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比尔达·罗斯在走出乐园城二十英里的地方勒住了马车,这里离日出城还有十五英里。一场猛烈的暴风雪持续了一整天。地面上的雪已经积了八英寸厚了。剩下的十五英里都是崎岖险峻的山路,就是在大白天走,也非常危险。车夫比尔达·罗斯说,暴风雪和正在到来的夜色会使得行车更加危险,再往前走是不可能了。于是,他勒住了他的四匹健壮的马儿,把他的这一明智的推论告诉给了五位乘客。
梅尼菲,一位人们总是愿意让他做领导或是核心人物的法官,率先跳下了马车。在他的带动下,三位同行的乘客也跟着跳了下来,随时准备跟着他们的带头人,去猎奇,去探险,或者去抱怨,或者是听天由命。第五位乘客是位女性,仍旧待在车上,没有下来。
比尔达把马车停在了第一道山脊的山肩上。道路的两边立着黑色破旧的木头栅栏。离那道较高的栅栏五十码的地方,有一座小房子,看起来就像是茫茫雪原中的一块黑色的污渍。暴风雪和旅途的艰辛使得法官梅尼菲和他的旅伴们像孩子一样,欢呼着朝那幢房子的方向奔去。他们一边冲着屋子里喊叫,一边敲打着门窗。屋子里面的毫无应答使他们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于是,他们从容易突破的地方,硬是闯了进去。
留在马车上的人听到了他们闯进屋里后发出的磕绊声和喊叫声。没过多久,屋子里有了摇曳的火光,明亮的欢快的火苗高高地升腾了起来。接着,这些兴高采烈的探险者们从小屋里迎着飞舞的雪花跑了回来。法官梅尼菲用比号角、比管弦乐队还要嘹亮的声音宣布说,他们可以摆脱困境了。他告诉大家,那是一座没有人住的房子,也没有什么家具。不过,屋子里却有个大壁炉,并且他们还在后面的柴房里找到了许多劈好的木柴。这就保证了他们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有了休息和取暖的处所。令比尔达感到欣慰的是,屋子附近还有一个马厩,虽然年久失修,但是还可以将就着用,而且阁楼上还有干草。
“先生们,”用毯子和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比尔达坐在车夫的座位上嚷着,“从栅栏上拆下两块木板,好让我把马车也赶进去。这房子是雷德鲁斯老人的。我就想着我们离他这儿不远了。在八月份的时候,人们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四个乘客欢呼着向积雪覆盖的栅栏跑去。马儿在车夫的吆喝声中将车子拖上了斜坡,一下子就到了房子的门口。车夫和两个乘客开始卸马。法官梅尼菲则打开了车门,脱下了帽子,对车上的这位女士说:
“我不得不告诉您,加兰小姐,我们不得不暂停我们的旅行。车夫说夜晚走山路太危险了。我们要在这所房子里待到明天早晨。除了停车带来的暂时不便,我保证你不会有其他任何的顾虑。我已经亲自看过了这所房子,发现它至少具备取暖御寒的条件。我们会尽可能地让你待得舒服。现在,请允许我扶你下车吧。”
这时,从法官的身边过来一位乘客。他在小巨人风车公司里工作,名字叫邓武迪。其实,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在从乐园城到日出城这样一个短短的旅程,乘客们根本无须知道对方的名字。不过,对于想要与法官麦迪逊勒·梅尼菲分享、争夺声誉的这位乘客来说(指邓武迪——译者注),他有个名字还是必要的,这样荣誉的花环就有了附着或是挂上去的地方。此时,只见这位风车销售人说:
“麦克法兰太太,看样子你是不得不下车了。虽然这间小屋子不能与帕尔默大酒店相比,可是,它现在却可以用来遮避风雪,而且在你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搜查你的手提箱,看你是不是拿走了银勺之类的纪念品。我们已经生起了火,不光能让你的脚不受冻受潮,还会把耗子赶跑,让你会觉得像待在家里一样。”
在风雪中帮着比尔达·罗斯从车辕上卸下马匹的那两位乘客,此时看不下去了,他们其中的一位高声嚷着:“喂!你们中间有谁赶快把所罗门小姐扶下来,请她进到屋子里吧。唉,你们这帮不懂事的家伙。”
不得不再啰唆一句,在乐园城到日出城的这段旅行中间,弄清楚别的乘客的姓名,完全是多余的。在梅尼菲法官向那位女乘客做自我介绍时——当然他的年龄和声望都允许他这么做——作为回应,女乘客甜甜地轻轻地报了一个姓,离得稍远一点儿的男乘客们对他们隐约听到的她的姓氏,做着不同的猜测。他们出于嫉妒和在女性面前争宠,每一个都固执己见。而对于这位女乘客来说,如果她硬是要去更正,或者重新声明,那么就算不让人觉得她过分热情或是想跟人深交,也会觉得她这人有点儿太较真了。所以,当人家称呼她加兰、麦克法兰或所罗门时,她都没有表示出不满,而是欣然接受了这些称呼。从乐园城到日落城总共不到三十五英里,这么短的一个旅途,“旅伴”这个称呼就足够了。
