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雷斯喝完咖啡,回到画室,厨房里只剩下了露丝和弗洛西,一时间,厨房里似乎有点空空荡荡的。露丝打开收音机,一边收拾剩下的早餐和咖啡,一边听着收音机里《妇女一小时》栏目的讨论,这次讨论的是现代妇女是否什么都能兼顾。

这时,那只猫进来了,用腿在身上擦来擦去。

“噢,曼奇,”她说,“波莉甚至都没把你认出来,是吧?感到很震惊吧!”

后来,露丝带着弗洛西去了一趟乐购超市,给两个男孩买了牙刷、睡衣、长毛呢大衣和长筒雨靴。她还买了一堆适合他们读的杂志,一个足球网和几件巨型水枪之类的东西。

露丝把东西搬下来之前,去敲了一下副楼的门,看波莉是否在里面。没有人开门。她到下面的房子里找她,可她也不在。露丝有点担心,把两个男孩从副楼里搬出来前,她想问问波莉的意见。她觉得,这实际上是她给他们做的一件好事,于是,她说干就干,把那间备用的卧室清出来,把床铺好,清出一副书架,用克里斯多斯的色彩比较鲜艳的画换下了加雷斯的一两幅比较理性的画。

她把孩子从学校接回来后,让他们去副楼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们的妈妈在吗?”他们三个人抱着沉重的玩具和书籍回来时,她问尼科。这些东西是露丝几天前才搬上那里的。

“在,但她在休息。”

“在睡觉?”

“没有,躺着。跟我们打过招呼。”

“啊。”露丝帮他们把东西摆出来。很快,这间空空荡荡的客房就变成了一间真正的男孩的卧室。

“太妙了!”亚尼斯说。

露丝把在乐购超市买的长筒雨靴和衣服拿给他们试,都很合适,虽然尼科说不喜欢他的羊毛呢大衣,说它过时了。他独自跑到厨房的一个角落,半心半意地生闷气。

“小伙子们想过来喂鸡吗?”安娜问道。喂鸡是安娜的工作,每天都要做。安娜喜欢鸡,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似的。

“我们可以去看它们下蛋没有。”她继续说道,“虽然那只叫派克的鸡可能不会让我们靠近,它现在正在窝里。”

“好吧。”亚尼斯跳起来。尼科紧跟在他们后面。他很冷静,显得漠不关心,但又舍不得离开。

孩子们喂鸡的时候,露丝拿出泥铲,来到房子前的芳草园。她心想,这样她可以盯着副楼一点,看看波莉有什么动静。

对于这座花园,露丝面临很多挑战。在房子翻修之前,这里一直是个陡坡。后来,露丝、加雷斯和安迪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把这个陡坡变成了层层梯田,借助于石阶,一直延伸到主楼的前门。你开车来时——你必须得开车,因为去学校以外的大部分地方都得开车——你要把车停在副楼,从石阶上下到“乡村小屋”。

加雷斯起初对这样设计没有把握,可安迪很支持,还说每次购物扛着那么多东西下那么多级台阶太痛苦了。于是,有天晚上两个人喝着啤酒,研究出了一个方案:把成吨的泥土运走,开辟出一条通向主楼的车道。加雷斯的一个写生簿上画满了各种图,列满了各种名目。

他们像那样在一起干活的时候,露丝仿佛看见了两个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形影不离的男孩。他们是那么相像,真是让人吃惊。他们在自给自足的环境中长大,对于生活向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他们都能给出非常实用的答案。安迪曾经告诉她,有一次,他和加雷斯搭了个棚屋,就是有两间房的木屋,在帕姆和约翰的田边上。他们砍掉一片森林,用砍倒的树木搭起木屋的架子。这个活花了他们整整一个夏天。他们十几岁时跟露丝和波莉在布莱顿度过的那些慵懒时光是多么不同。她们饮酒作乐,在沙滩上吸食毒品,在沙发上跟男孩子鬼混。

尽管露丝很欣赏他们两个人的工作方式,但她强烈反对修路这种实用主义的想法。她说他们就是要把房子和车子分开。她想站在水槽前看到的是一个花园,而不是一条车道。而花园的背景是副楼,车子可以藏在这个背景之后。如果他们有一辆漂亮的萨伯,或者是一辆玛莎拉蒂之类的,那或许是另外一回事。可看到那辆虽说实用,但又老又丑又大的福特Galaxy停在那里时,就只会感到压抑。

