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杰夫·彼得斯坐在普罗文萨诺饭店的一个角落里,杰夫向我解释着世上三种欺骗的类型。

每年冬天,杰夫都要来到纽约,吃纽约的意大利面,穿着厚厚的灰色的狐皮大衣看伊斯特河上装卸货物的船只,他还把一批在芝加哥定做的衣服囤积在富尔顿大街的一家店铺里。在一年中的其他三个季节,他的活动范围都在纽约以西——大多在斯波坎和坦帕之间。对他所从事的职业,他很自豪,并一本正经地用一套独特的伦理哲学为之辩解。其实,他所从事的也不是什么新的行业。他本人就是一个分文未有的无限公司,专门收集那些不安分且又行事鲁莽的同胞们的钱。

杰夫每年要到纽约这个高楼林立的蛮荒之地来消磨他寂寞的假期,就像小男孩在日落时分喜欢在林子里吹吹口哨一样。杰夫喜欢在他度假的时候,谈谈他的许多冒险的经历。所以,我总是在我的日历上标出他要到来的日期,并事先和普罗文萨诺饭店打好招呼,让他们在漂亮的橡胶树盆景旁的角落里,给我们留下一张桌子。在这桌子上面往往还沾着些酒渍,桌子旁的墙壁上挂着不知名的宫廷画。

“有两种欺诈行为,”杰夫说,“是法律和政府应该取缔的。那就是华尔街的投机和入室盗窃。”

“几乎每个人都会同意取缔掉前者。”我笑着说。

“哦,后者入室盗窃也应该取缔。”杰夫说。听他这么一说,我真不知道我刚才该不该笑。

“大约在三个月前,”杰夫说,“我有幸结识了这两个非法行业的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入室盗窃者联盟的会员,另一个是金融界的约翰·D·拿破仑。”

“真是巧了,”我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告诉过你了吗?上星期我在拉马波斯河岸打猎,我一枪打到了一只鸭子和一只地松鼠。”我知道怎么来逗引着杰夫讲出他的故事。

“让我先来告诉你,这些害人的家伙们是如何用他们恶毒的行为玷污了公正的发条,妨害了社会齿轮的正常运转的。”杰夫说,他的眼中闪烁着揭发别人罪恶的那种快感。

“我前面说了,大约在三个月以前,我与这样的两个坏人交上了朋友。在人的一生中,与坏人狼狈为奸的行为会发生在以下的两种情况:一是他穷愁潦倒的时候;一是他腰缠万贯的时候。”

“有的时候,做最合法的生意也难免会遇上倒霉的情形。我在阿肯色州的一个交叉路口,拐错了弯,一下子赶车来到了彼文镇。去年春天,我似乎就到彼文镇做过生意了。我在那里售出了六百美元的水果树苗——李子树、樱桃树、桃树和梨树。彼文镇的人每天盯着乡下的公路,就等着我再次经过这里。直到我驾着马车,沿着大路一直走到水晶宫药店的时候,才发现我自己和我的那匹白马比尔已落入了人家的埋伏圈。”

“彼文镇的人出其不意地抓住了我和我的比尔,开始跟我谈起与水果树幼苗相关的话题。领头的一伙人把马车的挽绳穿进我马甲的袖口里,拖着我去看他们的果园。”

“他们买下我的那批果树苗并没有按照标签上写明的规格生长,大多长成了柿子树和山茱萸,偶尔有一两丛黑皮橡树和白杨树。唯一一棵看似结了果的,是一棵茁壮的小白杨,在它的枝条上挂着一个黄蜂窝和一件女人的破背心。”

“彼文镇人一直把我拖拽到快要出了镇子的地方,他们拿走了我的钱和手表,扣下了我的白马比尔和马车作为抵押。镇上的人说,只要有一棵山茱萸树结出一颗大桃子,我就可以回来拿走我的东西。然后他们抽出挽绳,指着落基山脉的方向,叫我滚蛋。我便像刘易斯和克拉克一样,直奔那片河流湍急、森林茂密的区域。”

