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克的携带式时间裂缝将钱德拉·辛恩和我送往俱乐部之地中心,我们相互扶持,花了一点时间才平息了天旋地转的脑袋与翻滚不休的内脏。通过那道不自然的黑暗,感觉越来越糟糕。刚刚那次的经验像是受困于一座自由落体升降台上,而且还是着火的升降台,加上还有某种怪物在吞噬升降台,因为它想要吃我。而以上描述还不足以跟刚刚的感觉相提并论。

“那……真的非常难受。”钱德拉终于说道。

“是呀。”我道。“而渥克已经这么做了好多年。这解释了不少这个男人的行为。”

我领头穿越相较起来比较高级的俱乐部之地(你依然可能在这里遭人行抢,但至少抢你的人有穿着燕尾服行抢的品味),朝向大哥俱乐部前进。钱德拉并不熟悉夜城的情况,所以我趁机为他解释一下大哥俱乐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基本上,那是一个极端堕落腐败的场所,所有夜城知名的帮派分子、犯罪首脑、大人物以及各式各样的垃圾前去和同类鬼混的地方。他们去那里挥霍金钱、练习他们高人一等的技巧,通常都是跟枪枝有关的技巧,吹嘘他们最近藉由不正当的手段所赚取的利润。大哥俱乐部是一个以缺乏品味、约束以及格调而闻名的地方。

“执法单位知道这个地方,但是不管?”钱德拉问。

“这里是夜城。”我耐心地道。“这里没有执法单位,正义鲜少获得伸张,除非你自己想办法去伸张。渥克跟他的人马只有在情况完全失控的时候才会出面干涉,而且也只会做到将情况恢复原状而已。人们前来夜城就是为了做那些他们不该做的事,追求他们不该拥有的欲望。禁忌的知识,被遗忘的神祇,各种肮脏下流的性爱。只要有人在做生意,就一定会有人想要分一杯羹,必要的话甚至会以暴力强夺。”

“而这些……人都是大哥俱乐部的会员。”钱德拉道。

“他们是同类之中最残暴、最邪恶、最可怕的代表人物。”我道。

钱德拉·辛恩沉思片刻。“为什么不一脚把门踢开,然后丢十几颗燃烧弹进去?”他微微一笑。“身为怪物猎人所学到最重要的一课就是做人要实际。”

“你可以杀掉里面所有的人。”我道。“而大部分的人都曾经想过要这么做,但是那些人都会在一个小时之内由另一批人取而代之。夜城里从不缺乏想要往上爬的人,迫切想要证明自己比他们所取代的那些垃圾还要残暴,还要可怕。”

钱德拉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约翰·泰勒?我听说过关于你的传说……但是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坏人。你为什么要留在夜城?”

“因为我属于这里。”我道。“和其他所有怪物一起。”

我加快脚步。部分的我在担心我们会不会又来晚一步,因而再度发现一个屠杀现场。而部分的我又不禁怀疑这也未必算是什么坏事……但是并非所有身处大哥俱乐部的人都罪无可恕。只是大部分都该死。

那间俱乐部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光鲜亮丽,屋顶垂下一块五光十射的霓虹招牌。当然,招牌上并没有指明这间俱乐部是干什么的;你要嘛早就知道,不然你就不该出现于此。一定要收到邀请才能有会员资格,表示你获得同侪的认同,在组织里的重要性终于大到可以成为大哥的一员。

来到门口的时候,我们发现走路男在等我们。他身穿大风衣,神态轻松地靠在一盏路灯旁,双手插在口袋里,露出亲切的微笑,一脚踏在昏迷不醒的俱乐部门房脖子上。钱德拉和我停下脚步,保持一段安全距离。这个门房身材之高大显然拥有巨魔的血缘,但是依然乖乖地正面朝下,躺在水沟里,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走路男对着我们点了点头,接着我们全都立在原地,仔仔细细地打量彼此。

