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间。露丝放下话筒后才意识到加雷斯不在厨房了。她在屋子里找了一遍,不见他的踪影。她穿上巴伯尔防水外套,套上长筒靴,拿起手电筒和婴儿啼哭警报器。尽管克里斯多斯的死讯仍然让她感觉天旋地转,尽管她仍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但还是冲进了月光中,冲向她认为他会去的地方。
田野尽头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深,水流和缓,小河旁边伫立着一棵古老的大柳树,柳树根部躺着一块扁平光滑的石头。十五个月前,当她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加雷斯后才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
那次怀孕是个意外——是房子封顶的那天晚上醉酒后的产物。那天,他们把安娜送到一位朋友家后,邀了些邻居帮他们消灭了很多当地难喝的苹果酒。他们把一棵圣诞树拖到屋顶上,大家又叫又跳,好不热闹,然后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回家了。安迪倒在主楼的地板上,烂醉如泥。安迪是加雷斯的兄弟,从法国赶来帮他们翻修房子,跟他们在副楼里过着露宿的生活。露丝和加雷斯给他盖上毯子之后就蹑手蹑脚地上了副楼。他们跟年纪尚幼的女儿睡在同一间卧室,度过了差不多十八个月的禁欲生活,如今他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了。
几个星期之后,露丝去查了一下,结果显示是阳性,这对他们似乎是个打击。他们原来的计划是,房子翻修完后,露丝会在安娜上学的几个小时里去找份教书的工作,以减轻加雷斯养家糊口的压力,让他可以继续创造性的工作。虽然他很喜欢给房子装门,打通墙壁,也从中得到了满足,但他开始感到画画的事受到了影响。为了重新开始工作,他需要待在以前自己建的画室里,连续几天不受打扰,也不要有任何压力。
这个新生的婴儿将会打乱他们的一切计划,对此露丝早已心知肚明。她还知道,由于多种原因,加雷斯只想要一个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要去把化验结果告诉加雷斯。一堵有些年代的石墙被常春藤损坏了,加雷斯正在雨中给它勾缝。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摇晃了一下,好像她用高压电击枪打了他一下似的。他丢下泥铲,直起身,扬长而去。
她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他。当时下着雨,她在野地里跑了整整一个下午,像个女疯子似的大喊大叫,越来越绝望,觉得他们的幸福是多么容易消失啊。后来,她发现他躲在那棵柳树下抽着闷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打转的棕色河水。
“我在想是不是不能流产?”他当时这样问道,抬起头看着她。
这点是绝对的。露丝想要那个孩子。加雷斯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期间,她的孕事开始成形。
“我们会有办法的。”在他松口的第一天,她给他端来茶,这样哄他。那时他们的家还没有翻修完毕,没完没了的雨水从没有窗户的一楼打进来。“我们还有一点点钱,我可以给你一切你需要的实际的支持。”
从加雷斯几乎每周跟美术馆的接触来看,露丝知道,由于没有新作问世,顾客对他的作品的需求量很大。
“如果你有合适条件的话,真的会硕果累累的。”第二天,为抵抗风雨的侵袭,露丝和安迪用板条和蓝色的塑料把从窗户横眉到窗台的每条缝、每个洞遮得严严实实。干完这件事之后,她对加雷斯这样说道。
所谓“合适的条件”,露丝指的是正在由外屋改成的明亮通风的画室。所谓“硕果累累”,指的是画出更多过去那样的东西。说到财务,加雷斯一点也不在行。他曾打算回到自己的概念艺术,那样他就要被迫重新关注自己曾经设法逃避的作品的商业价值。
“也许这样就完美了,加雷斯。你想,如果再要个孩子的话。”这是她第三天的提议,这天起了大雾,温和、潮湿的冬天终于来了。
加雷斯最终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重新装修房子,但他情绪仍然不好。他的反应预示着他们会有一段长时间的困难期,只是到了最近他们才从中走出来。
关于克里斯多斯的噩耗——确切地说,是关于波莉要来的消息——让露丝喋喋不休,忧心忡忡,担心又把一切搞成一团糟。她知道需要尽快采取行动,于是出现了前面那一幕:抓起巴伯尔防水外套,裹在身上,急急忙忙地穿过银绿色的田野,向那条小河走去。克里斯多斯面带笑容、充满阳光的画面浮现在她脑海里,画面非常清晰,夜空中,她甚至伸出手去抚摸他。她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再也抚摸不到他的肌肤,她感到非常震惊。她停下来,屏住呼吸,好像克里斯多斯死去的噩耗第一次彻底将她击倒了一样。她突然感到失去了方向,孤独无助地游荡在旷野之中。她觉得,如果不控制自己的话,自己或许就彻底消失了。
她抬起头,看见了加雷斯的那棵柳树。月光下,柳树的剪影看上去就像北欧神话中一位垂头丧气的巨人。露丝闻到了鼓牌香烟的味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就在那里。她恢复了方向感,朝着那棵柳树走去,蹑手蹑脚地走进树叶形成的帐篷形的物体里。
露丝在加雷斯身旁坐下来,一言不发。
“克里斯多斯死了。我真是不敢相信。”他闭着眼睛说道。
“是的,”她说,“太可怕了。”
“他太…”加雷斯抬起头,用红彤彤的眼睛看着小河,搜索着词汇。
“他是你的朋友。”
“她已经把葬礼办了吧?”
