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了皇宫酒店,脚步稳健而自信,仿佛生来就习惯踩着高跟鞋穿梭于世界上最高级的酒店之间。我穿了一身暗红色细羊毛呢套装,一头披肩长发刚刚经过细致的修剪,头上还戴着一顶做工考究的带羽毛的毡帽,这是丹吉尔的博伊森阿特女士的手笔,据她说,那时候法国的贵妇们都把这样的帽子称为“重头戏”。跟衣服搭配的是一双从巴斯德大道最好的鞋店中购买的超高跟鳄鱼皮鞋。我手里拿着一个小手包和一副珍珠灰色的小牛皮手套。好几个人都回头向我张望,我假装不动声色。

在我身后,一个门童正推着一个化妆箱、两个戈雅牌行李箱,还有一堆帽盒。其他的行李、家具和订购的布料第二天会从海峡那边畅通无阻地运过来,通过陆路到达马德里。怎么可能不是一路绿灯呢?所有的海关手续都由世界上最正式的部门——西班牙外交部盖了一道又一道的章。我是坐飞机过来的,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飞行,从萨尼亚拉梅尔机场到塞维利亚的塔布拉达机场,然后从塔布拉达到马德里的巴拉哈斯机场。离开得土安的时候我用的是希拉·西罗嘉的西班牙护照,但是有人负责在旅客名单里做了手脚,这个名字不会出现在名单上。在飞行过程中,我用随身携带的应急针线盒里的剪刀把那张旧护照剪得粉碎,包在了一块手帕里。不管这么说,这是共和国时期的护照,在如今的新西班牙也完全无用了。在马德里降落时,我出示的已经是崭新的摩洛哥护照了。照片下面写着我在丹吉尔的住址,还有我的新名字:艾瑞斯·阿格瑞克。这名字奇怪吗?并不奇怪,只不过是我原来姓名字母的倒序而名字最后的字母h,也是跟菲利克斯学的。我刚在得土安开店的时候,他帮我在店名后加上了这个字母,用来体现摩洛哥风情。这不是一个正宗的阿拉伯名字,但是听起来比较奇怪,在马德里不会引起怀疑,因为谁也不了解在阿拉伯国家人们到底是怎么取名字的,就像帕索多布莱歌唱的那样,在那片非洲的土地上。

出发的前几天,我一字不差地遵循着罗萨琳达留下的那封信里的线索,联系她指定的人获取新的身份证明;在她推荐的店里挑选最好的布料,并把账单一起寄到当地的一个地址,虽然我一直不知道那到底是谁的地址。我再次来到提姆酒吧,点了一杯血腥玛丽。如果我最终决定给出否定答复的话,应该只点一杯廉价的柠檬汽水。店里的酒保面无表情地送来了酒,好像心情欠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听上去毫无意义的话题:昨天晚上的暴雨打坏了一个遮阳棚;下个星期五早上十点会有一艘叫杰森的美国船到来,船上装着英国货物。但是从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里我获得了我需要的信息。那个星期五在指定的时间,我来到了丹吉尔的美国大使馆。那是一栋位于摩尔人社区、极其摩洛哥风格的小宫殿。我向守门的士兵表示我想见杰森先生。他拿起一个沉重的内部电话,用英语通知约见的客人到了。得到指示后他挂上电话,把我带进了一个四周全是石灰拱门的阿拉伯式庭院。一位官员把我接了过去,一言不发地迈着敏捷的脚步,带我走过一连串迷宫一样的通道、楼梯、走廊,直到建筑最高处的一个白色平台。

“那就是杰森先生。”他指了指平台尽头的一个男人,接着就一路小跑着下楼了。

这个人的眉毛异常浓密。他的真名不叫杰森,而叫希尔加斯。艾伦·希尔加斯,英国驻马德里大使馆海军参赞,也是英国在西班牙开展情报工作的总协调人。方脸,前额宽阔,深色的头发用发蜡整整齐齐地向后梳起,中间还有一条笔直的头缝。他穿着一件灰色羊驼西装,远远地我就能分辨出那优良的质地,迈着稳健的步子朝我走来,左手拿着一个黑色皮质公文包,先是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跟我握了握手,然后邀请我欣赏丹吉尔的全景。的确很令人震撼:港口、海湾、整个海峡,还有最远处那一线陆地。

“西班牙,”他指着地平线说,“那么近,又那么远。咱们坐下说?”他指了指一张铁铸的长発,我们坐了下来。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烟盒,递给我一根黑猫香烟。我接受了。我们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大海。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只有偶尔从附近的街道上传来的遥远的叫喊,还有不时从海滩上传来的海鸥刺耳的叫声。

“马德里那边已经准备好,就等您去了。”他先开口说。

他的西班牙语说得非常好。但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只需要听他的指令。

“我们在努涅斯德巴尔博阿大街租了一栋房子,你知道在哪儿吗?”