“当我的神志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沿着圣达菲铁路走进了一座不知名的小镇。彼文镇的人把我洗劫一空,在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了烟草——他们不是为了要我的命——只是图财而已。我咬下一块烟草,放在嘴里嚼着,坐在了铁道旁的一堆枕木上,努力恢复着我的思考和判断的能力。”

“就在这个时候,沿着铁路线疾驶过来一列货车,在快到镇子上的时候放慢了速度。从车上坠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掀起的尘埃中足足滚动了有二十码远。临了,它站了起来,嘴里一边吐着煤灰,一边骂着什么。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小伙子,宽宽的脸盘,穿着很讲究,像是坐卧铺的乘客,哪像是偷搭货车的主儿,尽管全身沾满了煤灰,还是一脸乐呵呵的样子。”

“‘你是从车上摔下来的吧?’我问。”

“‘不是’他说,‘是我自己跳下来的。我到站了。这是什么镇?’”

“‘我还没有来得及查地图,’我说,‘我只比你早到了这个镇子五六分钟。你摔疼了吗?’”

“‘很疼的,’他说,一边扭动着他的一只胳膊,‘我觉得我的这个膀子要掉——不,我的膀子还行,没有摔折。’”

“他弯下腰,用手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不料从他的口袋里掉出了一根九英寸长的、窃贼专用的精巧钢棍。他将钢棍捡了起来,警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咧着嘴笑了,伸出了他的手。”

“‘喂,老兄,’他说,‘你好。去年夏天我在密苏里南部见过你,不是吗?你在那里推销一种染色的沙子,五毛钱一勺,说是放进油灯里,可以防止油灯里的油爆炸。’”

“‘油,’我说,‘从来也不会爆炸。是油燃烧形成的气体才爆炸。’不过,我还是跟他握了手。”

“‘我叫比尔·巴西特,’他对我说,‘如果你将此称为职业的自豪感而不是自卑的话,我将告诉你,你现在有幸碰到的是密西西比河流域最棒的窃贼。’”

“这样,就像不同行业的艺术家们之间所做的那样,我和比尔·巴西特坐在铁道旁的枕木上,交流起我们各自的本事和心得。看起来,比尔·巴西特也是身无分文,我们聊得越发投机起来。他向我解释了为什么一个本领高强的窃贼有时候也不得不扒货车旅行。这一次,他是被一个做保姆的女孩出卖了,害得他不得不仓皇出逃。”

“‘我要想得手,就得向女人们献殷勤,’比尔·巴西特说,‘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爱情能够叫这些女孩们吐出真情。只要你告诉我哪一幢房子里有值钱的东西和漂亮的女佣,我保证会把这座房子里的银器都卖光了,换成钱。我在饭店里吃香的,喝辣的,而警察局的人则说这是内部人干的,就因为这家老夫人的侄子来这里教过圣经方面的课程。我先是在女佣的脑子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等她让我进了屋子以后,我再在屋里的锁子上留下印迹。不过,这一次,小石城的那个女佣坑了我,’他说,‘她看见我跟另外一个女孩子坐电车,就生了气。等我晚上来的时候,她把本来答应给我留的门关上了。我本来都配好了楼上房门的钥匙,可是叫她从里面给反锁了。她背叛了我。’比尔·巴西特说。”

“钥匙开不开,比尔就用他的钢棍去撬。可是此时这个女孩却大喊大叫起来,害得比尔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车站。由于他没带行李,人家不让他上车,他就爬上了一列刚刚开出站的货车。”

“‘哎,我饿了,’在我们说完各自的九生一死的冒险经历之后,比尔说,‘这个小镇看起来没有上弹簧锁。我们不妨做一些小偷小摸的事,弄几个零花钱花花。我想你也没有随身带着生发水、镀金表链,或者是其他类似的假货,可以叫你在广场上卖给镇上那些爱占便宜的吝啬鬼,是吧?’”