两个男人没有拗过露丝,但她也要非常注意,最后的决定虽然对她有利,但她在面临必须一个人将一个星期的用品搬下那些台阶时,绝对不能抱怨或者让别人帮忙。

在本来是条车道的地方却是个花园,她喜欢。地方那么大,范围那么广,可以种不同品种的百里香和薰衣草,这让她兴奋不已。孩子们喂鸡的时候,她趁机在这里待一待,培一培土,拔一拔这么早就冒出来的杂草,她感到很高兴。弗洛西坐在婴儿车上,在太阳下乐得格格直笑。

露丝听着孩子们从后花园啪嗒啪嗒地跑到房子侧面,向比萨烤炉旁的石桌和凳子跑去。安娜每天都要坐到这里数鸡蛋。

“呃,我爸爸死了。”尼科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安娜说,“你让我忘了数到多少了。”

“可他还会回来。”亚尼斯哭了。露丝的心揪了起来。

“不会,他不会了。”尼科说。

“有可能。”

“我妈妈很有名。她很瘦很漂亮。”尼科继续说道。

“呃,我妈妈也很漂亮。”露丝忠实的小女儿安娜说。

“而且我妈妈很勇敢。她有时把这里切一刀,把那里切一刀。有时还流血。”亚尼斯吹嘘道。

“住嘴,亚尼斯。”尼科责备道。

“我奶奶说我妈妈把我爸爸杀了,她是个巫婆。”亚尼斯补充道。

“她没这样说。”尼科说,声音大了起来。

“她说过。我听见她说的,妈妈反击奶奶时,说她是个巫婆。”

“奶奶并不是真的说妈妈把爸爸杀了。”尼科说。

“她说过。我听见她说的。”

“你没听见——你住嘴,亚尼斯。”尼科咆哮道,这时传来了东西碎裂和安娜喘息的声音。

“妈妈!”安娜大声叫道。

露丝赶来及时将尼科和他弟弟拉开了。尼科在尖声喊叫,亚尼斯在哭,院子里全是打碎的鸡蛋。安娜站在那里,扭着双手。

“够了你们。”露丝说,将他们两个人隔在一手臂远的位置,心里在盘算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她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一只狐狸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后院尽头苹果树和梨树之间的空地。

“安娜,小鸡都回家了吗?”

“当然回了。”安娜说,然后顺着露丝的视线看过去,“哦,狐狸!”

“瞧,”露丝轻声说道,把两只手臂搭在两个男孩身上,“看到了吗?”

“它不会吃小鸡吧?”亚尼斯问道。

“如果小鸡都回家了它就吃不到了。它们在笼子里。我们喜欢狐狸。”露丝说,“实际上我们走后,这些打碎的鸡蛋就是留给它来打扫的。”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讨厌狐狸,可我们认为狐狸强壮,精力充沛。”安娜补充道,她的用词跟他们搬到这里一两周后第一次见到狐狸时露丝的用词一模一样。

孩子们凝视着那个灰色的动物。露丝的看法是,在“乡村小屋”里曾经空无一物时,花园或多或少地被狐狸接管了。尽管狐狸老是偷吃她的小鸡,但她还是乐意有狐狸的存在,有它在,兔子就不敢靠近,很可能还会让兔子越来越少。可她又不希望狐狸把兔子吃掉。

“那只可怜的老狐狸虽然被人类猎杀、憎恨,”她对两个男孩说,“可它把我们的花园看作是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的一个避难所。”

“我们喜欢狐狸。”安娜微笑着说。

你今天下午无疑已经挣到了口食,狐狸先生,露丝心想。狐狸完全无视人的存在,悠闲地穿过草坪,两个男孩也忘了打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我们去做晚饭吧。”露丝终于说道,“尼科,你去把弗洛西弄进来好吗?”她说道,把这项任务像件礼物似的交给他,以证明她仍然信任他,尽管她刚才迫不得已,那么粗暴地把他从他弟弟身上拉开。

