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里程碑显示着距离下一个镇的公里数,过了下个镇,又迎来下下个镇。不起眼的风景一掠而过:用泥土和板条搭建的房子,跑动的孩子们,在井边排队汲水的妇女。
草地慢慢地过渡到了森林,道路开始扭动着身躯向上盘升,急转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地势越来越高,几乎要碰到云彩的边缘了。女孩以前从没有体验过高原反应,也没有见过如此起伏不平的原野。这里的空气更加凉爽和稀薄,女孩感到头晕目眩。
他们已经到了中部带状区。油罐车开上了一个急转弯后,路的下方出现了一派农村景象:牧场、一块块的庄稼地和密集的小村庄。
“蒂夫族人,”纳姆迪对女孩说,“他们跳舞时是单脚跳的。”
路上突然出现一个深坑,油罐车差点儿冲下去。纳姆迪回头看看阿米娜,发现她正捧着肚子,好像保护着一篮子鸡蛋。
在薄雾弥漫的高原上,中部带状区继续像波浪一样向前涌动着,频频出现的转弯令人昏昏欲睡。阿米娜打着瞌睡,手仍然捧着肚子,脑袋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空气很凉。只有当纳姆迪把车开到低处的贝埃努河平原时,热空气才又重新杀回来。
车到洛科贾时,女孩还没睡醒。乔也一样。
在一个警察设置的路障前,为了“时速10公里式握手”,纳姆迪放慢了车速,内心十分紧张。但是跳到踏板上收取费用的警察对阿米娜连瞅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然而,为了安全起见,纳姆迪在下一个路障到来之前用毯子盖住了她。
以往交通事故中留下的车辆残骸标志着洛科贾的临近。纳姆迪把卡车开进一个停车场后熄了火。他爬下座位,轻轻关上车门,以免吵醒其他两个人。他伸伸发直的脖子,晃晃发僵的腿,在油罐车旁边方便了一下。停车场对面,一群孩子在踢足球——规则和阵容似乎是随意变动的。他们欢快的笑声、愤怒的指责、胜利的欢呼和因失败而发出的痛苦叫喊传得很远。纳姆迪也曾这么年轻过吗?他母亲总是说:“你天生就是一个老成的人。”
附近,几家用下脚料铁皮搭建的小吃摊正在卖啤酒和干烤肉。主市场在前面的河边,纳姆迪在来的路上就发现了。他沿着一条穿过欧洲人墓地的小路向主市场走去。这里从前是横穿尼日尔河的关键位置,因此曾屡遭轰炸。这个墓地里没有大炮的残骸,但是墓碑却很多,都歪向一侧,好像被风吹的。传教士和雇佣兵,士兵和皇家尼日尔官员,不论他们的身份是高还是低,都消失在杂草和垃圾中了。
垃圾不止局限在墓地附近,它沿着堤岸一直散落到低处的河岸边。一个城市排出的垃圾量和报废的汽车数量一样,是它经济财富的见证。财富产生垃圾,正如食物产生粪便。
纳姆迪终于来到一个长满草的高岗,展现在面前的是贝努埃河和尼日尔河的交汇处。他们来到洛科贾时是傍晚,因此错过了最气势恢宏的一幕情景。这两条河流慢慢向对方靠拢,中间只有一条沙堤把它们分开。然后,两种底色不同的黏土,即尼日尔河浑浊的绿和贝努埃河乳白的蓝混合在一起,不是一种冲撞,而是一种轻缓的融合,贝努埃河汇入尼日尔河水中。很难想象这就是后来那条张开臂膀扑进南方辽阔而遥远的三角洲的河流。如果纳姆迪从这里顺流而下,进入下游星罗棋布的河道,也许最终能到达他的村庄。
一群瘦骨嶙峋的牛正沿着河边找水喝,身后的放牛人一边挥动鞭子,一边吆喝着。在贝努埃河上,一个孤单的渔民正撑着一条平底独木舟穿过浅水区。在旱季炎炎烈日的烘烤下,河床变窄,河水变浅,瞠水就能过去。不知道一场暴雨之后它会是什么样子。这两条河流也许会激情澎湃地打着漩儿扑进对方怀里。纳姆迪由河流联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父亲曾经给他讲过鬼国王和伊博船工阿萨萨巴的故事。阿萨萨巴带着人的灵魂穿过死亡之河,到河对岸后这些灵魂会以影子的形式得到重生。“所以,永远不要踩在别人的影子上,”父亲说,“你永远不知道影子里有谁的灵魂。”
纳姆迪顺着河岸来到洛科贾的河边市场。市场里人声鼎沸,空气中飘散着各种好闻的或刺鼻的味道。岸边停着一排船,交易就在水边进行着,从船上取下来的货物直接交到市场女贩子的手里。一堆堆多节的木薯被铲进粗麻袋里,木薯上还沾着泥土。还有一些木薯被人们装进盆和桶里顶在头上。
我们到达远方了吗?这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纳姆迪沿着自己的足迹回到荫蔽的墓地里,在一座倒下的墓碑旁停下来,准备和奥鲁姆沟通一下。他扫掉墓碑上的落叶,把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袋子取下来,倒出里面的东西:装饰着贝壳碎片的圆溜溜的泥球,一片碎骨,一根用兽皮系着的羽毛。他把它们捡起来放在掌心,让它们随意下落,从中领悟奥鲁姆传递给他的信息。因为没能读到明确的信息,他反反复复试了好几次。和奥鲁姆交流的秘诀是不停地提问,直到得到正确答案。奥鲁姆只能对你的内心世界进行引导,你读到的信息其实就是你自己的内心。
纳姆迪又一次想到了贝努埃河的淡蓝色河水和尼日尔河的深绿色河水,想起影子和灵魂的故事以及还没有讲的故事。他回到停车场,没有叫醒车上另外两个人,就发动了汽车,开出了洛科贾。乔还在酣睡,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当阿米娜说梦话的时候,纳姆迪就嘘嘘地加以制止,让她保持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