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西·戈锐律师事务所里最为丢人现眼的,就是戈锐本人了。他整日无所事事地躺在吱吱作响的扶手椅里挨着时光。他的这间用红砖砌成的歪歪斜斜的小律师事务所,位于贝塞尔镇的主要大街上,也显得自惭形秽。
贝塞尔镇坐落在布鲁山脊脚下的山坡上。在它的上部,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在它的紧底部,是浑浊的卡塔巴河,沿着阴郁的河谷,闪烁着黄色的光在流淌。
这是六月天里最闷热的时候。贝塞尔镇在山峰的阴影里打着瞌睡。生意人也早已歇息了。周围非常寂静,戈锐斜靠在他的椅子里,能清楚地听到主陪审团房间里传来的钱币的响声。在那里,“法院五人帮”正在玩扑克赌钱。从事务所敞开着的后门那边,有一条在草地上已践踏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法院。就是踏足于这条小径上,使得戈锐倾了家,荡了产——先是输掉了几千美元的遗产,跟着就是老家的房子,后来是他还残存的自尊和大丈夫气概。“法院五人帮”把他撵了出来,输得精光的他便堕落为酒鬼和寄生虫。终于他挨到了这一天,把他榨干了的那帮人不准他再上赌桌了。他的许多诺言、誓言已经没有人再听。每日的牌局还是照常进行,只是他已经被谪贬为不光彩的旁观者了。法院院长、县书记员、喜欢开玩笑的法院帮办、乐天派的律师和一个脸色苍白的“山里来的人”轮流坐庄。“身上的毛被剪光了”的戈锐,则是很策略地被劝说离开,待“毛长丰满”了再来。
不久,戈锐就厌烦了这一旁观者的角色,动身回到自己的事务所去了。他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在这条倒霉的小路上,一边对自己咕哝着什么。在喝下一瓶从桌子底下拿出的用玉米酿制的威士忌酒之后,他将身子倒在了椅子上,开始用一种既感伤又冷漠的神情,呆视着外面浸在夏日雾霭中的山峦。他现在看到的在黑槲这边山坡上的那一小块白色的地块,就是劳雷尔村,他便是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也是在那里,戈锐家族和科尔特伦家族结下了世仇。时至今日,戈锐家族还活着的直接继承人,就唯有这个被拔光了羽毛和被烧烫过的可怜的东西了。科尔特伦家族这方面,也只剩下了一个男性继承人——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他是一个有钱有身份的人,是州议会议员,与戈锐的父亲同辈。他们两家的世仇是这一地区非常典型的那一种,它留下了仇恨、冤屈和杀戮的血淋淋的记录。
不过,杨西·戈锐这个时候想着的可不是家族的仇恨。他那不听使唤的脑袋里,只是在无望地转着如何才能维持他以后的生计和他的这些倒霉的嗜好的念头。近来,他家族的一些老朋友为他解决了食宿的地方,可是他们却不愿意他买下威士忌,而他呢,却是已经离不开酒了。他的律师业务已经没戏了。两年来,他没有能接到一桩诉讼案,全靠着借贷和乞讨过日子。他没有沦落得更糟,只是因为时候还没到。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对自己说——只要他有钱能再下一次赌注,他想他就会赢了。然而,他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东西,他的名声也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即便是在他现在的悲惨境遇中,当他想起半年前买下他的住宅的那个人时,仍然会禁不住笑了出来。买主是两个来自“深山老林”里的古怪人,派克·加维和他的妻子。山里人一提到“深山老林”,总是指着那重峦叠嶂的纵深处,指着那最偏远的要塞之地,那深不可测的峡谷,那匪盗出没之地,狼和熊的巢穴。在黑槲山脊的一个高岭上立着一间小木屋,这一对古怪的夫妻在这最蛮荒的偏远之地已经住了二十个年头。他们既没有狗,也没有孩子,无人为他们减轻大山里的寂寞。派克·加维鲜为当地人所知,不过凡是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像个疯子”。他没有任何职业,他说自己是个打松鼠的猎人。不过作为消遣,他偶尔也“贩运点儿私酒”。有一次,税务官曾把他从他的老巢里拖了出来,任凭他像一个猎狗一样默不作声地死死挣扎,他还是在州立监狱里住了两年。获释后,他像一只被触怒了的黄鼠狼,又急匆匆地溜回到他的老巢中去了。
