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房间里人太多、空气又不流通时,人们总不免会揣测发生悲剧的可能。噪音渐渐平息下来,从教堂的前门开始,沉默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到人群当中。

彼得斯牧师真像西奈山一样高大宽阔,露西尔想。他站直身子,双手叉腰,温和地静候着,他的妻子躲在他的身影中。露西尔伸长脖子,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魔鬼已经等不及了。

“喂,喂,劳驾,不好意思,嗨,你还好吗?劳驾,不好意思。”

这几句话像魔咒一般,人群听到这几个字就自动分开了。

“不好意思。嗨。你好吗?不好意思。嗨……”说话的声音温和而忧郁,彬彬有礼且意味深长。声音提高了,或许是因为周围更安静了,直到这几句话像咒语一样盖过一切声音。

“不好意思。嗨,你好吗?劳驾,嗨……”毫无疑问,这些话训练有素,肯定出自政府公务员之口。

“下午好,牧师。”贝拉米探员语气温和,说话的同时已经分开了拥挤的人群。

露西尔叹息一声,悄悄呼出一口气,她甚至都没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是屏着气的。

“夫人?”

他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和他送雅各布来的那天穿得差不多。那跟人们常看到的公务员穿的西装不同,露西尔觉得这一身更像是好莱坞明星、脱口秀演员以及其他舞台名人常穿的那种衣服。

“我们的小伙子怎么样了?”他问,一边向雅各布点点头,他的微笑还是那么方方正正,就像一块刚切割好的大理石。

“我很好,先生。”雅各布说,牙齿上还沾着糖果。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整了整领带,虽然领带并没有皱,“我真是太高兴了。”

士兵们已经到了,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那样子简直像在玩扮士兵游戏。露西尔甚至觉得,就算他们绕着讲坛互相追逐嬉闹也很正常——就像雅各布和汤普森家的男孩过去经常干的那样,但是挂在两人屁股后面的枪可是真家伙。

“你能来,真是太感谢了。”说着,彼得斯牧师和贝拉米探员握了握手。

“怎么会不来呢?谢谢你等着我,你这里可真来了不少人。”

“他们只是好奇,”彼得斯牧师说,“我们都好奇。你有没有……应该说调查局,或者整个政府机关,有没有什么话要说的?”

“整个政府机关?”贝拉米问,脸上还挂着微笑,“你过奖了,我只是个普通的穷公务员而已。一个黑小子,来自——”他放低声音,“——纽约。”他说,就好像教堂里和镇上的所有人都没听过他的纽约口音一样。当然,刻意突出这种口音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南方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大会终于开始了。

“你们都知道,”彼得斯站在教堂前开讲了,“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只能用有趣来形容。我们蒙受恩典,得以……得以亲眼见证如此的惊喜与奇迹。我没说错,的确应该这么说——惊喜与奇迹。”他一边说一边踱着步子,每当对自己说的话有所怀疑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做,“这个时代就好比《旧约》中的场景再现,不仅拉撒路自己从坟墓中站起来,而且,看起来,他还带着所有人和他一起来了!”彼得斯牧师停住不说,擦了擦脖颈上的汗水。

他的妻子咳嗽起来。

“有事发生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教堂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确实有事发生,虽然个中缘由我们尚未明了。”他伸出双臂,“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如何应对?我们应该害怕吗?这是一个怀疑的时代,遇到不确定的事而感到害怕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恐惧又如何?”他走到露西尔和雅各布的座位边,脚上那双硬底鞋在紫红色的旧地毯上滑了一下。他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笑着低头看看雅各布。

“我们要用耐心克服恐惧,”他说,“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一定要提到耐心这个意思,牧师暗自提醒自己。他牵起雅各布的一只手,停了一会儿,直到确信时间够长,这样那些站在教堂后面的人就算看不见他的动作,也会有人告诉他们牧师做了什么,又是怎样牵着孩子的手,耐心跟他说话的。这个男孩可是半个世纪前就已经死了,而现在却突然出现在教堂里,就在十字架的阴影下,平静地舔着糖果。牧师环顾整个房间,众人的眼睛也都追随着他的目光。他在看教堂里其他的复生者,挨个看过去,这样大家才可能明白,目前这些人已经是个不小的群体,尽管人们起初还不知道他们就在教堂里。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想象出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有必要让人们明白。