不一会儿,这些快乐的旅客们就在燃烧的炉火旁,兴高采烈地围坐成了半个圆圈。车上的长袍、垫子,以及其他能搬动的东西,都被搬了进来,派上了用场。那位女乘客选择了坐在壁炉旁边,是在这个半圆的一个端口的位置。她优雅地坐在垫子上,那垫子像是她的臣民们为她准备的王座。她背靠着的是一个空木箱和空水桶,被覆上了一件长袍。它们可以挡住从门窗缝里刮进来的寒风。她伸展着穿着鞋袜的双脚,让它们靠近温暖的炉火。手套已经脱去,但她仍旧将脖子裹在长长的毛皮围脖中间。摇曳的炉火照亮了她那半掩在围脖中的脸——那是一张散发着女性魅力的年轻的脸庞,眉清目秀,高雅恬适,神情中流露出对自己无懈可击的美貌的自信。炉火旁的各位男士争抢着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和骑士精神,以博得她的欢心。而她也似乎接受了他们献上的殷勤——她的这一接受似乎表达得恰到好处,就像是百合花摄取注定会使它变得清新的露珠那样自然,而不是像一个受到追求和呵护的女人那般骄纵,也不像一个受到众多男子吹捧的女人那样高傲,更不像面对干草的牛那样冷漠和无动于衷。
外面狂风大作,飞舞的雪花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寒冷侵袭着这六位落难者的后背。可即便是这样,那天晚上大自然也并不缺乏它的支持者。梅尼菲法官是暴风雪和天气的辩护律师,他费尽口舌,想要叫坐在寒冷的陪审席的伙伴们相信,他们是待在一个有阵阵轻风吹来的玫瑰花的花亭。他讲了许多奇闻轶事,提起了大家的兴致。他的快乐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争抢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去渲染这一欢乐的气氛。甚至连那位女乘客也颇有感触地发了言。
“我觉得大家讲得都好有趣啊。”她用她那银铃般的嗓音缓缓地说。
每隔一会儿,总会有一个乘客站起来,到房子的各个地方走走。不过,却很少能看出老人雷德鲁斯在这里住过的痕迹。
于是,大家都踊跃地邀请车夫比尔达·罗斯讲讲曾经隐居在这所房子里的老人的故事。现在,他的马儿已安置在马厩了,避开了暴风雪,乘客们也似乎都比较舒心了,这个时候的马车夫又变得安详可亲了。
“那个老家伙,”比尔达口气不是那么尊敬地说,“在这里住了大约有二十年。他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只要有人走过他的小房子,他就会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在他的阁楼上有一个纺车。他常常到小泥口镇山姆·迪利的店里买一些食品、杂货和烟草。去年夏天,他披着一条红被子跑到那儿,告诉山姆他是所罗门国王,他的示巴女王要来看他了。他取出了他所有的钱——满满的一小袋子银币——把它们扔进了山姆家的水井里。‘她如果知道我有钱,’老雷德鲁斯对山姆说,‘就不会回来了。’”
“人们一听到他关于金钱和女人的这样一套理论,就知道他疯了。所以,人们就来到这里,帮他打包好东西,把他送进了疯人院。”
“是不是他跟哪个女人的不幸婚姻导致他过上了这种隐居生活?”一个做经销商生意的年轻乘客问。
“没有,”比达尔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他有这种事。只不过是一些生活中的小挫折而已。人们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曾与一位姑娘有过一段纠缠不清的关系。在他披红被子扔钱袋之前,我可从来不曾听说他有过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
“啊!”法官梅尼菲大声感叹地说,“毫无疑问,他的感情没有得到对方的回报。”
