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似乎都浓缩到了弗洛西的护理台周围灰色的窗帘里了。露丝不知道是过了几天还是过了几个星期。医生的例行查房、护士的常规检查,以及一杯一杯的茶水应该有助于她留意时间,可它们没有起到这样的作用。她有个推测,就是医院把镇静剂放在了志愿者推着到处转的咖啡壶里了,好让大家保持平静,让大家始终睁着眼睛。

她试图把这个推测——半是开玩笑,半是阴谋的推测——跟她两边的那些妇女分享,可她们只是盯着她,好像她是个疯子似的。在那间屋子里,她又开始感到自己是个陌生人了。其他的人都把背冲着她,彼此轻松地交谈着。或许这是个等级的问题。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梳理得干净整洁——露丝手边梳子都找不到一把,就更不用说像其他女人那样浓妆艳抹了。或许她们听到了风声,弗洛西为什么来这里的风声,她们是在谴责露丝是个粗心大意的母亲呢。不管是什么,她觉得有点反常。她想起了以前生病住院的时候,想起了上学的时候——这些时候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只有一个时候她觉得跟其他人的利益是共同的。在她们住进来的第二天,病房里的一个孩子死了。这并不意外:只靠一套机器维持着,那些未成形的孩子从来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露丝听见医生小声告诉崩溃的父母孩子没有希望了。医生得到他们的同意后,才把连接他们的孩子和这个世界的电线和管子拔掉。

孩子的母亲嚎啕大哭起来。还远远没到出来的时候,孩子就从她身上掉了下来。她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露丝知道,她所受到的打击跟弗洛西发生不测给她带来的打击是一样的。露丝很清楚,失去,是让人最为绝望的事情,特别是——这是让她内心最为疼痛的地方,她觉得自己会晕倒在地——这事关一个孩子,还是个婴儿的孩子,你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去真正拥有他,去爱他,去了解他了。

护士们领着那对父母离开了。痛失孩子之后,那位哭泣的母亲和她那像灰鬼一样的丈夫立刻从“永久居民”变成了再也没有理由待在那里的人了。整个病房里都在不约而同地默默祷告,这事幸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成年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着那对被“免职”的父母虚弱无力地走出去。

加雷斯每天来两次。一次在早上,一次在晚上。晚上那次,他会带上安娜、尼科和亚尼斯。两个男孩被各种仪器和附属设备所吸引,丝毫没有表现出安娜刚来时的缄默。他们冲进来,问这问那,试这试那,在弗洛西护理台周围吵个不停。护士们不止一次地让他们小声点。他们走后,一个护士私下对露丝说:他们真的希望一次只有一个兄弟或姐妹来蓝色重症病房探视,请她的儿子们以后分头来吧。

弗洛西处于药物睡眠期间,波莉没有来看过她。她独自一人没法来,因为她虽然成年了,而且还过得不错,却没有学会开车,对此,露丝觉得难以置信。还有游泳,她也不会——尽管她此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离大海咫尺之遥的地方。年轻一点的时候,她曾开玩笑说,她要过的是一种精神生活:只掌握实用技能会分散她的注意力。

可波莉也没跟别的人一起来过。加雷斯早上来的时候,太早了,她还没起床,可让露丝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晚上也不能来呢。

“她难为情。”加雷斯解释道,“我们别忘了,她还在消化克里斯多斯之死带给她的伤痛呢,这是她最为重要的事情。她在送别她的爱人,你知道吧。”

“是的。”露丝答道。

另外一个来探视的人是凯特,她每天都来。她带来了西蒙和学校里另外一两对父母的问候,他们不允许来探视,只有近亲才允许到蓝色重症病房探视,以降低感染的风险。

加雷斯给露丝带了些好吃的。他的厨艺一直不错,只是有了孩子之后他才把做饭这事让给露丝。他现在重新回归厨房让她的无能之感更为明显:她成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连家人的胃口都满足不了了。相反,加雷斯却坚守在家,做着萨莫萨三角饺、小馅饼和塔博勒色拉——还有各式各样的比萨、玉米饼和其他饼子。加雷斯会做那么多饼子,像个美国棒小伙。露丝很感谢他,带给她设计得那么灵巧轻便的快餐,让她远离医院餐厅里那些被称为食物的难吃的黏性半流体物质。