“知道,我以前在那附近工作过一段时间。”

“福克斯太太正在负责进行装修和其他的准备工作。不过当然是通过其他人来操作的。”

“我明白。”

“我知道她已跟您说过详细的情况,但是我认为有必要再跟您重复一下。贝格贝尔上校和福克斯太太正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境地,所有人都在眼睁睁地等着上校离职的那一天,却束手无策,而且看上去已经为时不远了,这对英国政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目前,内政部长塞拉诺·苏聂尔先生正动身前往柏林,他会先和德国外交部长冯·里宾特洛甫会晤,然后跟希特勒见面。西班牙的外交部长没有参与这次出访,而是待在马德里,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他的职务岌岌可危。同时,上校先生和福克斯太太都在跟我们合作,提供了很多有用的联系人。不过当然,一切都在秘密操作中。他们两人都被敌对势力的密探们严密监视。敌对势力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盖世太保和长枪党。”我想起了罗萨琳达的话。

“看来您对情况已经很了解。正是这些人。我们不希望这样的事也发生在您身上,虽然也没有办法保证能绝对避免。但是您不需要过于担心。今日的马德里,基本上人人都在监视别人,人人也都在被别人监视,所有的人都被怀疑,谁都不相信谁。但幸运的是,他们似乎没有多少耐心,好像所有人都急于发现什么,如果几天之内在一个人身上找不到可疑的地方,就会马上放弃转向下一个。如果您感觉自己被监视,请务必马上让我们知道,我们会负责调查到底是哪方面的人。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惊慌。一切行动如常,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自乱阵脚。明白了吗?”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确定。

“福克斯太太,”他换了个话题,“正在趁您到达之前在她的关系网中穿针引线,我想她已经为您联络了一批潜在客户。秋季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认为您最好尽快在马德里安顿下来。您觉得您什么时候能过去?”

“听您的吩咐。”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我们已经擅自做主为您订了一张下星期二的机票,您觉得可以吗?”

我偷偷地把手放在膝头,担心自已会发抖。

“我会准备好的。”

“好极了。我想福克斯太太已经跟您大致交代过任务了。”

“是的。”

“好,现在我句您介绍更详细的工作内容。最开始我们只需要您定期提供几位德国女士和几位西班牙女士的信息,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们很快就会成为您的顾客。就像您的朋友福克斯太太告诉您的那样,布料的匮乏是马德里那些高级时装店面临的最头疼的问题。我们亲身接触到一些居住在马德里的女士,她们非常希望能找到一个服装师,既有创意,又有布料。所以您可以从这儿人手加入到游戏当中。如果我们预料得没错,您的合作将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因为我们和在马德里的德国政要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和西班牙当局也没有任何交往。当然,贝格贝尔上校除外,但是恐怕他在这个位置上也待不长久了。我们希望通过您获取的信息主要集中在住在马德里的纳粹分子的动向,以及与他们有关的西班牙人的情况这一方面。我们暂时还没有能力挨个追踪,所以只能通过他们的妻子或者情人获得一些信息,比如人际交往、社会关系和各种活动。到这里为止,一切都清楚吗?”

“清楚。”

“我们主要想提前了解马德里的那些德国人的社交日程:他们组织什么活动,跟哪些西班牙人或者德国人有来往,在什么地方聚会,见面的频率如何。他们的很多交易都是通过这些私人社交活动完成的,而不是我们所说的办公室程序。所以我们希望能有可以百分之百信任的人渗透进去。在这些场合中,纳粹分子一般都会携太太或情人一起参加,而这些女士就必须有合适的衣着打扮。所以我们希望您可以提前获得一些信息,比如顾客将在什么场合炫耀您的作品。您认为这可能吗?”

“应该没问题,因为一般顾客都会谈到这些。问题是我基本上不懂德语。”

“我们已经考虑到了。在这方面我们将向您提供一个小小的帮助。您应该知道,贝格贝尔上校曾在柏林当了好几年武官。当时有一对西班牙夫妇在他的大使馆当厨师,他们有两个女儿。上校先生似乎对他们非常好,帮他们解决了一些问题,还替他们操心孩子的教育,总之跟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直到后来他被调往摩洛哥。不久前,已经在前几年回到西班牙的这家人又跟他取得了联系,并寻求新的帮助。孩子的母亲已经在内战前去世了,父亲得了慢性哮喘,很少出门。他们没有任何政治倾向,这一点我们来说很有利。那位父亲请求贝格贝尔替他两个女儿找个工作。所以,如果您同意,我们会请这两位女孩来时装店帮忙。她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九岁,德语听说都完全没问题。我不认识她们,但是福克斯太太几天前面试过,感到非常满意。她要我转告您,有她们帮忙您就不会想念哈米拉了。我不知道哈米拉是谁,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传递的信息。”

谈话开始后我第一次微笑了。

“我明白了。如果福克斯太太认为她们不错,我也一定会满意的。她们会缝纫吗?”

“我想不会。但是她们可以帮您操持店里的生意,您也可以教她们一些基本的缝纫知识。不管怎么样,有一点非常重要,您必须明白,绝对不能让这两个女孩知道您究竟在做什么事情,所以您一方面必须想方设法让她们帮忙翻译您不理解的内容,另一方面不能让她们猜出您的真实目的。再来一支烟吗?”

他又拿出了黑猫烟盒,我接受了。

“我会想办法的,您放心吧。”我慢慢地吐出一口烟说。

“那好,我们继续。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基本要求是随时了解马德里那些纳粹分子的社交生活,但是我们也希望知道他们在德国的行动和联系人。比如,如果他回国,为什么要回去;如果接待客人,客人是谁,打算怎么接待……总之,任何可能令我们感兴趣的相关信息。”

“那如果我得到了这些信息,又该怎么做呢?”

“关于您获取了信息以后怎么向我们传递,我们考虑了很久,我想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比较容易入手的方法。虽然也许不是最终的联络方式,但是至少值得一试。SOE釆用好几种不同安全等级的密码,但是早晚都会被德国人破译出来。现在普遍使用基于文学作品的密码,尤其是诗歌。叶芝、弥尔顿、拜伦、丁尼生,等等。但是我们将尝试一种新的形式,一种更简单,同时也更符合您身份和环境的方法。您知道莫尔斯密码吗?”

“是电报用的那种?”

