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月光故事和棕榈酒音乐会。
别的好处暂且不管,石油公司的推土机至少开阔了人们的视野。你能看到远处丛林上空的火苗,那是正在燃烧的废气。熊熊火焰从细细的燃烧塔的顶部蹿出来,舒展着腰肢,映红了天边的云彩。有一座塔就建在纳姆迪的村边,当风向改变的时候,空气中就飘浮着一股金属味。
尼日尔三角洲是一片湿气很重的沼泽地,一团喷发着热气的火苗,里面布满了蜘蛛网状的小河和难以计数的沟渠。然而“贝壳人”还是找到了纳姆迪的村庄,他们是按照卫星拍摄的照片跨越干山万水一路追踪到这里的。
他们改变了村庄的夜晚。因为天边诡异的火苗和地下传来的沉重的撞击声,十三四岁的纳姆迪夜晚总是睡不踏实。那声音听起来仿佛地下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为了不用钻孔就能找到石油,石油工人在树林中布置了网格状的地震测线。他们先按照网格的形状把一排排树木清理掉,在交叉点上埋进爆炸物后再引爆。通过传送到地面上的地震波,他们就能读出地层中的状况。这和占卜师通过棍子的晃动和月亮的颜色读出某些征兆是一样的道理。不同的是,石油人使用的是数学运算和推理的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他们能画出看不见的世界,解释隐藏在地下的内容。
这些爆破让纳姆迪家房子的水泥墙壁出现了裂缝,一开始只有头发丝那么细,后来越变越宽。他常常躺在悬挂着蚊帐的凉席上,听着“贝壳人”追逐石油的回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他能感觉到席子下面在震动。看着墙上跳动的橙黄色火影,他终于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的心脏被石油淹没了。
有时候纳姆迪好像游离于这个世界以外似的。“你的魂儿在来人间的半道上丢在云层里,”母亲这样斥责他,“你出生时被星星缠住了。”
“不要管他,”父亲说,“这是他出生前订的协议。”
“讲故事吧!”孩子们叫起来。
“那就讲故事?”他父亲回答。
纳姆迪的父亲把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事情糅进了故事中。例如,在《闪电和雷的故事》中,整个故事情节都发生了变化:原来的故事中,雷是老羊妈妈,她的儿子闪电是公羊。你能看到从他们身上掉下的羊毛挂在树枝上,飘浮在暴风雨过后天空中的小小云朵中。但是现在他们在地下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喷射出狂怒的火焰,在地面上燃烧着。
村子的南部正在上演更精彩的故事。石油公司修了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路。这条突兀地隆起在沼泽地上的路像一条巨蟒,起始于村子边缘一片密集的井口,穿过被碾碎的红树林,一直延伸到只有猴子和蛇才愿意落脚的沼泽地里的泵站。纳姆迪和父亲曾经沿着这条仿佛一道泥泞疤痕般的路穿过森林,惊叹于路的绵延不绝。只是他们没有走到终点,再往下走时,戴着明晃晃太阳镜的持枪警卫拦住了去路。因此他们一直没能看到路的终点。
在返回的路上,父亲向纳姆迪解释路基会拦住水渗到路对面去,“你看明白了吗?路的这边挡住了水流,而那边却在排水。这条路就像一条堤坝,这边会发洪水,而那边却会发生缺水现象,这对森林和鱼都不利。”这句话很快被证实了。路这边的棕榈酒树都死掉了,而路那边的鱼儿也在糨糊一般的泥水里纷纷毙命。
食用油用更大的油桶继续源源不断地运过来。
很快,村子后边的瀉湖变成了一汪死水。渔夫们仍然像从前那样不辞劳苦地过来捕鱼,也许只是出于习惯。他们从被石油弄得滑腻腻的潮滩里捞上来几条喘着粗气的跳跳鱼。这些可怜巴巴的鱼儿的鳃里也灌满了原油。
占卜师也无计可施了。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恢复从前的富饶。尽管他们试图把罪责归结于人们和过去签订了决裂的协议,但是他们在村中的威望下降了。“水神奥吾姆怎么沉默了?为什么?他们离开我们了吗?你知道吗?”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无异于充满怨恨的指责。
有一天,一条浑身裹着油污的死鲨鱼被潮水冲进了瀉湖,人们认为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但是它究竟预兆着什么?是“贝壳人”比以前更强大了吗?还是像一些老年人说的那样,油是“魔鬼的粪便”?潮头边的伊乔人曾经带着觊觎的目光在内陆徘徊,给三角洲里那些弱小民族蒙上了恐惧的阴影,人们称之为“沼泽地里的鲨鱼”。现在呢?鲨鱼被油呛死了。对于某些人来说,鲨鱼的出现是他们过去所犯错误的警告。但是没人敢碰这具死尸。它被下一轮海潮卷走后,过几天又出现了,全身仍然裹着油,很长时间才腐烂掉。
村民口中出现了一些新词:管线、泵站、管汇等。接连不断地溢出的油在长着红树林的河岸边留下了一道道不断增高的焦油,而且已经蔓延进了更小的河流里。渔夫们被一步步逼进了红树林沼泽地的深处。因为用来制作独木舟的结实的树木都被推倒了,现在的独木舟在深水里已经玩不转了,稍稍倾斜就有可能下沉。不止一具渔夫的尸体被冲到了岸边,全身也裹满了油污。
