
“不,决选投票时,基础组的票一定会大幅增长。前几天,我按照之前的约定,帮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手下的人安排到新设立的公害研究所担任主任研究员后,他十分高兴,答应我在决选投票时,一定会好好尽力。”
他透露了自己巧妙地利用市议会议员的身份所做的工作。
“助川教授不知道可不可以拉到三票。最伤脑筋的是,在基础组那一块,龙头老大大河内教授盯得很紧。”叶山显得十分担心。
“既然这样,可不可以请你在拜访野坂后,顺道去拜访一下大河内?”
又一拿出一个像讨债公司用的包似的大皮包,正从里面找着什么。
“那怎么行!我怎么可能去找大河内教授?他曾经获得学士院恩赐赏,他就像奈良大佛一样,完全不懂得通融的。”叶山语气坚定地加以阻止。
“即使再怎么像大佛,毕竟不是真的大佛,而是活生生的人,没有人会讨厌钱的。我看,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就拿钱过去试试看嘛。”
“开什么玩笑,财前兄,你根本不了解大河内教授的为人!鹈饲医学部长也绝对不会同意,请你千万不要这么做。”
叶山极力反对,又一看到他这么紧张,略显惊讶地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但这么一来,就全靠野坂派的七票了。叶山教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等一下就去他家?”
向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又一很干脆地放弃了争取大河内教授的行动,叶山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我现在就出发吧。你不要嫌我啰唆,绝对不能去找大河内教授!”他再三叮咛后,把厚厚的一迭钞票放进皮包,转身离去。
叶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岩田兄,可不可以请你去‘奈良大佛’那里走一趟?”
“什么,要我去大河内教授家?你刚才不是说算了吗?”岩田满脸讶异的神色。
“哈哈哈,这是对付难缠的大学教授的手段。事态如果不严重,怎么可能要你亲自出马?”
“但是,那个老顽固很不好对付,要好好动动脑筋来对付他。而且,稍有闪失就会把自己变成扑火的飞蛾,分寸实在很难拿捏。”岩田似乎不知如何下手。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这种话,拿出你平时在医师协会的本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至于礼物,你就看着办吧。”
又一从皮包中拿出更厚的一包钞票。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和锅岛一起去找他。”
岩田在说话时,并没有忘记掂一掂那包钱的份量。
岩田和锅岛在夜色中的郊区开了三十分钟的车,根据医学部名册上的地址寻找大河内的家。在一条距离大马路十米左右,勉强可以容纳中型车通行的小路上,看到了写着“大河内”三个字的门牌。
“停车,就是这家。”
岩田将头探出车窗外,再度确认了昏暗门灯照射下的门牌才走下车。锅岛也随即下了车,久经风雨摧残而变形的板壁在夜色中仍然清楚可见。
“看起来,他比传闻中更古怪,他家的玄关上该不会也像研究室一样,挂着‘谢绝拜访’的牌子吧。”
他抱紧了夹在腋下的小包。
“再怎么古怪,也不可能做这种事。现在他应该已经吃完晚饭,像常人一样在放松休息了。”
岩田说完,伸手按了按门柱上陈旧的门铃,门后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
“请问是哪位?”
“我们是浪速大学的……”他们立刻表明身份。
“失礼了,我马上来开门。”
门打开了,随着一阵“吱呀”声,一位看起来像是帮佣的老妇探出了头。
“不好意思,这么晚登门打扰。请问大河内教授在家吗?我们是为了大学的事来找他的。”
“大学”这两个字似乎让老妇人放了心。
“外面很冷,请先进屋吧。”
她引导他们来到两迭大的玄关。
“请问你们是大学的哪两位?”