“没错。这是一种釆用间断的信号来表示字母和数字的密码,一般来说都是听觉密码。然而这些听觉密码也可以用非常简单的视觉图像来表示,通过一种很简单的点和短横线的系统。您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中等大小的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块纸板。上面有字母表和一到九的数字,分为两列。每个字母或者数字旁都写着相对应的点横符号。

“您可以试一下。我们现在要把一个词转化成密码符号,随便一个词,比如说‘丹吉尔’。请您大声地表达一遍。”

我查了一下密码表,然后说出了转化成密码的“丹吉尔”。

“横。点横。横点。横横点。点。点横点。”

“好极了。现在我们把它转化成视觉图像,不,最好还是把它画到纸上更直观一些。拿着,用这个。”说着他从衣服内袋中掏出一支银笔,“就写在这个信封上吧。”

我照着密码表把这几个字写了下来:

“非常好。现在请注意看这些图形,让您想到了什么?您觉得眼熟吗?”

我仔细观察着这些点横,然后笑了。当然了,我当然觉得眼熟。我做了一辈子的东西,怎么能不眼熟呢?

“就像针脚一样。”我低声说。

“没错。”他表示确认,“这正是我想说的。您看,我们希望您向我们传递的所有信息都通过这个系统进行转换。显然您需要训练一下自己的概括能力,以便能用最少的字数来表达您想传递的信息。否则,每个句子都会耗费大量的精力。而且我希望您给它们做一些伪装,做成一个样板,一个草图,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反正是跟一个普通的时装师有关而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只要看起来像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我想我明白了。”

“好,那我们来试验一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白纸的文件夹,抽出一页后合上夹子,把纸放在文件夹上面。

“假设我们现在要传递的信息是‘二月五日晚上八点将在佩德里诺男爵夫人家里举行晚宴,西亚诺女伯爵和她的丈夫都会参加。’稍后我会向您介绍这些人是谁,不用着急。首先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掉句子中任何多余的词,比如冠词、介词等。这样,我们就能大大地缩短这条信息。您看‘二月五日晚八点佩德里诺家晚宴,西亚诺携夫参加’,从三十九个字压缩到二十一个字,节省了一大半。现在,在对多余的字眼儿进行过滤之后,下一步就是要颠倒语序。跟如今普遍采用的从左到右的书写顺序相反,我们将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书写密码,每次都从工作面的右下角开始,往上书写。你可以想象一个指着四点二十的时钟,然后想象分针开始倒转,明白了吗?”

“明白了,请让我试试。”

他把文件夹递给我,我把它放在腿上,然后拿起他的银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看上去似乎完全不规则的图形,占据了大部分纸面。一边是圆形的,两端是直线。在外行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

“稍等。”我头也没抬地说。

等画完那个图形,我把笔挪到图形右下角的内侧,然后沿着图形的周边,把那些字母都转化成莫尔斯符号,用一些短横来代替点。长横、短横、长横、两个短横……等我画完的时候,整个图形的内侧仿佛绣满了一圈无辜而纯洁的针脚。

“好了吗?”他问。

“还没有。”我从随身携带的小针线盒里取出一把剪刀,沿着图形边缘剪了下来,外侧只留出了大约一厘米的边距。

“您不是说想要伪装成一些跟时装师相关的东西吗?”我说着把纸片递给他,“这个就是,一个灯笼袖的样板,上面缝着所有的信息。”

他那紧闭的双唇慢慢浮现出—个令人不易觉察的微笑。

“太棒了。”他小声说。

“每次向你们传递消息的时候我都可以准备几块样板,袖子、前襟、领口、腰部、袖口、侧面,究竟用哪一种将取决于句子的长度。需要传递多少信息,我就可以做出多少种形状。”

“太棒了,太棒了。”他用单一的语调重复着,手里还捧着那块剪下来的纸。

“现在您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把它们交到您手中。”

他还在观察我的作品,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最后终于把它放进了公文包。

“好的,我们继续吧。如果没有突发情况,您每星期向我们传递两次信息。星期三下午和星期六上午。这两次交接应该在不同的地方进行,而且都得是公共场所。注意,在任何情况下都尽量避免您和取货的人接触。”

“不是您去取吗?”

“不,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面。尤其是为星期三的交接指定的地方,我很难有机会进去,因为我们选择的是罗萨萨瓦拉美容院,就在皇宫酒店旁边。目前它是马德里同类场所中最好的,至少在外国人和西班牙最显贵的女士中名声最响亮。您必须成为那里的常客,定期去拜访。事实上,我们强烈建议您在生活中建立起一种常态化的流程,让您的一举一动都完全可预见,而且看上去非常自然。美容院一进门的右手边有一个空间,用来存放客人的包、帽子和大衣。一整面墙上都覆盖着小小的独立衣柜,女士们可以把东西寄存在这里。您就一直用最后一个柜子,就是最里面靠墙的那个。人口处一般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是特别机灵的那种,她的工作就是帮助客人们寄存物品,但是很多顾客宁可拒绝她的帮助,自己存放。所以如果您拒绝她帮忙的话,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给一笔丰厚的小费,她就会很开心了。当您打开柜门准备往里放东西的时候,柜门几乎会把您的身体完全遮挡住,这样人们只能猜测您的行为,谁也没法真正看到您在里面做些什么。这时候您只需拿出传递给我们的东西,卷成一卷放在柜子顶上的隔层里,动作要快。一定要确保将它推到最里面,从外面看永远都不可能发现它。”

“谁会来取?”

“我们信得过的人,您不用担心。当天下午就会有人去,很可能就跟您前后脚到,她会像您一样去那里做头发,而且跟您使用同一个柜子。”

“要是那个柜子被占用了呢?”