“是的,先生,”比达尔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那个姑娘根本就没有跟他结婚。乐园城的马默杜克·马林根有次碰到了雷德鲁斯的一个老乡,他的老乡说雷德鲁斯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但是个穷小子,敲他的口袋时,你只能听到他口袋里的钥匙和纽扣发出的叮铃声。他跟一个大概是叫做艾丽斯的小姐订了婚。他的老乡还说,那个女孩是那种在车上遇见就想抢着替她买车票的女孩。后来,他们镇子上来了一个很有钱很随和的年轻人,他拥有矿山的股票,还有大量的休闲时间。尽管艾丽斯已经跟雷德鲁斯订了婚,可是她和这个新到镇上的小伙子却好像更为情投意合。他们相互串门,有时也在邮局幽会,就是发生的这样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往往会叫姑娘们将订婚戒指和其他的礼物退还给男方——正如一位诗人所说的‘礼物上有了小裂隙。’”
“有一天,人们看到雷德鲁斯和艾丽斯小姐站在大门口说话。临了,他举了举自己的帽子,离开了。据他的老乡讲,这是镇上的人最后一次看到雷德鲁斯。”
“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那个做经销商生意的年轻人问。
“再也没有听说过了,”比尔德说,“我知道的故事就到这里了。这就像一匹瘸了腿的老马,任你怎么鞭打,也不能往前走了。”
“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法官梅尼菲开始道,不过他的话很快就被一个更高的权威打断了。
“一个多么有趣的故事啊!”女乘客用长笛般悦耳的声音说。
屋子里随之安静下来,除了风声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男人们拿来外套或是找来一些木板铺在冰冷的地板上坐着,这样可以暖和一些。那个销售安装风车的人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动着,以舒缓一下坐麻了的肌肉和筋骨。
突然,从他那边传来了兴奋的喊叫声。他从一个黑黑的屋角匆匆地走了回来,手里举着一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又圆又大的苹果,苹果上有红色的斑纹,让人看着就喜欢。在屋角一个很高的架子上的纸袋子里,他发现了这个苹果。它不可能是在爱情上失意了的雷德鲁斯留下的,因为它那还尚好的色泽和光泽都说明,它不可能是在去年的八月份就放在了这里。毫无疑问,这是哪一位过路人在这里驻足吃午饭时留下的。
邓武迪——他的发现给了他再次让人瞩目的机会——在他的那些又饥又渴的旅伴们面前炫耀着这个漂亮的苹果。“你看我发现了什么,麦克法兰太太!”他高兴地喊着,似乎这样就可以满足了他的十足的虚荣心。他冲着火光,高高地举起苹果,于是,苹果被火光映得更加地红了。那位女乘客恬静地笑了——她总是那样一副恬静的神情。
“这是多么好看的一个苹果啊!”她用她那银铃般的嗓音轻轻地说。
有片刻的工夫,法官梅尼菲觉得自己被击垮了,受到了羞辱。这被别人取代、落居第二的感觉刺恼着他。为什么命运之神偏偏眷顾了这个粗俗、鲁莽且缺少教养的做风车生意的家伙,而不将发现这个美丽苹果的机会给予自己呢?要不然的话,他会把此举演绎成为一个妙趣横生的即兴表演,或是一段精彩的对白,或是喜剧中的一个片段——这样便保持住了自己第一把交椅的位置。而现在呢,这位女乘客实际上是用一种赞许的目光看着这位可笑的邓博恩或是武邦迪,好像是这家伙展示了什么惊人的技艺。这个做风车生意的人此刻被尘世刮向太空的风吹得胀鼓鼓的,像他自己的风车一样转个不停。
正当喜不自胜的邓武迪拿着那只宝贝苹果沉浸在旅伴们的关注中间时,足智多谋的法官已经想到了一个恢复其地位的计划。
在法官梅尼菲凝重、富于特征的脸上此刻出现了最为殷勤礼貌的笑容,他走上前去,从邓武迪的手中拿过了苹果,仿佛是在对它做着仔细的观察。在他的手中,这个苹果变成了物证A。
“一个很好的苹果,”法官梅尼菲赞许地说,“说真的,亲爱的邓武迪先生,作为食物的搜寻者,你的功绩让我们都黯然失色。不过,我现在有个想法。这个苹果将作为一枚徽章、一个象征物,或是一个奖品,由我们这位心灵和头脑都最美的女子授予最应得到它的人。”
这些听众当中,除了一个人以外,都拍手叫好。“作为竞赛的一种激励机制,很好,不是吗?”在他们里面的那个最为不起眼的乘客说(尤其是与那位最年轻的经销商相比)。
没有表示赞同的是那位风车经销商,他看到他的地位一下子降了下来。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把他找到的这个苹果作为一个象征物。他原打算是把苹果分开吃掉,然后把苹果籽贴在自己的前额上,每一颗代表他所认识的一位年轻小姐。他还打算拿其中的一颗来代表麦克法兰太太。第一颗从前额上掉下来的会是——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太晚了。
