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尼科和亚尼斯就跑到下面来了。露丝把弗洛西弄起来后,开始给两个儿子做枫糖浆粥。两个儿子坐在大桌边,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声音嘶哑。弗洛西躺在地上的小羊皮上,格格笑着,踢打着,眼睛盯着露丝挂在她面前的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挂衣钩上的闪闪发亮的玩具。
“妈妈还在睡觉。”尼科说。
“她老是睡觉。”亚尼斯补充道。
“这段时间对她太难了——对你们都太难了。”露丝说着,把粥放在他们面前,“有时候人被那样的事情弄得筋疲力尽之后,只能通过睡觉才能消除。”
她教他们怎样把枫糖浆滴在粥上,做成螺旋形状。
“她总是喝醉。”尼科说。
“是真的,露丝。”亚尼斯抬起头看着她,说道。
“我敢肯定她不会总是喝醉。”露丝说,“事情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你们等着瞧。快吃吧。”
他们看着自己的碗。
“吃吧。”她说。
“这是什么?”尼科问道。
“看上去让人恶心,”亚尼斯格格笑道,“像碎裂的脑浆。”
“但尝上去不是这样。吃吧,试试吧。一定要用勺子弄点枫糖浆。”
亚尼斯看着尼科,尼科用勺边伸进碗里,缓慢地、颤颤巍巍地将粥送进嘴里。
“噗!”尼科把粥吐出来,抓着脖子,倒在地上,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尼科!”露丝喊道。
“相当好吃,实际上。”尼科回答道,站起身,耸耸肩。他的时机挑选得准确无误。
亚尼斯大笑着,两个人大吃大喝起来。露丝心想,他们都那么瘦,吃下的东西放在哪里呢?代谢系统大概跟蜂鸟一样,她想。亚尼斯吃得脏兮兮的,弄得满桌子都是。像和粥打过仗一样。
尼科突然停下来,问道:“加雷斯去哪里了?”声音里有一丝恐慌。
“他在干活。他喜欢很早、在别人还没起床之前就开始干活。他刚刚离开这里。”
“爸爸过去也常常画画。”尼科说。
“我知道。”露丝说,“你知道吧,在你妈妈遇到你爸爸之前,我就认识你爸爸。”
“哦。”尼科忙着喝粥,应了一句。
“你中午会见到加雷斯的。他要出来吃饭。有时候他加咖啡,出来得早一点。”
“我们今天不去学校吗?”尼科问道,试图用他的勺子将他弟弟留下的脏东西收拾干净。
“别管它,尼科,我来吧。”露丝说着,从水槽里取来一块抹布,“我不知道。这事由你妈妈决定。”
“求求你了…”亚尼斯恳求道。
“求求你了,露丝。我们整天待在这里会很无聊的。”尼科说道。
“谢谢你们的信任!”露丝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尼科说,“只是妈妈会睡一整天,我们得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在她周围转,像老鼠一样。”
亚尼斯跳起来,伸出牙齿。“咦咦咦,咦咦咦。”他踮起脚尖,在屋子里跑起来。
“瞧,”尼科指着他的弟弟,补充道,“整天跟这个蠢货待在一起,我受够了。”
“喂!”亚尼斯喊道,向他的哥哥扑去,抓着他的头发向后拉,想把他从长凳上拉起来。“喂!”
“你这个蠢货。”尼科站起来,转身面对亚尼斯,抓着他的头,把他推到离自己一手臂远的距离。
亚尼斯挥拳向他的哥哥打去,但因比他哥哥小很多,够不着。他满脸失望,气得要爆炸了。
“你是个傻瓜。”他大声叫道。
弟弟的愤怒让尼科大笑起来,这时,亚尼斯挣脱开尼科,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好啊,臭狗屎。你这是自讨苦吃!”尼科大叫道,把亚尼斯摔倒在地上。
“嗨,你们两个!”露丝说着,走进来,她有点目瞪口呆。这些语言孩子们能在卡帕苏斯岛的什么地方学到呢?
