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抓住你!”加雷斯咆哮道,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剑,一边冲下长满杂草的小山。

孩子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波莉和露丝在晒太阳,她们伸了个懒腰,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们需要男人的原因。”波莉说。她躺在格子呢毛毯上,逗着弗洛西,露丝开始把野餐后的东西收起来。

“他喜欢跟孩子们玩。”露丝说着,眯起眼睛,看着丈夫大叫着从破碎的城堡遗迹上飞奔而过。来这里是加雷斯的主意。这会儿他跟孩子们玩得正欢。他想把小时候跟安迪一起玩过的游戏“入侵者”翻新一下。规则很复杂,但孩子们似乎很快就掌握了,他们拿起加雷斯前一天准备好的木剑和盾牌,熟练地玩起了他们才第一次玩的游戏。

他们刚刚搬到这个村时,在一次对周边环境的徒步勘察中,加雷斯就发现了这个城堡。他曾对露丝这样说,在他成年以后的这些年里,他总在潜意识里衡量所到之处是否能玩“入侵者”。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地方时,他就觉得很好,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它付诸实施。这里实际上是维多利亚时代一座建筑质量很差的仿中世纪建筑的遗迹。由于它建在私家土地上,因此没有什么卫生和安全方面的限制,也不像那些比较有名、被国家选定的遗迹,一般会指派苛刻的管理人员进行管理。

这块土地的主人是一位年迈的美国影星,这位影星为人周知的并不是他的表演作品,而是他信奉密宗教。他还碰巧收藏了一两幅加雷斯的画作,因此一想到这些画作的作者将跟他的家人来他的土地上嬉戏,他就非常高兴。

加雷斯把亚尼斯招到自己麾下,他们让安娜在一面四英尺高的险峻的石墙上大步流星地走着。

“小心!”露丝喊道。

“没事。”袖手旁观的波莉说道。

“克里斯多斯也很会跟儿子们玩。”过了一会儿,露丝说。

“他是个好父亲。”波莉说,“可他不会那样粗野地折腾。他跟孩子没那个精力,他比较感兴趣的是成年人。他喜欢跟孩子说话,但从来没像那样背过他们。”她朝加雷斯挥挥手,加雷斯这时正在挠被他放倒在地的尼科的痒痒。安娜在尼科后面,双手放在他肩膀上,想把他拉起来。亚尼斯绕着他们跑着,呼喊着,三个孩子像鬣狗似的格格笑着。

“真没想到。”露丝说。

“克里斯多斯才不会让你感到惊讶呢。什么也别指望他。”波莉躺下来,用手挡住太阳,把弗洛西抱起来,放在她肚子上。

露丝把所有东西放进野餐篮子里,来到毯子上,跟波莉一起躺下来,看着微风吹拂的天空。她和加雷斯有个一致的看法,那就是这里的天空比城里的更蓝。加雷斯说他要用一天来实验一下,把世界各地的蓝天画在帆布上——只画蓝色——然后挂在美术馆进行比较。露丝认为这样做缺乏科学性,因为蓝色每天都不同,而他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走遍世界各地。加雷斯当时大笑起来,可露丝是认真的。

波莉抚摸着弗洛西圆乎乎的胳膊,轻轻地捏着胳膊上的肉。“克里斯多斯死后,”她说,“我只想有个人让我抚摸一下。克里斯多斯的身体是我再也不能拥有的了,但我仍然可以跟他说话,仍然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实实在在的身体这部分却从我这里被拿走了。”

“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恰恰是我们最想要的。”露丝深有同感。

“嗯,你比谁都更有体会。”波莉看着露丝。

露丝停下手中的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从指甲里挖出些脏东西来。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加雷斯和孩子们的笑声都听不见了。

“对不起。”波莉说。

“我们不谈这个的,波莉,记得吗?永远不谈。这是死亡之痛。”露丝把带有伤疤的食指伸到她面前,好像那是一根魔棒一样。

“好的。对不起。”波莉掉转视线。

露丝面带灿烂的笑容,有些眩晕地回到现实中。

“你知道吗,波莉?我希望拥有的东西我都有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听上去一定会让人觉得自己在自鸣得意。露丝想向波莉道歉,告诉她自己这样说无非是要说服自己,绝不是要揭她朋友的疮疤。可如果这样说的话,又会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她不愿意打开那个话题。

“嗯。真是不简单。我真的替你高兴。”波莉皱起眉头,将弗洛西抱得更紧了。露丝忍不住想,她的孩子被箍在那样的骨架子里是不可能舒服的。

“在葬礼上,”过了一会儿,波莉说,“我想掀开棺材盖子跳进去,当场跟他干,当着大家的面。我希望他被火化。我希望他的身体彻底消失,被处理掉。我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让我再有那种感觉。可一想到他的身体还在某个地方,在底下慢慢腐烂,就觉得太可怕了。”

“你为什么没有把他火化?”露丝问道,对这个想法也不寒而栗。

“因为他母亲。她说在希腊火化是不合法的。我不甚清楚。我相信了她。可她是在撒谎。实际上国家是允许的,只是东正教不允许。虽然他的老妈玛利亚给他取了克里斯多斯英文为Christos,意即基督(Christ)。这个名字,可克里斯多斯却并不信教。”

