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钟,大眼瞪小眼,紧张而心酸。她站在地上半裸着身体,身上的赘肉被束腹带和胸罩勒出一道一道的沟。我蜷着腿坐在床上,穿着睡衣,身上还盖着床单,披头散发,心缩成一团。陪伴我们的只有那些失去了庇护的黑洞洞的手枪。

最后她终于开口了,语气坚定,再也没有丝毫犹豫。

“所以这件事必须得你来干,希拉,没别的办法了!”

“我不能,不,我不能……”我口吃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必须得这么做,丫头!”她压低嗓子重复了一遍,“要不然我们就真的完了。”

“可是,坎德拉利亚,你想想我身上已经背了多少罪名了,酒店的债、诈骗打字机、偷窃珠宝……要是这次被人抓到,那我就真的没救了。”

“不用等到你被人抓住,等会儿帕洛马雷斯一来,咱们就都没救了。这些东西在家里,他就能抓个现行。”她说着,把目光投向地上的那些手枪。

“可是,坎德拉利亚,你听我说……”我还想抗议。

“不,你听我说姑娘,你好好地听我说,”她不容置疑地说,口气很重,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我还是在床上坐着不动,她弯下腰看着我,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强迫我正视她。“我已经尽力了,差点把命都搭上,可是老天不帮忙,我没能完成这件事。”她说,“这就是运气不好。有时候老天让你白捡个便宜,有时候又让你触尽霉头得不偿失,今天晚上我恰恰走了霉运。现在我已经毫无办法了,希拉,已经完全没法脱身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现在是唯一一个能拯救我们的人,唯一一个能把货带到指定地方然后把钱带回来的人。老天作证,要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你去的。可是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孩子,你必须得行动起来。你现在已经跟我一样被深深卷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没有办法脱身,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姑娘,我们整个未来。要是弄不到这笔钱,我们就永远都抬不起头。现在这一切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所以你必须这么做。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希拉,为了我们俩!”

我还想拒绝。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说不,绝不,提都别提。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坎德拉利亚说得有道理。是我自愿加入这场交易的,没有人强迫我。我们俩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不过各有分工。坎德拉利亚先把武器卖掉,然后我来开店。但是我们都很清楚,有时候事情的界线是有弹性的,它很模糊,随时都可以改变,可以重新描绘,或者像墨迹一样溶化在水中直到了无痕迹。她已经履行了她的义务,虽然因为不走运没能成功,至少她已经尽力了。而现在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于情于理,该冒险一试的只有我了。

我迟疑了几秒钟没有说话。因为在回答之前我必须得努力赶走脑海中那些快要让我窒息的悲观想象:警察局、牢房、不知面目的帕洛马雷斯……

“你想过我该怎么做吗?”我怯生生地问。

坎德拉利亚长出了一口气,她又恢复了劲头。

“很简单,很简单,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告诉你怎么做。”

她半裸着身子跑了出去,不到半分钟就回来了,两手抱着一堆白色的亚麻织物。

“你可以穿上长袍打扮成摩尔女孩。”她一边关门一边说,“长袍里头什么都装得下。”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我每天都看到那些摩尔女人裹在毫无形状可言的宽大袍子里,一层一层地把头、胳膊和整个身体前后全都包起来。这个大袍子里确实可以藏下任何东西。不但如此,她们还经常用一块布把脸都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两只脚和脚踝。我真的想不出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随身携带着一个小型军火库在街上走。

“不过在穿上这个之前我们得先做另外一件事。快从床上起来,得赶快行动了。”

我一言不发地顺从了,任由她掌握形势。她看也不看抓起床单就放到嘴边,用牙齿撕出个口子,然后把床单撕成布条。

“照我的样子把下面那层也撕开。”她命令我。牙齿和手并用,没几分钟我们已经把床上所有的单子变成了二十多条长布带子。“好了,现在我们要用这些带子把手枪固定在你身上。举起胳膊,我来绑第一个。”

就这样,连睡衣都没脱,那十九支手枪就被一一固定在我身上,被用床单做成的布条绑得紧紧的。每根布条绑一支手枪,先将布条对折,把手枪夹在中间,然后贴住我的身体,用带子在我身上缠两三圈,最后用力将两端打结。