两个人边打边走,朝角落里的弗洛西走去,她仍然躺在小羊皮上,望着在衣架上晃荡的可爱
“你妈的X!”亚尼斯尖叫一声,飞起一脚,朝他的哥哥踢去,差点踢到弗洛西的头。
“你们两个,马上住手。”露丝大喝一声,跳起来把两个孩子分开。他们比她当年在哈克尼教过的最坏的学生还坏。在她的厨房里,他们也是最坏的。
将两个孩子分开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他们看上去好像是由细电线和纸做的,但他们有一种角性力,使他们牢牢地黏在一起。两人的力量很大,像胶水一样黏在一起。
“对了。你坐在这里。”露丝示意尼科坐在桌子的一头,“你去那里,亚尼斯。”她在工作中磨练出来的控制小孩的技巧这时派上了用场,而这样的技巧在安娜身上还从来没用过。露丝把弗洛西抱起来,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似的将她暴露在这样的危险之中。
“暂停。安静五分钟,喘息一下。”两个人坐在那里,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露丝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一边给弗洛西喂奶,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
她原本打算在解决两个孩子的上学问题之前,让他们跟她在家里待一两个星期,适应一下英国的环境。她还计划带他们到村子周边的山上远足,向他们介绍英国的春天和位于大路下面的农场里最近来了哪些动物。
可他们这次干仗让她觉得自己原来的打算也许无法实现。尽管尼科的用词非常粗鲁,但他是对的:他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跟其他的孩子待一待。而学校是最好的地方。还有安娜也需要考虑,正如露丝刚才亲眼所见,用其他的孩子来冲淡亚尼斯和尼科带来的影响对所有人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好了,小伙子们,”她扣上睡衣的扣子,说道,“你们两个安静下来了,我很高兴。我今天早上就带你们去学校吧,但我要先跟校长说一声。”
两个人都欢呼起来,拳头在空中飞舞,一切的仇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知道校长是什么意见,但她欠我几个人情。”
“我要去把妈妈叫醒吗?”尼科说。
“不用,让她睡吧。我今天就会安排好。”
“大家好。”睡眼惺忪的安娜慢吞吞地走进厨房,“怎么那么吵?”
“都是尼科的错。”亚尼斯看着哥哥,低声说道。
“是你先动手,小畜生!”尼科从桌子对面发起进攻,把牛奶罐碰翻了。
“够了。”露丝喊道,再次将他们扯开。等她再次坐下时,她才注意到安娜——安娜几乎是她的翻版——从水槽里拿起抹布,一声不响地把泼出来的牛奶擦干净了。
大家准备就绪,便向学校进发。昨夜晴朗无云,今晨寒意袭人。露丝找出自己的一件羊毛衫,尼科穿上虽然有点大,但至少可以保暖。亚尼斯穿了安娜一件不是粉红色也没有花型图案的暖和的上衣。露丝心里记着要给他们买双长筒靴。
通往学校的路,先要下到花园尽头,穿过花园后面的田,绕过山脚——小山中间隆起,像只乳房——然后来到半英里外的村子的中心位置。早些时候的争吵已被忘得一干二净,安娜、尼科和亚尼斯在前头跑,不时跳起来抓着缀满露珠的树枝,使劲摇晃,然后从像雨点一样落下来的露珠下跑开。
露丝把弗洛西用带子绑在自己胸前,小心翼翼地裹在巴伯尔防水外套下,跟在他们后面。她看着男孩们和他们晒黑的皮肤,看着他们追逐,看着宽大的外套下面他们细瘦的身体。她把他们拿来和安娜对比,安娜看上去什么都是那么得体,从皮肤到粉红色的棉服。安娜长长的头发又浓又亮,和两个男孩乱糟糟的鼠尾辫子形成对比。早些时候,她想给他们梳头,可他们尖叫得不行,拚命抗拒,露丝只好草草收场。看着亚尼斯和尼科,她想起了一个词:流浪儿。可怜的流浪儿。
“又添了几个孩子?”露丝的邻居西蒙和他的由拉布拉多猎狗以及两个小精灵似的孩子组成的小分队迎过来。露丝经常在去学校的路上碰见他们,从学校回来后总是和他一起去喝咖啡。他是个作家,与米兰达结婚后,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米兰达是个具有雄心壮志的律师,很快就要当上大法官了。露丝非常喜欢西蒙。
“他们是波莉的孩子。”她把他们叫过去,“尼科和亚尼斯,过来见见利亚姆、艾菲和他们的爸爸,西蒙。”
“过来抓树枝吧!”安娜对西蒙的孩子们说道。孩子们都在泥泞的田地里急冲冲地往前走,只有尼科拖拖拉拉的。
“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尼科问道,抄着胳膊,站在那里,显示他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不屑于玩那些小孩子的游戏了。
“特洛普。”西蒙回答道,“给你,把这个扔给它,”他把一个满是口涎的球递给他。尼科接过球,和那只狗一起向前冲去。
“小伙子很棒。”西蒙说道。
“他们有点野蛮。”露丝轻声说道。
“波莉终于来了?”