废气燃烧后释放的毒气污染了天空中的云,因此,天空中洒下的雨水也是有毒的,淋在皮肤上会让人感到刺痒和发烫,就连植物的叶子也被烫得鼓起了泡泡。孩子们咳出的痰里都带着血,村民的碰头会变成了大声争吵。村子被分成几个部落,部落又分成大家庭式的“户”。人们开始指责一些大家庭偷偷和“贝壳人”勾结起来谋私利。那些人统统被村里人称为“贝壳人”,不管他们是白人还是伊博人,也不管他们穿着什么颜色的工作服,上衣口袋上缝着什么样的标志:雪佛龙、德士古、美孚、阿吉普、英国石油公司、艾克森,还有来自法国的道达尔、来自意大利的埃尼公司和塞班公司,甚至连NNPC,即尼日利亚自己的国家石油公司也被称为“贝壳”。
“贝壳人”建了一所学校(没有老师)和一个诊所(没有医生),还开了个药店(没有药)。这些用煤渣空心砖盖的,有着波状铁皮屋顶的建筑物的外表看起来十分整洁。他们还在这些建筑物前和部族长老拍了握手的合影照。当人们指出没有老师、医生和药时,“贝壳人”说:“我们只负责建这些场所,不配备员工,你们和州管理委员会协商吧,或者给阿布贾的国民政府写一封信。”但是阿布贾城在村民们眼里和虚幻的差不多,它离他们的生活太遥远了。而“贝壳人”呢?就在眼前。人们的愤怒不断增加。
因此在拍过照片、士兵们把“贝壳人”护送到在村外等候的吉普车上之后,村里炸开了锅。
“诊所的屋顶没有了!”人们冲大户人家的成员叫嚷着,“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没有屋顶?怎么会呢?我们都知道是你偷走的。你家屋顶上从前盖的棕榈叶哪里去了?怎么会变成了铁皮?”
“不是偷,是拿。那个诊所是空的,既没有护士,也没有医生,为什么还要把屋顶留在那样空荡荡的地方?”
“来过一个护士!”
“一年才来一次,还是从波塔库来的,只是为了给我们注射疫苗,可这些疫苗不能抗油。为什么没有预防肺出血的疫苗?没有预防河水污染的疫苗?没有消除空气中毒气的疫苗?好了,现在他们盖了一座有混凝土桩的新码头。你知道为什么?是为了停泊更大的船。你认为这些船里会装满鱼、装满药吗?不可能!因此我再问你一遍,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就这样,村民们开始了小规模的破坏行动,如向油轮里扔沙子、偷盗工具等。对方的反应非常迅速。在“贝壳人”的命令下,村里来了大批军队,数量甚至超过了工人。他们要回了工具,还用枪逼着年轻人下跪。采油队员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们轮班登上村里的码头,交接班的安排严格到军事化的程度。当村民们试图封锁码头时,士兵们进行了反击。他们点燃了那些添乱人的屋子,抢走了大蕉和面包果。
“你们现在是下有砧,上有锤。”当士兵们手拿武器耀武扬威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时,领头的军官咬牙切齿地对围观的伊乔人说。
“不,”村民们回答,“下有砧上有锤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威胁,不如说是一个事实的陈述,同时也是一个警告。
在瓦里,一群人袭击了石油公司的基地,他们把房屋的玻璃砸得稀巴烂,把员工们困在了里面。当军队向人群发射催泪弹时,已经适应了酸性气体的抗议者们只是捡起催泪瓦斯罐扔回去。抗议者最终被驱散了,但是在公司大门前丢下了一口棺材。
然而,在纳姆迪的村子里,所有的动作都不仅仅是象征性的。
“不管有没有士兵在他们身边,很容易就能要‘贝壳人’的命。我们躲在森林里,把他们一个个拿下,摘下他们的脑袋,像堆木薯一样把它们堆在村子的中央。”这是那些年轻人的呼喊,喝进肚子里的杜松子酒让他们的怒火烧得更旺。村子里的长老们虽然劝服了他们,但是无法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一场倾盆大雨把采油队和士兵们暂时赶出了村庄。第二天回到工地上时,工人们发现被烧焦了的推土机的残骸和被推翻了的吉普车。队长视察过现场之后,悄声问:“那么大的雨他们怎能把火点起来?”也许森林之神奥鲁姆帮了忙,也许森林进行反击了。
也许,只要有足够的石油,什么都能燃烧。
这时纳姆迪在墓地见到的那个白人回来了,就是那天在森林里遇见的那个人,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面带微笑。当村民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是把工地上的头头抓起来放把火烧死,还是把整个采油队都在油里浸泡之后全烧光时,他大踏步地走进了会场,身边有一支持枪荷弹的警察机动小分队陪同着,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杀完就走人”的家伙。他没有施任何礼仪,也没有说任何客套话,而是开门见山。
“我看到了愤怒的年轻人,”他说,直视着后排那些肚子里灌满了杜松子酒的年轻人冒着火焰的眼睛,“这些年轻人没有前途,没有工作。那么来吧,我们会培训你们,喂饱你们,付给你们报酬。”他转向村子里的长老,“把你们最优秀的年轻人的名单给我,我会给他们工作。把你们的年轻人给我们,我们就会给你们财富。”
他迈着和进来时一样自信的步伐离开了。
“我们不想要财富,我们想要干净的水!”有人用伊乔语大声喊着,但是为时已晚,白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