“你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丫头,剩下那些都没地方绑了。”等到我身前身后都绑满了手枪时,坎德拉利亚说。

“绑大腿上。”我建议。

她照做了。最后那十九支手枪分散在我的乳下、肋骨前、腰上、肩上、后背上、胳膊上、胯上、还有大腿上。我就像一个浑身缠满了白色绷带的木乃伊,绷带下藏着一座不可告人的小型军火库。这些家伙实在是太沉了,压得我几乎动弹不得。但是我必须立刻活动起来。

“穿上这双拖鞋,哈米拉的。”她边说边把一双破旧的棕褐色皮拖鞋扔到我脚下。“现在穿上这件长袍。”她双手举起那层巨大的白布。“对,就是这样,连脑袋一起包住,让我看看怎么样。”

她打量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太完美了,活脱脱一个摩尔小姑娘。出门之前,别忘了蒙上面纱,把鼻子和嘴巴都盖住。加油,我们出去吧,现在让我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你该怎么走。”

我开始艰难地迈步,几乎没有办法让身体保持正常的运动节奏。那些手枪像铅块一样沉,我不得不叉开腿走路,两只胳膊也没法贴在身侧。我们来到走廊,坎德拉利亚走前面,我在后面笨拙地移动着,像一个体积巨大的包裹,不停地碰到墙、家具和门轴。更糟糕的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架子,上面的东西全都掉了下来:一个瓷盘子、一盏熄灭了的煤油灯、房东家某个亲戚的黑色画像。陶瓷、相框上的玻璃和煤油灯的灯罩全都在地砖上摔得稀烂。这声巨响惊扰了房客的美梦,邻近几个房间的床架吱嘎作响。

“发生什么事了?”小巴格的胖妈在屋里大声问。

“没事,我不小心把水杯掉地上了。都继续睡吧!”坎德拉利亚毫不迟疑地说。

我试图低头去收拾这一堆东西,可是根本没有办法弯腰。

“好了好了别管了,一会儿我来收拾。”她边说边用脚踢开了几块碎玻璃。

就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离我们不到三米远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那对老姐妹中的妹妹,费尔南达,顶着一头卷发棒探出了脑袋。她还没来得及张口问深更半夜一个摩尔女人在公寓的走廊上干什么。坎德拉利亚抢先放了一句狠话,让她一下子哑口无言。

“你要是不马上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就告诉你的姐姐每星期五你都去跟诊所的实习生幽会。”

担心古板姐姐知道己风流韵事的恐惧感战胜了好竒心,她一言不发,像鳗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房间。

“好了,丫头,努力往前走。我们没时间了。”她在我耳边低声说,“最好别让任何人看见你从这里出去。万一帕洛马雷斯就在这附近,还没开始就被他抓住那就太冤了。我们从后面出去。”

我们来到后院。夜色沉沉,院子里只有一株扭曲的葡萄藤,一堆杂物,还有电报员的一辆破自行车。我们躲在墙角,继续低声交谈。

“现在呢,我该怎么做?”我问。

她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一样,说起话来既坚决又平静。

“你爬到这个石凳上去,翻过围墙,但是你得加倍小心,别被这大袍子绊住脚,摔个狗啃泥。”

我观察了一下这面围墙,约有两米高,我必须先爬上旁边那个栏杆的最高处,才能翻到对面去。我不想问自己带着这一身累赘,裹着大袍子,能不能做到,只是继续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从这儿出去以后呢?”

“跳过去以后就到了莱昂德罗先生食品店的后院,你可以踩着他那些没用的盒子和木桶,很轻松地翻到下一个院子。那边是犹太人麦纳罕的蛋糕店。院子最里面有一扇小木门,从木门出去以后就是一条横向的小胡同,那是他给蛋糕店进面粉的专用门。你得忘记自己是谁,盖严实了,尽量别引人注意,然后朝犹太人社区方向走,从犹太人社区可以直接进摩尔人社区。但是要加倍小心,孩子,走路不要太急,贴着墙,拖着点儿脚,装成一个老太太,别让任何人看出你是个年轻女孩,免得有哪个无赖起贼心想占你便宜,这里有不少西班牙小流氓对穆斯林女人垂涎欲滴。”

“然后呢?”