幸运之神逾过了许多个急切的追求者,倒是恶作剧似的飞到了黑槲的丛林腹地中来,对派克和他的忠实伴侣投之以笑颜。
有一天,一伙戴着眼镜、穿着灯笼裤的勘探队员们意想不到地闯到了加维小木屋的附近。派克从挂钩上取下他打松鼠用的来复枪,远远地朝他们开了一枪——担心是税务官又来了。幸好没有击中,等这些毫无察觉的幸运者们走上前来时,他才发现他们和类似于法律的东西毫不沾边。后来,他们提出用一大笔崭新的钞票来买下加维家的这片已开垦的三十英亩地。为了给这一“发狂的行为”做个解释,他们说了一大堆无关而又令人费解的话,硬说这笔钱是用来买下这块地下面的云母矿层的。
加维夫妇得到了他们数也数不清的这许多钱以后,黑槲地生活中的不足便逐渐地显现出来了。派克开始提到买新鞋子,给他的来复枪买个新扳机,并且说要买一桶烟草放在屋角;他还把玛蒂拉带到这边山坡上的一个关口处,指给她看,如果在这里摆上一挺机枪——他们当然买得起了——控制和封锁了这条通往小木屋的唯一通道,他们俩便可以永远地把那些带来麻烦的税务官和多事的陌生人阻挡在他们的领地之外了。
但是亚当哪里知道夏娃的心事。对加维来说,这些东西便代表了他财富的力量。谁知在他这肮脏的小木屋里,还蛰伏着一个远远高出这些原始欲求的夙愿。在加维太太的胸房里还留存着一点儿女性的东西,就连二十年的黑槲地的生活也没能将其泯灭掉。二十年来,白天她耳朵里听到的是斑驳的树皮剥落时发出的声响,晚上听到的是狼群在山崖上的嚎叫,这足以把她女人的虚荣心给祛除殆尽了。她早已变得肥胖,皮肤发黄,沉郁悲戚,可当有了享受的条件以后,她觉得她想要满足其女性欲求的愿望又重新被点燃了起来——她想到茶亭里去品茶,想买锦衣靓饰,想把简陋的现实生活用典仪礼节粉饰粉饰。于是,她断然否定了派克想要加固他们宅地的方案,宣称他们应该下山回到人世间去,活动斡旋于社交场合。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并且付诸实行了。因为加维太太喜欢住到一个大一点儿的山镇上去,而派克仍然希望过一种原始的孤寂生活。为了调解他们之间的分歧,两人选择了劳雷尔村。劳雷尔村至少时断时续地举行着一些起码的社会活动,这与玛蒂拉的心愿是相吻合的。对派克来说,住在这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因为它与大山毗邻,万一对这一时髦的社会生活过不惯,他们也能及时地隐退。
这两口子要定居于劳雷尔村的时候,正好是杨西·戈锐不顾一切地想要把财产变换为现金的时候。他们买下了这座戈锐家族的住宅,将四千美金的现钞交到了这个败家子的颤巍巍的手中。
就这样,当戈锐家族的这个不肖子孙被赢光了他的钱财的赌友们赶了出来,无精打采地横卧在他倒霉的事务所里的时候,两个陌生人却已经住到了他的祖辈们的大堂上。
一团灰尘在酷热的街面上慢慢地升腾滚动过来,尘土中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着,一阵微风把灰尘吹到了一边,显现出了由一匹老灰马拉着的颜色鲜亮的崭新轻便大车。快到戈锐的事务所时,马车驶离了街道中央,停在了戈锐门前的水沟旁。
车子的前面坐着一个瘦高挑的男人,穿着一身黑呢子衣服,一双笨拙的大手上戴着一副黄色的羊皮手套。马车的后座上是一位能泰然面对这六月炎热天气的妇人。她肥大的身子上穿着紧身的丝绸衣裳。这衣服看上去是由不断变化着的各种颜色组成的,因而被称为“变色服”。她直挺挺地坐着,摇着一把太多藻饰的扇子,一双眼睛呆滞地盯着街道的远处。不管玛蒂拉对新生活的舒适怡人感到怎样的欣悦,黑槲地却已经完全改变了她的外表。它将她的面容已经镌刻成了一副空洞呆板的模样,已经用它那巉岩的冥顽和它腹地的寂寥深深地浸染了她。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她耳朵里听到的,好像总是树皮掉落滚下山的啪嗒声。她总能感觉到,黑槲地静谧夜晚的可怕寂寞仍然在追随着她。
