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者俱乐部里,除了把护城河的水抽干并且拉起吊桥外,所有能做的防御措施通通都做了。钱德拉和我抵达时,里面挤满英雄、冒险家、坏蛋,甚至还有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大魔头的家伙。有人放出风声,所有人都赶来帮忙。不管是为了守护俱乐部,或是新任当权者,或是因为无法错过一个在走路男面前测试自己实力的机会。这是冒险者俱乐部的最后一战,没有人愿意错过。
我从来没见过这里挤满这么多人。他们几乎把吧台里的饮料都喝光了,酒保必须从后面的酒柜里拿出沾满灰尘的酒瓶来服务众人。有些是我从来没想过会在现实世界里看到的神话与传说中的人物,有些人我很确定比我更没有资格出现在冒险者俱乐部这种地方。奥古丝塔·穆恩和禁卫军珍都在,当然,传说中的老处女怪物猎人以及经验丰富的恶魔杀手,站在众人最前面,迫不及待地想要挑起战端。我看到破坏小姐与贾桂琳·海德,野兽主教和伊果修女,死亡男孩和疯狂僧侣。形形色色的人物,龙蛇混杂至极。共同的敌人可以凝聚最奇特的盟友,特别是在夜城。
尽管人多势众,其中不乏许多夜城之中实力顶尖的强者,俱乐部大厅却依然超乎寻常地安静。现场气氛紧张,人们神情专注,等待着真正的主角降临。没有人聊天打屁或是炫耀能力,没有人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讲或是激励人心的喊话。所有人都知道走路男——他的身分,他所代表的意义,以及他的实力。在一切专业的备战行动下,我可以看出他们私底下全都怕得要命。就和我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佩服他们,因为他们全都来了……好人、坏人、亦正亦邪的人,准备携手合作,并肩作战,守护新任当权者。虽然我很佩服,但我想不透原因何在。
“这些人为什么愿意为了新任当权者而不顾他们自己的性命跟声誉?”钱德拉抢在我之前询问渥克。“我成为这间俱乐部信誉良好的会员已经很多年了,但是我不认为我曾听过任何人说过夜城一句好话,或是当权者。我们来夜城只是为了挑战自我的勇气与技巧。”
“他们相信新任当权者。”渥克冷静地说。“朱利安·阿德文特一直在外面游说他人;你也知道他的口才有多好。特别是当你知道他的想法没错时。毕竟,他是从古至今最伟大的冒险家,而人们十分尊重这一点。再说,人们愿意相信他的说法。他说在新任当权者的带领下,整座夜城,以及所有居住其中的人,都能够获得救赎。”
我好奇地看着他。“你相信这种话吗?”
“我相信义务与责任。”渥克道。“希望与信念就交给朱利安·阿德文特那种人去负责。”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道。
“的确。”渥克道。“我没回答。”
他带领我们走过拥挤的人群,穿越大厅和酒吧,走上位于俱乐部后方的楼梯,人们让路给渥克,虽然他们可能不太愿意让路给我或是钱德拉·辛恩。没有人胆敢惹火渥克。熟悉的面孔对他轻轻鞠躬,对钱德拉点头微笑,对我则露出难以辨认的沉思神情。
“那么,约翰,你打算用什么去对付无人可挡的走路男?”渥克在我们上楼前往新任当权者会议室的时候问道。“我相信是具有极端危险的毁灭力量的东西吧?”
“是的。”我道。“我想这样形容恰到好处。”
“那么你为什么如此肯定我不会认同它?”
“因为它是真名之枪。”
渥克在楼梯上突然停步,回头凝望着我。我从来不曾见过他的神情如此冷酷,目光如此阴沉。
“喔,约翰,”他说。“你做了什么?”