“‘没有,’我说,‘我手提箱里本来还有一些精致的巴塔戈尼亚的钻石耳坠和嵌着钻石的胸针,可是它们都被扣在彼文镇了,要等到那些黑皮橡树长出黄桃和日本李子,才能还给我。我觉得要回它们是没指望了,除非是我们把卢瑟·伯班克请来帮忙。’”

“‘好吧,’巴西特说,‘我们努努力吧。或许在天黑以后,我能从哪位太太那里借来一个发卡,用它来打开农牧渔业银行。’”

“在我们说话的当儿,一列客车驶进站来。一个戴大礼帽的乘客从车上下来,他没有走站台的那一边,而是下到了铁轨这边,顺着铁道朝我们两个人走过来。此人是个矮胖子,长着一个大鼻子和一双像老鼠一样的眼睛,衣着很华贵,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包,好像它里面装着的是鸡蛋和铁路债券一样。他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沿着铁轨继续前行,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小镇似的。”

“‘跟我来。’比尔·巴西特说完,就去追赶那个人了。”

“‘去哪里?’我问。”

“‘天哪!’比尔说,‘你难道忘了,我们俩现在一无所有?财神爷刚刚从你身边走过,你难道没有看到吗?你真是蠢得让我吃惊!’”

“我们在一个树林边上,追上了他。由于已是日暮时分,又是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没有人看到我们把他拦下。比尔从那个人的头上拿下丝绸礼帽,用袖子擦了擦,又将它戴回到那个人的头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那个人问。”

“‘在我也戴着这样的帽子并且感到难堪的时候,’比尔说,‘我每每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现在我头上没有戴帽子,所以只好借用你的了。先生,我几乎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们要对你做的事情,不过,我想我们会先从你衣服的口袋开始。’”

“比尔掏遍了他所有的口袋,脸上一副鄙夷、失望的神情。”

“‘甚至连一块手表都没有,’比尔说,‘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你这个空心石膏像?穿戴得像是个领班,举止派头像个伯爵!可是,你甚至连买张火车票的钱都没有。你是怎么混上火车,又下了火车的?’”

“那个人回答说,他没有任何财物。但是,巴西特还是拿过来他的手提包,打开了它。从里面掏出了一些替换的衣领、袜子,还有半张被剪下来的报纸。比尔仔细阅读了这半张报纸,向被劫者伸出了他的一只手。”

“‘老兄,’比尔说,‘你好!请接受我们的道歉。我是盗窃家比尔·巴西特。彼得斯先生,你必须认识一下这位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先生。你们俩来握握手。彼得斯先生,在制造混乱和贪得钱财方面,彼得斯先生是介乎我跟里克斯先生之间。在得到别人的钱财时,彼得斯总要给人家一些实物。我很高兴能遇到你,里克斯先生,还有彼得斯先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幸参加全美诈骗大师聚会——入室盗窃,坑蒙拐骗,投机倒把,全都聚齐了。请你先看看里克斯先生的证件,彼得斯先生。’”

“在比尔·巴西特递给我的这张报纸上,有这位里克斯先生的一张很大的照片。那是芝加哥发行的一份报纸,报上满篇都是对里克斯先生的指责。看完报纸,我才对眼下这位里克斯先生有了一些了解,他坐在他芝加哥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把佛罗里达州淹在水下的土地,划分成块,卖给了毫不知情的投资者,获利近十万元。可是总有一些好事者爱找麻烦,小题大做(这种事我也遇到过,有人买了我的金表,居然要放到盐酸里验成色)。他的一个客户花了一点钱去佛罗里达州旅行了一趟,想看看自己买下的那块地,看看围地的篱笆是否完好,是否需要再打上几个桩给以加固,顺便买了一些柠檬,在圣诞节的时候销售。他雇了一个勘探员帮他找这块地。他们费了老大的劲,结果发现广告上所宣传的乐园谷根本不是什么繁华的城镇,而是位于奥基乔比湖中心四十杆又十六竿以南,二十七度以东的湖区。他买的这块地是在三十六英尺深的水底下,早已是短吻鳄和雀鳝的领地,这使他的地权显得几近于可笑。”