戈锐木然地望着这辆堂而皇之的马车行驶到他的门前。只是在那个瘦高个的赶车人把缰绳绕在马鞭上,笨手笨脚地下了车子走进到事务所里时,戈锐才认出这位焕然一新、刚刚回到文明世界里来的人是派克·加维。于是戈锐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子迎了上去。
这位山里人坐在了戈锐给他递过来的椅子上。好多人说加维的脑子不够数,是个七成子,这一点从此人的面部表情上便可以得到印证。他的脸长得太长,脸色颇像一朵番红花,而且面上毫无表情,宛如一尊石像。一双没有睫毛、眨也不眨巴一下的灰蓝色的圆眼睛,给他那可怕的面孔又添上了几分怪诞。
“你在劳雷尔村一切都好吧,加维先生?”戈锐问。
“一切都好,先生,加维太太和我对买下的房子非常满意。加维太太喜欢你的那所老房子,也喜欢那儿的邻居们。她认为她需要的是社交生活,现在她已经得到了。罗杰斯家、普古德家、普拉特家和特洛伊家都已经来拜访过加维太太,她也已经到大多数人家吃过饭了。一些村里最富有、最有身份的人还请她参加了他们举办的各种活动。戈锐先生,我不能说这些东西也适合我——对我来说,我更习惯山那边的生活。”加维把戴着黄手套的大手朝山那边挥动了一下,“那儿才是我愿意待的地方,我愿意生活在野蜂和狗熊中间。不过,我来这里不是说这些事的,戈锐先生。我和加维太太来,是想买下你还有的一样东西。”
“买东西?”戈锐喊,“跟我?”说着他大笑起来。“我想你弄错了,加维先生。正像你说的那样,‘连锁子,农具,水桶’我都卖给你们了。我现在甚至连一根捅枪用的通条都没有留下。”
“你有的,而且我们也需要。‘把钱拿上,’加维太太对我说,‘去公公平平地把它买下。’”
戈锐抱着头说:“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们有的是钱,”这位山里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说,“有很多很多的钱。以前我们穷得像负鼠,现在我们阔得可以天天宴请宾客。加维太太说,连村子里最上等的人都认可我们啦。可是我们还短一件我们还需要的东西。这本该是开在买房子时的那个清单上的,但是却给忘记了,没有列上。‘那么,我们就带上钱,’她说,‘去公公平平地买下它吧。’”
“你有话就快说。”戈锐早已受够折磨的神经有点忍受不了了。
加维此时把他的垂边帽往桌子上一丢,身子向前倾了过来,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了戈锐。
“这是一桩早已存在的世仇,”加维清楚而又缓慢地说,“是你的家族和科尔特伦家族之间的世仇。”
戈锐颇感不悦地蹙了蹙眉头。将自己的世仇说给一个好争雄斗狠的人听,这是对山区礼规的一种严重违背。“深山老林”里的这个人和律师一样清楚这条戒律。
“不要生气,”加维继续道,“这纯粹是一桩买卖。加维太太研究了有关世仇的所有情况。山区里的大多数有身份的人家都有世仇。赛特尔家族和戈福斯家族,兰金斯家族和博伊德家族,赛勒家族和加洛韦家族都有世仇。它们持续的时间大都在二十年到一百年。你叔叔佩斯莱·戈锐法官是最近一个进行复仇的人,他在休庭后从法官席上开枪打死了莱恩·科尔特伦。加维太太和我都是一贫如洗的穷苦人家出身。没有人会找我们这些没有家族的人来报世仇。加维太太说:‘拿上钱,公公平平地把戈锐先生的世仇买下吧。’”
这位打松鼠的猎人伸直了一条长长的腿,掏出一摞钞票扔在了桌子上。
“这是两百块钱,戈锐先生,我们用它来买下你们家族那一历史已不算短的世仇,可以说是一个公道价了吧。你的家族只剩下了你一个,叫你一个人复仇,那太苦了你啦。我将从你的手中接过你家族的世仇,这样一来,我和加维太太便可以排列在有身份的人们中间啦。这是给你的钱。”