“非做不可的事。”我道。“唤醒从前的恶梦去阻止全新的恶梦。”
“我以为你摧毁了那把邪恶的武器。”
“没错。”我道。“但是有些东西总是不甘寂寞。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我曾经亲眼看见与真名之枪合而为一的霰弹苏西为了杀你而自可能的未来回归过去。”渥克道。
“我知道。”我道。“当时我也在场。”
“你真的愿意为了拯救新任当权者而让苏西再度面对那种可能的风险?”
“是的。”我道。“因为你不是唯一了解义务与责任的人。”
“那苏西呢?”渥克问。
“她会希望承担这个风险的。”我道。
“是的。”渥克道。“她会,不是吗?”
※※※
楼上,装潢朴素的会议室中,新任当权者正在准备应战。朱利安·阿德文特,伟大的维多利亚冒险家,神态自若地坐在椅子上,翘起椅脚、背靠墙壁,擦拭着通常都隐藏在手杖之中的长剑。他英俊中微带忧郁的五官看不出任何恐惧或担心之色。朱利安向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只要他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就好。他坚决肯定自己的作为,就像走路男一样。
洁西卡·莎罗,曾经身为不信之徒,形容枯槁但是气势不减的女人,穿着黑皮外套走来走去,凶狠地看向所有事物。她直到最近才又再度开始对现实世界以及周遭的人们重拾信心,所以这时她对于有可能即将再度失去这一切感到无比愤怒。所有人都神色警觉地注意她,尽可能离她远一点,以免她附近的东西开始消失。
安妮·阿贝托尔,身穿美艳的露肩宝石绿晚礼服,正在用研钵与药杵混合某种极端强效的毒药,然后沾起毒药,在一支看来足以诛杀蓝鲸的原始指向骨上涂抹威力强大的符号。她的神情坚定不移,没有丝毫担忧之色。安妮曾经杀过许多男人,对她而言,走路男不过就是另一个男人。
影像伯爵飘浮在房间正中央,专心施展他的二进制魔法,身体周遭的空气不断激荡着电浆的光芒。我一直知道他具有成为一代强者的实力,只要他敢拿出一点担当就行。我想最能够诱发出一个人真实本质的,就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而且自己曾经相信关心过的一切都有可能消失的情况了。
皮囊之王蹲伏在房间角落,身边围绕着一群只能透过眼角看见的黑暗可怕影像。我仍无法相信他是善良阵营的一员,因为善良阵营通常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尽管如此,在这个我认为他早就该逃之夭夭的时刻里,他依然待在此地,准备与其他人并肩作战。
赖瑞·亚布黎安独自坐在椅子上,没有理会任何人,眉头深锁,天知道那颗死人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在我们所有人之中,他是最没有东西可供损失的人。
新任当权者,一群曾是我的敌人,日后依然有可能变成我的敌人的人。我大可撒手不管,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只不过如果这么做,我就会变成我的敌人一直宣称我是的那种人。而我不喜欢被别人猜到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全都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走入会议室,完全忽视渥克与钱德拉。我对所有人微笑点头,尽可能露出轻松与自信的神态。朱利安·阿德文特自椅子上站起,将长剑插回手杖,迎上前来,以其一贯的热诚态度和我握手。
“我就知道我们可以信赖你,约翰。你找到什么可以阻止走路男的东西?”
“他的确找到了。”渥克道。“但是你们不会喜欢。”
“喔,天杀的,”赖瑞·亚布黎安说道。“他该不会又让梅林死而复生了吧,是不是?”
“比那还糟。”我忍不住享受起这一刻的感觉。“我带来了真名之枪,全套配件。”
会议室中一片死寂。他们全都知道真名之枪,它的本质以及它的能力。我看着他们思索着这把武器究竟是否可以阻止走路男,以及使用真名之枪是否等于推翻了他们打算成就的一切目标,并且在过程中让他们的灵魂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或许我们应该把希望寄托在钱德拉身上。”安妮·阿贝托尔说道。
“不行。”钱德拉立刻回应。“我已经挑战过走路男,而且输了。约翰·泰勒就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那我们的麻烦可大了。”影像伯爵道。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赖瑞·亚布黎安无声无息地冲到我的面前,以他死气沉沉的蓝色眼珠瞪视着我的脸。“我们不能使用真名之枪!它是……邪恶的武器!比走路男本人还要危险!”