“苹果,”梅尼菲法官继续对他的陪审团说,“尽管在当今受到了世人的不公正的对待,地位也不高。事实上,它跟商业和烹饪业的联系如此频繁,以至于我们很难将它列入高档水果之列了。但是,在古代的时候,情形并不是这样。在《圣经》、史籍和神话传说当中,都有大量的记载表明:苹果是水果中的贵族。现在我们仍然用‘眼中的苹果’来比喻和形容我们心目中最为珍贵的东西。我们在谚语里发现有‘银苹果’的说法。没有其他任何植物的果实被这样广泛地运用于比喻当中。谁没有听说和向往过‘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我想不用我说,诸位都知道苹果悠久灿烂的历史中最重要且最有意义的例子:我们的祖先吃了苹果,才从善良完美的境界坠落到人间。”
“像这样的苹果,”风车销售商依然是把它作为客观的物体在说,“芝加哥的市场上也就是卖三块五毛钱一桶。”
“现在我要建议的是,”梅尼菲对打断他说话的人只是很宽容地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待到明天早晨。我们有足够的柴火取暖。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可能来愉悦我们自己,使这漫漫长夜不至于过得太慢。我提议把苹果放在加兰小姐那里。但是,它不再是一个水果了,而是一个奖品,一种奖励,代表人类的一种伟大的思想。加兰小姐她自己也不再是一个个体——当然了,请允许我补充说,这只是暂时的”——(他遵照古典的传统,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将代表整个女性,是整个女性的心灵和思想的象征和化身——也许还可以说,是上帝创造的杰作。以这样的身份,她将对下面要进行的比赛加以评价,并做出裁决。”
“在几分钟之前,我们的朋友罗斯先生给我们讲了这小屋主人的一段有趣可又较为零碎的罗曼史。在我看来,罗斯先生提供的这些情况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想象力可以驰骋的疆域,我们可以以此去揣摩和研究人的内心,用我们自己的想象力编造出一个美妙的故事。让我们利用这个机会。每个人都从罗斯先生中止的那个地方(两位情人在大门口分别)来接续起这个故事,来讲出一个他自己版本的雷德鲁斯,一个热爱着他的未婚妻的隐士。我们每个人都要承认和认可下面这样一点:即不能把雷德鲁斯疯了、做了愤世嫉俗的隐士的责任推到那位年轻小姐的身上。待我们讲完之后,加兰小姐将为我们做出裁决。作为女性的全权代表,她将决定出哪一个故事讲得最好,最真实地描述了人类的本性和爱情的实质,最忠实地评价了雷德鲁斯未婚妻的性格和她行为的动机,当然是从女性的视角。这个苹果将发给加兰小姐认为故事讲得最好的那个人。如果大家没有意见,我们将请邓文迪先生首先来讲他的故事,大家欢迎。”
这最后的一句话将了那个做风车生意的人一军。不过,他也不是那种甘拜下风的人。
“这是一个一流的安排,法官先生,”他满心赞同地说,“这可是一个有模有样的故事会,不是吗?我曾经是斯普林菲尔德一家报馆的记者,在没有新闻的时候,我自己就编造一些新闻来充数。我想这难不倒我。”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女乘客灿然地笑着说,“简直就和做游戏一样。”
法官梅尼菲走上前来,庄重地把苹果放到了加兰小姐的手中。
“在远古的时候,”他不无夸张地说,“帕里斯曾经把苹果奖赏给最漂亮的女人。”
“我也去过巴黎博览会,”风车经销商很有兴致地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回事。我不只是待在机械展馆,也到过博览会上的其他地方。”
“现在,”法官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这一水果将把女性心灵的秘密和智慧带给我们。拿着苹果,加兰小姐。听听我们讲的爱情故事,然后根据你的看法,把这个苹果赠给那个你认为受之无愧的人。”
女乘客甜甜地笑了。苹果就放在她裹着毯子和外套的膝盖上。她很舒服、很悠闲地靠着为她挡风的木箱,要不是因为外面的风声和屋里的嘈杂声,我们也许可以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有人往壁炉里添进了柴火。法官梅尼菲向做风车生意的很是客气地点了点头说:“你可以开始了吗?”