“此人回到芝加哥以后,自然把这件事捅了出去,弄得一时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里克斯拒不承认,可是,他却否认不了鳄鱼的存在。有一天早晨,报纸登出整版篇幅揭露此事,里克斯走投无路,从防火梯逃了出来。当局似乎查到并封存了他存放钱物的保险箱,他只好在手提箱里随便塞了几双袜子和十来条十五英寸半的领口,逃往西部。他的钱夹子里碰巧还有一些钱,刚够他搭车来到了这个荒僻的小镇,在镇上遇到了我和比尔·巴西特,成为第三合伙人。我们三人身上都是分文未有。”

“接着,这位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也嚷嚷起饿了,并且声明说自己弄不到钱,连一顿饭的钱也搞不到。这样,我们三个人——如果倘有兴致做些演绎推理或图示的话——就分别代表了劳力、贸易和资本。眼下,贸易没有资本,就做不了买卖,而资本变不成流动的钱,就会造成洋葱和肉排的滞销。现在只能指靠这个身带钢棍的劳力了。”

“‘两位好汉,’比尔·巴西特说,‘我还从来没有在朋友有难的时候,抛弃过朋友。在那边不远的林子里,我好像看到有一些简陋的房子,让我们先去那里,等到天黑了再说。’”

“果然,在林子里有一间没有人住的木屋。我们三人都进到里面。天黑之后,比尔告诉我们等着,他自己出去了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一大堆面包、排骨和馅饼。”

“‘从瓦西塔路上的一个农家搞来的,’他说,‘大家来吃吧。’”

“一轮圆月从天空升起,在木屋中的我们借着明亮的月光,席地而坐,津津有味地吃着。此时,比尔·巴西特又开始吹嘘起自己了。”

“‘有的时候,’他说,嘴里塞满了从农家带回来的食物,‘我讨厌你们这些在职业上自视比我要高一等的人们。现在,你们两个有谁能够想出办法,让我们摆脱目前的困境,重新起步呢?你能做到吗,里克斯?’”

“‘我必须承认,巴西特先生,’里克斯嘴里正吃着一块馅饼,话音低得几乎都快要听不见了,‘在现在紧要的关头,我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办法来解决眼下的危机。我做的都是大买卖、大交易,自然需要事先精心的准备。我——’”

“‘我知道,里克斯,’比尔·巴西特打断了他说,‘你用不着说完。首先你需要五百块钱,雇佣一个金发女郎做你的打字员,定做四套像样的橡木家具。你另外还需要五百块钱来打广告。你还需要两个星期的时间,来等着鱼儿咬钩。你的办法永远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就像是为了救治一个被便宜煤气熏坏了的病人,要求把煤气行业收归国有一样。彼得斯,你干的这一行也救不了急。’巴西特最后说。”

“‘噢,’我说,‘巴西特先生,我至今也没有见过你用你的钢棍就能点石成金的。搞到一点儿残渣剩羹,几乎人人都能做得到。’”

“‘弄到点儿吃的,这只是牛刀小试罢了,’巴西特得意地吹嘘着,‘六马大车在不知不觉中就会停在你的门口了,我们的灰姑娘小姐(喻指会有奇迹发生)。或许你现在就有什么锦囊妙计,能够叫我们重整旗鼓。’”

“‘小子,’我说,‘我比你大十五岁,但还不至于老到要领取养老金的年龄。我以前也有一文不名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这个镇子的灯光就闪烁在半英里之外。我的师傅是蒙塔古·希尔佛,他是当代最伟大的街头推销员。此刻,在这些街道上就有成百上千的人,他们中间有许多身上都沾着油渍。给我一盏煤油灯,一个卖货的木箱,还有两块钱的白橄榄香皂,把它切成小——’”

“‘你的两块钱在哪里?’比尔·巴西特讪笑着打断了我的话。跟这个窃贼,你简直就没有办法说理。”