“等你到了摩尔人社区,就在那儿的胡同里多转几圈,确认一下没人注意你,也没人跟踪你。如果你碰上什么人,就假装走错了换个方向或者尽快躲开,躲得越远越好。过一会儿你再从拉鲁内塔大门出去往下走一直走到公园,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儿吗?”

“大概知道吧。”我一边说,一边努力凭空想象着线路。

“到了公园你就已经到了火车站对面了,然后穿过塞乌塔公路,看见有入口就可以直接进去了,千万别忘了慢慢地走,把自己捂严实。很可能车站里只有几个半梦半醒的士兵,他们根本不会理你的。你肯定也会遇到等待去往塞乌塔方向的火车的摩洛哥人。欧洲人要晚点才会来。”

“那趟火车几点发车?”

“七点半。不过你也知道,摩尔人的生活节奏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如果你在早上六点以前进火车站,谁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那我是该上车呢,还是干什么?”

她迟疑了几秒钟才回答,我猜她得到的信息也就这么多,几乎没有再进一步的计划了。

“不,开始你不需要上火车。你到火车站以后,在列车时刻表那块大牌子底下的长凳上坐一会儿,让他们看到你来了,这样他们就知道是你带着东西来交货了。”

“谁会看到我?”

“这无关紧要,谁需要看到你,谁就会注意到你。坐上个二十分钟,你就站起来,去车站的小酒馆,尽量隐晦地向那个老板打听你该把这些手枪放到哪儿。”

“就这样?没别的了?”我紧张地问,“如果那个酒馆老板不在或者他根本就不理我,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法跟他说上话,那怎么办?”

“嘘!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你不用担心,总会有办法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不耐烦地说。她的语气并不肯定,因为她也无法确定。最后她终于跟我实话实说:“好吧,丫头,今天晚上情况真是糟透了,我手里只有这些信息:首先货必须在早上六点以前送到火车站,然后送货人必须在列车时刻表底下的凳子上坐二十分钟,最后那个酒馆老板会告诉送货人怎么交货。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孩子,真的很遗憾。但是你别着急,亲爱的,到了那儿事情全都会解决的。”

我想跟她说我不相信,但是她脸上写满的焦虑和担忧让我把话咽了回去。从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有这样的表情。走私者坎德拉利亚,从来都那么果敢坚毅,不惧面对世界上最艰巨的难关,可是这次她的劲似乎也用完了。但是我知道,如果是她自己下决心要做,绝对不会退缩的,也许现在已经成功到达了火车站,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把这个任务完成。但问题是她已经被束住了手脚,因为警察威胁要搜查而被迫困在家里动弹不得,至于他到底会不会来还是未知数。我知道,如果我反应不够灵敏,不能牢牢地抓住事情的缰绳,我们俩就都完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我一下子鼓足了勇气。

“你说得有道理,坎德拉利亚。我总会找到办法的,你放心吧。不过,出发前我有一个问题。”

“你随便问,孩子,但是赶紧的,现在离六点只剩不到两个小时了。”看到我终于下定决心奋力一搏,她努力掩饰着自己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神“这些武器会用在哪儿?从拉朗切来的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丫头。重要的是货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你只管在他们指定的地点卸货,然后拿回他们该付给你的钱,九千五百比塞塔。别记差了,而且要一张一张地数好。然后你就回来,我在这里睁大眼睛等你。”

“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坎德拉利亚,”我坚持说,“至少让我知道咱们是在跟谁玩这场游戏。”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好像在打气。半裸的身上只有匆忙套上的一件皱巴巴的晨衣。

“他们是共济会的。”她凑到我耳边,似乎很害怕说出这个词,“他们打算今天晚上搭车从拉朗切过来,我想他们一定已经藏身在布塞尔玛湖畔,或者是马尔丁河滩地的某个果园里。他们是从卡比拉过来的,不敢走公路。很可能从你卸货的地方拿走手枪后,也不会上火车,而是直接从车站重返卡比拉回到他们的城市,绕开得土安。他们之前没有被发现,那是上帝保佑。但总而言之,这也不过是我的推测,因为我真的完全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她又用力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无尽的黑夜,继续嘟嚷着说“但我知道,孩子,因为全世界都知道,叛乱的部队正在到处镇压所有跟共济会有关的人。有些人就在聚会的地方被枪杀了,走运一点儿的没命地逃向丹吉尔或者法国保护区。还有一些人被带到蒙哥特,不知道哪天就被枪毙了,尸骨无存。也有些人可能还藏在地窖、阁楼或者哪个小过道里,提心吊胆地害怕万一有一天被人告发了,就会被从藏身之地揪出来一枪结果了性命。就因为这样,我没有找到任何敢买这些手枪的人,但是通过一些关系我联络上了拉朗切,所以才知道这些手枪将会流向那里。”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严肃,这么深沉。