“一般不会,因为那是最后一个。但是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你就使用倒数第二个,如果这个也被占了,那就用再前面一个,以此类推。清楚了吗?麻烦您把整个过程重复一遍。”

“星期三下午第一时间去美容院,使用最后一个柜子,打开柜门,趁着放东西的时候,从包里或者其他地方拿出一卷需要交给您的样本。”

“要用丝带或者橡皮筋把它们系好。不好意思打断您了,您继续。”

“把这卷东西放在衣柜顶层的架子上,并推到最里面。然后关上门去做头发。”

“非常好。现在我们来说说星期六的交接。地点在普拉多博物馆。我们有一位线人已经渗透到博物馆衣帽间的工作人员当中了。在这次交接中,您最好带上一块画家们常用的画夹,您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吗?”我想起了菲利克斯去贝尔图奇学校上美术课时用的那个画夹。

“知道,没问题,我可以找一个。”

“好极了。您带着画夹,在里面装上一些基本的绘画用品:本子、铅笔等等,反正是正常的东西,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的东西。您得把要交给我的东西跟它们放在一起,装进一个四开纸大小的开口信封里。为了方便辨认,您可以用大头针在上面别一块颜色鲜艳的布头。每星期六上午十点钟左右去博物馆,这是居住在马德里的外国人中一个很普遍的活动。带上您的画夹和里面的东西,为了防止有人监视,您可以再放上一些跟您的身份相符的东西,比如未完成的画、衣服的草图等等,总之还得跟您的日常工作相关。”

“好的。到了那里我该怎么做?”

“你把画夹交给衣帽间。但是每次都必须把它跟别的什么东西一起交过去,可以是大衣、华达呢外套或者刚买的小东西,否则单个画夹太过显眼。然后您可以去各个展馆转转,从容不迫地欣赏里面的画作。大概半个小时后,您回到衣帽间,找他们要回那个画夹,然后带着画夹到某一个展厅,坐下来画画,至少待上半个小时。可以仔细观察画中的服饰,假装正为以后的设计寻找灵感。总之,因时因势选择最佳行为。但是首先您必须确认那个信封已经被取走了。如果没有的话,您得在星期日同样的时间过来,重复一次同样的操作,虽然我认为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美容院的联络是最近刚开始的,但是普拉多博物馆这个途径我们以前用过,而且从未失手。”

“在这里我也不会知道是谁取走了这些样板?”

“肯定是百分之百可以信任的人。我们在博物馆衣帽间的联系人只负责把这个信封从您的画夹中转移到同一天上午我们另一个联络人寄存在那里的衣物里,这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您饿吗?”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中午一点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饿不饿,我太投入了,努力一字不落地消化着他的指示,几乎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我看了看大海,海水的颜色似乎发生了一点儿变化,而其他的东西则别无二致:照在白色墙上的阳光,飞翔的海鸥,从街上传来的阿拉伯语的交谈声。希尔加斯没有等我的回答。

“一定饿了,麻烦跟我来吧。”

我们就在大使馆的一个房间里用餐,从屋顶平台走到这里又穿过了很多走廊和台阶。路上他向我解释,这座建筑是由一栋古老的主楼多次改造扩建而成的,所以风格才会那么不统一。我们所处的这个房间不是真正的餐厅,而是个小小的客厅,几乎没什么家具,墙上挂着很多表现古代战役的画,镶在金色的相框里。虽然外面天气很好,但是窗户紧闭,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房间中央已经摆上了餐桌,上面有为我们准备的小牛肉。一个梳着军人发型的侍者给我们端上了五分熟的牛肉、烤土豆和沙拉。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有两盘切好的水果和一壶咖啡。侍者在倒满了酒杯和水杯以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并关上了门。于是我们的谈话又回到了正题上。

“您到达马德里以后先在皇宫酒店住一星期,我们已经以您的名字预订了房间,当然,我指的是您的新名字。到了那儿您最好不时地进进出出,尽可能让别人看到你。去逛逛街,到新住宅去熟悉一下环境。散步、看电影,可以随意活动。但是有两条禁忌。”

“哪两条?”

“第一条,不要走出马德里最高档的区域。一步也不能离开那里的富人区,不能跟不属于这个阶层的任何人接触。”

“您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回到以前的社区,也不要见老朋友或老熟人,是吗?”

“没错。谁都不能把您跟您的过去联系起来。您是一位刚到马德里的外国人,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您。如果偶然有人认出了您,得想方设法否认。有必要的话您可以表现得傲慢无礼,采取任何策略,但是永远不要让人知道您不是真正的艾瑞斯。”

“我会注意的,您放心。另外一条呢?”

“绝对避免跟任何英国籍公民接触。”

“您的意思是我不能见罗萨琳达·福克斯?”我难以掩饰心中的不快。虽然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能公开,但是我一直以为可以私下里依赖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向她求助,借助她的经验和直觉来帮助我。

希尔加斯吃了一口烤土豆,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端起水杯送到嘴“恐怕是这样,我很抱歉。不能见她,也不能见其他英国人,除了我。跟我见面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福克斯太太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你们偶然相遇,她知道不能靠近您。另外,您还需要尽可能地避免跟美国公民有任何接触,因为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您很快就会看到我们两国的关系有多么密切。”他边说边做了一个两手打开又用力合上的动作广非常遗憾他们不是西班牙和轴心国的朋友,所以您也要尽量同他们保持距离“好吧。”我表示同意。不能常常见到罗萨琳达让我很不高兴,但是我知道,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

“说到公共场所,我想推荐一些比较适合您常去的地方。”

“请讲。”

“您住的酒店,皇宫酒店,那里全是德国人,所以即使您以后不住那儿了,也可以经常找理由过去。可以去吃烤肉,这在如今的马德里十分风行。可以去喝杯酒或者跟某位顾客见面。在新西班牙,如果女士单独出门、抽烟,或者穿一些惹人注目的衣服,会让人有看法。但是您得记住,您现在已经不是西班牙人了,而是刚刚从邻邦过来的外国人,所以您的言谈举止都得照着另一种样子去做。您也得常常去丽兹酒店,那是纳粹的另一个聚集地。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就是Embassy,卡斯蒂利亚那大街上的茶馆,您认识吗?”