“‘嘿,’比尔接着说,‘你们两个都没有办法了吧。金融和贸易都已经关门歇业。你们两个人都等着我劳力来启动了。好了,你们该认输了吧。今天晚上,就让你们看看我比尔·巴西特的本事。’”

“巴西特告诉我和里克斯,就在这个小屋里等着他回来,即使到了明天早晨,他要是还没回来,我们也不要出来。然后,他就兴冲冲地吹着口哨出发了。”

“这位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脱掉了鞋子和外衣,在帽子上垫了一块丝绸手绢当枕头,躺在了地板上。”

“‘我想睡上一觉,’他吱吱呀呀地说,‘今天太累了。晚安,彼得斯先生。’”

“‘替我向睡神问好,’我说,‘我想,我还要坐上一会儿。’”

“在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根据我那只留在彼文镇的手表来猜测),我们的这位劳苦功高的人回来了。他踢醒了里克斯,把我们叫到小屋门口有一片月光的地方。接着,他把五个里面各装着一千美元的袋子放在地上,开始像一只刚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地叫了起来。”

“‘让我来给你们说说这个镇上的情况,’比尔·巴西特说,‘这个小镇叫石泉镇,他们正在建造一座共济会教堂。看样子民主党的市长候选人要被民众党打垮了,塔克法官的太太起初得了胸膜炎,最近病情有所好转。在我获得我所需要的情报之前,我先打听到了这样一些无聊的琐事。镇上有家银行,叫林业工人和农民储蓄所。它在昨天关门的时候,有存款两万三千元,到今天上午开门的时候就只剩一万八千元了——都是银币,这就是我没有再多拿的原因。现在,你们两个——贸易和资本——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噢,我年轻的朋友,’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不由得举起了他的双手说,‘你抢劫了这家银行?天啊,天啊!’”

“‘你怎么这样说呀,’巴西特说。‘“抢劫”,这听起来有多难听。我所要做的就是发现这个银行在哪条街上。这个镇子太安静了,我站在邻近的一个角落里,便能听到保险箱上号码盘的转动声:“向右拧到四十五,向左拧两圈到八十,向右拧一圈到六十,再往右拧到十五——”声音清晰得就像是听耶鲁大学足球队长用方言发出指令一样。好了,弟兄们,这镇子上的人都起得很早。听说他们在天亮前就起来活动了。我问他们为什么起这么早,他们说因为早饭在这个时候就做好了。咱们几个快活得罗宾汉该怎么办呢?只好拿着叮当作响的钱袋远走高飞了。我给你们两个人赌本,你们俩要多少呢?你说,资本。’

“‘我的小兄弟,’里克斯咿咿呀呀地说,样子活像一只用后腿立着、前爪摆弄着一个坚果的松鼠,‘我在丹佛有几个能帮我的朋友。如果能有一百块钱,我——’”

“巴西特打开一包钞票,取出五张二十美元的,扔给了里克斯。”

“‘还有你,贸易,你要多少?’巴西特对我说。”

“‘收起你的钱吧,劳力,’我说,‘我从来不赚老实干活的人的辛苦钱。我所挣的钱都是那些傻瓜笨蛋口袋里面装不住的闲钱。当我站在街头,把一枚镶着钻石的金戒指三块钱卖给一个没有良心的坏蛋的时候,我只挣了两块六毛钱。我知道他打算把它送给一位姑娘,他所得到的价值回报应该是相当于一枚一百二十五美元的戒指,这样他就等于是赚了一百二十二块钱。我们两个人中间,哪一个是更大的骗子呢?’”

“‘当你五毛钱卖给穷苦的妇人一把沙子,说是可以防止油灯的爆炸,’巴西特说,‘你大概地算一算,这位妇女她挣了多少钱呢,我们知道一吨沙子只有四毛钱?’”