他们进屋之后,她让孩子们帮她准备晚饭,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将原本准备做的烤羊腿改成了做馅饼,因为做馅饼要在陶器里搅,擀馅饼皮,用小叶片和首字母装饰,过程要比烤东西复杂得多,花的时间也更长,尤其是带着这样一支缺乏经验的厨师队伍,花的时间就更长了。露丝非常相信厨房的治疗作用。

尼科很快就把羊肉切成了小方块,把肥肉剔了下来,安娜在炸洋葱,亚尼斯在用刚刚洗过的手指把面粉揉进黄油里。

“哟——太热了。”露丝说,猛地推开厨房的窗户。确实,3月早上的阳光亮得出奇。

馅饼在炉子上烤着时,她让年龄较小的孩子把剩下的馅饼皮切成块状,自己则和尼科刨土豆皮。

“尼科,在学校过的第二天怎么样?”她问道。

“还行,”他回答,“就是——”

“就是什么?”露丝问道。

“呃,有一两个孩子,他们嘲笑我。”

“为什么?”

“他们说我说话很古怪。”

“谁说你说话古怪?”

“哦,就是我们班的一两个孩子。他们是白痴,不管他们了。”

“叫什么名字?”

“不要啦,还行啦。”

露丝在心里记下了要在第二天早上跟尼科的老师说一声。

“你觉得怎么样,跟我们住在一起?”她继续问道。

“还行。”他回答。

“只是还行?”

“嗯。”他蹙着眉头,用刨皮刀慢吞吞地削着土豆,边点头边回答。

“我觉得这个你已经刨完了。”露丝把土豆从他手里拿过来,把一个没有刨的放在他手里。

“你妈妈怎么样?”她问道。

“她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呃…她很伤心,为我爸爸。”

“她当然很伤心。”露丝把刨皮刀放下,向他弯下腰,试图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吧,当一个你爱的人死了以后,你伤心是很正常的。”

“我知道。”他回答道,眼睛始终盯着手里的活。

“嗯——你伤心吗,尼科?”她问道。

“我…”他抬起头,望着她的肩膀后面,脸上有种东西一掠而过,露丝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是恐惧吗?

她转身看见波莉正在敞开的厨房窗户外直直地盯着她,颤抖不已。黑色的头发在周围闪着光芒,使她的脸看上去又小又看不真切。她又穿上了那件半透明的白色长睡衣。露丝注意到睡衣在太阳底下有点皱巴巴的,上面有些小污渍,像干枯的血迹。她的眼眶很红,眼里布满了血丝。

她开口时声音很平静。“你当然很伤心——是不是,尼科?”

尼科木然地点点头。

“我们都很伤心,露丝。你别忘了,我们的世界都已经分崩离析。”接着,波莉她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突然爆发出一股能量,大叫一声,“天哪!”

孩子们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怔住了。在厨房的另一边,一把刀从磁铁板上落到了石地板上,发出匡的一声。露丝感到毛骨悚然,震惊不已,不过她急中生智,赶紧回过神来。露丝拍拍手。

“好了,孩子们。你们为什么不去看《辛普森一家》美国动画情景喜剧。呢?尼科和安娜,你们能不能照看一会儿弗洛西?”露丝把他们带到电视室,把遥控器塞进亚尼斯手里,亚尼斯接过来,好像那是件委托他妥善保管的宝物似的。

露丝急匆匆地走出房子,转到波莉仍然站立的地方,不过她这时已抬起头来,看着副楼,污渍点点的睡衣在微风中摆动。

“来吧,波莉,我们去你房间吧,沏杯茶,坐一坐。”

“你总觉得把别人的肚子喂饱了就万事大吉了,是不是?”波莉问道。

“我知道。”露丝说,把胳膊放在波莉的胳膊上,“可是,你知道吗?我真的想喝一杯茶。来吧。”

露丝挽着波莉柔软、有气无力的胳膊,领着她走上石阶,向副楼走去。她的皮肤摸上去很粗糙,像纸一样干燥。她几乎没有反抗,顺从地跟她走了。

“对不起,我今天一直在忙。”露丝说,“我想跟你待一会儿,可我要去买些东西。我早些时候来过,可我觉得你还在睡觉。你的时间不属于你自己,总是要照顾两个儿子,这样的情形一定有很长时间了。”

“是的。”波莉把胳膊从露丝的胳膊中抽出来,抱住自己瘦弱的身躯。此时,太阳已经下到了副楼后面,阴影越来越长,微风中带上了寒意。她们在通向那间卧室客厅两用房的木梯底端停下来。

“别进来,”她对露丝说,“稍等片刻,好吗?”

