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你这儿,因为我想把我的事情讲给你听。”此时,说话的人正躺在哈珀医生办公室的长沙发上。他的名字叫莱斯特·比林斯,来自康涅狄格州的沃特伯里。根据维克斯护士登记的信息,此人今年二十八岁,受雇于纽约的一家工业公司,离异,有三个孩子,可都死了。
“我不能去找牧师,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也不能去找律师,因为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找律师咨询。我杀了我的孩子,一次一个,我把他们都杀死了。”
哈珀医生打开了磁带录音机。
比林斯仿佛一把码尺,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
沙发不够长,他僵硬的双脚伸在外面。他的模样构成了一幅图画:一个注定饱受羞辱的人。他双臂抱起,置于胸前。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呆板,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白色天花板,仿佛那里有各种景色和图片。
“你的意思是,你真的把你自己的孩子杀死了,还是——”
“不是,”他敲了一下手指,有些不耐烦。
“可我是有责任的。丹尼死于1967年,雪儿1971年,安迪,今年。我想跟你说说这些。”
哈珀医生没有吭声。在他看来,比林斯憔悴、苍老、头发稀疏、面色灰黄。他的眼睛里埋藏着可怕的秘密,所有和威士忌有关的秘密。
“他们是被谋杀的,你明白吗?只是没人相信。假如有人信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
比林斯突然打住,用胳膊肘撑起上身,抬起头,环视着房间。
“那是什么?”他高声问道。他的眼睛眯着,像两条黑杠杠。
“什么是什么?”
“那扇门。”
“那是壁橱,”哈珀医生回答说,“那是我挂衣服的地方,套鞋也放在那里。”
“把门打开,我想看看。”
哈珀医生二话没说,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橱门。里面有四五个挂钩,其中一个上面挂了一件褐色的雨衣,地上有一双擦得锃亮的高统橡皮套鞋,其中一只里面还塞着一份《纽约时报》。
看得出来,主人很仔细。就这些。
“看到了吗?”哈珀医生问道。
“看到了,”比林斯将身体放平,回到先前那个状态。
“你刚才说,”哈珀医生说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假如能够证明你三个孩子是被谋杀的,你所有的麻烦就了结了。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就去坐牢,”比林斯的回答干脆、利落,“终身监禁。在监狱里,所有的房间,你都可以往里看。所有的房间。”他微微一笑,不知道笑从何来。
“你的孩子是怎么被谋杀的?”
“别想套我的话!”
比林斯转过身子,歹毒的目光盯着哈珀。
“别担心,我会告诉你的。我可不像你那些病人,神气活现地到处乱窜,假装自己是拿破仑,或者,给自己吸食海洛因找借口,说那是因为没有得到妈妈的爱。我知道,我的话,你不会相信。没关系,无所谓,只要说出来就足够了。”
“那你说吧。”哈珀医生拿出烟斗。
“1965年,我娶了瑞塔。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她十八岁。她怀孕了,就是丹尼。”他的嘴唇像橡胶,扭动了一下,显出一种可怕的笑容,但随即就消失了。
“没办法,我离开学校,找了份工作,但我不在乎。我爱他们两个。我们一家很幸福。”
“丹尼出生后不久,瑞塔又怀孕了。1966年12月,雪儿降生了。安迪生于1969年的夏天,那时候,丹尼已经死了。安迪的到来纯属意外,瑞塔就是这样说的。她有的时候说,避孕措施失败了。在我看来,那比意外事故还要糟糕。你知道,孩子把一个男人拖垮了。女人喜欢这样,尤其是当她们发现这个男人比她们能干的时候。你不认为这是事实吗?”