彼得斯牧师知道,耐心这东西,对所有人来说都很难理解,当然,真正实践起来更不容易。他觉得自己其实就是最没耐心的人。他说的话都没有意义,无关紧要,但是他还得为人们服务,还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现在不能老是考虑她。

他最后站直身体,把她的面容从脑子里完全驱除出去。

“生活中有无数种可能,但可怕的是,这样一个万事存疑的时代,轻率的想法和轻率的举动更加多见。你只要打开电视,就能看到人们有多么害怕,看到他们的疯狂行为,都是出于恐惧。

“我并不愿意承认我们都害怕,但事实的确如此;我并不愿意承认我们都很轻率,但事实的确如此;我并不愿意承认我们都想做一些不该做的事,但这就是事实。”

他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她伸展着四肢,仰面躺在低处一根又粗又厚的橡树枝上,就像一只山猫。那时他还是个小男孩,站在地上仰头看着她,看着她的一条胳膊垂下来,在他眼前晃悠。他当时害怕极了,害怕那高度,害怕她,害怕她带给他的感觉。他害怕自己,跟所有孩子一样。害怕……

“牧师?”是露西尔的声音。

那是一棵粗壮的老橡树,穿过华盖的阳光,湿润的青葱草地,还有那个年轻的姑娘——这一切都消失了。彼得斯牧师叹了口气,空空的两手在胸前交握。

“我们拿他们怎么办呢?”站在教堂中心位置的弗雷德·格林大声问道,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着他。他摘下破旧不堪的帽子,扯了扯卡其色的工装衬衫。

“他们不应该存在!”他接着又说,嘴巴使劲向两边咧着,像一个生了锈的信箱。

他的头发早就掉得差不多了,鼻子大,眼睛小,早在多年前,这样的五官组合就让他看起来尖刻而凶狠。

“我们该拿他们怎么办?”

“我们应该耐心一些。”彼得斯牧师说。他想着要不要提一提教堂后面的威尔逊一家,但是那家人对阿卡迪亚小镇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眼下最好还是对他们视而不见比较好。

“耐心?”弗雷德睁大了双眼,浑身一阵战栗,“魔鬼已经站在我们家门口,你却要我们耐心?此时此地,你竟然想让大家耐心,已经到了终结的时刻了!”弗雷德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彼得斯牧师,而是看着人群。他转了一小圈,把人群聚拢到自己身边,这样大家都可以看到他的眼神。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要耐心!”

“等一下,等一下,”彼得斯牧师说,“我们先不要说什么‘终结的时刻’,我们也不要称呼那些可怜的人为魔鬼。他们很神秘,这点是肯定的,甚至可以说是奇迹。但是当前,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为时尚早。我们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弄明白,因此绝不应该煽动恐惧的气氛。你们听说过达拉斯发生的事情了吧,那些遭受伤害的人——无论是复生者还是正常人,都离世了。我们这里不能允许这类事情发生,在阿卡迪亚不行。”

“要我说,达拉斯的伙计们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

教堂里开始骚动起来。座位上的、靠着墙的,以及教堂后方的人们都小声议论,支持弗雷德的意见,或者至少被他那激动的情绪所感染。

彼得斯牧师举起双手,示意人群安静。人们只是稍稍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骚动起来。

露西尔伸出胳膊搂住雅各布,让他靠自己更近一点。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跟复生者有关的画面,其中有成年人,也有孩子——他们躺在地上,浑身青紫,还流着血,就躺在达拉斯阳光照耀的街道上。这个想法让她突然浑身一阵战栗。

她摸了摸雅各布的头,轻声哼唱起来,不过歌曲名字她已经记不得了。她感觉到全镇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雅各布身上。他们注视他的时间越长,脸色就变得越难看,撇着嘴,皱着眉,满脸讥诮和愤怒。自始至终,孩子一直都偎在妈妈的臂弯里,一门心思想着去了毛的桃子。