“当然可以。”露丝回答。她站在那里,等了十分钟,只听见波莉在楼上转来转去,窸窸窣窣,叮叮当当地搬东西。她听见一个水龙头打开了片刻,然后响起了冲马桶的声音。接着,波莉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门口,心情似乎因为刚才这番工作敞亮了一些。

“对不起,”她说,“孩子们——他们把这里搞得乱七八糟。”

可他们一整天都在上学啊,露丝心想。她跟着波莉上楼时,闻到了一种势不可挡的很浓的琥珀香水味,很显然,她在整个房间里都喷上了这种香水。可这是为什么呢?她在掩盖什么呢?

“我把水壶烧上吧。”波莉说着,向厨房走去。露丝在桌旁坐下来。

她不知道波莉一直在清除的是什么。房间里乱七八糟,床也没铺,凌乱不堪,床单、被褥扯到了一边。内衣内裤到处都是,仿佛手提箱里的东西呈三百六十度从房间中央向四周抛射过似的。波莉的吉他从套子里拿了出来,桌上铺着一张张黄色的纸,上面全是些文字、图画、删除符号和象形文字。露丝以前见过多次,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在写东西。”她抬头看着波莉。

“嗯?噢是的。”她回答道,慌忙把纸收起来,好像她以前没有注意到似的。她把这些东西像倒垃圾似的倒在床上,用羽绒被盖起来,“你知道的,这是我发泄的一种方法。”她在床上的这些纸上坐下来。

“可还有一些呢?”露丝问道,站起来去完成波莉半途而废的沏茶工作。

“噢,露丝小姐,你不用知道。”波莉开始笑起来,露丝也跟她一起笑起来。可波莉的笑声有点长,不太正常,笑声最后变成了一种在喉咙里机械痉挛的噪音。

露丝转身把牛奶加到杯子里,给波莉端去一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里。

“波莉,你肯定没事了?”

“说实话?”波莉问道,从杯子里啜了一口,做了个鬼脸,“我好些了。给我些时间,好吗?”

“当然,”露丝说,“有的是时间。”

“我会好起来的。”波莉说着,开始喝热茶,好像那是她的一个任务似的。喝完茶,她把杯子放在地上,抬头看着重新在桌旁坐下来的露丝。

“露丝,”她说,“我真的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真的。只是——只是请你不要认为可以通过谈话、通过跟我或我的孩子舒舒服服地聊天让这一切好起来。那样是不行的。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以那样的方式是无法解决的,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我这种方式。我的行事方式跟你不一样。总是不一样。所以,请别觉得用几句话和几盘吃的就可以让我回到从前,因为你不能。事实是没有什么能让克里斯多斯死而复生。这就是我——儿子们和我——正在应对的事情。你怎么能理解那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所以请——你知道的——放弃吧。”

露丝看着地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那好吧。”她说。

“我知道你想成为每个人的妈妈,露丝。我们两个人都非常清楚那是为什么。”

露丝对波莉刚才的话非常震惊,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了。

“别担心,露丝。”波莉继续说道,“只是别充当我孩子的妈妈,好吗?”

露丝站起来,转身离开。她发现自己的膝盖在颤抖。在楼梯顶端,她转身面向波莉,挤出一丝笑容。

“你会下来吃晚饭吗?”她问道,“孩子们做了馅饼。”

“他们肯定做了。”波莉说,双手抱着自己,避开露丝的目光。

“那就7点半。请别迟到。馅饼不能放太长时间。”

“好的。再见。”波莉回答,起身将门在露丝身后关上。

露丝转身看了最后一眼那间被糟蹋的房间,为了波莉的到来,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清理它。她这时才注意到,在波莉的床头柜上放着西蒙一本崭新的小说,精装本,最近才出的。

波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噢,西蒙午饭时带来的。给我看的。似乎相当不错。”她说,转身背对露丝。

“确实不错。”露丝直直地看着她,说,“你会喜欢这本书的。”

她转过身,下楼朝“乡村小屋”走去,小心翼翼地数着脚下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