“没错。”皮囊之王突然发出一阵窃笑。“它的确比走路男危险。这就是它之所以会成功的原因。”
“喔,它当然会成功!”影像伯爵不安地换脚说道。“它会杀死他,然后杀光所有人!这是它最擅长的事!”
“我还记得真名之枪。”洁西卡·莎罗说道,所有人停止争吵,专心倾听。她对于世界上所有神秘事物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都还要透彻。“我可以听见它的呼唤,越来越近。它呻吟,歌唱,憎恨。它是永远无法满足的饥饿,永远无法平息的怒火。因为它生下来就是如此。它曾经杀害天使,藉由摧毁上帝的创造物来获得快感。”
“但它是否有能力阻止走路男?”安妮·阿贝托尔问,我们都在等着洁西卡的答复。
“与天使相比,走路男同时具有优势与缺点。”她终于说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执行某个目的,这一点跟真名之枪很像。当天堂与地狱正面冲突时,谁又能确定会有什么结果呢?”
“好吧,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影像伯爵道。
“从来不曾有人杀死过走路男。”皮囊之王道。“但是他们并非无法击败。在我看来,一把专门用来杀害上帝使徒的武器,正是符合我们需求的东西。”他突然窃笑,低俗的魅力如同发霉的翅膀般拍击着周遭的空气。“我等不及要看看……”
“你真令我恶心。”赖瑞·亚布黎安说道。
皮囊之王微笑。“这是我的专长。”
“和走路男正面冲突是我们最后的选择。”朱利安·阿德文特坚决地道。“除非绝对必要,不然我不要看到任何暴力冲突。我们还是有机会和他讲道理,让他了解我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人。让他了解我们想要成就的事。”
“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我道。“而我认为他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不能死在他的手上。”赖瑞道。“我们就是夜城最后的希望。”
“不管我们想不想当最后的希望。”影像伯爵道。
“我认识你父亲。”朱利安道。“这就是他对你的期待。他将会以你为傲。”
“你一直都很懂得施展肮脏的手段,朱利安。”影像伯爵道,不过却边说边笑。
“我只想亲眼看到一个走路男死亡。”安妮道。“成就一件从来没有人能够做到的事。”
“没有必要走到那个地步。”朱利安坚持道。“我拒绝相信当我们向走路男表明我们的立场后,上帝还会让祂的使徒对善良的阵营宣战。”
“我和走路男谈过。”我道。“我认为他所服侍的上帝完全无法跳脱《旧约圣经》的范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没有悔改这种事。宽恕与怜悯,很可能还包括理性,都已经不再存在于他身上。为了换取一个惩奸除恶的机会,他早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那一切。”
“我们必须站稳立场。”朱利安道。“我们在各自不同的领域中,都是实力顶尖的强者。或许在我们齐心合力下,可以成就前人无法……”
“没错。”赖瑞道。“再说,嘿,我已经死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你真的不会想知道的。”安妮道。
“我们必须站稳立场。”朱利安顽固地道。“证明我们够资格成为新任当权者。”
“那么聚集在楼下的那些冒险者和坏蛋呢?”我问。“你真的要让他们血战至死,只为了守护你们而牺牲性命?”
“没有人要求他们这么做。”朱利安道。“他们是自愿的,每个人都是。一切都和信念有关,约翰。”
“没错。”赖瑞道。“他们想这么做。你就算拿棍子也赶不走他们。”
“当然,”钱德拉道。“我们是冒险家。英雄、战士,以及光明守护者。这就是我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楼下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人一点都不符合你的描述。”我道。“事实上,其中还有不少人根本就是你和这间俱乐部的会员矢志对抗的目标。”
钱德拉微笑。“你们是怎么说的——情势所逼,不得不然?”