哈珀含糊其辞地嘟哝了几句。
“不管怎样,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爱他。”
他的语气中有复仇的味道,仿佛他是因为喜欢儿子,才怨恨自己的老婆。
“谁杀了那几个孩子?”哈珀问道。
“是恶鬼,”莱斯特·比林斯脱口而出。
“是恶鬼把他们都杀死了。恶鬼从壁橱里走出来,杀了他们。”他扭动了一下身体,咧开嘴。
“你以为我疯了,对吧?你脸上写着呢!但我不在乎。我只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我就解脱了。”
“我听着呢。”哈珀说。
“事情开始的时候,丹尼已经快两岁了,雪儿还是个小婴儿。瑞塔哄丹尼上床睡觉,一上床,他就开始哭。跟你说,我们那时住的房子有两间卧室。雪儿的摇篮放在我们房间里。起初,他哭的时候,我以为是我们不给他把奶瓶带上床的缘故。瑞塔说,别瞎猜了,让他哭去。如果把奶瓶给他,会把衣服弄湿的。你什么事情都依着他,惯着他,孩子就是这样开始变坏的,他们以后会让你伤心的。比如,强暴别人家姑娘,或是染上毒瘾,或是成了同性恋。有一天早上,你睁开眼,发现你的孩子——你的儿子——成了同性恋。你能愿意吗?”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看他还是哭闹,我就亲自哄他睡觉。如果他哭个不停,我就给他一巴掌。后来,瑞塔说,她听见儿子一遍遍地说‘灯’。咳,我弄不清楚。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分辨出他们在说些什么呢?也许,只有做妈妈的才明白。”
“瑞塔想给他房间里装一盏夜灯。一种带墙式插座的灯,上面的装饰有米老鼠的,有哈克贝利猎狗的,诸如此类的。我不同意。如果孩子小时候不能克服惧怕黑暗的心理,那他这辈子都克服不了。”
不管怎么说,在雪儿出生后的那个夏天,他死了。那天晚上,我把他抱上床,他立刻开始啼哭。
那一次,他嘴巴里说的话,我听清楚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壁橱。
“鬼,”孩子说,“恶鬼,爸爸!”
“我关上灯,回到我们的房间,问瑞塔,她为什么教孩子那个词?我很想给她一个耳光,但忍住了。她回答说,她从来没有教孩子说过类似的话。我说该死的,她在撒谎。”
“你看,对于我,那个夏天真是糟透了。我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在一家仓库里装货,百事可乐,而且,我一天到晚都很疲劳。雪儿每晚都会醒,会哭闹,瑞塔就把她抱起来,哄她。我跟你说,有的时候,我恨不得把她娘俩都从窗户里扔出去。天啊,小孩子要把你逼疯了。你恨不得宰了他们。”
“咳,孩子凌晨三点把我吵醒,很准时。我起身去厕所,晕晕乎乎的,你知道。接着,瑞塔问我是否可以去看看丹尼。我跟她说,你自己去看吧,然后,回到床上,接着睡。我差不多刚睡着,她开始尖叫。”
“我爬起来,来到孩子的房间。孩子脸朝上躺着,已经死了。他的脸跟面粉一样白,除了有血的地方……大腿背面,头,还有——屁股。他的眼睛睁着。你知道,这是最吓人的。睁得大大的,光亮、透明,像壁炉架上的雕塑—小鹿头上的那对眼睛,像在图片里看见的越南孩子的眼睛。他脸朝上躺着,死了。他穿着橡胶裤子,屁股下面还垫着尿布,因为在过去的两三个星期里,他一直尿裤子。太可怕了。我爱那个孩子。”
比林斯慢慢地摇着头,随后又是那种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可怕微笑。
“瑞塔扯着嗓门哭喊,想把丹尼抱起来,在手中摇晃。但是,被我阻止了。警察可不允许现场有任何破坏。这一点,我清楚的——”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是恶鬼干的吗?”哈珀医生轻声问道。
“不,那时不知道,但是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反应过来,但我的大脑将此线索储存起来了。”
“你发现了什么?”
“壁橱的门是开着的,不是敞开着,而是一条缝隙。你看,我明明记得离开的时候把它关紧了。壁橱里有一些干洗袋。要是被小孩子拿去玩的话,那就完蛋了。窒息。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知道。后来呢?”
比林斯耸耸肩膀,说:“我们把他埋了。”
他表情僵硬,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曾经捧起泥土,撒在三个孩子小小的棺柩上。
“做过尸检吗?”
“当然有,”比林斯的眼睛闪过一抹嘲讽的光亮。
“一个傻瓜,乡巴佬,带着一个听诊器,一个黑色的包,里面装满了各种零食,还有一张某所名不见经传的农村大学的毕业证书。婴儿猝死综合征,这就是他的结论!你听过这种狗屁话吗?我孩子三岁了啊!”