“当然。”我说。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好几次把脸贴在它的玻璃橱窗上,对里面展示的美味甜点垂涎欲滴。点缀着草莓的奶油蛋糕、巧克力奶油做的俄式点心、黄油蛋糕。我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我能跨进它的门檻。生活有时候真的很讽刺,不过数年,我竟然被要求尽可能多地出现在那里。

“茶馆的老板叫玛格丽特·泰勒,是爱尔兰人,也是我们忠实的朋友。可能就目前而言,Embassy是马德里最有趣的地方,因为在那不到六十平米的地方,轴心国的人和同盟国的人表面上毫无嫌隙地聚在一起。当然了,各顾各的,每个人都跟自己的小群体在一起。但是经常会出现德国大使凡·司徒赫乐男爵跟英国外交官员面对面喝着柠檬茶的情形,或者我自己跟德国大使馆的武官肩并肩坐在吧台。德国大使馆就在茶馆的对面,我们的大使馆也在附近,在费尔南多艾尔桑托大街跟蒙特爱斯琴撒大街的街角。另外,除了接待外国人,Embassy也是很多西班牙贵族聚会的场所。在开胃酒时间,整个西班牙都很难找到能聚集这么多贵族的地方。他们大多数是躲皇派,也是亲英的。换句话说,基本都站在我们这一边。因此,在获取信息上,这些人对我们来说没有太大价值。但是如果您能在那里找到几个客户的话也不错,因为这些贵族妇女是德国女人们羡艳、效仿的对象。西班牙新政权里那些高官的妻子一般都不属于这一类,她们几乎很少跟外界联络,非常封闭,不穿髙级时装,也很少出来娱乐,当然,更不会在正餐之前来Embassy喝杯香槟鸡尾酒。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基本上明白了。”

“如果不太走运,您遇到什么严重的问题,或者是您认为有信息需要紧急传递的话,任何一天的中午一点钟您去Embassy都能找到我。可以说那里是我跟几位情报员的秘密会面场所,因为它是一个完全公开的地方,不大会引起怀疑。我们将采用一种非常简单的暗号,如果您需要跟我见面,进门时把包拿在左手;如果一切正常,您只是来喝杯开胃酒,在公众面前露个脸,那就把包拿在右手。记住:左边,有问题;右边,一切正常。如果情况非常危急,您一进门就假装把包掉在地上,就像是纯粹的不慎或者意外。”

“您说的非常危急是指什么?”我问。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但是直觉告诉我,里面一定隐藏着非常糟糕的信息。

“直接的威胁。劫持或强迫。身体侵犯。住所骚扰。”

“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你们会怎么做?”我好不容易吞下了喉咙口的食物。

“视情况而定。我们会分析形势,然后按照风险等级来开展行动。如果情况非常危险,我们会中断行动,把您带到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然后尽早安排您撤离。如果情况一般,我们会研究几种保护您的方式。不管怎么样,请您确信,我们一直跟您在一起,永远不会让你孤军作战。”

“谢谢。”

“您不必致谢,这是我们的工作。”他专注地切开盘子里的最后一点肉。“我们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因为我们设计的方案非常安全,而且您向我们传递的信息也不属于高风险等级,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你要甜点吗?”

这次他还是没有等我回答,就直接站起身来,把我们桌上的盘子收到旁边桌上,然后拿回来两盘切好的水果。我观察着他的动作,迅速而精准,一看就是视效率如生命的人,从来不愿意在琐事或含糊其辞上浪费一秒钟或是被分散注意力。他重新坐下,叉起一块菠萝,接着说下去,好像根本就没有被打断过一样。

“如果我们想要找您,一般会通过两个渠道。一个是阿尔玛克罗大街的布尔吉格诺花店。这家花店的老板是一个荷兰人,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会给您送花,白色的或者黄色的,反正肯定是浅色。红色的花我们会留给您的追求者来送。”

“你们考虑得真是体贴周到。”我讽刺道。

“仔细检查花束,”他毫不理会我的嘲笑,“里面会有我们的信息。如果是一般的信息,我们会写在一张卡片上,您多读几遍,体会一下表面上无关紧要的话里隐含的双重含义。如果是更加复杂的事情,我们会使用跟您一样的密码,就是在系花束的丝带上写上倒序的莫尔斯密码,您只要解开丝带,按照您写密码的方式来破译就可以,从右到左。”

“好的。第二个渠道呢?”

“还是Embassy,但不是在它的大厅,而是通过它家的糖果。如果您意外地收到一盒巧克力,就知道那是我们送来的。我们会负责让它从店里送出的时候就携带有相应的信息,您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破译。仔细观察盒子和包装纸。”

“真的非常殷勤。”我带着一丝嘲讽说道。他仍然没有理会,或者注意到了,但是没有表现出来。

“就是这样。用尽一切令人难以置信的方法来传递信息。来杯咖啡吗?”