“你越来越愤世嫉俗了。”我道。“和你很不搭调。”
“跟你混久了就会变成这样子。”钱德拉道。我们同时微笑。
“我希望看到这么多具有相同信念的男男女女齐聚一堂可以让走路男恢复一点理性。”朱利安道。
“啊,好吧,”我道。“祝你好运。”
“他来了。”洁西卡·莎罗说,我们全都停止交谈,转头看她。她憔悴的脸孔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地遥望远方。“他在俱乐部门口。体内燃烧着异常冷酷的怒火……如此冷酷。”
“待在这里!”我对朱利安道。“让我们先试试水温,看看有没有机会跟他讲理,或是阻止他。你们下去的话只会让他想要动手办事。”
“尽力而为,约翰。”朱利安·阿德文特道。“但是最好不要使用真名之枪。”
“我们要靠约翰·泰勒去和走路男讲道理。”赖瑞·亚布黎安道。“我们死定了。”
※※※
渥克、钱德拉和我迅速跑回楼下,穿越酒吧,来到大厅。所有英雄与坏蛋,以及亦正亦邪的人物并肩而立,神情紧张,鸦雀无声,双眼凝视着紧闭的俱乐部大门。渥克示意钱德拉和我跟他一起待在群众后方,先看看情况再说,我非常乐意这么做。我真的不想做我打算做的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受的紧张感,仿佛等待一颗子弹对你射击而来,而且你的名字还刻在上面一样。大门突然在门框中剧震,似乎遭受一股巨力撞击。好像上帝就在外面敲门,要求进入俱乐部。接着又是另一下撞击,大门应声而开,整个脱离门框,在地板上躺平。接着艾吉安·圣特,传说中的走路男,自俱乐部门外走入。
他只是一个身穿长风衣,鞋跟磨损,行走世界各地,以暴力手段行善的男人。他还没有拔枪,但依然是整间俱乐部中最危险、最可怕的男人,我们全都感觉得出来。他行走天堂之道,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他仿佛洪水般无法抵挡,好似心脏衰竭般冷酷无情。他脸上挂着一贯傲慢无礼的笑容,嘲弄地打量着聚集在他面前的这群冒险家。他来此是为了要做一件事,不管我们打算怎么阻止他,他都一定要达到他的目的。
他举步向前,俱乐部内建的防御系统立刻开始运作。能量力场耸立在他面前,威力强大的光幕自地下室的外星装置中产生。走路男大步前进,能量护盾如同肥皂泡泡般当场破灭。防护性魔法与强效巫术在空气中闪闪发光,扭曲现实世界的物理定律阻挡走路男,但是这些魔法都没有半点作用。就连机械式的陷阱也没办法减缓他的速度。暗门自他脚下开启,但他只是持续前进。墙壁中突出钢刺,却在如同盔甲般的风衣之前断成两半。捕兽器咬住他的脚踝,结果却被他一脚踢开。
走路男大摇大摆地来到一众冒险家之前,所有人神经紧绷,随时准备动手;接着他停下脚步,面对众人露出轻松的微笑。他左顾右盼,对许多熟悉的面孔点头,脸上的笑容始终流露出一种“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的意念。
“让开。”他终于开口,声音轻松愉快,似乎认定所有人都会遵照他的命令。奥古丝塔·穆恩大哼一声,率众而出,刻意阻挡他的去路。她对他怒目而视,单片眼镜深深陷入眼眶里,举起手中的银柄祝福手杖。
“要是我们不让呢?嗯?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杀掉所有挡路的人,然后通过这座酒吧。”走路男道。他的声音冷静得仿佛在讨论天气。“我直来直往,前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我必须做的事。在这个充满罪孽的世界上执行上帝的旨意。”
“这并非上帝的旨意。”我站在群众后方说道。“这是你的旨意。”
“啊,哈啰,约翰。”他愉快地对我挥手招呼。“我还在想你怎么了呢。但是你说错了,知道吗?从我的角度来看,上帝的旨意和我的旨意是一体的两面。藉由惩奸除恶来保护无辜者。”
“你真的要杀我们?”禁卫军珍问,声音冷酷沉着。“要杀这么多好人?”