这孩子是复生者,如果她能隐藏这个事实,露西尔想,那么情况就不会这么复杂了。如果大家能把他当成另外一个孩子就好了。不过,即使全镇的人都不知道她家的事,都不知道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她和哈罗德经历了怎样的悲剧,她也没办法掩盖雅各布的身份。活着的人总是能认出谁是复生者。

弗雷德·格林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复生者的诱惑,说他们都不可信任。

彼得斯牧师的脑海中满是用来反驳弗雷德的各种格言、谚语以及教规,但是这毕竟不是宗教聚会,也不是周日上午的宗教仪式,而是一次全镇大会,这个小镇在犹如迷雾一般弥漫全球的传染病中已经失去了方向。如果世界上真有正义的话,那么这场传染病应该放过这个小镇,让它去骚扰文明世界的大城市吧,什么纽约、洛杉矶、东京、伦敦、巴黎之类的,这些城市才配得上那些惊世骇俗的大事件。

“要我说,我们应该把他们都圈在一个地方。”弗雷德一边说,一边晃了晃他方方正正满是皱纹的大拳头。一群年轻人向他围拢过来,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嘴里还咕哝着:“要么在学校里,要么就从现在起关在教堂里,让牧师告诉他们,上帝是不会管他们的事的。”

接着,彼得斯牧师做了一件不像他风格的事情。他大吼起来,声音太大了,整个教堂瞬间安静下来,他那娇小瘦弱的妻子不由后退了几小步。

“然后又怎么样呢?”他问,“接下来又要对他们做什么?我们找个地方把他们锁起来,然后呢?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要把他们关多久?几天?一个星期?半个月?一个月?一直关到整件事情结束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什么时候那些逝去的人才会留在他们的世界,永不复生呢?什么时候阿卡迪亚会人满为患?什么时候所有曾经活过的人都会回到这个小镇?我们这个小小的社区已经有多少年了,一百五十年还是一百七十年?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能够承载多少人?我们的食物能够养活多少人,能养活他们多长时间?

“如果那些复生者不仅仅是我们的人怎么办?你们都知道,他们重生的地方通常都不是过去生活过的地方。所以,你会发现,你敞开大门,不仅是为要回家的人,而且也是为那些迷了路、需要指引的人。那些孤独的人,那些找不到归宿的复生者。你们还记得布莱顿镇的那个日本人吗?他现在在哪里?不在日本,而是还在布莱顿镇,有一家善良的人接纳了他,他们一直住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不想重返家乡。不管他当年死去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现在他都希望能有所改变。幸亏有了愿意传递善意的好心人,他才有机会再活一次。

“弗雷德·格林,你要是能解释这个人的事,我就给你一大笔钱。难道你还敢再说什么‘中国人的想法跟我们的不一样’之类的话吗?你这个种族主义大傻瓜!”

他看到了,众人的眼睛里闪现出理智和关心的光芒——他们的耐心被唤起了。

“如果这些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怎么办?如果死而复生者的数量超过了生者,怎么办?”

“这正是我要说的,”弗雷德·格林说,“如果死而复生的人数超过活着的人了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如果我们落在他们手里,怎么办?”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当然没人说一定会发生,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大家都希望他们能知道什么叫仁慈……榜样自然是由我们来树立。”

“真他妈是个愚蠢的回答!原谅我在教堂这个地方说脏话,但是这也的确是实话,真他妈是个愚蠢的回答!”

教堂里又变得人声鼎沸,人们嘟嘟囔囔,叹息,抱怨,做出各种盲目的设想。彼得斯牧师看着站在人群边的贝拉米探员,当上帝无法发挥作用的时候,就轮到政府来接手烂摊子了。

“行了!行了!”马丁·贝拉米说着,站到前边面对人群,伸手抚了抚那件一尘不染的灰色西装。整个教堂的人群中,只有他一人没有被高温和憋闷的空气折腾得大汗淋漓,这让他看起来更可靠。

“我敢肯定,整件事全部都是政府惹出来的!”弗雷德·格林说,“要是哪天这事被弄清楚了,发现政府也在其中插了一脚,我可一点儿都不吃惊。可能你们并不是要让所有的死者复生,但是,我打赌五角大楼的那帮家伙肯定知道,要是那些死了的士兵都能活过来,他们就赚翻了。”弗雷德闭紧嘴巴,仿佛准备让自己新一轮的攻击更有力量。他张开双臂,好像要把整个教堂都纳入自己的思路中。

“你们难道看不明白吗?你们派一支军队上战场,‘砰’的一声,一个士兵中了弹,然后你们只要按一个按钮,或者给他扎一针,他就又站起来,手里端着枪,冲向刚才崩了他的那个混蛋!这他妈就是你们的末日武器!”