这个风车销售商像一个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为了挡住背后刮进来的风,他把帽子戴在了后脑勺上。
“呃,”他开始大大方方地讲道,“我想来这样解释这个难解的谜:自然是雷德鲁斯被那个小子惹急了,那个人那么有钱,还想要抢他心爱的女孩。呃,遇到这种事,他当然要跑去找那个女孩,问问清楚,她是不是已经嫌弃他了。呃,没有人愿意让一个拥有马车和金矿股票的家伙在他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之间插上一杠子的。呃,所以呢,他跟他心爱的女人说话时,火气比较大,语气也比较重,俨然好像他就是她的丈夫了。呃,他忘了他只是她的未婚夫,他们只是订了婚。呃,他不友好的问话让艾丽斯觉得很不好受,所以就非常生气地回敬了几句。呃,他——”
“嘿!”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打断了他的话,“我说,如果你能在你说的每一个‘呃’字上面加一架风车的话,你就可以退休了,不是吗?”
讲故事的人咧开嘴,憨憨地笑了笑。
“噢,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莫泊桑,”他爽快地说,“我说的都是非常直白的美国话。呃,姑娘是这样回答的:‘那位先生跟我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但他却能带我坐马车兜风,请我看戏。可是,你作为我的未婚夫却从来也没有带我玩过什么。你想让我永远都不做这些开心的事情吗?非要让我在可以享受这些快乐的时候而愚蠢地去拒绝吗?’雷德鲁斯听了这话,开始有点儿不自在了,他不耐烦地说:‘讲这些有什么用,说重点。如果你不跟那家伙一刀两断,就别想再进我的家门!’”
“我想,他那些伤感情的话跟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说是不合适的。他这样做,的确是有点儿过分了。我敢打赌,这女孩一直爱着她心爱的未婚夫。也许,她只不过是想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在未出嫁之前,抓住青春的尾巴,像小姑娘们一样享受青春的快乐。但是,雷德鲁斯一点儿也不愿意妥协。于是,她就把他送给她的戒指交还给了他。两人分手后,雷德鲁斯就开始酗酒。事情准是这样的。我敢打赌,姑娘在他走后的两天,就跟那个有钱的公子哥儿断绝了往来。乔治带上干粮和行囊,搭了一辆货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后,他一直酗酒。临了,是被酒精麻醉了的大脑为他做出了决定。‘我要去隐居了,’乔治说,‘我要留起长胡子,带着一个没有钱的钱罐子埋在那里。’”
“至于艾丽斯,我想,她的处境也不怎么好。她也没有结婚,待脸上生出了皱纹的时候,她才找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还养了一只猫,只要有人咪咪地叫它,它就会跑过去。我对好女人有足够的信心,相信她们绝对不会为了钱而抛弃自己心爱的人。”做风车生意的人这样结束道。
“我认为,”女乘客说,在她那简陋的宝座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是一个谜——”
“噢,加兰小姐!”法官梅尼菲举起手打断了她,“我恳求你现在不要评论!你这样做对其他的参赛者不公平。那么,下一个——噢——先生,轮到你了。”这一次,法官梅尼菲是对着那个做经销商生意的年轻人说的。