“他绝不信东正教。”露丝说。

“我应该顺了他的意的。可已经那样了。我很软弱,无能为力。”

“别那样说。他母亲的话听上去好像是一种自然的力量。”

“你说得对。不管怎么说,我让大家失望了。葬礼后的几天里,我去墓地,抚摸着掩埋着他的新鲜的泥土,把脸埋在土里。我只有点发痒的感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活着的时候,我并不是真的那样想他。”

她把弗洛西从胸前抱开,坐起来,在包里寻找药片。露丝把弗洛西从她手里接过来时,注意到波莉的手又在发抖。她看着她从三个瓶子里倒出四片药,用卡瓦葡萄酒服了下去。

“好像很多药呢,波莉。”露丝轻轻地说。

“都是医生开的。”波莉把瓶子摇得嘎嘎直响,“我哪有资格不同意?”

“那你熬过来了?”露丝问道。

“什么?”

“痒的感觉。”

“没有。太痒了,我不得不让塔瓦那·乔治帮帮我。”

“不要吧!”露丝说。

“他似乎不在意,”波莉大笑起来,“这对我们两个人都有很多好处。反正这对我和乔治好像都不是第一次。”

“天哪。”

“对啊,天哪。”她学着希腊祖母的愤慨的口吻,在空中挥舞着手臂,装腔作势道,“克里斯多斯!”她大笑着再次躺下来,“哦,露丝,你原来是这么一个故作正经的女人。还记得吧,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两个都不是完美的天使。”

露丝知道,至少对克里斯多斯来说,这是事实。露丝对克里斯多斯的感情有多深,她从来没有对波莉说过实话。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自尊,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知道波莉是不会帮别人把事情比较好地处理下来的。两年前,他们一起去卡帕苏斯岛时,本打算都去皮格迪亚的露天影院看只放映一次的《甜蜜的生活》的,结果波莉病倒了。她留了下来,露丝和克里斯多斯去了。后来他们在月光下骑着摩托车去了海边,在海边,本应上演许愿泉一幕的,却变成了午夜的裸体游泳。露丝试图在约会的感觉变得非常清晰之前立刻打住,可她没有完全成功。

“它驱除了我身上的痒魔。”波莉继续说道,“而且,”她耸耸肩,“你也已经注意到了,乔治非常英俊。”

由于多种原因,当安娜蹦蹦跳跳地向她们跑来时,露丝感觉如释重负。

“来吧,你们两个!爸爸说你们得跟我们一起玩。他说三个小孩对一个大人,不公平。”

露丝站起身。“我来吧,可得有人留下来照看弗洛西啊。波莉,你可以吗?”

“噢不行,”波莉说,“那样是不是说你们在山上跑上跑下,而我只能躺在这里晒太阳?我尽力吧。”

露丝跟安娜一起跑开时,停下来捡起加雷斯做的一把剑。

呐喊声、冲锋声、夸张的从斜坡上滚下来的声音更大了。让人吃惊的是,居然玩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有人受伤。尼科从安娜身边跑开时绊倒了,膝盖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虽然并不严重,但流了很多血,他嚎啕大哭起来。其余的孩子蹲在他面前,一脸苦相,既对伤口感到厌恶,又强烈地被它吸引。孩子们跑回到车上取急救包。

露丝搂着尼科,尼科终于停止了哭泣,她回到野餐的毯子上,找到藏在一个篮子底部的巧克力药棒。她看见波莉和弗洛西时停了下来。弗洛西第一次站了起来,一直在摇晃,却没有人扶她。她的一只手刚刚松开波莉,另一只手将一瓶药摇得哗哗作响。

“瞧!”波莉说,“我没扶她!”

还没开始爬的弗洛西站了片刻,不停地前后摇晃,然后跌倒在地上,滚下了她背后那面小小的斜坡。

“喔!”波莉抑扬顿挫地喊道。

露丝冲过去,把弗洛西抱起来,弗洛西这时已经吓得尖叫起来,下嘴唇撅了起来。

“这是什么?”她从地上捡起一片药,问道。

“噢,谢谢。”波莉从她手中接过药片,说,“她把药瓶的盖子摇松了。我以为都捡起来了。”

“我的膝盖受伤了,妈妈,你看。”尼科说着,使劲拽着她的胳膊。

“哎唷,”波莉说,“受伤了吗?”

“确实受伤了。”他说。

“不要紧,加雷斯医生来了。”波莉用手遮着太阳,看见加雷斯从石墙那边翻了过来,背着那个蓝色的大急救包,“他个头大,身体壮,有本领。”

“你肯定把药片都捡起来了,波莉?”露丝说,“弗洛西抓着什么东西就会朝嘴里塞。”

“是的,是的。真的,露丝,瞧,她笑了。”

弗洛西看见她爸爸向她冲过来,脸上像根小蜡烛被点燃了似的,她俯身向前,想挣开露丝,向他举起双手。

“也许你能给你爸爸看看你可以怎样站起来吧,弗洛西。”波莉抓住她的腰部,让她站起来。

“我觉得这样对她的腿不太好,波莉。”露丝说。

弗洛西摇晃着,试图向前迈出一步,却一屁股坐了下来,除了尼科之外,大家都笑着鼓起掌来。

“嗨,我的膝盖怎么办?”尼科抬起头,把每个人看了一遍,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