“和我作对的人……”走路男的声音充满耐心与理性。“就等于是和上帝的意志作对。这表示,从定义上而言,他们将不再是好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完全掌握在各位手中。我不是来找你们的。我只要找当权者。”
“我们不会交出当权者的!”奥古丝塔道。“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听过如此傲慢的言语!滚出去,不然我就用这根手杖戳穿你!”
走路男叹气。“总是有你这种人……”
奥古丝塔·穆恩放声怒吼,高举木杖一挥而下,身上的花呢套装在他面前英勇飘动。但是这把曾经击杀无数怪物的手杖硬生生地停在走路男脑袋上方几寸前,接着在一股无坚不摧的巨力之下折成两半。奥古丝塔发出惊恐的尖叫,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半截手杖在突如其来的撞击下脱手而出,与折断的另外半截一起摔落地面。走路男哀伤地看着她,接着狠狠对她挥出一拳。由于奥古丝塔本人说穿了不过就是一名中年女子,所以她当场重重跌倒,躺在地上无力呻吟。
禁卫军珍凭空拔出两把自动手枪,朝走路男正面开火。她曾经参与超过百场恶魔战争,枪里始终装满祝福弹和诅咒弹,但是这些子弹通通无法找到目标。禁卫军珍或许准备周到,但是走路男却受到上帝的守护。她不停开火,直到弹药耗尽为止,而走路男只是站在原地承受她的攻击。到最后,珍低头看着手中的空枪,将它们收回枪套之中,蹲下身去安抚奥古丝塔。
接着上场的是神秘之忍,亚洲的神秘艺术大师。三○年代开始成名的英雄兼巫师。忍身穿金色长袍,长长的指甲绽放银光,双眼翻腾出一股恐怖的火焰。他曾经单挑来自炼狱的恶魔,与古老神祇正面冲突,并且成立夜城中大部分的战斗巫师学校,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懂魔法相关知识。但是他所有的魔法与巫术都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凌厉的毁灭能量退化到和烟火没有什么两样。走路男耐心地等到忍筋疲力竭,然后藉由完全忽略忍的存在重创对方的自尊心。
渥克挤到群众前方,所有人让到两旁,想要见识一下他的手段。钱德拉和我紧紧跟在他的身旁。走路男认出渥克,脸上的笑容扩大,傲慢无礼,咄咄逼人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渥克停在他的面前,哀伤地打量他,如同对一名前途大好的学生感到失望的教师。
“哈啰,亨利。”走路男道。“很久不见了,是不是。”
“先等一等,”我道。“你们两个认识?”
“喔,他谁都认识,是不是,亨利?”走路男说。“特别是当对方具有利用价值,可以帮他执行肮脏危险且没有人愿意接的工作时。亨利并不光是负责处理夜城中的问题,你知道。特别是当他失去了著名的声音力量,必须前往真实世界寻找替代品的时候。”
“没错,艾吉安。”渥克丝毫不为所动。“我找回了声音。现在给我退下,艾吉安,立刻向我投降。”
渥克无法违逆的声音力量再度出现,如同上帝的言语般重重地敲击在空气中。在如此近距离下,就连我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威力,像是一道直接发自脑中的晴天霹雳。我转向走路男,想要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他对渥克哈哈大笑。“我认得这个声音。”他愉快地道。“我每天都会听见它。不过比你的声音更加清晰。我必须说,亨利,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你才是最应该挺身而出对抗这些新任当权者的人。一堆老派英雄与大坏蛋的集合,其中还有两个是彻头彻尾的怪物?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很清楚我的职责所在。”渥克道。
“我也是。”走路男说。接着他击倒渥克。那一拳凭空出现,渥克当场倒地不起。我真的有点被吓到了。没有人敢动渥克。就算偶尔有人敢这么做,通常也会被他反咬一口。但是如今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鲜血自嘴角与鼻孔中不断流出。走路男严肃地凝视倒地不起的渥克,拔出一把手枪。我立刻将手伸入外套之中。
“不要动他!”