丢在桌上的那一卷钞票在桌子上抖动着,跳跃着。在加维话音落后,一阵子沉默,此时,法院那边又传来了清晰可辨的硬币的响声。戈锐知道那是院长大人又赢了一局,因为他赢钱后的叫声,尽管是压低了嗓门,还是随着热浪逾过广场传了过来。戈锐的额头此时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他俯身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细长颈的酒瓶,斟上了满满的一杯。
“来点玉米酒吗,加维先生?你当然是在跟我开玩笑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又开出了一个新价,不是吗?我相信我以前听你说过,最高的世仇价是250~300块,稍逊色一点的是200块,不是这样吗,加维先生?”
戈锐大笑起来,可笑得并不自在。
山里人接过戈锐给他的酒,连眼皮也没有眨巴一下,便一饮而尽。对他的这种豪饮,律师投过艳羡的目光。戈锐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像个酒鬼似的品呷着,酒的香气和味道使得他轻微地战栗着。
“就这两百块钱。”加维又说了一遍。
戈锐心头突然感到一阵愤怒,使劲用拳头砸到了桌子上。一张票子被弹了起来,触到了他的手。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蜇着了似的,瑟缩了一下。
“难道你跑到我这儿来,”戈锐喊道,“就是特意要提出这愚蠢的要求,来奚落我和侮辱我吗?”
“这是一桩公平合理的买卖!”打松鼠的猎人说,在说的当儿他的手却伸了出来,似乎要把钱拿回去了。此时的戈锐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发火,并不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是在生他自己的气,因为他知道他就要经不住诱惑,迈到更深的泥淖中去了。于是,他从一个被触怒了的绅士,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急于要抛出自己商品的卖主了。
“别忙,加维,”戈锐满脸绯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接受你提出的条件,虽然二百块钱是——太——便宜了一点儿。只要买卖双方满意,交易——也就——算成了。”
加维站起来,兴奋地抖了抖他的黑呢子衣服,说:“加维太太会很高兴的。现在你已经摆脱干系了,世仇已是科尔特伦和我加维之间的事情。不过,还需写个字据,戈锐先生,因为你是律师,表示我们已经成交了。”
戈锐伸手抓过了纸笔。钱就握在他的另一只湿漉漉的手中。突然之间,别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对他变得不重要了。
“是得有个出售凭据。‘权益,名称,买卖双方’……‘永远有效以及——’不,加维,我们还是略去‘保护’这一条吧,”戈锐大声笑着说,“你必须自己来护卫这一名称。”
山里人接过这张他根本不懂的条子,煞是郑重其事地将它折叠起来,然后很小心地装进了他的衣袋里。
戈锐这时正站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请过这边来,”他抬起他的手指说,“让我指给你看,你刚刚买下的这个仇敌,他走过来了。你瞧,就在街道的那一边。”
山里人弯下他长长的身躯,朝戈锐所指的方向从窗户望出去。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正在对面人行道上走着,只见他身子笔挺,相貌堂堂,约五十岁开外,身上穿着南方议员们总爱穿的那种长长的双排扣大礼服,头上戴着一顶丝绸礼帽。在加维注视着的当儿,戈锐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假如世界上真有什么黄鼠狼的话,那么加维便是它的范本了。在他的冷酷的眼睛追随着那个移动着的人的当儿,加维嗥嗥地叫着,露出了他长长的琥珀色的尖牙。
“就是这个人吗?哼,就是他曾把我送进了监狱!”