“办了。恐怕已经办了。”
“我倒是愿意去参加他的葬礼。”
“我也愿意。”
“那个女人把他偷走,然后据为己有。”
“我知道,但是——”
“她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
“是的。”她抱住他。小河在他们脚下流淌。他们静了下来,只有小河从山上流向海洋的潺潺声。
“这件事发生的时机不好。”他说道,靴子踩进水边的泥淖之中。
“我知道。”她握住他的手,说道。
“我们刚度过两年困难期,才安定一点,真正过上我们一直为之奋斗的生活,却又要向你那个朋友和她的孩子敞开大门。”
“时机确实不好。”她说。
“我们为什么要为她冒那样的风险?”他直直地看着她,问道。
“风险?”她说,“这个词太重了吧?”
“是入侵。”他把烟头扔进小河。
“别那样。”
“你想让我怎样?”
一阵微风吹来,柳树沙沙作响,两个人都凝神静听四周微风拂柳的声音。
“可是你看,”她说,“我们现在有了充足的空间。我们有了自己的一整栋大房子,波莉和那些男孩子可以住在副楼里。他们跟我们完全是分开的。他们甚至可以自己做饭。我们几乎注意不到他们的存在。”
副楼位于主楼的前面,靠近小路。几十年来,这里一直是个鸡舍。他们在翻修时,第一件事就是将它改造成一个舒适的卧室客厅两用房(供露丝、加雷斯和安娜居住)和一个安迪来时的小接待室。有个设施配备相当好的厨房——露丝要为工人们提供优质的食物——和一个淋浴间,虽然她一直想有个浴缸泡泡澡。
“再说了,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有谁能提供这么大的地方?”露丝继续说道。
确实,他们所有的朋友都住在伦敦促狭的公寓里。如果是家里有孩子的,住的都是些带露台、裂缝累累的小房子。在他们或波莉认识的人中,没人拥有这样一处房产。波莉在音乐界混的时候有很多朋友,可是,不吸毒、有钱且还住在英国的,则一个都没有了。
如果露丝的父母不死的话,她和加雷斯也买不起这样一栋大房子。她的父亲得了肝癌,母亲得了肠癌,相继离他们而去。他们留下的遗产(卖掉苏格兰房产的收入和买卖其他房产获得的一大笔积蓄)足以让他们唯一的孩子、也是最让他们失望的人——露丝梦想一番。他们接受她的方式让她大吃一惊。她原以为这笔钱会捐给教会,或者捐给流浪狗之家,或者捐给悲痛难当的上流人士。总之不会给她。
这幢名叫“乡村小屋”的老房子似乎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露丝和加雷斯第一次见到它时,感觉它就是一堆废墟,屋顶上长满了醉鱼草。他们决定自力更生,所有的活都自己干,部分原因是为节约钱,还有部分原因是为积累经验。加雷斯宣称他之所以想亲自干,是为了让他们能够与自己的家真正地联系在一起。他的热情很有感染力。加雷斯只要想做什么事情——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就没有人拦得住他。他喜欢亲力亲为。因此,在波莉来跟他们同住这个问题上,露丝趁他在真正提出反对意见之前就坚决将其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月光洒在被风吹皱的河面上。加雷斯用力扯着一根柳枝。
“不注意波莉是不可能的。”他说,“她无法真正融入进来。”
“这就是我爱她的原因,”露丝说。她看着加雷斯,加雷斯盯着河水。他脸上的一根神经忽隐忽现,下巴紧收。
“你没事吧?”她问道。
“我只是累了。”他说。
她发出一声叹息。他说累的时候就是在告诉她让他独自待着。但她这次不打算让他独自待着了。如果她放
当初在伦敦遇到这种情况时,他会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他会消失在自己的画室里,一两天后带着两三件能直接进美术馆的作品出来。
对他来说,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可露丝就不太满意了,整天跟安娜守着这个家。有时候她希望两人能共同处理一些问题,能坐下来一直交谈到天明,就像她想像中的其他人一样。如果他们做到了这一点,或许整个孕事就不会使他们的生活变得那么艰难。她也不希望自己一定要担当起“看门人”的角色,挡着安娜不让她看见加雷斯的所作所为,而安娜还在想怎么见不到爸爸呢。
“他在工作,宝贝。”露丝总这样说,然后她们就会走开,去烤蛋糕。
当时在哈克尼伦敦的一个区。时还好一点,画室比较远,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另一边。可在这幢房子里,尤其是在翻修期间,这项工作跟日常生活紧密相连。他无处可去,他的萎靡不振会传染给他们所有人。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次,她不希望再次发生。
“加雷斯,你瞧。你多年的老朋友克里斯多斯死了。看在克里斯多斯的份上,难道不行吗?”