“我要讲的爱情故事,”这位年轻人开始道,因为内心有点儿局促不安,不断地搓着自己的手掌,“是这样的:在他们俩离别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吵架。雷德鲁斯和她告别后,就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了。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仍然忠诚于他。他不屑于相信他的情敌能够打动他心爱的女人的那颗善良、纯洁的心。雷德鲁斯先生到怀俄明州的落基山去淘金了。有一天,他正在干活,一群海盗上岸去到了那里,把他给抓了起来。后来——”
“咳,你说什么?”那个无足轻重的旅客很不客气地插了一句,“一群海盗在落基山脉登陆!请问他们是如何航行到达那里的——”
“他们是坐火车到达的,”故事讲述者不动声色、不慌不忙地说,“海盗们把他关在一个山洞里,关了几个月,然后他们带他去了几百英里之外的阿拉斯加的森林地带。在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印第安纳州的姑娘爱上了他,可是他仍然忠实于艾丽斯。在森林里漂泊了一年之后,他带着钻石准备离开——”
“什么钻石?”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几近于刻薄地问。
“秘鲁神庙的马具商人让他看过的钻石。”讲故事的人含糊其辞地说,“他回到家乡后,艾丽斯的母亲哭着把他领到了柳树下的一个坟头。‘在你离开后,她的心就碎了。’她母亲说。”
“雷德鲁斯伤心地跪在艾丽斯的坟前,问她的母亲:‘我的情敌切斯特·麦金托什怎么样了?’她母亲回答说,‘当他知道艾丽斯的心里只有你的时候,他就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大拉皮兹开了一家木器店才渐渐好了起来。后来我们听说他为了避开文明社会,去了印第安纳州,没成想在南本德附近被一头发怒的麋鹿给咬死了。’听了这话,雷德鲁斯就离开了尘世,到这里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我的故事,”年轻的经销商给自己的故事做总结说,“也许没有文学色彩。不过,我还是想用它来说明艾丽斯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她更看重的是真情实感,而不是钱财。我敬慕和信任女性,我不愿意我的故事是任何其他的样子。”
说完了这些,他朝女乘客坐的那边看了一眼。
接下来,法官梅尼菲邀请车夫比尔达·罗斯也参加到苹果争夺大赛中来,讲一讲他的故事。车夫讲的故事很简短。
“我可不是那种把生活中的不幸和灾难都归咎于女人的白眼狼。法官阁下,按照你的规定,我要讲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叫雷德鲁斯沦落到这种地步的纯粹是他的懒惰。当这个波西瓦尔·德莱西想要赶他出局,并用花言巧语蒙住艾丽斯的眼睛的时候,雷德鲁斯就应该狠狠地揍他一顿,那样的话,结果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你想要得到的女子,值得你去为了她付出。”
“雷德鲁斯抬了抬他的斯特森呢帽,对艾丽斯说:‘如果你再想要我的时候,你就来找我。’话说完,他就走了。他以为这就维护了他男子汉的尊严。其实呢,这还是懒惰在作祟。没有一个女人喜欢追在男人的屁股后面跑。‘他要想回来,他就自己回来吧。’艾丽斯自言自语地说。我断定她叫那个有钱人走了。她整日坐在家里,望着窗户外面,等待着那个留胡子的穷小子回来。”
“我想雷德鲁斯大约苦苦地等了她九年,盼望着她叫人捎个信来,请求他对她以前的行为给予原谅。但是,她没有这么做。‘看样子她已经放弃了,’雷德鲁斯说,‘那么,我也放弃好了。’于是,他就做起了隐士,留起了长胡子。是的,懒惰和胡子就是他的祸根。这两者是分不开的。你什么时候听说过留着长头发和长胡子的人交到过好运?没有。看看马尔巴勒公爵和那些石油大亨们。他们留着长胡须吗?”