“不好意思,我们是浪速大学校友会的干部。”
两个人拿出名片,老妇人一脸茫然。
“我也搞不清楚。我现在就去通报,请你们稍等一下。”
她拿了名片走了进去。可能是两迭大的昏暗的玄关地板已经松动的缘故,榻榻米下方有一股带着霉味的寒意蹿了上来,岩田和锅岛把脱下的外套盖在膝盖上,缩着脖子。老妇人走了回来,转达了大河内的话。
“让你们久等了。教授说他正在看书,而且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事的话,请你们明天去学校找他……”
“万分抱歉,这么晚了,事先又没有约定就上门拜访,实在很失礼。教授说的没错,虽然我们也希望明天去学校拜访他,但我们实在是有一定要在今晚见到教授当面请教的急事。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再帮我们转告教授一下?”岩田再度拜托。
“你说什么我也搞不太清楚,我再去问一下。”
不久,走廊上传来“吱吱”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咳嗽声。门被打开了,身穿和服的大河内走了进来。
“大河内教授,请您原谅我们如此无礼,在这么晚的时间突然上门造访,鄙人是浪涑大学医学部校友会的岩田重吉。”
岩田恭敬地打完招呼后,锅岛也郑重地自我介绍:“鄙人是锅岛外科医院的锅岛贯治,我也是校友会的人。”
他的话声未落,大河内立刻开了口:“既然是非要今晚谈不可的十万火急的事,就请你们长话短说。”
他一开口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岩田和锅岛似乎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一般地互看了一眼。
“还不至于有‘十万火急’这么夸张,其实,我们最近听到医学部有一些很不好的传言。如果在平时,这种荒唐的事听过就算了,但明天就要举行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校友会绝对不能置若罔闻,所以,我们身为校友会的代表,决定来拜访被称为是‘浪速大学之良心’的大河内教授。”
大河内双手抱在怀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岩田一口气说完这段话。
“这个让我们无法坐视不管的传言,就是我们听说第一外科医局的两位医局员受了财前副教授的煽动,去逼退金泽大学的菊川候选人。如果此话属实,简直是亵渎神圣的教授选举,甚至会破坏浪速大学的名誉,我们校友会对此不能袖手旁观。于是,我们出面调查了这件事。”
岩田说到这里,锅岛接过了他的话。
“根据我们校友会调查的结果发现,事实和传言有很大的出入。第一外科的医局员是基于平时对财前副教授的信赖和尊敬,认为财前副教授是继任教授的不二人选,所以才会推派两位代表去拜访菊川候选人,传达全体医局员内心那种万不得已的矛盾心情,绝对不是去逼迫或是威胁他。而且,当校友会了解到,说财前副教授在背后煽动的传闻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时,总算也松了一口气。但当我们知道其实这是有一部分有心人士精心策划的恶意抹黑,想要在决选投票时陷财前候选人于不义,我们感到相当震惊,我们……”
锅岛发挥了他在市议会演说时的连环妙舌。
“你们一直把教授选举、教授选举挂在嘴上,校友会和教授会又有什么关系?”
大河内教授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两人一时语塞,但岩田立刻堆起满脸的谄笑。
“对不起,刚才的话可能太唐突了。当然,我们校友会完全没有要干预教授会的意思,只是希望明天的教授选举能够在公正严肃的情况下进行……”
“你这番话更是踰越了分寸。”大河内毫不留情地呵斥道,“总之,你们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听说大河内教授在这场教授选举中保持严正中立的立场,所以,我们认为有义务要把我们校友会查到的真相向您报告。同时,当我们在查明事实真相后,看到财前副教授被这种传言搞得如此憔悴和失望,不禁感叹这种恶意中伤对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而言,实在是心中最大的伤痛。”
岩田说完后,锅岛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的寒冷,脸上泛着红潮说道:“我以前也在第一外科工作过,十分了解他的人品,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难免树大招风,但他的医术无人能出其右,在外科学界已经受到了肯定。这几年,他在人格方面也大有成长,身为本校毕业生,我对他引以为傲。但如果财前君在这场应该保持公正的教授选举中,因为被人散布这种不实的谣言而落选的话,实在太不公平了。”
大河内瞥了他们一眼。“你们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太荒唐了。”
他的手仍然放在怀里,爱理不理地说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所以,即使你们刻意跑来告诉我,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也无法改变什么。但无论你们再怎么解释,财前这个人本来就容易会让人产生这种联想。好了,就到此为止吧。”
他下了逐客令后,站了起来,岩田前倾着瘦小的身体。“是,那我们就听您的,以免浪费您宝贵的研究时间。这些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心意?什么心意?”
“第一次上门拜访,这就代替我们的名片吧。听说教授您很喜欢喝玉露茶,我们带了一点玉露给您……”
“那就谢谢了。”
大河内道谢后,伸手接过玉露的包裹,却突然撕破了包装纸:“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在茶叶罐上方,有一个系着礼绳、写着“聊表心意”字样的礼金袋。
“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不用在意……”岩田露出僵硬的笑容。
“用钱代替名片是什么意思!你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你们是为选举而来,你们不要因为我没点破就得寸进尺,你们把教授选举当成什么了!即使其他教授吃你们这一套,在我身上可行不通!别小看教授会!”
大河内说完,把礼金袋踩在脚下,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