“婴儿猝死综合征常见于一岁的孩子,”哈珀谨慎地说,“但是,在死亡证上,那种诊断甚至适用于五岁的孩子,因为没有更好的——”
“胡说八道!”比林斯破口大骂。
哈珀重新点燃自己的烟斗。
“葬礼后一个月,我们把雪儿搬到丹尼的房间。瑞塔极力反对,但家里我说了算。当然,这让我很难过,真的,老天作证!我愿意让孩子们跟我们在一起。但是,你不能过分溺爱他们,这样,你会害了他们。我小的时候,我妈妈经常带我去海边。她总是大喊大叫,嗓子都哑了。‘别跑那么远!别到那边去!那下面有漩涡!你一小时前才吃过!不要碰着头!’天啊,她甚至还要我当心鲨鱼!你看,结果怎么样呢?我现在连水边都不敢去。这是真的。我到了海边,腿就抽筋。丹尼活着的时候,有一次,瑞塔让我带她和孩子们去塞文岩。我大病一场。你看,我有亲身体验。你不能过分地保护他们。你也不能娇惯自己。生活就是这样。雪儿睡在丹尼的摇床里。当然,我们把用过的床垫扔了,我可不想我的女儿染上细菌。”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一天晚上,我把雪儿放在婴儿床上,她升始吵闹、尖叫、哭喊。‘鬼,爸爸,鬼,有鬼!’”
“我吓了一跳,跟丹尼的情形一样。我想起,我们发现丹尼的时候,壁橱的门开了一个缝。我准备带雪儿回我们的房间。”
“带了吗?”
“没有。”比林斯打量着自己的手,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我怎么能面对瑞塔?我怎么能向她承认说我错了?我必须得坚强。她向来意志不坚强……你知道,我们还没结婚的时候,她就轻而易举地上了我的床。”
哈珀说:“换个角度说,你看,你轻而易举地和她上了床。”
比林斯的手不动了,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哈珀。
“你以为你很聪明吗?”
“不,当然不,”哈珀说。
“那么,你就让我按自己的方法讲吧,”比林斯厉声说,“我来这儿的目的是卸下压在胸口的大石头。把我的故事讲出来。我不想谈论我的性生活,这是你希望的吧。瑞塔和我的性生活非常正常,没有那些肮脏的事情。我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议论那些内容,但我和他们不一样。”
“抱歉,”哈珀说。
“抱歉,”比林斯重复着。他显得傲慢,但又有些不安,好像一时间没有了头绪,目光紧张地转向壁橱门。那扇门关得紧紧的。
“你想让我把门打开吗?”哈珀问道。
“不要!”比林斯很快回答。他拘谨地笑了笑。
“我干吗要看你的套鞋呢?”
“恶鬼把她也杀了,”比林斯说。他用手拂着额头,仿佛在勾画记忆的蓝图。
“一个月后。但是,在那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儿。我有天晚上听到房间里面有动静。接着,她开始尖叫。我迅速打开门——走廊的灯还亮着——我看见……她坐在床上大哭,而且……有东西在动。在壁橱旁边的阴影里。有东西在滑动。”
“壁橱门打开了吗?”
“没有全打开,就开了一条缝。”比林斯舔了舔嘴唇。
“雪儿哭喊着‘鬼,鬼’。还有其他的话,听起来像‘屁虫’。你看,她发的是‘虫’这个音,‘橱’这个音,小孩子一般发不准。瑞塔跑上楼,问我出什么事儿了。我回答说,窗外树枝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摇动,她被吓着了。”
“壁橱?”哈珀说。
“嗯?”
“屁虫……壁橱。也许,她真正想说的是壁橱。”
“也许吧,”比林斯说,“可能你说得对。但我却不这么想。我认为她说的是‘爪子’。”
他的眼睛又开始搜寻壁橱的门了。
“爪子,长长的爪子。”他的声音突然降低了,变成了喃喃自语。
“你查看壁橱了吗?”