“‘你听好了,’我说,‘我告诉她如何保持油灯的清洁,如何添加煤油。如果她按照我说的做了,油灯就不会爆炸。里面放进了沙子,她知道油灯就爆炸不了了,她就不会再有这份担心了。这可以说是基督教工业科学派的方法。她支付了五毛钱,她享受到了洛克菲勒和艾迪夫人两个人给她的服务。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劳得起这对富翁的金身大驾的。’”

“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对巴西特则是感激涕零,恨不得去舔掉比尔·巴西特鞋子上的灰尘了。”

“‘小兄弟,’里克斯说,‘我永远不会忘掉你的恩德。上天会保佑你。不过,我还是恳求你能远离暴力和犯罪的做法。’”

“‘胆小如鼠的家伙,你还是钻到壁板的耗子洞里去吧。你的教诲和信条在我听来什么也不是。你的这种道貌岸然的高明的掠夺方式又给你带来了什么呢?不就是贫苦和穷困吗?就拿彼得斯老哥来说吧,他固执地坚持用贸易和商业的理论来玷污盗窃的艺术,现在不也是被困住了吗?你们两个都是靠一套镀了金的法则活着。彼得斯老兄,’比尔说,‘你最好还是从这笔盗来的钱里拿上一些吧,你不必客气的。’”

“我再一次告诉比尔·巴西特,把他的钱放好在他的口袋里。我不像有些人那样,对窃贼还充满敬意。对我所拿到的钱,我一定会给予人家某种回报,哪怕是一些提醒人家谨防再次上当的小小纪念品。”

“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对巴西特又恭维了一番后,与我们道了别。他说他要到农家雇辆马车,送他到火车站,然后乘火车回丹佛。那个叫人看了就觉得不舒服的可怜虫走了以后,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变得清新了许多。他丢了全国所有从事不劳而获的行业的人们的脸。尽管他有过庞大的计划和豪华的办公室,到头来他还得仰仗一个陌生人,一个鲁莽的窃贼,才吃上了一顿饱饭。看到他走了,我很高兴,尽管我也为他感到些许的遗憾,觉得他再无翻身之日了。像这样的一个人,他没有了大批量的运作的资本,他还能做什么呢?哎,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在跟我们分别的时候,简直成了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他还能有什么作为?他连从一个小女孩手里骗走一支石笔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在只有我和比尔·巴西特两个人的时候,我又开动脑筋,在想花招,终于想出了一个包含商业机密的妙计。我觉得,我应该叫这位江洋大盗看一看,做贸易的人和出卖劳力的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他把商业和贸易说得一钱不值,伤害了我的职业自尊心。”

“‘我不会接受你送给我的钱,巴西特先生,’我对他说,‘但是,如果作为一起旅行的伙伴,你要能为我支付我路上的费用的话,我也将不胜感激。你也知道,今天晚上你用不道德的方法害得这个镇子出现了财政赤字,我们得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免遭受祸殃。’”

“比尔·巴西特同意我的判断,我们立即向西行进,去赶火车,尽可能快地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

“在我们到达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叫洛斯佩罗斯的镇子时,我建议我们两个不妨在这个小地方下车,再碰碰运气。这里是我已退休的师父蒙塔古·希尔弗的老家。我知道,只要我把附近嗡嗡乱飞的苍蝇指给我师父看,他就有办法教我利用这些苍蝇赚到钱。比尔·巴西特说,因为他主要是黑夜干活,所以哪个镇子在他看来都差不多是一样。因此,我们就在洛斯佩罗斯这个风景秀丽的小镇下了火车。”

“我有一个巧妙、稳妥的计划,打算用一种商业上的暗器,从背后给巴西特重重的一击。我不会在他睡觉的时候,拿走他的钱,而是想给他留下一张在巴西特自己看来能代表了四千七百五十五元的彩票——我想这个数目正是我们下火车后他还剩有的钱数。不过,在我第一次跟他旁敲侧击地提到这样的一种投资方式时,他就说了下面的一番话,拒绝了我。”

“‘彼得斯老兄,’他说,‘像你所说的把钱投入一个企业的想法并不坏。我想我也会这么做的。但是,我这样做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非得有像罗伯特·E·皮尔里和查理·菲尔班克斯这样的人当董事才行。’”