“这太残酷了,丫头,残酷到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她咬牙切齿地说,“这里没有任何怜悯,也没有任何尊重,只要谁身上有一丝嫌疑,连声‘阿门’都来不及说就被送上西天。很多人死了,很多不幸的可怜虫,他们都是好人,连一只苍蝇都没打死过,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千万要小心,丫头,不要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我尽力振作了一下精神,好让我们两个人愿意努力去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别担心,坎德拉利亚,你等着瞧吧,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说完这句话,我转身走向靠墙的石凳,准备带着身上绑得紧紧的这些该死的负担一起爬上去。坎德拉利亚站在我身后,从葡萄架下看着我,一边喃喃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以圣父的名义,以圣子圣灵的名义,愿奇迹女神陪伴你,我亲爱的。我最后听到的是她祈祷完毕后对着自己交叉的十指响亮地一吻。一秒钟以后我就从围墙上消失了,像一个包裹一样掉进了食品店的后院。

不过五分钟我就到了麦纳罕蛋糕店的小门口。一路上我多次被钩子勾住,因为天黑看不见路踩到各种杂物。我的手腕蹭破了,还经常踩到长袍的下摆,也滑倒过,在爬墙角那堆杂乱无章的盒子时差点儿失去平衡摔个四脚朝天。到了小门口,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只露出两只眼腈,然后我拉开锈迹斑斑的门闩,深吸了一口气,去了。

胡同里连鬼影子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月亮任性地在乌云里进进出出,跟我做伴。我贴着左边的墙慢慢地走,很快就来到了拉鲁内塔街。我先躲在街角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横跨街道的电线上挂着几盏昏黄的路灯。我左右看看,认出了几家店铺,以前散步时来过。白天这里总是人声鼎沸,现在却似乎都在沉睡。维多利亚宾馆、苏里塔药店、经常有弗拉明戈表演的莱文特酒吧、加林多烟草店,还冇一个盐仓;剧院、印度人集市、四五个我不知道名字的酒馆、科恩兄弟的佩尔拉珠宝店,还有我们每天早上买面包的食品店。所有的商店都门户紧闭,寂静无声,像死人一样沉默。

我进了拉魯内塔大门,在重负下努力保持动作协调,走了一段路后就拐向美雅赫,也就是犹太人社区。这些极其狭窄的小巷里笔直的线条让我重新振奋起来,犹太人社区就是一张精确的棋盘,所有的街道都方方正正,完全不用担心迷路。然后我进入了摩尔人社区。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路过很多熟悉的地方:面包市场、禽肉市场,一路上谁也没碰到,连一条狗都没看见,白天到处乞讨的瞎眼乞丐也不见了踪影,只能听到自己的拖鞋在石子路上拖行的声音,还有远处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一些动静。渐渐地,我发现身上的包裹似乎没那么沉重了,身体慢慢习惯了这额外的重量。虽然我还是没有办法放松下来,精神仍高度紧张,不时地摸摸后背、胳膊和胯部,但至少我已经可以比较平静地行走在昏暗又曲折的小巷里,看两旁全是抹着白灰的墙和钉满大头钉的木门。