加雷斯出现在病房的时候,所有女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她们脸上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好像他是露丝这个笑柄的一部分似的。他第一次把吃的留下来时,露丝把它拿给大家吃,可他们都拒绝了。有个妇女甚至还对她拿出来的小馅饼皱起了眉头,好像受到了伤害似的。

加雷斯还带了一瓶拉弗格威士忌,他和露丝一边守着弗洛西,一边呷着。第二天晚上,他带了一瓶西班牙的里奥哈葡萄酒,让她在他走后喝。露丝打算不给大家喝了。事实上,她觉察到别人都不太赞成她在那里喝酒。可喝下第二杯之后,她就不管大家怎么想了。她还能指望通过别的什么办法来度过这些日子呢?

弗洛西看上去越来越壮了。在转到蓝色重症病房的第四天,医院撤掉了透析机,拿走了供气管。

“她的呼吸非常顺畅。”一个年轻、脸上有酒窝的波兰护士微笑道。

露丝心想,这是件多么奇怪而悲哀的事情啊,赞美你的孩子能自主呼吸了。

弗洛西原来苍白、红斑点点的脸现在变成了健康的粉红色。她的握力每个小时都在增强,眼睑开始偶尔跳动,好像没有那么透明了,好像关注点更具体、注意力更持久了。

露丝把这些情况报告给了护士和医生,可他们仍然根据自己的、较少主观因素的图表和检测结果来对她进行治疗。他们一定是有信心了,因为渐渐地,镇静剂用得越来越少了。

第六天,他们把弗洛西弄醒,让露丝抱起来,给她喂奶。当露丝感到乳头上那种熟悉的吮吸、喘气和呼吸的感觉时,她竟然哭了起来。弗洛西起初还不习惯有节奏地吮吸,可她吮吸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跟它一起回来的,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一切都会好起来、都会回归正常的展望。

弗洛西从塑料箱里移到了小床上。露丝猜想,这样做,与其说是出于实际的原因,还毋宁说是心理的原因。它表明,弗洛西已经脱离危险,很快她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天,加雷斯把波莉带来了。他把手放在波莉背上,引导着她走进病房,好像他推着她一样,好像她有点不愿意进来似的。波莉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去见校长一样,低着头,朝露丝走去。露丝打量着她,不动声色。他觉得现在的波莉比当时从飞机上下来时好了一点。一定是加雷斯饭菜的功劳。

“我要让你们两个在这里待一会儿了。”他向后退着说道,“我得去趟韦特罗斯超市,买几样东西。”

加雷斯吻了吻她们两个人——吻的是露丝的嘴和波莉的脸——然后离开了。波莉看着加雷斯走后,转向露丝。

“对不起,之前没来。”她说。

“加雷斯跟我说过。”

“我只是真的难以理解这一切。”

“别放在心上了。”

波莉走到弗洛西的小床旁。“她看上去好多了。好像刚刚睡着。”

“她是刚刚睡着。”露丝答道。

波莉俯下身,抚摸着弗洛西的脸颊。让露丝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把那只手从孩子身上拿开,把这只手的主人从小床边赶走。她使尽了全身力气才顶住这股冲动。

“你好,弗洛西。”波莉低声说道,两根黑色的长发从她头上垂下来,落在弗洛西脸上。露丝俯下身,把头发拨开。波莉抬头看着她。

“露丝,我真的、真的非常抱歉。我这么白痴。”

“我们能不能不说道歉的话了?”露丝说道。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波莉把露丝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紧紧地攥着,同时紧闭双眼。“谢谢。”过了片刻,她说。她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

“你坐着,我去给你倒杯茶。”露丝说。

她两只手里各端着一个杯子,从专供父母使用的厨房出来,她发现波莉已经从弗洛西身边走开,正站着跟那个拒绝吃她的小馅饼的母亲闲聊。露丝把茶杯放在弗洛西的储物箱的顶部,这时,波莉逛了回来,神情像阳光一样灿烂。

“你们在聊什么?”露丝把茶递给她,问道。

“噢,随便聊聊。”波莉回答,“她一直想搞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噢,”露丝说。“我以为她没注意到我呢。”

“很有意思,”波莉笑道,“她以为我是加雷斯的妻子!”