“是一是的。”比林斯双手交叉在一起,搁在胸脯上,紧紧地交叉在一起,指关节处泛起一片片白色。
“里面有什么呢?你看见了——”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比林斯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那句话从他喉咙里冲出来,仿佛他灵魂的大门被突然打开了。
“你看,她死的时候,是我发现的,她全身发黑,从头到脚。她吞下了自己的舌头,她像滑稽说唱团里那些扮演黑人的演员,黑得一塌糊涂。她瞪眼看着我。她的眼睛,像玩具熊的眼睛,闪亮,可怕,活的大理石,仿佛在说:爸爸,它抓住我了,你让它抓我的,你杀了我,你帮它杀了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一滴眼泪,大大的,孤单的,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是脑惊厥,你明白吗?小孩子有时会得这个病,是来自大脑的一个可怕信号。他们在哈特福德接收医院做了尸体解剖,他们说,因为惊厥,她的舌头堵住了喉咙,她因此窒息而死。我独自一人返回家中,因为他们给瑞塔江射了镇静剂。她疯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家中,我明白,大脑混乱不是脑惊厥的唯一原因,孩子也会因为恐惧而发病的。我必须返回到那个有它存在的家中。”
他喃喃自语:“我睡在沙发上,整夜开着灯。”
“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我做了个梦,”比林斯说,“我在一间黑屋子里,壁橱里有什么东西我无法……无法看清楚。那东西发出一种动静……一种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想起小的时候看过的一本连环画,叫《摄魄惊魂》,你有印象吗?天啊!里面有个女人名字叫格雷厄姆,恩格斯。世界上各种丑陋可怕的东西,他都能画—就连世上没有的,有些,他也能画。在那个故事里,那个女人把她丈夫淹死了,记得吗?把水泥块绑在他脚上,然后从码头上把他丢进海里。他不知怎的又回来了,浑身腐烂,黑绿色,一只眼睛被鱼啃掉了,头发上还有水草。他回来,把他老婆杀了。我半夜醒来的时候,我以为那个东西会跑到我身上,有爪子……长长的爪子……”
哈珀医生看了一眼桌上的数字闹钟,莱斯特·比林斯已经说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了。他说:“你老婆回家的时候,她对你的态度怎么样?”
“她依然很爱我,”比林斯颇有几分得意,“我让她干什么,她还是很乐意去干的。老婆就应该这样,对吗?妇女解放运动造就的都是些怪物。列于人来说,生活中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所处的地方。他的……他的……嗯……”
“生活中的位置?”
“对,”比林斯捻着手指,噼啪作响。
“对,就是这个词儿。妻子必须服从丈夫。哇,打那以后的四五个月里,她一直面无血色,在家里走来走去,不哼歌,不看电视,也不笑,但我知道她会好的。孩子们小的时候,你讨厌他们。等他们长大以后,你经常去翻写字台的抽屉,看他们的照片,想准确地记住他们的长相。”
“她想再要一个孩子,”他幽幽地补充道,“我告诉她说,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不是永远不要,起码暂时不要。我说,我们俩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平复心底的创伤,开始过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以前都没有机会享受二人世界。如果想去看电影,还得找人看孩子。除非她家人愿意把孩子接去,否则,你无法进城去看大都市棒球队的比赛,因为我母亲不愿意和我们往来。我们刚结婚,丹尼就出生了,明白吗?她说,瑞塔居无定所,无异于街上的那些站街女。站街女,是我母亲对这些人的称呼。够形象吧?有一次,她让我坐下,告诉我说,如果你到街上去……去找妓女,那么,你会染上疾病的。你下面那个……今天,那个东西上长出一个小包,到了明天,就会开始溃烂。我们结婚的时候,她没有来参加婚礼。”
比林斯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胸脯。
“瑞塔的妇科医生卖给她一种叫做IUD——宫内节育器——的东西。医生说,那东西万无一失。他简单地把它放进女人的……那个地方。很简单。如果那个地方放置了东西,精子就不能着床。你甚至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看着天花板,脸上现出既阴险又甜蜜的微笑。
“谁都不知道那个东西是否还在那个地方。第二年,她再次怀孕了。万无一失,哼。”
“没有万全的避孕措施,”哈珀说。
“避孕药丸的成功率也只有98%。痉挛、月经出血量大,等等,宫内节育器会脱落的,而且,在极其特殊的情形下,排便也会造成它的脱落。”
“是的,再或者,你可以把它取出来。”
“这是可能的。”
“接下来呢?她开始织小毛衣,洗澡的时候唱歌,拼命吃泡菜。她坐在我的腿上,一个劲儿地说,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狗果!”
“雪儿死后,年底的时候,老三出生了?”