“他以前是这一地区的检察长,”戈锐漫不经心地说,“哦,顺便告诉你,他可是一位一流的射手呢。”
“我可以在一百码之外射中松鼠的眼睛,”加维说,“原来这个人就是科尔特伦!我这笔买卖算是做得值啦。戈锐先生,这件事我会比你干得漂亮得多的!”
加维起身离开,可刚走到门口他又停下了,脸上露出了些许的为难。
“你今天还要买别的东西吗?”戈锐带着嬉戏的嘲笑口吻问,“买祖宗的规条,先辈们的魂魄,或者是柜子里的遗骨?我可以按最低的价钱卖给你。”
“加维太太还想到了另一件事,”站在门口的猎人说,“我对这件事没啥兴趣,只是她特别地想要我问一下,如果你愿意,她说就‘公公平平地把它买下’。她说的是一块坟地,你知道,戈锐先生,就是宅院背后雪松下面的那块墓地。那里埋着你们家族里被科尔特伦家杀死的人。墓碑上都有他们的名字。加维太太说家族的墓地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她说我们既然买下了世仇,另一件东西也就变得必要了。现在墓碑上的姓是‘戈锐’,但是可以把它们改为我们的——”
“滚!滚出去!”面色气得紫青的戈锐厉声喊道。他朝加维挥动着双手,他的手指勾曲着、战栗着。“滚,你这个魔鬼!是人都会保护他家的祖坟的——滚!”
打松鼠的猎人悻悻地迈出了门槛,走向他的马车。在他上到马车上的当儿,戈锐正把撒落在地上的钱仓仓皇皇地搂了起来。在马车慢慢地拐过了弯儿的时候,戈锐这个又长出了新毛的羊,匆匆忙忙地沿着那条小径窜到法院那边去了。
第二天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们把喝得酩酊大醉、输得精光的戈锐送回了他的办公室。法院院长、喜欢开玩笑的法院帮办、县政府书记员和那个乐天派的律师抬着戈锐,那个面色苍白的“山里来的人”在后面做护卫。
“放在桌子上。”其中一个说,于是他们把戈锐放在了乱堆着书本和文件的桌子上。
“杨西酒喝多了后,总是惦着那个倒霉的两点。”法院院长若有所思地叹息道。
“是的,”乐天派的律师说,“像他那样喝醉了酒的人,本不该再来玩牌赌钱。我不知道他今晚输了有多少。”
“差不多二百块吧。我真奇怪他从哪里弄到的钱。据我所知,他已有一个多月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也许是碰上了一个诉讼委托人,赚了一笔。哦,还是让我们趁天亮前回家去吧。他醒来后,除了头感觉到有些不舒服外,不会有什么别的事的。”
这“五人帮”在朦胧的夜色里悄悄地溜走了。后来是早晨把它的阳光投射在了可怜的戈锐身上。它透过没拉帘子的窗户,起初是以一片淡淡的金光抚弄着睡觉的人,不久便用烤人耀眼的夏日的光芒,倾泻在他有着斑斑红点子的皮肤上了。戈锐在桌上的狼藉中迷迷糊糊地动了动身子,将他的脸转离开了窗子那边。他这一动把一本厚厚的法律书砰的一声摔到了地板上。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身穿黑礼服的男子正俯身向着他。他再往上瞧,看见了一顶旧了的丝绸礼貌,帽子下面是阿布纳·科尔特伦上校慈祥光润的面庞。
上校拿不准这次见面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因此等着对方表示出某种愿意再相识的迹象。有二十年了,这两个家族的男人们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面相遇。在戈锐使劲地把模模糊糊的视线投向这个人的时候,他的眼睛眯缝了起来,末了,他安详地笑了。
“你把斯特拉和露茜也带来玩了吗?”戈锐平静地问。
“你认识我吗,杨西?”科尔特伦问。
“当然认识。你送给过我一根头上带哨的鞭子。”
二十四年前,他给过杨西带哨的鞭子;那时杨西的父亲是科尔特伦上校最要好的朋友。