为了不让自己焦虑,我努力想象着这些人家会是什么样。我曾听说过穆斯林家庭一般都很干净美丽,有院子,有喷泉,有铺满了马赛克和瓷砖的走廊,木制的天花板上压满了花纹,屋顶平台上沐浴着阳光。但是从街边这些白墙上实在难以想象里面有这么美好。我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自认为转得差不多了,而且百分之百地肯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于是决定朝拉鲁内塔大门走去。可是就在这当口,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巷子尽头有两个人影朝我走来。两个军人,两个穿着马裤的军官。他们的脚步坚定有力,长靴在石子路面上咔咔作响,还在紧张地低声交谈。我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一下子塞满了无数可怕的念头。我不得不屏住呼吸,身上所有手枪似乎都在使劲挣脱带子,马上就要噼里啪啦掉满一地。我想象着他们中的一个会突发奇想掀开我的面纱看看我长什么样,或者会跟我说话,然后发现原来我是一个假扮成摩尔人的西班牙人,而且身上绑满了武器。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尽可能地把身子贴在墙上。可是巷子实在太窄了,我们儿乎擦肩而过。然而他们根本就没理会我,好像我是个隐形人,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们只是快速交谈着急匆匆地赶路,说的是什么分遣队和军需物资,还有一些我不懂也根本不想懂的东西。“两百个,最多两百五十个。”其中一个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说。“不可能,小子,我跟你说这不可能!”另外一个激烈地反驳。我没看到他们的脸,因为一直都没敢抬起眼睛。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我长出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没过几秒钟我就发现不该高兴得那么早,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方。之前为了不迷失方向,我一直是遇到路口就往右转,大概转过了三四个街角。但是那两个军官的意外出现让我慌了阵脚,忘了在路口转弯。我明白自己迷路了,顿觉全身冰凉。摩尔人社区我来过很多次,但是它像迷宫一样的街道我却从来都没搞清楚。夜里漆黑一片,再加上缺少日常场景和嘈杂的声音,我完全没有办法辨认自己所处的位置。

我决定往回走,按记忆把刚才的路线重新走一遍,但是完全做不到。当我觉得出去以后应该是一个认识的小广场,结果却发现外面是一个拱门,当我认为前面该是一个小胡同,却迎面撞见了一座清真寺或者一段台阶。我笨拙地在这些蜿蜒曲折的小巷子里前行,试图将每一个角落与那些日常场景联系起来好辨别方向,却越走越糊涂,完全迷失了。站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我几乎崩溃了。所有的手工艺人都已经人睡,他们的小店也早就关了门,我无法弄清楚自己是在锅匠家门口,还是在白铁匠们聚居的地方。或者我已经走到了那些纺织工人、编织工人和裁缝工作的地方。如果是在白天,这里到处都是蜂蜜甜点、金黄色的面包和蛋糕、一堆堆的香料、刚砍下的罗勒树枝,我很容易辨别方位。可是现在,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有的还插上了门闩。没有了商贩和顾客的嘈杂人语,没有了成排的驮着大筐的驴子,没有了那些坐在地上叫卖也许永远都卖不出去的蔬菜和橘子的里夫妇女,时间好像停滞了,街道像一个空荡荡的舞台。我越来越紧张,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是显然离六点越来越近。我加快了脚步,从一个胡同出来又进了一个,下一个,再下一个。退回来,换个方向。没有用。找不到任何线索,更找不到任何标志物。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被诅咒的迷宫,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

这种毫无目标的横沖直撞最终把我带到一栋房子附近,那家门上挂着一盏巨大的灯。我突然听见混乱的笑声,还有人在一架走调的钢琴伴奏下齐声合唱《我的爱人》。我决定朝那边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儿线索,帮助我重新辨出方向。走到离那房子几米远的地方时,里面跌跌撞撞走出来一对说着西班牙语的男女。那男人看起来喝醉了,紧紧地抓住身边的女人。女人一头金发,看起来年纪不小,正在哈哈大笑。我这才发现这是一家妓院,但已经太迟了,来不及重新假装成一个年迈的摩尔老太太,时这两个人离我仅几步之遥。“摩尔小姑娘,跟我来吧,小姑娘,美女,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来呀,来呀,美女!”那个男人流着门水朝我伸长了胳膊,另一只手猥亵地抓着裤裆。旁边的女人一边笑一边试图拦住他。我吓了一跳闪身躲开了他的手,发疯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拖着磕磕绊绊的长袍狂奔起来。

我渐渐把妓院拋在了身后。那里到处都是士兵,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唱歌,有的在疯狂地揉搓身下的肉体,所有的人都暂时忘却了现实,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穿越海峡去面对残酷的战争。就在我趿拉着拖鞋用最快的速度远离了那肮脏之所后,好运终于降临到我头上了,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福克市场的街角。