人们点点头,好像已经被他说服了。最起码,他的话已经引起了他们对政府的怀疑。

贝拉米探员平静地等到人们听完这个老头的话,才开口说道:“的确是末日武器,格林先生,给人们带来噩梦。想想吧,前一分钟还是个死人,后一分钟就能复活,然后又被射杀。你们有多少人愿意报名干这事?反正我肯定不会报名。

“你错了,格林先生,我们的政府虽然很强大,但绝对操控不了这种事,就像他们无法操控太阳发光一样。我们要做的只是避免自己遭受伤害,仅此而已。我们只是希望能有所进展。”

这真是个好词:进展。只要你觉得紧张,就会忍不住用这个词来遮掩。这种词很安全,即便跟你父母说,也不用担心。

人们又看着弗雷德·格林。他并没有说出像“进展”一样让人放心的词,他只是站着不动,看起来苍老、渺小而且愤怒。

彼得斯牧师挪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站到贝拉米探员右边。

贝拉米探员是政府中最差劲的那类人:他是个诚实的人。公务员绝对不能告诉公众,政府对某件事情不了解。如果政府都不了解,那么到底还有谁能了解呢?至少,政府应该体面地撒个谎,假装一切都尽在掌握。任何时候,都要假装他们能够采取某种神奇的解决之道,或者决定性的军事行动。就复生者这件事来说,简简单单一次新闻发布会就够了:总统穿一件毛衣,坐在壁炉边,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耐心温柔地说:“我有你们需要的答案,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贝拉米探员跟其他人一样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而且他一点也不因此觉得羞愧。

“该死的蠢货。”弗雷德说完,转身就走,人群也立即散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弗雷德·格林走了之后,教堂中的人群按照南方特有的方式平静下来。大家轮流发言,向调查局官员和牧师两个人提问。问题并不新鲜,任何人、任何地点、任何国家、任何教堂和市政厅,以及任何网络论坛和聊天室,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这些问题已经被太多人问过太多次,变得十分枯燥。

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同样无趣,无非是下面三句:我们不知道;我们需要时间;请耐心等待。回答问题时,牧师和公务员倒是一对完美搭档。一个负责引导人们的公民责任感,另一个则唤起大家的精神追求。要不是他们配合默契,还真是很难想象镇上这些人都能折腾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因为,威尔逊一家突然从教堂后面的餐厅里走了出来。

他们已经在餐厅里住了一周左右,几乎没什么人见过他们,也没人说起过。

吉姆和康妮·威尔逊,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汤米和汉娜,是阿卡迪亚全镇人最大的哀痛和愧疚。

阿卡迪亚镇上从未发生过谋杀案。

但只有这一家人的案子是个例外。很多年前,威尔逊一家人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遭遇枪杀,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起先,很多人认为是一个叫本·沃特森的流浪汉干的,他好像没有家人,总是在各个小镇之间流浪,就像迁徙的鸟。他通常在冬天游荡到阿卡迪亚,占据某家人的谷仓,希望尽量待久一些而不被主人发现。但大家都觉得他不是那种暴力的人,而且威尔逊一家遇害的时候,本·沃特森正在两个镇子之外的监狱里,因为在公众场合酗酒而坐牢。

后来还传出一些其他说法,不过一个比一个更不靠谱。甚至有人说是因为秘密的婚外恋,有时候说是吉姆的错,有时候又说是康妮的错。不过这个说法也没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大家都知道,吉姆不是在上班就是在教堂,要不就待在家里;而康妮不是在家里,就是去了教堂,或者和孩子们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吉姆和康妮从高中起就是一对恋人,从没有分开过。