这个声音夹带着无比的权威,回荡于空气之中,在场所有人,包括走路男在内,全都转过头去看着朱利安·阿德文特带领新任当权者穿越群众而来。朱利安气势惊人,一派英雄形象,身穿传统维多利亚年代的服饰,外面披了一件黑色歌剧斗篷。其他人围绕在他身边,每一位当权者都散发出各自的气势跟尊严。即使在这种组合之中,四面八方挤满一大堆英雄跟冒险者的情况下,新任当权者依然流露出一股鹤立鸡群的高贵气息。不论善良或邪恶,他们都立志要走向更美好的道路,不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同时也为了整座夜城。我来到朱利安身边,钱德拉立刻站在他的另一边。
“我们就是新任当权者。”朱利安直截了当地跟走路男说道。“我们是夜城的希望。在夜城漫长的存在之中,这是第一次受到本身居民的掌握。好人、坏人、不自然的人,为了更伟大的良善而共聚一堂。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我们将会重塑夜城……”
“少天真了。”走路男插嘴道。“这个地方足以腐化所有人。看看你,伟大的维多利亚冒险家,如今竟然经营一家低级报社。看看你都跟什么角色混在一起——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一个本来有可能成就一番大事,却自甘堕落去当个俗不可耐的私家侦探。钱德拉·辛恩,为了他曾经猎杀的那种怪物挺身而出。我原先对你们两个期待甚高……我以为,只要我可以让你们见识……但是你们听不进去。夜城会消磨人心,将所有人拉向它的层级,只因为它有能力这么做。这里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只有污秽、邪恶以及身心腐化。我将会杀光你们,杀光所有意图掌权之人,这将会对所有人宣告一个无法忽视的讯息。离开夜城,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可以拯救夜城!”朱利安·阿德文特道。
“我不在乎。”走路男道。
接着,我从外套之中拿出黑盒子,拔出真名之枪,所有人当场停止动作。惊呼声此起彼落,人们迅速远离突然出现在俱乐部中的邪恶气息。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好朋友的尸体旁,或是低头看着突出于自己腹部的匕首刀柄。真名之枪乃是死亡,是恐惧,是世间万物的结局,光是出现在它附近,就会令人胆战心惊,满嘴血腥。
朱利安·阿德文特移开目光,不愿面对真名之枪。走路男神色厌恶地噘起嘴角。
真名之枪的意志窜入我的脑中。一种充满憎恨的邪恶存在,古老而又强大,几乎无法抵挡。它攻击我的心灵防御,试图强行突破,进而接管我的身体。它想要我,需要我,命令我去使用它,因为尽管力量强大,它依然没有能力自我击发。它为了杀戮而生,但是它需要我才能杀人,于是它的声音在我脑中激荡,要求我扣下扳机、随便杀人。杀谁都行。它不在乎死的是谁,它从来都不在乎,它只是渴望念诵具有反创造力量的言语。手中由红色生肉所组成的枪身沉重无比,那是我灵魂的重量,试图将我扯向堕落的边缘。但是我缓缓地,一步接着一步地凭借我的意志力与它对抗,然后赢得最后的胜利。因为不管它有多可怕,我都曾经面对过更可怕的力量。
这一切都没有表现在我的脸上,当我终于将枪口指向走路男时,我的手完全没有丝毫颤抖。他凝视着那把枪,接着看了看我,第一次,我在他的声音里听见了一丝犹豫。
“好哇,”他试图挤出轻松的语气,但是并不十分成功。“看看这个。真名之枪;几乎和你一样恶名昭彰,约翰。我早该知道它会出现在这里了。它就是属于这种地方。我以为五年前沉默兄弟会与卓德家族在伊斯坦堡大战时,这把枪已经毁在我的手中……但它总是有办法回归人世。你真的打算使用这把邪恶的武器吗,约翰?你会利用一把邪恶武器来阻止好人执行上帝的使命吗?以这种方式使用那把枪,你的灵魂将会永远堕落。”
“没错。”我道。“的确会。”
我缓缓压低真名之枪,它在我的掌心扭动嘶吼,因为这才是枪铺老板希望我付出的真正代价——让我的灵魂堕落。我不会这么做,就算为了朋友也不干。因为我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希望我为他们这么做。
“你在干什么?”钱德拉·辛恩问。“我们花了那么大的心力才弄到那把枪,结果你竟然不使用它?”