“我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吧?”他说,从烟盒里撕下卷烟纸,卷好一支烟。
“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吗?”
“可你已经决定了。我看得出来。”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给波莉打个电话,告诉她不要来。”露丝说。她确实想打这个电话。她知道加雷斯说得对,现在时机确实不好。可她无法完全承认,至少现在还不能完全承认。
“我只是希望你在答应她之前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他说。
“我有什么办法?波莉和我一起长大,她就像我的亲姐妹。”露丝掰着手指头说道,“在遇到你和克里斯多斯之前,我们什么东西都是共用的。现在克里斯多斯走了,她成了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她想回来跟我们住,除了我们,没有人愿意跟他们住。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钱。”
他们一声不吭地坐着。如果待着不动,这个晚上还真冷。尽管有实用的雨衣和柳树的保护,露丝还是冷得发抖。
“我很怀念他。”露丝喃喃自语道。
“我也是。”
露丝把头靠在他肩上。
“听我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过了片刻,她说道。
她不希望把这件事搞得像她怀孕时一样,怀安娜和小女儿时,她感觉自己好像在独自承受一切。这种感觉很可怕,她感觉很孤独。没完没了的翻修工作,英国潮湿、常常狂风大作的天气,这些让加雷斯受尽了折磨,甚至让他有些精神错乱。加雷斯个头很高,手很大,头发又浓又密,双腿非常有力。可在那段时间里,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小。而与加雷斯相反的是,露丝的腹部却越来越大。她决心通过房子的翻修工作来减轻自己不轻的体重。她记得当时浑身都在疼,那每每帮助她渡过难关的顽强的乐观精神,开始离她远去。
一切似乎变得绝望起来的时候,第二个孩子提前两周到来了。
整个分娩过程只用了短短的两个小时,来不及去医院。情况紧急,加雷斯从萎靡不振中打起精神,和安迪一起在急救队的电话支援下给她接了生。
婴儿滑到加雷斯手中的那一刻,他就喜欢上了她。他给她取名弗洛西——不是露丝事先从多个名字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奥利维亚。加雷斯这种瞬间的转变让露丝如释重负,如果他想给孩子取名“黄鼠狼”或者“鲑鱼脸”,她也会同意的。
这件事带给他们的欢乐从翻修工作的最后阶段——设备安装,色彩搭配和地板的选取——一直持续到完工。房子翻修完毕,生活也开始有条不紊。有个可以容纳一切的食橱,几个摆放书籍或展示既美观又实用的物品的架子。他们终于有了足够的地方,与当初挤在哈克尼只有一间卧室的公寓里、没有车库、没有阁楼时截然不同。这个地方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他们自己敲敲打打,扯扯拉拉,流血流汗创造出来的。春天即将来临,阳光很快就会让他们的身子骨暖和起来。天气预报预测,这个夏天天气会非常不错。
露丝知道自己对波莉的境况的本能反应已经对这种平衡产生了威胁,但她也知道,不管是她还是加雷斯都没有任何真正的选择余地了。她也确信他的看法跟她一样。
“你听我说,”她对他说,“他们不会永远住在这里的,如果感觉不好,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让他们搬走,但只有等到他们在这里站稳脚跟的时候才行。我保证。”
微风轻拂着他们头顶的柳树。缓慢地,非常缓慢地,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那一刻,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噢,太好了。到时候我真的可能替你把她请走的。”加雷斯说,“露丝,你心肠太好了。你是个容易受别人影响的人,总要找点什么东西管一管。”
“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你的原因。”她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露丝,我是认真的。如果到时候有什么问题的话,我肯定会把她打发走,不会采纳你的任何反对意见,可以吗?”
“可以。”她说着,缩进他的怀里,“而且,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牢不可破,是不是?”
“说得太对了。”说着,他将一块石头向河中扔去,石头在河面上跳了四下,最后沉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