我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方向,终于知道该如何离开这个笼子一样的摩尔人社区。时间过得飞快,我得抓紧了,在长袍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迈开大步。没几分钟我就到了拉鲁内塔大门。不过等待我的是又一场虚惊。一个军事哨卡正监视着从拉朗切通往得土安的道路。几个士兵、一个哨台和几辆汽车,足以吓倒那些动机不纯想偷偷混进城里的人。我的嗓子开始发干。但是我明白自己不得不从他们眼皮底下走过去,没有时间让我停下来思索该怎么办。我再次低下头盯着地面,决定按照坎德拉利亚教我的步子继续往前走。经过哨卡的时候,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有人会突然把我叫住,问我去哪儿,从哪儿来,身上藏着什么。万幸的是,他们几乎没正眼看我,直接忽略了我,就像之前那个狭窄胡同里的两个军官一样。一个像影子一样在凌晨的街道上拖着腿、没有什么力气的老女人,能对伟大的革命构成什么威胁呢?

我顺着台阶往下走向公园的开阔地带,并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故作镇静地穿过到处都是黑影、寂静无声的花园。没有了在阳光下穿梭于喷泉和棕榈树之间的嬉闹孩童、亲密恋人和老人,这里显得格外怪异。火车站越来越清晰。跟摩尔人社区那些低矮的房子相比,它显得气势恢弘:半阿拉伯半安达卢西亚风格,四角的塔尖,绿色的瓦片和瓷砖,还有入口处巨大的拱门。车站正面挂着几盏昏黄的灯,使它在背后的格尔盖斯山上投下黑色的剪影。从拉朗切来的人一定就是从这座乱石嶙峋的山上下来的。我只见过火车站一次,在警长开车载我从医院搬家的路上。其他时候只能从拉鲁内塔街远远地看看,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大。那天晚上,当我独自站在它对面时,才发现它是如此咄咄逼人,让我立刻开始想念摩尔人社区那些窄小的巷子。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不能再次被胆怯压倒,所以重又鼓足勇气准备穿越塞乌塔公路。这个时间路上连一粒灰尘都没有。我计算着时间给自己打气。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我已经完成了大半征程。一想到很快就能摆脱身上这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布带、把我磕得遍体鳞伤的手枪,还有让我极不自在的大袍子,我一下子振作起来。快了,还剩最后一点儿了。

我从敞开的正门进了火车站。跟刚刚走过的那些黑暗街道完全不同,迎接我的是车站清冷的灯光和空旷的大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钟,上面指着五点三刻。我在面纱下松了口气,还好,不算太晚。我故意慢慢地走过大厅,藏在帽子下的眼睛却迅速扫视着周围的情形。售票口关着,二个年迈的摩尔人蜷缩在一把凳子上,脚下放着个小包揪。尽头处有两扇巨大的门通往火车站台。左边还有一扇门,精致的指示牌上写着通往酒馆。我用眼睛搜寻着列车时刻表,发现它在右边,便直接走过去,坐到它下面的一张凳子上,开始等待。屁股一挨到凳子,、我就感觉从头到脚一阵舒畅。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累,身上带着这些比铅块还沉的家伙一直不停地走,究竟耗费了我多少体力!

我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任何人再出现在大厅。但是耳边不断传来的人声让我知道周围并不平静。有些声音来自外面的站台。脚步声,男人低低的说话声,偶尔有一两句大声的。听嗓音都很年轻,我想可能是负责监视火车站的那些士兵。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是否得到了特殊授权,对任何可疑人员都可以直接开枪。酒馆那边也传来一些声音,这让我多少放心了一些,至少知道酒馆老板醒着,而且在他该在的地方。我在那里坐了十分钟,这十分钟是如此漫长,几乎要让我失去耐心了。没有时间像坎德拉利亚说的那样坐满二十分钟了。当大钟的指针指向六点差五分的时候,我用尽力气艰难地站了起来,朝酒馆走去。

酒馆很大,至少有十多张桌子,大部分是空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男人在睡觉,头埋在臂弯里,身旁放着一只空酒瓶。我趿拉着拖鞋走向柜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会对我说什么。柜台后面,一个肤色偏黑的干瘦男人叼着一根烟头,正忙着把盘子和杯子摆成整齐的一摞,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马上就要走到他面前的蒙面女人。等他看见我来到柜台后,嘴里仍然叼着烟头,大声说道:“七点半,列车七点半才开。”然后他压低了声音,用阿拉伯语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我听不懂,我是西班牙人。”我在面纱后面小声说。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连嘴里的烟头都掉到了地上,匆匆忙忙地给我传递了交货信息:“去站台的洗手间,关上门,他们在等您。”