“不。”我道。
“那就给我。我才不怕它!”
“钱德拉……”
“我一定要做点什么!他折断了我的剑!”
他一把自我手中抢走真名之枪,举枪瞄准走路男,但这时他的手掌已经颤抖不已,双眼圆睁,脑中窜入真名之枪骇人的声音,可怕的诱惑——要他使用那把枪,不停使用,只为了享受屠杀的快感。朱利安看见钱德拉扭曲的神情,立刻伸手想要帮忙,但是我以一个手势阻止了他。这是钱德拉的战争,他必须自行面对。为了他自己的灵魂着想。不然他一辈子都会怀疑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我对他深具信心。
一寸接着一寸,他缓缓放下真名之枪,一路对抗它的意志,拒绝接受诱惑,遭受控制。因为内心深处,他始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走路男一直等到真名之枪枪口指地,然后伸手轻轻自钱德拉手中接过那把枪。印度怪物猎人身体摇晃,差点跌倒,但是朱利安和我在身旁扶持着他。他浑身发抖,面色苍白,冷汗直流。走路男将真名之枪捧在手中,反复观看,仿佛他一辈子从来不曾见过如此丑陋的东西。如果有任何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他也隐藏得很好。在仔细打量过这把枪,并且完全找不到任何良善的踪迹后,他一把捏碎真名之枪。
骨头和软骨化为碎片,红肉变成肉酱,所有人的脑中都听见真名之枪的垂死尖叫。走路男缓缓摊开手掌,真名之枪的残骸自他掌心滑落,溅洒在地板上。走路男举脚想要踏碎残骸,但是它已经开始消失,所有残骸碎片通通不见。它离开了,或许是回到枪铺中,或许是前往某个可以充分发挥实力的世界里去。
我不必打开外套就知道那个黑盒子也随它一起消失了。
“好了。”走路男道。“这件事到此为止。现在,来办正事吧。”
“不行。”我说着向前一步,直接站在他的面前,挡在他跟新任当权者之间。我绞尽脑汁思索流浪教区牧师的言语——要阻止一个心灵受创之人,你就必须治愈他的创伤。朱利安说得没错。一定有办法可以接触艾吉安·圣特的内心,尽管他做过这么多可怕的事,他依然只是一个凡人。我必须跟他讲理,因为我手里已经没有足以阻止他的武器。
“这么多所谓的公义。”我凝视他的双眼说道。“这么多人死亡,只为了你曾经痛失的亲人。这么多血腥,这么多苦难,只为了帮你的家人报仇雪恨。你杀死了害死你家人的飚车族,那样做有让你好过一点吗?”
“有。”他说。“喔,没错。”
“真的?”我问。“那你为什么还在世间游走,惩奸除恶?你到底要杀多少人才能获得满足?要杀多少人才会让你变得跟你所杀的人一样邪恶?”