“那她认为我是谁呢?”露丝问道。

“你真的想知道?”波莉问道。

“说吧。”露丝挤出一个笑容。

“他的前妻!”波莉吃吃地笑起来,好像这句话很俏皮似的。

“那她怎么解释弗洛西呢?”露丝又问道,“怎么解释加雷斯一天来看我们两次?给我们送吃的和喝的?”

“镇定些。”波莉说,“这是她的——误解。很有意思。”

“愚蠢的母牛。”露丝嘀咕道,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她把腿伸展开,揉了揉眼睛,“胡说八道,我要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们坐在那里,喝着茶,聊着孩子。

“他们相处得太好了,露丝。好像他们都是一家人。安娜喜欢我的孩子。”

“你呢,波莉?你怎么样?”

“我还行,你知道的。”她回答,“我的寡妇歌快写完了。加雷斯说要跟拉姆的老板谈谈,看能否让我预演一下。”

“哇。”露丝惊呼道。“拉姆”是村里的一个小酒吧,举办过非常棒的音乐晚会,享有很高的声誉。比较好的布里斯托和巴斯乐队排着队要来这里表演,还有更为知名的国家剧团。据说,贾维斯·考科尔前英国著名摇滚乐队Pulp的主唱。在他复出前的一两年里,曾经在这里举办过一次不为人知的不插电演出。波莉要是能在这里演唱自己的歌曲的话,会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场所。

加雷斯回来的时候,露丝已经把她与病房里其他父母的问题全都告诉波莉了。

“露丝想逃离这里。”波莉说,“这里让她要发疯了。”

“我不奇怪。”加雷斯说,“你明天上午回家一趟怎么样?我来陪弗洛西,你开车回去,洗个澡,在花园里待一会儿,或者随便干点你想干的事,下午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后你再来?”

这个主意不错,露丝储存了足够的奶水,应该能离得开。他们用一点威士忌干了个杯,祝愿弗洛西早日康复,然后波莉和加雷斯走了。他们走出病房的时候,露丝在观察他们怎么会给那个女人留下丈夫和妻子的印象。他们倒是有些相似,四肢修长,头发和步态也相同,这些确实会让你们觉得他们是一起的。

露丝哆嗦了一下。待在这样的地方,我真的要发疯了,她心想。

那天晚上较晚的时候,病房的护士来给弗洛西做例行检查。露丝把第二天的计划跟她说了,问她怎么样。那个护士看着她,好像她有点弱智似的。

“你不需要征得我们的同意,知道吧,”她说,“二十年前,除了探视时间,父母是不能进病房的,我觉得那样我们的工作效率会高很多。”

露丝笑起来,好像那个女人在开玩笑一样,可她脸上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于是她止住了笑。

那天晚上,露丝坐在那里,看着弗洛西,弗洛西也直直地看着她。

是她的想像?还是她的孩子有了什么不同?失去了什么东西?在吃下那些药片之前,弗洛西似乎每天都在长大,正要学会走路。可是现在,这个过程好像发生了逆转,身上有了些污迹。

现在弗洛西醒了,医生们对她病情的诊断比较肯定了。比如说,他们明确排除了对她认知或身体造成严重伤害的可能性。至于比较细微的影响,他们就没有把握了。如果有什么的话,他们说,可能也是很小的影响——偶尔的口吃,或者阅读年龄有点延迟,也可能没什么明显的不同。总之,很难说清这次中毒的后果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露丝非常不满意这个结果。她想要的是她最喜欢的经验式的结果。而现在误服药物之后有什么后果,正常情况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这些基本的东西都没有了。以前什么都能给你个准信,现在好像什么都说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