我的水果还没有吃完,不过我接受了。他拧开一个金属容器的上部,倒了两杯咖啡。神奇的是,从里面倒出来的液体是热的。我完全不能理解这是什么东西,可以倒出液体,而且就像刚刚煮出来的一样,这壶咖啡放在这儿至少有一个小时了。

“保温壶,这是个了不起的发明。”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好奇,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个薄薄的浅色卡纸文件夹,在面前堆成一堆。“下面我会逐个向您介绍我们最感兴趣的人物。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对于这些女士的兴趣有可能会增加,也有可能会减少,甚至完全消失,虽然我个人认为不太可能。我们也可能随时加进新的名字,或者要求您特别加强对其中某一个的追踪,刻意留心某些具体的信息。总之,我们会根据事情的进展随时通知您。暂时来讲,这几个人的活动日程是我们目前最希望了解的。”

他打开第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拿出几页打满了字的纸,左上角用订书机钉着一张照片。

“佩德利诺男爵夫人,原籍罗马尼亚。结婚前的名字叫伊莲娜·波尔科沃斯卡。她的丈夫叫汉斯·拉萨尔,是德国大使馆的新闻宣传官员。她丈夫是首要的信息目标,因为他影响力很大,权势无限。他跟西班牙政权高官关系相当好,尤其是那些最有权力的长枪党人。此外他还有着在公共关系中游刃有余的天赋,经常在位于卡斯蒂利亚那大街的别墅中组织奢华的派对,用直接从德国带来的源源不断的美酒佳肴收买了十多个记者和企业家。就目前西班牙的悲惨境地来说,他的生活可谓醉生梦死,不但骄奢淫逸,而且热衷于收藏古董,常常强行低价购买定价极高的藏品。很有讽刺意义的是,他似乎是个犹太人,出生于土耳其,不过他一直试图掩盖这个事实。他的妻子也完全融入了他马不停蹄的社交生活,每次公开露面都跟他一样奢华,所以我们毫不怀疑她会成为您的第一批顾客。我们希望以后她将是您最重要的顾客之一,无论是在定制服装方面还是在提供信息方面。”

我都没有来得及看看照片,他就合上文件夹把它推向我这一侧的桌面。我正想打开看看,他把我拦住了。

“以后再看吧,您今天可以把所有的文件夹都带走,因为您得把所有的资料都记在脑子里,一旦认为已经完全掌握了,请马上销毁,全部。这些绝对不可以带到马德里去,除了您,也不能有第二个人了解其中的内容,清楚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表示同意,他就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继续说:

“格罗利亚·凡·弗斯登伯格。虽然她的名字看起来像德国人,但事实上她是个墨西哥人,所以在她面前说话一定要当心,因为她什么都能听懂。这位女士非常漂亮优雅,是一个德国贵族的遗孀。她有两个儿子,都比较小,目前的经济状况十分糟糕,所以她一直在捕猎一个有钱的新丈夫,或者退而求其次,任何一个富有的花花公子,能给她足够的金钱继续挥霍。因此她总是跟各种权贵有联系,同时拥有好几个情人,其中就有埃及大使和百万富翁胡安·马切。她的社会活动非常频繁,而且都是跟纳粹团伙一起。毫无疑问她也会给您带来不少生意,虽然有时候可能会拖欠账单。”

他义合上材料,递给我。我没有再打开,直接把它放在第一个文件夹上面。他打开了第三个。

“艾尔萨·布鲁克曼,也就是希腊的坎塔库塞诺公主,百万富婆,希特勒的情妇,虽然年纪比他大得多。据说就是她把希特勒带进柏林社交圈的,还曾向纳粹事业捐赠了一笔巨额款项。最近她一直居住在马德里,在大使宅邸,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看上去她似乎住得还挺愉快,社会活动一场不落。她为人有些古怪,而且是出了名的大嘴巴,说起相关的事来有可能就像本打开的书一样毫无保留。再来一杯咖啡吗?”

“好的,不过让我来吧,您继续说,我听着呢。”

“好吧,谢谢。最后一位德国人:米切尔德·伯德维尔斯伯爵夫人,个子很高,很漂亮,大约三十来岁,独居,跟阿尔诺德关系非常密切。阿尔诺德是马德里最活跃的间谍之—,在SIS中职位很高,他姓沃夫,她提到他的时候经常会用他的昵称‘小狼’。这位女士跟德国人和西班牙人关系都很好,这里的西班牙人指的是一些贵族和政府官员,其中包括米盖尔·普利莫·德里维拉和萨恩斯·德艾瑞迪亚,也就是长枪党的创始人何塞·安东尼奥的弟弟。毫无疑问她是纳粹的耳目,虽然也许她自己也蒙在鼓里。据她说自己完全不懂政治也不懂情报,但是德国人每个月给她一千五百比塞塔,就为了听她汇报所见所闻,这在今天的西班牙算得上是一大笔钱了。”

“这毫无疑问。”

“现在我们来看看西班牙人。皮艾达尔·伊图尔贝·凡·斯格尔玆,在朋友中间一般被称为皮艾迪塔。她是贝尔维斯·德拉斯纳瓦斯女侯爵,她的丈夫是马克斯·德霍恩洛赫·兰根布格,一名奥地利的贵族和富翁,也是欧洲王室的正统成员,不过在西班牙生活了大半辈子。开始的时候他支持纳粹事业,因为那也是他们国家的事业,但是他跟我们还有美国人也一直保持着联系,我们都是他的生意伙伴。夫妇俩去过很多国家,似乎也很不喜欢他们元首的胡作非为。事实上在西班牙,他们是一对非常受欢迎和尊重的夫妇,但是正脚踩两只船。我们监视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了解他们是不是更偏向德国人一些,明白吗?”他一边问一边合上了文件夹。

“明白。”

“最后一个主要目标,松索雷斯·德伊卡萨,也就是昂索尔女侯爵。我们对她感兴趣不是因为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个比她大三十岁的军人和贵族,而是她的情人,拉蒙·塞拉诺·苏聂尔,西班牙内政部长及革命军总参谋长。我们管他叫‘轴心部长’。”