“没错。一个男孩。她给他取名安德鲁,莱斯特,比林斯。我不想碰那个孩子,至少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我的哲学是,既然事情是她弄出来的,就由她一个人管吧。我明白,这听起来实在不靠谱,但是,你必须要知道,我经历的够多了。”
“可是,我渐渐喜欢他了,懂吗?首先,三个孩子中,他是唯一一个长得像我的。丹尼像她母亲,雪儿谁也不像,最多有点儿像我奶奶安妮。可是,安迪简直就是我的翻版。”
“我下班回到家,开始在婴儿围栏里逗他玩。他经常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咯咯地笑。两个多月大的孩子,对着老爸笑。你相信吗?”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从百货店出来,我买了一辆小汽车,准备挂在孩子的小床上。我!在我看来,孩子在长大,会说‘谢谢’之前,对父母买的礼物,不会喜欢的。但是,我买了。我给他买了小玩具,我突然意识到,我太喜欢这孩子了。那时,我又重新找了份工作,一份挺不错的工作,替克鲁特父子公司推销钻头。我干得很好。安迪一岁的时候,我们把家搬到沃特伯里。以前那个地方给我留下了太多痛苦的回忆。”
“还有太多的壁橱。”
“第二年是我们生活中最开心的一年。如果能追回那段时光,我什么都愿意放弃。咳,越南战争在继续,嬉皮士们在大街上裸奔,黑人们在叫嚷,可是,这一切都跟我们无关。我们住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周围的邻居都很友好,我们很幸福。”他简单地作出了总结。
“我曾经问过瑞塔,问她是否还在担心。你知道,祸不单行。她说不担心,安迪不同于前面的两个孩子。她说,上帝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圆圈,他受到上帝的保护。”
比林斯神情忧郁地望着天花板。
“去年,情况不太好,房子里开始有变化了。我把靴子放在走廊里,因为我不想再去碰壁橱的门。我不断在想:咳,万一它在里面怎么办呢?潜伏在里面,等我打开门的瞬间,朝我扑过来?我开始感觉到,我能够听见嘎吱声,好像有个墨绿色、湿乎乎的东西在里面移动。”
“瑞塔问我是否工作太累了,我冲她大吼,我以前常常这样对她。出门的时候,想到自己必须把他们留在家里,我心里一阵惊慌,可走出家门以后,我又很开心。上帝!我很开心。你看,我开始想,我们搬家以后,它一时间找不到我们了。它四处寻找,晚上在大街小巷出没,可能就藏身在下水道里。它在追踪我们的气味。一年过去了,它找到了我们。它回来了。它想要安迪,想要我。我开始想,也许,你一件事情想得时间长了,你就会相信它是真的。也许,我们小时候害怕的那些怪物,比如:弗兰肯斯坦,狼人,木乃伊,也许,它们都是真的。真实存在的,它们吞噬不幸落入沙石坑的孩子,或者在河里溺水而亡的孩子,甚至那些离奇失踪的孩子。也许……”
“比林斯先生,有什么东西让你感觉害怕的吗?”
比林斯沉默了许久——钟表显示,两分钟。
然后,他突然说:“安迪二月份死了。当时,瑞塔不在。她接到她爸爸的电话,她妈妈新年第二天遭遇了车祸,危在旦夕。她连夜坐车赶回去了。”
“她妈妈没有死,但很久才脱离危险一一两个月。我找了个很好的女人照顾安迪。我们晚上一起待在家里,壁橱的门一直开着。”
比林斯舔了舔嘴唇。
“孩子跟我睡在一起。很可笑。安迪两岁的时候,瑞塔曾经问我是否想让他跟我们分开睡。你知道,斯波克之流的狗屁专家说,孩子跟父母睡在一起有害,据说会影响他们的性取向。但是,我们在孩子入睡之前,从不干那事儿。而且,我也不想让他离开我。丹尼和雪儿都死了,我怕失去他。”
“可是,你还是把他安排在其他房间了,不是吗?”
“是的,”比林斯说。他脸上的微笑显得既病态又猥琐。
“没错。”
又是一阵沉默。比林斯在和沉默搏斗。
“我没有选择!”他终于爆发了。
“我没有选择!瑞塔在家的时候,一切正常。可是,她不在的时候,它胆子就大了。它开始……”他看着哈珀,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他咧开嘴,龇牙,样子很可怕。
“哇,你不会相信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把我当成你的病人,精神不正常的病人。我知道,可是,你当时不在场,你这个窥视别人心底秘密的家伙!”