“我敢打赌,艾丽斯没有结婚。要是雷德鲁斯跟别的什么人结了婚,她兴许会的。但是,雷德鲁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艾丽斯一直珍藏着他们爱情的信物,也许是一缕头发,也许是雷德鲁斯弄断了的一个她胸衣上的钢圈。对于一些女人来说,这些东西就像丈夫那么可贵。她孤零零地过了一辈子。这个雷德鲁斯他不理发、不换洗衣服,过潦倒的生活,不能怪到任何一个女人的头上。”
接下来轮到了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那个我们一直不知道姓名的年轻人,他是要从乐园城到日出城去的。
如果火光不是太暗,趁他在回应法官的话儿的时候,我们倒是可以看清楚他的样子。
一身深褐色的衣服包裹着他瘦小的身体,他像一只青蛙那样蹲坐在那里,用两只手臂抱着双膝,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麻絮色的头发柔软、光滑,鼻子长长的,嘴巴跟萨蒂尔的一样,上翘的嘴角显然受过烟叶的熏染。眼睛跟鱼儿的差不多,他的红领带上别着一根马蹄形的别针。他先是咯咯地干笑了一阵子,临了,才慢腾腾地说:
“到目前为止,大家都错了。试想一下!浪漫的爱情故事怎么能没有橘色的鲜花来衬托呢!噢,我看好的是那位打着蝴蝶结、口袋里揣着现金支票的小伙子。”
“从他们俩在大门口分别的时候开始说起吗?好吧。‘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雷德鲁斯激动地说,‘否则的话,你就不会理那个给你买冰激凌的小子了。’‘我恨他,’姑娘说,‘我讨厌他的四轮马车,不喜欢他送给我的那些放在金色盒子里并用花边丝带包扎的高级奶糖。当他送给我一个用蓝宝石和珍珠镶边并有心形浮雕的小盒子时,我都想杀了他。滚他的蛋吧!我爱的只有你。’‘哼,别再装了!’雷德鲁斯说,‘你以为我就那么好欺骗吗?还是收起你的那一套吧,你骗不了我。去吧,随你怎么恨他,关我什么事。我要去B大道找尼克森家的姑娘,嚼着口香糖,去跟她坐着电车游玩了。’”
“那天晚上,约翰·伍·克里赛斯来了。‘怎么,你哭了?’他一边问她,一边整理着他的珍珠领带别针。‘是你把我的恋人给气跑了,’艾丽斯啜泣着说,‘我讨厌再见到你。’‘你跟我结婚吧,艾丽斯。’约翰·伍点起一支亨利·克莱牌的雪茄说。‘你说什么?’她生气地大声喊,‘跟你结婚,你想得倒美!除非是我的气消了,我能到商店去逛一逛了。在我们的隔壁就有一个电话,如果你想给办事员打电话的话。’”
故事停了下来,讲述者忍俊不禁,自己先咯咯地嘲讽地笑了起来。
“他们结婚了吗?”他继续往下讲,“那还用问,哪有煮熟的鸭子飞了的道理?这里我还要再提提雷德鲁斯老爷子。根据我的看法,这里你们又错了。是什么使得他做了隐士?一个说是因为懒惰,一个说是因为悔恨,还有一个说是因为酗酒。以我看,是女人们使然。这个雷德鲁斯现在多大年纪了?”他转向比尔达问。
“我估摸着他大概有六十五岁了。”
“好的。他在这里隐居了二十年。假定他们俩分手时,他二十五岁。那么还应该有二十年的时间是我们不知道的。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这二十年里,他又干了些什么呢?我想是这样的:他犯了重婚罪,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年。我想他在圣乔有个金发碧眼的胖女人,在煎锅山有个黑发的瘦女人,在考谷有个镶金牙的姑娘。结果,在他的行为被察觉之后,她们把他告上了法庭,并且都跟他一刀两断了。在他出狱以后,他感慨地说:‘除了跟女人交往,叫我做什么都可以。过隐士的生活似乎就不赖,连速记员都不会去他们那里找工作。看来还是过隐士的生活适合我。这样,梳子里再也不会有女人的长头发,烟灰缸里也不会有黄瓜腌下的泡菜了。’你说人们认为老雷德鲁斯神经不正常,是因为他说他自己是所罗门国王?哼,不是的!他自己就是所罗门国王。这就是我的故事。我想我讲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要得到什么苹果。我已经做好了被淘汰的准备。我的故事看起来也不是那种能获奖的作品。”
遵照法官梅尼菲提出的对所讲故事暂不做评论的规定,在那位无足轻重的旅客讲完后,大家都没有吭声。然后是这个故事竞赛会的天才发起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最后一个故事。尽管长时间坐在地板上并不是那么舒服,可是你真的看不出法官梅尼菲的威严因此而有丝毫的减损。现在,渐渐暗淡下来的火光柔和地映照着法官梅尼菲的那张特征分明的脸(像古币上罗马帝王的浮雕像那么清晰),映照着他浓密的银灰色的卷发。