“就是佛朗哥的连襟?”我惊讶地问。

“就是他。他们俩一直保持着关系,尤其是女方,大肆炫耀她跟当今西班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之间的罗曼情事。这是一位既漂亮又高傲的女士,性子很强,你要当心。不过,如果您能通过她获取一些关于塞拉诺·苏聂尔不为人知的行动或者联系人之类的信息,那对我们将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我努力掩饰着他这番话给我带来的震惊。我知道塞拉诺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从那次帮我捡起掉在他脚下的粉盒就能看出来,但当时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谨慎而节制的人,真的不敢相信他会是一桩婚外恋的主角,而且对方还是一位门第很高的太太。

“现在我们只剩最后一个文件夹了,里面是关于好几个人的信息。”希尔加斯继续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这里提到的人,他们的妻子不太可能在您的高级时装店刚开业时就急不可待地赶去做衣服,但是以防万一,您还是要提防着点儿,只需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就行了。尤其是要好好了解她们的丈夫,因为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而且他们也很有可能在其他顾客的谈话中被提及,那时候您就得注意了。现在开始吧,我念得比较快,之后您可以慢慢复习。保罗·温瑟,马德里盖世太保的强势人物,非常危险,甚至连很多德国人都对他又恨又怕。他是德国情报头子希姆莱在西班牙的爪牙,还不到四十岁,但是个精明的老狐狸。目光深邃,戴着圆圆的眼镜。他有几十个密探,分布在整个马德里,所以一定要当心。下一位,沃尔特·胡汉斯,这也是我们的噩梦之一。他是西班牙水果向英国出口的最大破坏者,他扔下的炸弹炸死过好几个工人。下一个,卡尔·恩斯特·凡·默克,这是盖世太保中一位表现突出的成员,在纳粹分子中也有很大的影响力。下一位,约翰内斯·弗朗玆·本哈尔德,企业家……”

“我认识他。”

“什么?”

“他还在得土安的时候我认识他。”

“您认识他。熟吗?”他缓缓地问。

“不熟,完全不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但是贝格贝尔在当总督的时候,我们都参加过几次他组织的活动。”

“他认识您吗?在公共场合能认出您来吗?”

“应该不认识。我们从来没有交谈过,而且我觉得他不会记得那几次见面。”

“您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我们女人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一个男人是饶有兴致地看你,还是把你当成家具一样无动于衷。”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反思刚刚听到的话。

“我想,这是一种女性直觉吧。”最后他带着一丝怀疑说。

“您不用怀疑。”

“那他的妻子呢?”

“我给她做过一件外套。您说得没错,、她从来就不属于那些非常在意时尚的人。有的人完全不能接受在新一季的活动中穿上一季的服装,但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毫不在意。”

“如果你们在什么地方遇到了,您觉得她能想起您吗?会认出您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能,但是不敢保证。不过不管怎么说,就算她认出我,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我在得土安的生活跟从现在开始要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能那么想。在这儿您是福克斯太太的朋友,当然也就是贝格贝尔上校的朋友。而在马德里不能有任何人知道这一点。”

“但是在那些公共活动中,我从来没有跟他们在一起过,而我们的私人会面,本哈尔德和他的妻子没有理由知道。您不用担心,我认为不会有问题的。”

“希望如此。不管怎么说,本哈尔德跟情报也不太沾边,他只关心生意上的事。他被纳粹政府派到一些在西班牙开展业务、关系错综复杂的公司里去的,涉及运输业、银行业、保险业……”

“跟HISMA公司有关系吗?”

“HISMA,西班牙摩洛哥运输公司,这个公司的规模已经大大缩减了,因为主要业务都转移到伊比利亚半岛去了。现在他们通过另一个规模更大、实力更强的公司来运作,SO FINDUS。不过麻烦您告诉我,您怎么会知道HISMA。”

“内战期间我在得土安听人说起过。”我含糊地回答。现在没有必要详细解释本哈尔德跟塞拉诺·苏聂尔之间的交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本哈尔德他接着说,“收买了一群告密者,但是他搜寻的一般都是有商业价值的信息。我相信你们永远不会碰见。事实上,他们也不住在马德里,在莱文特海岸,据说是塞拉诺为了感谢他的帮助,花钱替他们购置的房子。我们也不知道这个消息可靠与否。好了,关于这个人,还有最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您尽管说。”

“沃夫拉米欧。”

“什么?”

“沃夫拉米欧,”他重复道,“这是一种矿产的名字,这种矿产对于战争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它包含用于制造炮弹的成分。我们相信本哈尔德正在进行一些谈判和交易,为了让西班牙政府让出加利西亚和埃斯特拉马杜拉两座矿山,并把它们分解成多个小矿,这样他们就可以直接向矿主购买产品。我觉得在您的服装店里不太可能会谈起这些,但是万一您听到什么与此相关的消息请立即通知我们。记住:沃夫拉米欧,有时候也被称作‘钨’。这里有备注,在本哈尔德的部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文件。

“我会注意的。”

我们又点上了一根烟。

“好了,现在该谈一谈那些需要尽量避免的事。您累吗?”