“昨晚到的。”
“我什么时候有幸见她一面?我已经急不可耐了。”西蒙说。波莉在顶峰时期时西蒙是她的铁杆粉丝,自从露丝提到波莉要来,他就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她的到来。虽然西蒙对这种期待极力掩饰,但露丝还是能看出来。
“恐怕她喝醉了,要一两天以后才能出来。我见到她时感到非常震惊。”
“她很幸运,有你这样的朋友,把她的粉丝拦着不让见。”西蒙咧开嘴笑了笑。
孩子们在前面跑,玩着抓球的游戏,游戏的中心似乎是那只狗。
“我们认识的时间很长了,我和波莉——自从我们七岁时就认识了。看见这个了吗?结拜姊妹。”露丝把食指上的那个伤疤给他看。
“这样的事我也干过,六岁的时候。”西蒙说,“可我现在连那个孩子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我们血誓的时候是十六岁。”露丝说,“我的父母离开以后,波莉精心安排了这个仪式。我们穿上长长的礼服,非常严肃。她还特别为此写了一首曲子。”
“什么样的曲子?”
“别问我这个。”
“哥特式的,属于十几岁的,极端的。”
“我知道。但在当时似乎非常重要。我们形影不离,她母亲生病后,她爸爸跑得不见踪影,我的运气也没了,真的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我们好像需要点什么东西来强调这一切。”
西蒙拿起露丝的手指,俯身去看那块伤疤。“非常了不起。一定划得很深。”
“是的,流了很久的血。她的疤要小很多。”她瞟了一眼孩子们,喊道,“亚尼斯,不要!”她看见亚尼斯正把安娜朝一条沟里推。
露丝跑过去帮她,可当她跑到跟前时,只见安娜正在大笑。
“起来,安娜!瞧,你浑身都是泥巴。”
“那又怎么样?”安娜说,跳起来去抓亚尼斯,开始反击。
“十足的小姐。”西蒙打趣道。他跟在露丝后面,从田里穿过去,“这么说,波莉的状态不好?”
“对。悲痛让她变得沉默寡言,她非常需要人照料。我相信我们最终是可以让从前那个波莉回来的。我正在为此而奋斗。”
“你可以,我对此毫不怀疑。”西蒙抚摸着她的胳膊,说道。
“两个孩子真可怜!”露丝看着亚尼斯和尼科,说道,“他们一定也在等自己的母亲恢复正常。她暂时也真的没办法管他们——失去克里斯多斯让她太伤心了。生活中波莉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
“我明白波莉的处境。特洛普!过来!”西蒙转身叫了一声他的狗,特洛普这时正在兴头上,非常兴奋,把亚尼斯吓得惊叫不已。西蒙浅色的金发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让露丝有些头晕目眩。露丝打算尽快把西蒙介绍给波莉。西蒙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会让波莉振作起来。
他们到了学校,露丝亲了亲她浑身湿透、满身是泥的女儿,跟她道别。等其他孩子都进去之后,她带着两个男孩去见校长珍妮特·琼斯。
两个孩子坐在珍妮特的办公室外面,面前放着一大摞书。露丝透过玻璃门能看见他们,她很高兴地注意到,他们不再互相打闹,而是沉浸在多林·金德斯利出版社的书里。
露丝当过家长代表、杂志编辑,办过数学俱乐部,别人生病时去代过课,尽管代课是临时性的,没有报酬,还是偷偷摸摸的,但正如她所预料的一样,由于她跟学校打交道的这些经历,珍妮特决定让两个孩子作为临时人员在学校里待两个星期,等待他们递交的正式入学申请获得董事会通过。
“小班和四年级还有一两个空位。他们的英语怎么样?”
“很好。他们的母亲波莉只能说非常基本的希腊语,所以他们在家里都是说英语。”露丝非常想加上孩子们的用词有趋于盎格鲁撒克逊语的倾向,最后还是忍住了这种诱惑。
“呃,这对学校来说会是一件好事。我们这里主要是一元文化,他们有在希腊成长的经历有助于扩大其他孩子的视野。”珍妮特说。鉴于两个孩子今天早上的所作所为,露丝希望这种视野不要扩得太大,可她还是忍住了。
“当然,我想尽早见见他们的母亲。”珍妮特说着,递给露丝一些表格,“她怎么样?”
“那我下午就带她过来。”露丝说,“她很好,各方面都很好。”
露丝和珍妮特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看着两个孩子。他们把头埋在书里,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们的脸。
“可怜的小家伙,”珍妮特说,“他们会受到热情接待的。”
露丝很满足。两个男孩的事终于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