走路男看起来就和我印象中一样,但是在如此近距离之下,他看起来更加……实在。他拥有一种气势,一种风采,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压力,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是真人,其他都是假人跟模特儿。他的双眼炯炯有神,神采飞扬,笑容淘气之中带有一丝危险,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心灵上的傲慢气息。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以上帝之名行可怕之事,他的站姿明白表达出这个讯息。而你又能把我怎样?他脸上有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人特有的表情,而且是在一边微笑一边哼歌的情况下为所欲为。他不是什么神情严肃的上帝战士,不是冷酷无情的行刑者。这个男人热爱他的工作。

死掉的男人跟女人,还有狗。以及牢笼中的孩童。

“约翰·泰勒,”走路男终于开口,语调十分轻松愉快。“我以为你更高大一点。”

“这话我常听到。”我道。

“你这位朋友是谁?”

“我是钱德拉·辛恩,怪物猎人!”钱德拉骄傲地道。

“那很好。”走路男道。

钱德拉不太高兴,因为走路男显然没有听过他的名号以及引以为傲的声望。他抬头挺胸,尽力展现一身华丽的丝缎以及镶在头巾上的耀眼钻石。

“我跟你一样,是一名神圣战士。”他激动地道。“我也为上帝服务,专门猎杀欺压无辜的怪物!”

“真好。”走路男道。“尽量不要碍到我。”

钱德拉突然听出对方是在开他玩笑,当场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一直专心观察走路男的表情。他那道嘲弄的目光与从容的微笑之下,似乎隐藏了一种淘气到近乎邪恶的气息。他和我想象中大不相同。他本人复杂多了,这表示他也比我预期得要危险许多。

“我不能眼睁睁地让你进去杀死所有人。”我直言不讳。“这里不像珍贵记忆那样,每个人都罪无可恕。大哥俱乐部里有坏蛋,但不是所有人都坏到该死。”

“该不该死由我决定,不关你的事。”走路男道。“这是我的工作。你们只是跟来看看。”

“你对夜城的了解永远不可能像我这么深。”我道。

“你深陷其中,”走路男轻声道。“再也看不清现实。你需要我来帮你达成那些你一直没有办法达成的事。”

“必要时我会阻止你。”我道。

他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愉快的神情,以专业人士面对专业人士的语调说道:“想要阻止我随时欢迎。现在,让我们开始狂欢吧!”

※※※

我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门房此刻正在水沟中低声呻吟,显然不会过来要求检查我们的会员卡。大门自动开启(至少走路男没有杀死外面的门房。我告诉自己这代表了一点希望)。然而,俱乐部大厅里站了一群看起来身手不凡的警卫人员,昂贵的西装隐藏不了其下鼓胀的肌肉。走路男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朝警卫人员轻轻点头,就好像这个地方是他的。他们本能地对他点头,完全受制于那股傲慢的权威,接着才反应过来,快步向前阻挡我们的去路。走路男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他们,满脸嘲弄的微笑。

我观察大厅。他们在我上次造访之后又重新装潢过了,但是依然大而无当,奢华浮夸,就和这里大部分的会员一样。钱德拉和我分别站在走路男的左右,数名警卫在认出我的时候忍不住露出不安的神色。他们之所以必须重新装潢大厅,就是因为我上次来过的关系。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只是一群手里有枪的流氓,不过是穿着上好的西装,而我一辈子都在欺压像他们这种杂碎。

最资深的流氓上前一步,以其最凌厉的目光瞪视着我。“你知道这里不欢迎你,泰勒先生。你会吓到里面的绅士跟小姐们。本俱乐部拒绝你的光临,包括你的朋友在内,不管他们是谁。”

“我是钱德拉·辛恩,神圣战士兼伟大的怪物猎人!”钱德拉对于自己在夜城之中名声不响亮的程度感到有点恼羞成怒。“我一定要去找个更好的经纪人……”

“而我是走路男。”走路男开心地道。“来此审判你们的灵魂。”

警卫们立刻脸色发白。有几个开始额头冒汗,有几个开始浑身发抖,其中有一个甚至当众哽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走路男身上。钱德拉和我仿佛完全不存在。看来珍贵记忆的事已经传到大哥俱乐部了。没有什么东西比坏消息流传得更快了,特别在夜城更是如此。管事的流氓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想我们都打算拔腿就跑了,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跑吧。”走路男不可一世地道。“有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去找你们。”

警卫当即离去,但是他们并不只是离去——他们逃之夭夭,仿佛身后有死神在追赶,争先恐后地冲出大门。我从来不曾把人吓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在最威风的日子里也没有。我觉得有点嫉妒。

“少了他们,大厅看起来是不是更大了一点?”走路男道。“要进去吗?”