“我和他们不同。我并非为了快感杀人,并非为了利益杀人。我只杀非杀不可的人。当法律失去效力,公义沦为笑柄,起码世人还可以依赖走路男。”
“你在这些话里看见任何公义了吗?”我问。“这一切都与公义无关,你自己清楚得很。你杀戮,是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因为你的体内已经不再残留任何人性。我曾经杀过不少人——为了保护他人,没错,有时候,为了维持正义。但是每杀一个人,每造成一个人死亡,都会腐蚀你的心灵。直到最后你的体内空无一物,除了枪和枪所为你带来的快感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多久了,艾吉安,你像世界上其他所有犯了毒瘾的毒虫一样,自己出去找人来杀已经有多久了?”
“看看你打算杀的这些人!朱利安·阿德文特,当年世界上最伟大的冒险家,同时也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冒险家。洁西卡·莎罗,从不信之徒努力爬回理性的道路。赖瑞·亚布黎安,就连死亡都不能阻止他为了正义而战。其他人……都在努力尝试。他们想要抛弃自己的过去,为了更好的明天奋斗。不光是为了他们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夜城之中的所有人。他们并不打算除掉所有不好的事物,而是想要一步步地带领夜城迎向真正的改变。”
走路男缓缓点头。“我还是要杀他们。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继续向他逼近,突然之间,他的双枪都已经握在手中。我和他距离太近,枪口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我透过外套明显地感觉到两根枪管的存在。我全身僵硬,双掌摊开在我的身侧。
“我不打算跟你对抗,艾吉安。但是我会站在这里,手无寸铁,毫无防御,阻挡你的去路。如果你打倒我,我还是会站起来。不管击倒几次都是一样。想要杀害我的朋友,你就必须先把我杀了。因为他们对于夜城而言远比我来得重要。”
“你愿意为了他们而死?”走路男问。他的声音之中充满好奇。
“没有人真的愿意为任何事而死。”我冷冷说道。我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但是我依然打算这么做。因为我非这么做不可。因为此事关系重大。你打算冷血无情地杀害一名手无寸铁之人,只因为他阻挡了你的去路?一个只是在尝试做一件正确事情的人?”
“当然。”走路男道。
他举起一把手枪,将枪口抵在我的额头上。
“最后一次机会,约翰。”
“不。”我道。
他扣下扳机。
那下撞针击落的声音乃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可怕的声音,但是子弹并未击发。枪膛里有子弹,我看得见它们,但子弹就是没有击发。走路男皱起眉头,再度扣下扳机,跟着又扣了一下,但是子弹说什么也不肯击发。他试了试抵在我胸前的那把枪,同样没有反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退开一步,击落走路男手中的双枪,接着一拳打在他的嘴巴上。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开,突然坐倒在地。他伸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嘴巴,神情惊恐地看着自指缝中渗出的血液。
“你只有在行走天堂之道时才会刀枪不入,艾吉安。”我微微喘气地说道。“而当你决定杀害无辜者时,你就已经背离了那条道路。”
“无辜?”他问。“你?”
“难得,没错。”我道。“放弃吧,艾吉安。结束了。”
我对他伸出手掌,片刻过后,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拉起他,扶他站稳。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到疼痛以及震惊了。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做这种事太久了。”他道。“我厌倦了。行动很容易,思考却不简单。或许……这个世界需要一个全新的走路男。如果我今天的所作所为真的错得如此彻底,或许我已经不再适任这个工作了。”
“嘿,”我道。“没有人说你一辈子都得干这个。”
他再度点头,双眼茫然,凝视远方,接着转身走出冒险者俱乐部。没有人想要追出去。钱德拉·辛恩走到我的身边。
“那……真是让我开了眼界,约翰·泰勒。你知道他杀不了你吗?”
“当然。”我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