“‘我原以为你是想拿着这笔钱做生意的。’我说。”

“‘是的,’他说,‘我也常常是这样想的。我不能总是抱着钱睡觉。彼得斯老兄,我告诉你吧,’他说,‘我打算开个赌场。我不喜欢搞那些无聊的骗局,像推销打蛋器或者是在巴纳姆和贝利的马戏场推销劣质的早餐食品。但是,开赌场就不一样了,从所得的利润上看,赌场生意介乎偷银器和在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义卖场卖抹笔布之间,是个不错的折中办法。’”

“‘那么,’我说,‘巴西特先生,你是不愿意考虑我的这个做生意的方案了。’”

“‘哎,你要明白,’他说,‘在我周围方圆五十英里以内的地方,你休想开办巴西特研究所之类的院馆。我是不会上钩的。’”

“这样,巴西特就在一家酒店的二楼租了房间,置办了一些家具和五彩石印画。当天晚上,我去了我师父蒙塔古·希尔弗家,师父借给了我二百块钱,给我做本钱。然后,我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卖纸牌的商店,买下了那里所有的纸牌。在第二天早晨商店又开门的时候,我带去了我昨天在这里买下的纸牌。我说跟我一起要干的我的那个合伙人改变了主意,我想退回我买下的纸牌。店主用半价把它们收了回去。”

“是的,那时,我亏了七十五块钱。但是,在我买下纸牌的那天晚上,我在每一张牌上都做了记号。这也是我付出的劳力。接着,贸易和商业启动了。我扔到水里做鱼饵的面包开始加倍地返了回来。”

“当然了,在第一批买比尔·巴西特赌场的筹码的人们中间就有我。比尔·巴西特买下了镇上唯一一家纸牌店的纸牌。我清楚地了解每一张纸牌后面的秘密,就像理发师用两面镜子照着,让我能清楚地看到我的后脑勺一样。”

“赌局结束时,我赢了五千多元,比尔·巴西特只剩下了他的流浪癖和他买来的一只作为吉祥物的黑猫。在我离开的时候,比尔握着我的手说。”

“‘彼得斯老兄,看来我真的没有做生意的天分。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出卖劳力了。当一个一流的窃贼要想将他的钢撬棍改换成弹簧秤的时候,他就会铸成大错。你玩牌的技巧娴熟,高明,’他说,‘祝你一路顺风。’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比尔·巴西特。”

“哦,杰夫,”在这个奥托里克斯式(希腊神话中的骗子和窃贼——译者注)的冒险家似乎将要讲完他的故事的时候,我说,“我希望你能好好保管这笔钱。将来哪一天,如果你想正正经经地做些生意了,这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资本。”

“你说我吗?”杰夫真诚地说,“你放心,我把那五千块钱保管得好着呢。”

他激动地用手拍着他上衣胸口的地方。

“我把钱都买了金矿的股票,”他解释说,“一分也没剩。每股一块钱,一年之内能增长五倍,而且是免税的。是蓝地鼠金矿的股票。这个矿在一个月之前刚刚发现。如果你手头也有闲钱的话,最好你自己也买一些。”

“有的时候,”我说,“这些金矿也不是——”

“噢,这个矿绝对可靠,”杰夫说,“已经发现了价值五万美元的矿砂,每月保证有百分之十的盈利。”

杰夫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长信封,扔在了桌子上。

“我总是把它带在身上,”他说,“这样,窃贼偷不走,资本家也无法掺假了。”

我看了看那张印刷得很精美的股票。

“是在科罗拉多州,”我说,“喂,杰夫,那个后来去了丹佛的小个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杰夫说。

“哦,我看出来了,”我说,“这个金矿老板所署的名字就是阿尔佛吉德·E·里克斯。我刚才就有点怀疑——”

“让我看看那张股票。”杰夫连忙说,从我的手里一把将股票夺了过去。

为了能缓和此时出现的尴尬,我叫来了服务员,又要了一瓶贝拉酒。我想,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