“为什么不?”我道。“我认为你在这里已经不可能造成更多伤害了。”

他大笑。

我打开通往俱乐部内部的大门,走路男神气活现地走了进去,双手依然插在口袋之中。他就算是走进自己家里大概也不可能表现出更加怡然自得的样子了。钱德拉和我再度跟随在他左右。不过到底是为了支持他还是箝制他,我真的还没有决定。

进入俱乐部宽敞的娱乐区就像是来到世界上最低俗的马戏团,整个地方都笼罩在五光十色的缤纷色彩中,触目所及尽是各式各样的畜牲。人们坐在桌旁,或是聚集在中央,或是靠在超大的吧台上。隐藏式喇叭里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但是依然淹没在人们的叫声与笑声下,所有人都在尽力说服自己以及所有人,他们很享受这里的气氛。人们三不五时就会环顾四周,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以免别人看起来玩得更尽兴,同时他们也要确定什么人跟什么人走在一起。

里面还有赌桌——扑克牌、骰子、轮盘——以及提供各种赌局赔率的看板,不管是赌人还是赌东西的赌局。另外还有其他竞赛,不是这么和平的竞赛。比如在一个角落的大坑里面所举行的肉搏赛、匕首搏斗,或是自以为有办法对付各种体型与脾气的怪物的醉汉。大坑附近的观众赌得火热,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一层干涸的深色血块。身穿昂贵华服的女人紧勾着男人的手臂,在鲜血四溅的场面前不断发出喔喔啊啊的赞叹声。有些男人穿着昂贵的西装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有些女人则顶着最新流行时尚的造型四下游走,一切都只是要穿给人看。用肢体语言说:“看看我,我来了,我属于这里”,只不过如果他们真的如此相信,他们就根本不需要这么努力地尝试。

大哥们坐在自己的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马戏团中的情况,因为他们早就见识过一切。大哥们:大人物,大先生,大家伙……操控一切,拥有一切,除了自己什么也不关心。你可以在空气之中闻到睪丸素酮的味道。他们全都是脑满肠肥的丑陋男人,随随便便塞进上好的顶级西装中。他们都不再在乎自己的外表,因为他们没有必要在乎。女人会为了金钱、权力、地位,甚至是坏男人的魅力蜂拥而来。世界上始终存在着这种女人,有时候完全出于己愿,有时候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不由自主地被他们吸引而来。

女人来来去去,但是大哥们始终如一。他们身边始终有着上衣沾满酒渍、脸上浓妆艳抹的女人陪伴,每当听到可能好笑的事情,便立刻哈哈大笑,死抓着饭票的手臂不放,依偎在他们身上,告诉自己因为她们的男人是大人物,所以她们自己也是大人物。

还有,当然,每一个大哥都有自己的圈子,逢迎拍马的手下或是爱慕者、生意伙伴跟顾问,以及一整个军团的冷面保镖。他们是负责执行命令的人,有时候跑跑腿,在他们的老大说话时专心听讲,轮不到他们讲话时绝不开口。如果这个圈子里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放松心情享受一切,那都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随时可能遭人取代,或是因为老大一时兴起而被拖出去一枪毙了。好吧,这就是如此接近这些大哥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他们相信、希望权力有可能降临在他们身上,就跟金钱一样。

大哥俱乐部——如果你想和夜城之中任何变态或肮脏的生意扯上关系,就非来不可的地方。

喧嚣声震耳欲聋,人们对着彼此大笑、大吼、大叫,全都在试图让自己相信自己玩得非常尽兴。他们喝酒、赌博、肆意放纵……但是随时都在注意那些大哥,因为他们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放低身段注意到自己,跟自己做生意,让他们从一无是处的空洞生活之中跃升权力高层……对于这些渴望发达的小人物而言,大哥俱乐部就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地方。