出轨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这一家人活着的时候,露西尔和夫妻俩都走得很近。吉姆跟镇上其他一些人不同,没有对自家的亲戚关系作过什么研究。当露西尔告诉吉姆,自己和吉姆的姨婆是同一人(不过她记不得那人的名字)时,他欣然接受了。露西尔有时候会邀请他们,他们就会去拜访。

谁也不会拒绝亲戚的款待。

在露西尔看来——直到这家人死了好几年以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亲眼看着吉姆和康妮生活、工作以及养育孩子,就相当于亲眼目睹她自己本来应该过上的那种生活。雅各布的死,将这样的生活从她生命中夺走了。

威尔逊一家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怎能不把他们当作家人呢?

威尔逊一家被谋杀之后的漫长日子里,镇上的人在他们特有的沉默中达成了一个共识——凶手不可能是阿卡迪亚人,一定是某个外乡人。谋杀这种事情只有其他地方的人才干得出,也许是有人发现了地图上这个特别的隐秘地点,发现人们都过着平静的生活,所以他才来此犯案,结束了一直以来的和平与安宁。

教堂中的人群深思着,沉默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家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教堂后的门口走出来:吉姆和康妮在前面,小汤米和汉娜安静地跟在后面。人群就像稠乎乎的面糊一样分开了。

吉姆·威尔逊刚过三十五岁,还很年轻,有着金色的头发、宽宽的肩膀和方正而坚定的下巴。他看上去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总是能为人们带来新东西。他的身上有一股力量,足以与人类与生俱来的堕落相抗衡,从而也更加有所作为。正因为这样,他活着的时候,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他简直就是阿卡迪亚镇居民的典型形象:勤奋有礼、颇有教养的南方人。但是现在,他以复生者的身份出现了,镇上有些人的反应便截然不同,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你们面临着一个大问题,”吉姆低声说,“你们今晚早些时候问过的问题,到现在还没解决呢: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彼得斯牧师插嘴说:“行了,没人打算‘处置’你们。你们是人,你们得有地方住,我们已经给你们找了个地方。”

“他们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有人说。其他人嘀嘀咕咕地表示赞成:“总得想办法处理他们。”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吉姆·威尔逊说。他本来有好多话要说,但是在阿卡迪亚全镇居民的众目睽睽之下,现在全说不出口。有些人的目光多少有些敌意。

“我只是……只是想说谢谢你。”吉姆·威尔逊又重复一遍。然后他转过身,带着全家人从进来的原路出去了。

接下来,大家似乎都有些为难,不知道该问什么、说什么,或讨论什么。他们磨叽了好一会儿,偶尔嘀咕耳语两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大家突然都感到疲惫而沉重。

人们鱼贯而出离开教堂,贝拉米探员逐一给了他们一通安慰。他们经过身边的时候,他跟他们握手;他们问起来,他就说自己会尽一切努力,搞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告诉他们自己会留下来,“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

人们正是指望政府能解决这件事,于是他们暂且将恐惧和怀疑先放在一边。

最后,那里只剩下牧师、他的妻子和威尔逊一家人。这家人生怕再引起更多麻烦,便一直安安静静在教堂后面自己的房间里待着——让所有人都眼不见,心不烦,就好像他们从没回来过。

“我猜弗雷德有一箩筐话要说。”哈罗德说话时,露西尔已经坐进卡车里了。为了给雅各布扣上安全带,她两只手费劲地拧了半天,正一肚子火。

“怎么这么……这么难弄啊!”安全带“啪”的一声扣上了,她的抱怨也戛然而止。她扭了扭窗户的把手,来回折腾了好几次,终于把窗户打开了。露西尔一下把胳膊抱在胸前。

哈罗德打上火,汽车轰鸣着发动了。

“我看,雅各布,你妈这是又咬着舌头了。她大概整个大会期间都没说一句话吧,是不是?”

“是的,先生。”雅各布一边说,一边笑着抬头看着爸爸。

“别这样,”露西尔说,“你俩不要这样!”

“她那么能说,但是根本没有说话机会,你知道这对她有什么影响,对不对?你还记得吗?”

