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小子”一直恐吓住在河对岸那些穷困潦倒的人们。借助吸食毒品带来的刺激,这些人自我感觉会长生不老。他们耀武扬威地开着快艇,径直向棚户区发起了攻击。

“这伙人一开始只是偷油,现在却变成了土匪。”纳姆迪的母亲说。

到目前为止,“战神小子”的袭击范围还只是局限在河对岸,但是恐慌感已经蔓延到了这边。女人的尖叫声、枪声、狂笑声,以及夜里发生的东西碎裂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河流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纳姆迪听到快艇靠近的时候,就把阿米娜藏在父亲的大箱子后面,上面罩上一块黑布。他现在不再给阿米娜挂蚊帐,那样太惹眼了。“战神小子”往往把蚊帐当作一张网,像蜘蛛用网捕虫一样缠住受害者,再把他们拽出来。

阿米娜听到河对岸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她知道她们为什么尖叫。

“战神小子”已经在村外驻扎了一个星期。“他们离开的时候,军队就来了,假装出一副追赶他们的样子。”然后联合特遣部队会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直扑过来,把这片地方撕碎。“比叛变者还坏。”纳姆迪的母亲说。军队抢夺财物,烧毁房屋。在“战神小子”和石油公司安全部队之间、在军队和联合特遣部队之间,纳姆迪的村子不再处于三角洲外围的被隔离地带——而是处在战区的中心了。外面的世界已经走近他们,正在用脚踢他们的门,要求进入。

“这里不安全,”他母亲说,“如果她留下来,别人就会找到她,然后伤害她,甚至伤害你,伤害孩子。”

“军队在波塔库受到牵制,他们来这里只是炫耀一下威力。她需要有人接生。”

“她必须走。”

“我问问奥鲁姆。”

“那都是迷信,对付不了子弹。”

酸雨已经把屋顶穿透了,被腐蚀的铁皮开始成片地剥落,露出了大块的疤痕。纳姆迪沿着那条经过诊所的小路向前走,看到诊所已经成了村子里的鸡舍,地板上满是鸡粪。

他差点儿没找到父亲的神龛。

这小小的建筑几乎被茂密的森林掩盖了,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周围杂草丛生,地面上灰尘满布。纳姆迪本想清理一下,但是放弃了。他怀疑是否有谁还会留意这一切。神是寂静的,神龛也变得荒芜。

纳姆迪每次回家都会感到寂静越来越深沉了。

占卜者的小房子已经废弃:几片兽骨和兽皮仍然悬挂在外面,几颗动物的牙齿还松松地系在那里,在风中摇晃着。但是别的再也没有了。旺英希已经很久没有选新的女祭司了。即使那些森林和河流的小神,奥鲁姆和奥吾姆,也是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或听见,就像已经远去的船传来的声音。

后来人们似乎只能听到战神愤怒的声音和复兴堂集会喧闹的呼喊声。这两种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更加刺耳,已经淹没了那些较弱的声音。

纳姆迪开始投掷石子。他把石子抓起来又抛出去,但是听不到回应。只有大树另一边传来的废气燃烧的声音。即使在这里他也能感受到它的热量。

他继续往前走,跨过一道漂浮着脏物、与河流相通的臭水沟,又从一片七扭八歪的土房子中间挤了出来。

一些来自难民营的人正围在一个汽车蓄电池和一碗鸡蛋旁,不辞劳苦地用针把鸡蛋刺穿,把里面的东西吸出来,倒进一只碗里作为备用。另外一些人用注射器把蓄电池里的酸液抽出来,再注入空蛋壳里。他们这是在自制爆炸物。等下一次“战神小子”袭击他们的营地时,他们就有准备了。

纳姆迪踏上那条通向废气燃烧器的路。绿色的森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病恹恹的赤黄色和焦棕色。纳姆迪现在对这两种颜色非常熟悉,不会把它们看成是干旱造成的。但是阿米娜会这么认为。附近的番石榴树已经死了,野梨还没熟就落了。木瓜像一个个怪胎似的挂在树上,颜色发灰,皮被发胀的果肉撑得紧绷绷的,成了苍蝇的美食。

纳姆迪经过那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看到一群戴着遮阳帽、满头大汗的女人们正在晒一架架的木薯。过了火球之后,地势开始升高。这是一片被改变了的风景,就像在梦中出现过的一样。一块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大炮上的铁皮已经腐蚀了,好像在酸中浸泡过一样。纳姆迪想,守卫一个鬼王国多年之后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这是多么可悲的命运啊。远处英国人的坟墓不再隐藏在灌木丛中。带着火的雨把它们的外衣剥光了。发黑的石碑毫无遮掩地伫立着,看起来也已经腐蚀了。这些石头早晚都会破碎,坟墓里的鬼最终会得到自由。

坟地的另一边,从一根支管里溢漏的油把那片土壤都浸透了,并形成了一道浅沟,油顺着沟一直流到低处瀉湖的泥滩里。

“她不能留在这里。”但是她能去哪里呢?