身上贴满亮片的女人在高空秋千上前后摆荡,或是在舞台上大跳大腿舞。服务生匆忙地来回奔走,为那些显然不懂得欣赏的家伙端上世界上最好的食物和美酒。场中甚至还有一座室内热水游泳池,蒸气冉冉升起,围绕着一群身穿裸露服装、展示完美身材的年轻男女,让大哥们肆意欣赏。这些人也希望被人发现,被人利用,不管是藉由什么方式。

这个地方俗不可耐,毫无任何品味可言,但是他们不惜工本,所有想象得到的奢华设备这里都有。一切都是最顶级的,或是这里的人自以为最顶级的。这些大人物拥有极大的胃口,将自己的享受扩展到极限,只因为他们有能力这么做。而围绕在他们身边,不管是在走上坡还是走下坡的人们,都随时准备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不管是多么丢脸的要求。当大哥们吩咐下来时,任何人都必须将自尊放到一边。

出乎意料之外地,保镖之中有不少是女人。身穿美丽服饰的美丽女子,表情冷酷,目光更冷酷,每一个身上都配戴各式各样的致命武器。说不定现在流行女保镖。大哥们喜欢追逐流行。我甚至发现了几名战斗女巫师,她们的右眼上方纹有代表所属帮会的刺青。这表示她们受过专业训练,肯定危险到了极点。

走路男大摇大摆地走到俱乐部中央,四面八方的人潮都主动后退,为他腾出一点空间。他们或许还不知道他的身分,但是猎食者总有办法认出他们的同类。走路男直接朝大哥们前进,所有保镖都开始紧张,手中凭空冒出许多枪枝。战斗女巫师体态优雅地摆出攻击姿势。钱德拉·辛恩和我若无其事地走在走路男身边,假装没有察觉其他人的反应。

接着我突然停下脚步,因为我认出了其中一名保镖。修长轻柔,肤色黝黑,仪态高雅,潘妮·卓德佛打扮成一九二○年代的妙龄女郎,穿了件鲜红色的紧身礼服,配戴不住摇晃的珍珠项链,外加一顶美丽的小帽。她向我轻轻点头,我也对她点头示意。潘妮和我曾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当过朋友、当过敌人,也有过介于两者之间的所有关系。我们是两个认真工作的专业人士,在夜城之中挣口饭吃。潘妮·卓德佛是个崇尚传统的妖媚女巫。她可以驱使你去做任何事。她可以让你做出可怕的事,对你自己,或是对你的朋友甚至爱人。她从来不曾杀过人。大部分的情况里,等她利用完对方之后,对方就会自我了结。

潘妮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没有道德观念的人,而我认识的人可不少。她愿意帮任何人做事,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对方预先付费就好。潘妮完全不在乎世俗的一切。她做任何事都只是为了钱。最专业的专业人士。她曾经和我合作过一个案子。我先付了钱。我们相处还算愉快。

“哈啰,潘妮。”我道。“最近忙吗?”

“你知道的,约翰达令。我们女孩子总得混口饭吃。”

她的声音如同小女孩一般,带有一丝迷人的法国口音。相传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参与过巴黎疯马秀的演出。她面对着我随手把玩项链上的珍珠。

“是没错,”我道。“但是老大俱乐部?当保镖?跟你的身分不大相配,不是吗,潘妮?你以前都帮更有格调的人渣做事。”

她耸肩。“酬劳优渥。债主上门时,就不能挑剔太多了。请不要惹麻烦,约翰。我不喜欢跟你作对。但是我会的。”

“如果你跟这里的员工搭讪完了,”走路男道。“我还要忙着带来死亡跟毁灭呢。”