“是的,先生。”

“我没跟你俩开玩笑,”露西尔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被逗乐了,“否则我可下车了,让你们再也找不到我。”

“有其他人逮着机会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吗?”

“世界末日。”

“呃……这个嘛,这个词绝对惊世骇俗。你在教堂里面耗的时间太长,‘世界末日’就该来了,所以我从不去教堂。”

“哈罗德·哈格雷夫!”

“牧师还好吗?我看不上他的信仰,不过这个密西西比小伙子人还不错。”

“他还给了我糖。”雅各布说。

“他真是个好人,是吧?”哈罗德说着,加了把劲将卡车开上一个斜坡,向回家的方向驶去,“他是个好人,对不对?”

教堂里又安静下来。彼得斯牧师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坐在深色的木头书桌前。远处,一辆卡车正咔哒咔哒从路上开了过去。一切都简简单单的,这样最好了。

那封信就躺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上面还有成堆的书本、等着他签字的文件、各种没写完的布道词,以及所有慢慢在办公室里堆积起来的东西。远处墙角边的一盏旧台灯给整个房间罩上了不太明亮的琥珀色光芒。沿着墙放着一排书架,彼得斯牧师的那些书把书架挤得满满当当。这段日子,这些书籍给了他些许安慰。但是,那一封信却让所有的一切前功尽弃,让书本上的那些话变得毫无意义。

信上写道:亲爱的罗伯特·彼得斯先生:

国际复生调查局通知您,一位名为伊丽莎白·宾奇的复生者正在积极地寻找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复生者首先要寻找的是他们的家人。同时,根据我局的政策,复生者不得从我局获取他们家庭之外成员的信息。但是,宾奇小姐强烈希望找到您的住处。因此,根据复生者管理制度第21章第17款,我局特此通知。

彼得斯牧师盯着这封信,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对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怀疑。

让·里多

“你应该找个年轻姑娘。”她对让说,“这些事她能够帮上你的忙。”她坐在一张铁支架的小床上,装出生气的样子,“你现在成名人了,而我只是个碍事的老太太。”

年轻的艺术家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跪在她身边,把头靠在她的大腿上,吻着她的手心,这反倒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满是皱纹,而且最近几年连老人斑都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他说。

三十多年前,他曾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很久以前,她一路磕磕绊绊上完大学,误打误撞遇到了一位落魄画家的作品。一九二一年一个温暖的夏夜,这位画家在巴黎死于一场车祸。现在她得到了他,不仅是他的爱,而且完完全全得到了他的肉体。正是这一点让她害怕。

屋外,街道终于安静下来,人群已经被警察驱散。

“如果当年我也能这么出名的话,”他说,“也许我的生活就会不一样了。”

“艺术家只有死了以后才会得到认可,”她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谁能想到还有人会死而复生,欣赏自己的艺术成就?”

她花了好多年时间研究他的作品、他的人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陪在他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下巴上细细的扎人的胡子。他特别想留胡子,但是好不容易才长出一根来。他们整夜不睡,什么都聊,只是不提他的艺术,因为媒体已经谈得够多了。其中最为大家熟知的新闻标题就是:让·里多——艺术家复生。

他是众多艺术家中第一位复生的,文章中说:“一位天才雕塑家复生了!过不了多久,艺术大师们就会纷纷回到我们这个世界。”

所以他现在出名了。他一个世纪以前的作品,那些当时仅仅卖了几百法郎的作品,现在已经卖到了好几百万。而且还有了一批粉丝。

但是让只想要玛丽莎。

“是你让我得以存在,”说着,他将脑袋依偎进她两腿间,就像一只小猫,“当我的作品无人问津时,是你让它们延续了下来。”

“我只是为你代管这些作品。”她说完,用手腕将几根松散的头发从脸前拂开——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而且日渐稀疏,“仅此而已,对吧?”

他抬起头,用那双宁静的蓝色眼眸看着她。她曾经研究多年的他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画面粗糙,但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这双眼睛有着特别美丽的蓝色。

“我不在乎我们的年龄,”他说,“我只是个资质平庸的艺术家,现在我知道,我那些作品的唯一用途就是指引着我找到你。”

然后他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