戈锐的眼睛在屋子里四下瞅着。上校明白了他的意思。“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弄点来。”他说。后面的院子里有一台水泵,戈锐闭上了眼睛,无限欢欣地倾听水泵手柄发出的咔嗒声和涓涓的流水声。科尔特伦拿回一罐清凉的水,端着给他喝。戈锐很快地坐了起来——一副穷愁潦倒的样子,他的亚麻布的衬衫又绉又脏,头发蓬乱,昏沉沉的脑袋还摇摇晃晃的,他费力地将一只手朝上校挥了挥。
“对——不起,你能原谅吗?”戈锐说,“我昨晚一定是喝了太多的酒,然后就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眉头颇为困惑地锁结在一起。
“和年轻人们一起出去了?”科尔特伦友好地问。
“不,我哪儿也没去。这两个月来,我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想,又是像往常一样,喝得太多了吧。”
科尔特伦上校把手抚在了他的肩膀上。
“杨西,刚才你问我是不是把斯特拉和露茜也带来了,”上校这样开始道,“适才你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你一定是又梦见了你小的时候。现在你全醒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听着。我就是从斯特拉和露茜那里来的,来寻找他们儿时伙伴,寻找我老朋友的儿子。他们俩都知道,我这次来是准备带你回去的,你会发现他们还像从前那样欢迎你。我想接你到我家里住,住到你的身心完全复原了的时候,你只要愿意就一直住下去。我们听说你现在的处境很糟糕,你心中有困惑,变得有点儿颓唐了,我们都希望你能再到我们家玩。你愿意来吗?孩子?你愿意丢开我们两个家庭过去的恩怨纷争,跟我一块儿回去吗?”
“纷争!”戈锐睁大了眼睛诧异地说,“在我们之间,我不记得有过任何的纷争。我相信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不过,上校,我怎么能够到你们家去呢,像我现在的这副样子——一个可怜的酒鬼,一个可悲的败家子,一个堕落的赌棍——”
戈锐从桌子上溜下来踉踉跄跄地坐到了扶手椅子上,开始伤心地啜泣起来,在这泪水里掺杂着他真正的悔恨和愧疚。科尔特伦一直婉转耐心地劝说着,让戈锐的心里慢慢地想起了他儿时在山里曾经度过的快乐时光。科尔特伦跟他说,他们对他的邀请是真心诚意的。
后来,科尔特伦说起想依靠他的帮助,搞成一套运输装置,以把大批砍伐下来的木材从高山上送到下面运木头的水道里。他知道戈锐曾经发明过一种这样的东西——一系列的滑道和斜槽装置——戈锐曾为此感到十分的自豪。他的这一诱劝奏效了。可怜的戈锐觉得自己还能对别人有用,便变得高兴起来,他很快地把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用颤巍巍的手,急速地画着他打算要怎样做的示意草图。
戈锐已经厌倦了无所事事的生活,他那浪荡的心又朝着山区那边复苏了。他的头脑还不是那么灵活,他的各种思想和记忆只是在逐个地回到他的脑子里来,就像信鸽在暴风雨的海面上极力寻找着它的航线一样。即便是这样,科尔特伦还是对戈锐的这一进步感到了满意。
那天下午,当科尔特伦和戈锐家族的这两个人友好地骑着马走过镇子里的时候,贝塞尔镇上的人都感到惊讶。他们俩肩并肩骑着马,穿过了灰尘飞扬的街道和立定呆看着他们的市民,跨过了溪上的小桥,朝着山里走去。这个浪子已经给自己梳洗了一番,显得整洁得多了,只是他坐在马背上还有点儿摇摇晃晃,心里面也好像有什么很重的心事似的。科尔特伦没去打扰他,指望着山里的环境会给戈锐以好的影响,叫他慢慢地恢复了心理上的平和。
有一次,戈锐突然发起痉挛,差点儿从马背上摔下来。他不得不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上校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事先为戈锐带了一小瓶威士忌酒,可是当上校把酒递给他时,戈锐却几近愠怒地拒绝了,并且说他以后再也不沾一滴酒了。慢慢地他恢复过来了,他们又骑上马默默地走了有一二里路的光景。临了,戈锐突然勒住了缰绳说:
“昨天晚上我玩牌输了两百块钱。哦,那些钱我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不要胡思乱想了,杨西。山里清新的空气很快会使你的心情平静下来的,我们回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到平纳柯瀑布钓鱼,那里的鳟鱼多得像牛蛙一样在水面上乱跳。我们也叫斯特拉和露茜一块儿去,到老鹰岩那儿野餐。杨西,你没有忘记吧,那用夹核桃木熏过的火腿面包,对饥肠辘辘的钓鱼人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显然,上校并不相信戈锐真的有过这二百块钱。于是,戈锐又回到了他的沉思之中。
从贝塞尔镇到劳雷尔村有12英里。傍晚时分,他们已经走了10英里。离劳雷尔村半英里的地方是戈锐的祖宅。过了劳雷尔村,再往前走一两英里,住着科尔特伦一家。现在的路径虽然变得陡峭、走起来也较为吃力,可周围赏心悦目的景致却给了他们诸多的补偿。林间崎岖的小路边枝叶繁茂,鸟语花香,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使一切的药物变得黯然失色。小路两边的荫翳处长满了地衣、苔藓,一条明净的小溪在蕨类植物和月桂树中间潺潺地流淌。他们站在稍低一点儿的地方,从掩映着的树叶中间望过去,只见远处山谷在白色的云霭雾霾中若隐若现,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图画。
科尔特伦高兴地看到,他的同伴沉浸到山林迷人心魄的景色中去了。现在他们只需绕过画家岩,跨过埃尔德河,爬上对面的小山,戈锐便能看到已被他卖掉的祖宅了。对现在走过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条路径、每一棵树,戈锐都觉得十分亲切,十分熟悉。虽然他以前曾忘掉过这里的林木,它们此时却叫他变得激动起来。正像《家乡,可爱的家乡》那首乐曲能让他变得激动不已一样。
他们绕过了画家岩,走到了埃尔德河边,停下来让马儿在湍急的河水中饮水、洗澡。在埃尔德河的右侧有一道栅栏,顺着山路和水流的方向延伸到远处。这栅栏围起的就是戈锐他们家的一个老果树园,他的祖宅就在那个陡峭的山坡后面。沿着栅栏的内侧长着茂密的商陆树、接骨木树、黄护树和黄樟树。随着那片枝叶中传出一阵响动,戈锐和科尔特伦都抬眼望了过去,见栅栏上面有一张像狼一样凶狠的长脸,脸上的一双灰色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两个。那张脸很快就消失了,接着是一个细长的身影朝着戈锐家祖宅的方向,在果园的林子里左躲右闪地奔跑。
“那个人叫加维,”科尔特伦说,“你的房子就是被他买去了。这个人的脑子肯定是有些不正常。几年前,我曾因为贩酒的事把他关进监狱,尽管我也知道那件事主要不是他的责任。哦,杨西,你怎么了?”
戈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脸色变得苍白。“我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儿怪?”他勉强地笑着问。“我现在记起了几件事情,”戈锐的酒现在已经醒了好多,“我想起这两百块钱是怎么来的了。”
“不要再想着它了,”科尔特伦和言悦色地说,“以后,我们会把一切都弄清楚的。”
他们骑上马离开了埃尔德河。在他们到了山脚下时,戈锐又停住了。
“上校,你以前是不是认为,我有的时候是很爱虚荣的呢?”他问,“我对衣饰外表过分讲究?”