随着一声撞击和一阵尖叫,一只油桶突然从小山丘上滚落下来,出现在纳姆迪的面前。它恰好停在了纳姆迪的脚边,紧跟着追过来一伙骂骂咧咧的年轻人,英语中掺杂着伊乔语。

“啊,你拦住了它!”他们如释重负地喊道。纳姻迪清楚这应该归功于越来越弱的冲力和凹凸不平的地面。

这些小伙子和纳姆迪同村,比他略微年轻几岁。他们认出他是说书人的儿子,“你好。”

他们眼中布满血丝,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灰色。

纳姆迪低头看看油桶,“你们在采油吧。”

他们摇摇头,“不是油,是气,是要送到那里燃烧掉的废气。”他们朝纳姆迪身后的火团指了指。

“气?”纳姆迪说,“天然气吗?”他们点点头。

“你们不能采集天然气,”纳姆迪说,“它会要你们的命。”

他们听了大笑起来,用伊乔语回答说:“我们能采集,而且我们正在采。”

纳姆迪又看看桶,后退了几步。

“别紧张,伙计,这只桶是空的。桶漏了,我们要把它拿回去修补一下。”

“你们是采集气,不是采油,”纳姆迪摇摇头,“怎么能采到呢?”

领头的小伙子把一根手指按在太阳穴上,笑着说:“凭着伊乔人的心灵手巧。”

起初他们试图把一根支管劈开,希望油能漏出来。但是石油公司已经改善了传感系统,因此当油压突然下降时,他们很容易就能觉察到,然后迅速更改管道的走向,这样被盗的油量就大大减少了。但是村子里的小伙子们推测石油公司的人会对溢漏进行赔偿。或者,更理想的情况是,他们会雇用这些人来清理现场。其实在红树林中根本不能进行真正的清理,不过可以清理掉表面的油,以此换取报酬。不幸的是,石油公司拒绝派遣工作组来处理此事,因为他们怀疑这是有人故意布下陷阱,让更多的工人落网,以便换取赎金。因此管线溢漏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刚才纳姆迪看到的油就是这样溢出的,也是正在流进瀉湖里的油。

“他们真可恨。清理油本是一件很不错的工作。因此我们把目标转向了天然气。输气管线是塑料的,因为一般人都想不到有人会偷气,所以很容易得手。我们用的钻子和用在棕榈树上的钻子一样。你还记得吧?纳姆迪,还记得第一次采棕桐油的经历吧?”

“我记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是,纳姆迪?那时我们还是孩子。”

“是的。”

“但现在我们自认为是男人了。”

“是的。”

天然气管线在水下,把气输送到燃烧器那里。“我们潜入水下,钻一个孔,”另一个小伙子解释说,“气溢漏时水面上会冒泡沫。看到泡沫后我们再钻进水里,在钻的孔上绑一根软管——这是最棘手的工作。然后我们把软管扯到地面上,给它装一个阀门,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这个阀门可以像水龙头广样随时打开和关闭。我们可以把气输进任何一个可以拧紧盖子的容器里,比如厨房里用的各种瓶瓶罐罐。这样采集的气并不纯,但是如果把它放置几天,就可以变成煤油。问题是,要费很多天然气才能得到一点儿油。后来,我们就想,为什么不用油桶来装气呢?所以我们就这么做了,把桶装满,然后封死口。动作必须快,不然气很快就会漏掉。”

纳姆迪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们把桶封死口?”

“是的。”

“但是它们难道不会——”

“爆炸?是的,有时会。你还记得塞缪尔和古德拉克兄弟俩吧。他们都被炸死了。和他们一起的一个堂兄活了下来,但是在我看来他是生不如死。眼皮烧没了,皮肤也烧光了。他们当时正在把一桶气往船上装,一不小心桶滑落下来,砸到了船的一侧,撞击后产生了火花。空气中有足够的气体可以引起爆炸,据说爆炸声传到了欧洛比瑞。”

其中一个男孩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的眼睛雾蒙蒙的,眼神飘乎不定。这让纳姆迪想起那些“战神小子”呆滞的目光,只是他没有“战神小子”的嚣张,也没喝杜松子酒。

“最难的事情是保护好你的管线,不要让其他人抢走。我们必须一天24小时站岗,轮流值班,但是气总会不断地从管子里或通过阀门漏出来,这样一来我们就把很多天然气吸进了肺里,引起头痛。”

纳姆迪发现这些年轻人都很消瘦,面色暗淡无光。“你们必须停止这种行为,”纳姆迪说,“这种气体损害你们的健康,让你们中毒。”

“已经这样了,纳姆迪。”其中一个年轻人用英语说,然后又换成了伊乔语,“我们坐在别人渴望的财富上面,这是我们的不幸,不是吗,纳姆迪?你说上帝为什么要惩罚我们?用油来诅咒我们。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

“我们的油是不是被那些伊博人以及其他我们曾抓过的人的鬼魂污染了?它会不会是他们的血,来找我们讨债的?”

“我的朋友,如果是那样,它也会让白人生病。”

“我想它已经做到了,纳姆迪。”

天空中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直升机的轰鸣。这些年轻人都仰起头,循着声音望过去,过了很长时间,声音才完全消失。

“要出事了。”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