我慢慢往回走,回到大厅,向黑暗的站台走去。在这之前,我又重新整理了一下长袍,把身体裹严,将面纱往上拉了拉,几乎要盖到睫毛了。宽阔的站台似乎空无一人,对面是乱石嶙峋的格尔盖斯山,黑压压地一眼望不到边际。负责监视火车站的士兵有四个,聚在一处,在通往铁轨的大拱门下一边抽烟,一边低声聊天。当他们感觉到有个黑影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我注意到他们一下子紧张起来,军靴啪的一声碰在一起,挺直身躯,摸了摸肩膀上的枪。

“站住,别动!”其中一个见到我就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在那一堆冰冷的手枪里僵硬了。

“别管她,丘卢卡,没看到她是个摩尔女人吗?”另一个紧接着说。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往后退。他们站在原地没有向我靠近,在离我大约二十到三十米远的地方商量着该怎么办。

“我不管她是摩尔女人还是西班牙女人。长官说了,任何人都要出示证件。”

“我操,丘卢卡,你这个蠢货,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长官说的是所有西班牙人,不是这些摩尔人。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笨蛋!”另一个士兵说。

“什么都不懂的是你们!好了,女士,请您出示证件。”

我感觉两腿发软,几乎要昏厥在地。这下肯定完了,没救了。我屏住呼吸,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怎么那么蠢,丘卢卡。”另一名同伴在他背后说,“本地的摩尔女人出门从来就不带什么证件。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里是非洲,不是你们村里的广场!”

但是这番话已经晚了。这个一丝不苟的士兵离我也就两步远。他伸手等着我交出证件,在一层层的布缝里寻找我的目光。但他不可能找得到。我一直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满是泥点的军靴和我自己脚上破旧的拖鞋,还有两双鞋之间那不到半米的距离。

“要是长官知道你去骚扰一个丝毫不该被怀疑的摩洛哥人,他肯定会把你逮起来,至少去阿尔萨巴关上三天禁闭!”

面临严厉惩罚的可能性终于让那个丘卢卡恢复了一点儿理性。我看不到谁是我的拯救者,因为目光依然集中在地面上。但是这个关禁闭的威胁终于起了作用,那个敏感固执的士兵焦虑地思索了几秒钟,终于缩回手,转身离去了。

愿上帝保佑阻止他的士兵!我在心里说。等到他们又一起回到拱门下,我转过身拖着腿慢慢地在站台上转悠,努力让自已恢复镇定。平静了一会儿后,终于能集中精力朝卫生间走去。这时候我才注意周围的环境:两个摩尔人背靠着墙席地而睡,一条千瘦的野狗正在穿过铁轨。我几乎没费工夫就找到了目标。幸运的是,卫生间在站台的尽头处,正好跟士兵们相反的方向。我屏住呼吸,推开镶着磨砂玻璃的门,进到一个类似门厅的地方。里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我不想寻找电灯开关,宁愿让眼睛慢慢适应黑暗。我隐约分辨出了男厕的标志和女厕的标志。而且我发现在房间的最里面,靠着墙,有一堆布开始缓慢地动了起来。一个带着斗篷的脑袋从那里谨慎地抬了起来,我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货带来了吗?”听口音是西班牙人。他嗓音很低,语速很快。

我点了点头。那个模糊的物体慢慢变成了一个像我一样穿着摩尔人服装的男人。

“在哪儿?”

为了更方便说话,我拉下了面纱,然后解开长袍,给他看我身上绑着的手枪。

“在这儿。”

“我的天啊。”他低低地惊叫了一声。这短短的几个字里包含了无数的感情:惊讶、焦虑、急切。听起来他很有修养,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您自己能解下来吗?”他问。

“可能比较费时间。”我小声说。

他指了指女厕所,我们两人一起进去了。里面的空间极其狭窄,旁边一个小窗户里透进来一丝微弱的月光,但是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别的照明。

“我们得争取快点儿,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早晨的预备队马上就要到了,在火车发车之前他们会把这里检查个遍。所以我必须帮您一起解。”他一边关上门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