“一点儿也不累,您继续说吧。”

“在顾客方面,有一群人是您要尽量避免招揽的,就是纳粹集团里的一些女官员。她们很好认,抢眼而骄傲,一般都化着浓妆,洒着浓重的香水,穿得也很招摇。事实上她们没有什么社会背景,职位也相当低,但是她们的薪水在现今的西班牙算得上是天文数字了,所以大多极尽奢华挥金如土。有权有势的纳粹太太们都瞧不起她们,而她们虽然表面上傲慢自负,在那些太太们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所以如果她们出现在您的店里,您可以想都不想就把她们打发走。她们不但对您没有任何好处,而且会把那些我们真正想招揽的顾客吓跑。”

“我会照您说的去做,请放心。”

“至于公共场所,我们不建议您出现在像奇科特、瑞斯卡尔、卡萨布兰卡或帕萨波加之类的地方化场所,那里到处都是暴发户、黑市贩子、政府新贵和演艺界人士。就您目前的处境来说不太适宜交往。尽可能将活动范围局限于之前我提到的那些酒店、美容会所、Embassy,还有其他比较可靠的地方,比如依埃罗城门俱乐部或者赌场。当然,如果能有某位顾客邀请您参加有德国人参与的私人聚会,您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

“好的。”我说。但我心里觉得不可能有人邀请我去他刚才说的那些地方。

他看了看表,我也看了看表。光线已经很暗了,黄昏来临前的暮色将我们包围。周围寂静无声,只有一股浓重的缺少通风的味道。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我们从早上十点开始一直谈到现在。希尔加斯像一个滔滔不绝的自来水管一样,不停地传输着信息,我则张开全身的毛孔努力吸收他的每一句话,试图让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充分理解。咖啡早就喝完了,烟灰缸里的烟头也快满了。

“好了,我们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宣布,“最后我还有一些建议。第一个建议来自福克斯太太的一条口信。她要我转告您,不管是在外表上还是在制衣风格上,都要力求大胆泼辣,要不就是极简主义的优雅。不管怎么样,她鼓励您不要墨守陈规,尤其是不要走中庸路线,否则的话,您的服装店里可能会塞满西班牙政府官员的太太们,来找您做点正经衣服,好穿着它们休息日跟丈夫和孩子们一起去做弥撒。”

我笑了。罗萨琳达,哪怕人不在,传达的口信都那么与众不同,富有创意。

“只要是她的忠告,我一定会不假思索盲目遵从的。”我说。

“好,下面是我们的一些建议。首先,坚持每天看报,第一时间了解国内外政治形势。不过得注意,报纸上能出现的消息都是对德国人有利的。第二,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保持镇定。全心地投入您的角色,让自己相信您就是所扮演的那个人。您尽可以放心大胆地行动,我们虽然不能给您外交豁免,但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尽一切努力保护您。第三点也是最后一点,您在私生活方面必须非常谨慎。一个单身女人,年轻漂亮,又是外国人,对很多花花公子和投机分子来说都非常具有吸引力。您也许无法想象,在一些疏忽大意的情报员感情冲动的时候,有多少机密消息会被不负责任地泄露出去。您必须得时刻保持警惕,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任何信息,尤其是今天在这里听到的这些,绝对不行。”

“我不会的,我可以保证。”

“好极了,我们相信您,也希望您能圆满完成任务。”

于是他开始收拾那些纸片,整理公文包。终于到了这个我害怕了一整天的时刻了,他准备走了,而我得努力控制自己才能忍住不开口求他陪在我身边,求他继续说下去,再给我更多指点,不要这么快就让我独自飞翔。但是他根本就没有看我,所以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他一直不急不缓地保持着一贯的节奏,就像之前给我上课的时候那样,迅速、直接、有条不紊。每个问题都谈到最深处而且绝不浪费一句口舌。他收着最后几样东西,给了我最后一个忠告。

“请记住我说过的关于这些卷宗的处理方式:仔细研读,然后立刻销毁。现在有人会陪您从一个边门出去,那里有辆车在等您,司机会直接把您送回家。这是您的机票,还有用于前期开支的钱。”

他交给我两个信封。第一个信封很薄,里面装着能让我飞到马德里去的票据。第二个信封很厚,里面装着一大捆钞票。他熟练地扣上公文包的扣子,继续说道:

“这笔钱用于支付您前期的开支。皇宫酒店的房间和新服装店的租金都由我们来支付,已经办妥了,那两个给您帮忙的女孩子也由我们来开工资。店里的收入都归您所有。但是,如果您需要更多的资金,请立即通知我们,在这些行动上我们有特别授权,资金完全没有问题。”我也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文件夹都抱在胸前,紧紧地搂在臂弯里,好像是几年前失去的那个孩子,而不是马蜂窝一样的一堆坏蛋的资料。我努力保持正常的心跳速度,不让它提到嗓子眼儿,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最后我们终于站了起来,桌子上只留下了那些长谈的遗迹,看起来很无辜:两个空杯子、一个装得满满的烟灰缸,两把拉开的椅子。好像不过是两个老朋友进行了一场愉快的聊天,抽着香烟,神情轻松,各自聊着自己的生活近况。但是希尔加斯不是我的朋友,我们对对方的过去或者现在没有任何兴趣。我们两个人,只是在共同担心未来。

“最后一个细节。”他突然说。

这时候我们正准备出门,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他缩回手,那双浓密眉毛下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虽然已经谈了这么长时间,但是他跟早晨给我的第一印象别无二致:领结整整齐齐,西服外露出的衬衫袖口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乱,脸上也依然毫无表情,既不是很紧张,也不是很放松,一看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有能力自制的人。他放低了声音,就像是略带沙哑的窃窃私语。

“您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我们从来没见过面。根据英国情报局的安排,从现在开始,对我们来说您不再是西班牙公民希拉·西罗嘉,或者是摩洛哥公民艾瑞斯·阿格瑞克。您只是我们SOE代号为西迪的特殊情报员,行动地点在西班牙。虽然在所有这些新近招募的情报员中您是最特别的一个,但毫无疑问,您也是我们的一分子。”

他向我伸出手,坚定、冰凉、自信。是我一生中握过的最坚定、最冰凉、也最自信的手。

“祝您好运,西迪情报员。保持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