“一天晚上,家里所有的门突然被吹开了。一天早上,我起床,发现壁橱到前门的走廊地上有一行泥点和污物。它出去了?它进来了?我不知道。对天发誓,我不知道!唱片上都有抓痕,有黏液,镜子破了……还有动静……动静……”
他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你经常凌晨三点醒来,看着黑暗。起初,你会说,‘是钟表的声音。’但是,除了那个声音以外,还有一个东西正偷偷摸摸地在行动。不是完全偷偷摸摸,毕竟还是想让你察觉。一种滑动的声响,好像什么东西从下水道里爬了出来。还有一种嘀嗒声,好像爪子在楼梯扶手上轻轻滑动。这时,你就会闭上眼睛,你心里明白,听见这种声音不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如果你看见了……”
“那你就会害怕,担心那些声响会暂时停止,然后,突然传来一声大笑,一股气息朝你迎面扑来,类似发霉的白菜味,接着,手卡住了你的喉咙……”
比林斯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所以,我把他安排到其他房间。我知道,它会去找他,明白?因为,相比较之下,他更弱小。它真的去找他了。第一个晚上,他半夜开始尖叫,最后,我鼓起勇气,走进他的房间,发现他站在床上,大叫:‘鬼!爸爸,鬼!……我要跟爸爸走,我要跟爸爸走!’”比林斯像个孩子,用童音般的尖嗓子哭喊着,眼睛瞪得很大,相比之下,脸上的其他器官仿佛不存在了。他躺在沙发上,身体几乎缩成一团。
“可是,我不能带他走,”童音般的尖嗓门继续说着,“我不能。一小时后,传来一声尖叫,非常可怕,还夹杂着汩汩的声音。我明白,我非常爱他,因为,我跑进房间,我甚至没有开灯,我跑,我跑,哎呀,耶稣,上帝,圣母马利亚!它抓住他了。它在摇晃他,就像一条猎犬在摇晃一块布。我看见那个东西,肩膀下垂,稻草人的头,我闻到一股泡在药水里的老鼠发出的气味,听见……”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又变回到成人的嗓音。
“安迪的脖子断裂的时候,我听见了。”比林斯的声音冰冷,毫无生气。
“冬天,乡下的水塘结了冰,你在冰上玩耍,脚下的冰层突然开裂。就是这种声音。”
“后来呢?”
“咳,我跑了,”比林斯的声音依旧冰冷,毫无生气。
“我跑去一家全天营业的餐厅。对于一个胆小鬼来说,还能怎样呢?跑去餐厅,连喝了六杯咖啡。然后,回家了。已经天亮了。我还没上楼,就先打电话报警。他躺在地板上,眼睛瞪着,看着我,在控诉我。一只耳朵里流出了少量的血,准确地讲,就一滴。壁橱的门开着——就开了一个缝。”
他的声音停止了。哈珀看了一下闹钟。过去五十分钟了。
“跟那个护士预约一下,”他说,“那边有好几个护士。周二还是周四?”
“我来的目的就是讲我的故事,”比林斯说,“把压在胸口的重物卸掉。我跟警察撒了谎,你明白吗?告诉他们说,孩子肯定是夜里想从摇篮里出来……他们信了。他们当然信了。看上去死因就是这样。意外事故,跟以前的一样。但是,瑞塔知道真相。瑞塔……终于……知道了。”
他用右手臂遮住眼睛,开始哭泣。
“比林斯先生,还有很多要讲的,”哈珀医生顿了顿,接着说,“我相信,我们能够消除你背负的罪恶,但首先,你必须有此愿望。”
“你不相信我有这个愿望吗?”比林斯哭喊着,拿开遮着眼睛的手臂。他的眼睛通红、阴冷,好像受了伤一样。
“目前还没有,”哈珀轻声说,“星期二还是星期四?”
过了好大一会儿,比林斯嘟囔着:“该死,就依你吧,依你吧。”
“跟护士预约时间,比林斯先生。祝你好运!”
比林斯大笑着,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房间。
护士值班室没有人,桌上的记事簿上写着:马上回来。
比林斯转过身,回到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你的护士……”
房间里空无一人。
但是,壁橱的门开着,开了一条缝。
“太好了,”壁橱里的声音说,“太好了。”
那声音听上去仿佛说话的人满嘴都是腐烂的水草。
比林斯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就在那时,壁橱的门猛然被打开了,他隐约感觉自己下身一阵发热,他尿裤子了。
“太好了。”恶鬼一边说,一边拖着步子从壁橱里走出来。一只手握着哈珀医生的面具,那只手是一个像铁锹一样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