上校的眼睛此时不愿意落到戈锐身上穿着的邋遢的亚麻布衣服和头上戴着的褪了色的帽子上,免得让他难受。
“我好像还记得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当年的英姿,”上校虽然感到奇怪,可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在布鲁岭一带,衣服穿得最得体的,头发梳得最光溜最时髦的,马骑得最好的,就是那个小伙子啦。”
“你算是说对了,”戈锐赶忙接过话茬说,“现在的我在心里头还是那么爱虚荣,尽管它没有表现在面上。噢,我现在仍然像火鸡一样爱漂亮,像魔鬼撒旦一样爱慕虚荣。眼下我想求你一件小事,来满足一下我的这一癖好。”
“你尽管说出来,杨西,只要你愿意和喜欢,我们可以封你为劳雷尔的公爵和布鲁岭的男爵;愿意为你从斯特拉的孔雀尾巴上拔下翎子,装饰在你的帽子上。”
“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郑重其事的。几分钟后我们要经过我家山坡上的房子,我出生在那里,我的祖辈们一直在那里生活了一个多世纪,现在却是由陌生的人们住在那里了——再瞧瞧我现在的模样!我这副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的样子!科尔特伦上校,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现在的这副模样,那样我会感到羞愧的。我想请你让我穿戴上你的衣帽,等走到人们看不见我们的地方,我再还给你。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的这个念头有多么荒唐,可是穿上你的衣服从我以前的家走过时,我就会显得体面多了。”
“哦,这是怎么回事呢?”科尔特伦对自己说,因为他实在无法把同伴现在清醒的理智和冷静的举止与他提出的这个奇怪的请求联系在一起。不过,上校已经欣然同意,动手解开了衣服的纽扣,仿佛戈锐的这个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似的。
上校的衣服和帽子戈锐穿戴上后都非常合适。戈锐扣好了外套的扣子,脸上显出一副满意和神气的样子。戈锐和科尔特伦差不多是同样的身材——也许后者更加伟岸和挺拔一些。虽然他们相差二十五岁,可是从相貌上看,他们就像是兄弟俩一样。戈锐显老,他的脸臃肿而且生出了皱纹;上校面色光润,脾性适中。他穿上了戈锐的那件破烂的亚麻布衬衫,戴上了那顶褪了色的软边呢帽。
“现在,”戈锐拉住了缰绳说,“我穿戴好了,上校。我希望你走在我的后面,离我大约有十英尺的距离,这样他们就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现在神气的样子了。他们会看出我不是那种再也提不起来的人,一点儿也不是。不管怎么说,我这一次要好好地露露脸儿,咱们走吧。”
戈锐策马缓缓地向山上奔去,上校照戈锐说的,落开距离,跟在后面。
戈锐笔直地坐在马鞍上,头高高地昂着,可是他的眼睛却在朝右边望着,在急速地扫过他祖宅院子里的每一片树丛、每一个犄角旮旯和每一个隐蔽的地方。他曾有一刻对自己说:“那个疯狂愚蠢的家伙果真会干这样的事情吗,还是我自己在胡猜乱想呢?”
就在他走到他家那片祖坟的对面时,他看到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一缕白色的硝烟从一处浓密的灌木丛里飘了出来,他的身体朝左边慢慢地倒下,这时科尔特伦已驱马赶了上来,用手臂扶住了他。
打松鼠的猎人没有对他的枪法吹牛。他把子弹射向了他想要打到的那一部位,也是戈锐早已料到子弹会穿透的地方——它穿过了阿布纳·科尔特伦黑呢子上衣的前胸。
戈锐重重地依偎着科尔特伦的身体,他并没有倒下去。两匹马儿并排走着,上校的手臂托着他仍然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透过掩映的林木,可以看见劳雷尔村落里白色的小房子就在不远处闪烁着。戈锐伸出了一只手,向这边摸索着,直到它抚在了科尔特伦握着缰绳的手上。
“你是我的好朋友!”戈锐说。这句话道出了他现在心中涌动着的感情。
就这样,杨西·戈锐在经过他的旧宅时,尽他最大的力量显示出了他尚有的体面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