“一个女人的心灵!”法官梅尼菲用一种平稳而又激越的语调开始道——“有谁能够探出它的深浅?男人们的做法和欲望各不相同。可是,我认为所有女人的心都是和着同一个节拍在跳动,合着那个古老的节拍,爱情的节拍,在跳动。爱情,对女人来说,就是意味着牺牲。只要她是一位贞洁的女性,她就会把真挚的情感看得高于一切,没有什么金钱和地位能与其相提并论。”
“各位先生们——呃——应该是各位朋友们,雷德鲁斯的爱的感情已经被我们大家梳理了一遍。然而,到底谁应该受到审判呢?不是雷德鲁斯,因为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也不是那些使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天使般的欢乐的情感。那么,是谁呢?今晚,我们这里的每一个都是站在受审席上,用我们各自的故事来回答是黑暗还是崇高占据着我们的心灵。女性中最优秀的一位代表就坐在我们中间,来对我们进行评判。她手里拿着奖品,虽然奖品本身的价值不大,可是它却值得我们大家去努力争取。因为能得到这样一位优秀女性代表的上好的评价,也是一种荣誉。”
“在我开始讲述雷德鲁斯和他的心上人的故事的时候,我必须首先声明我反对这样一种卑劣的看法,以为是女人的自私、不忠和奢侈导致了雷德鲁斯的远离尘世。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女人有那么庸俗势利,或是崇拜金钱的。我们必须到其他地方去寻找,到男人们卑劣的本质和低俗的动机中去寻找原因。”
“在那一难忘的分离时刻,这对情侣很可能吵架了。受着妒火的折磨,年轻的雷德鲁斯从他的家乡消失了。但是,他这样做正确吗?没有证据表明他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是,这里有一些比证据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永远坚定地相信女性的善良,相信她们能抵御富贵金钱的诱惑而忠贞不渝。”
“我能想象到,那个鲁莽的自怨自艾的雷德鲁斯在四处流浪的情形。我能想象得到他的渐渐堕落,并因为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珍贵的东西,而最终变得完全绝望。这样一来,他从这个悲伤的世界中隐去,以及他后来的变疯,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另一方那里,我看到什么呢?我看到一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变得衰老的孤独女人。她依然忠贞不渝,依然在等待,依然在窗前遥望着他身影的出现,倾听着他脚步声的响起,尽管他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她已经老了,头发变得花白。她整日坐在门前,眺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在她的心里,她好像还是等在他们分别的那个大门口,他好像刚刚离开,就会回来的。是的,这就是我在头脑中给女性描绘的画像。在人世永远地分开了,可是还在等待!她盼望着他们在天堂里的相见,而他却深深地陷入绝望的泥淖中。”
“我想他是在疯人院的。”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说。
法官梅尼菲有点儿不耐烦地动了动。男人们都无精打采、横七竖八地坐着。外面的风势已经减弱,只是时断时续地刮着。壁炉里已经没有了火苗,只有红红的木炭映出微弱的光儿。靠炉火坐着的女乘客看上去就像一大团黑色的不成形的东西,只能看到略微卷曲的光顺的头发和在长长的皮围脖上面露出的雪白的额头。
法官梅尼菲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他略微发僵了的身体。
“喂,加兰小姐,”他宣布说,“我们的故事会结束了。现在是你为我们其中的一位颁发奖品的时候了。请你把奖品给予你认为故事讲得最接近你的想法的人,尤其是对女性的评价最接近于你的观点的人。”
从女乘客那里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法官梅尼菲关切地弯下身子。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此时发出了压低了的揶揄的笑声,女乘客正睡得酣甜。法官试着去拉她的手,叫醒她。结果在她的怀中触到了一个凉冰冰的、不甚规则的小东西。
“她已经吃掉了苹果。”法官梅尼菲略显惊讶地说,一边拿着苹果核给人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