“约翰·泰勒。”一个宏亮的声音缓缓说道,我们全都转头去看。我们站在大杰克·瑞克汉的桌前。他半躺半卧地坐在一张超大沙发上,仿佛那是一张王座,身边围绕着一群面目狰狞的手下。他身材壮硕,满脸横肉,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大杰克·瑞克汉掌握夜城的色情行业,只要跟色情有关的生意,他都要分一杯羹。没有色情业者胆敢不在瑞克汉的口袋里放钱。他是个中年人,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靡烂的生活在他脸上刻划出岁月的痕迹。他头发微秃,于是在脑袋后面打了一条油腻腻的马尾。他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殴死敌人了,但是没有人会怀疑他依然具有这种实力。

我认识他。他认识我。他突然向前一凑,以一种如同鲨鱼般冷酷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我。

“你是怎么进来的,泰勒?这里不欢迎你。你杀了克苏鲁小子,还把麦克斯·麦斯威尔交给渥克。你干涉了我的生意,令我损失惨重。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跑来这里。你一定知道我会为了这种公然冒犯的行为取你狗命。”

我看着他,锁定他的目光,随即令他的双眼再也无法转向别处。他全身僵硬,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我的凝视下,他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他大吼大叫,双眼突起,鲜血直流,但是依然动弹不得。当他开始哽咽时,所有保镖都将枪口对准我,但是没有瑞克汉的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到最后,潘妮·卓德佛迎上前来,挡在瑞克汉和我之间,阻隔了我的目光。我对她微笑,然后轻轻点头,在她身后,大杰克·瑞克汉瘫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

“你刚刚做了什么,约翰?”钱德拉喃喃问道。

“瞪倒他。”我道,完全没有压低音量。“杂碎应该要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我环顾四周,好几个人面露惧色,或是试图躲在其他人身后。甚至还有人比了几个防御法术的手势阻挡我的邪恶之眼。整间俱乐部鸦雀无声,就像一群在水池边喝水的动物突然感应到狮子逼近。有人关掉音乐,所有赌博活动通通停止,每个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想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张不爽的脸,或是一次被这么多把枪指着。这让我觉得好过一点,至少比刚刚在大厅里完全遭到忽略的感觉好多了。我对所有人露出不可一世的微笑,纡尊降贵地面对不怀好意的目光。绝对不要让他们看出你在冒汗。幸亏我真的曾干过一些他们以为我干过的事。没有人想要抢先动手,因为他们都不确定我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更多保镖开始向前移动,挡在我们跟他们的老大之间。大哥们在安全方面下了不少成本。我严肃地环顾四周,许多全副武装的男男女女面露惧色,但是没有人真的后退。这就是真正的专业人士麻烦的地方;光靠坏名声是吓不倒他们的。钱德拉身体一转,拔剑在手,开始警戒我们的后方。

“我该怎么做,约翰·泰勒?”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不能跟女人打架!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那你待会儿将会陷入十分严重的劣势。”我道。“因为这些女人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取你性命。”

“真的吗?”钱德拉扯了扯长长的黑胡子,缓缓露出微笑。“真是太……有趣了。”

走路男向前一站,摆出十分戏剧化的姿势,仿佛一道刺眼的聚光灯突然打在他的身上。所有人立刻忘了我和钱德拉的存在,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走路男身上。我认为此刻就算他们想要移开目光也办不到。突然间,他就变成整间俱乐部里最重要、最抢眼、最危险的男人。

“哈啰,男孩们,哈啰,女孩们,有问题的人可以晚点再找我。”他笑容满面地说。他的手距离武器很远,但是所有人都震慑于他的气势而不敢轻举妄动。“很抱歉打扰各位作乐狂欢,但是宴会恐怕已经结束了。坏男孩、坏女孩们不能再继续享受快乐时光了。”

他稍停片刻,看着身边的桌子,抓起桌巾边缘,以十分夸张的动作一把将之扯下。桌上所有东西通通甩入空中,摔落地面。走路男露出灿烂的笑容,随手抛下桌巾。

“我是故意的。现在,我刚刚说到哪了?”

他步入座位之间,保镖不由自主地主动后退,让出极大的空间任由他走动。他每一个动作都充分表达出他很清楚他们会这么做。他脸上的自信令人不安,甚至心生恐惧。他在每一张桌子前停下脚步,和每一个大哥交谈,述说每一个人的罪状。

“我是走路男。”他不可一世地说道。“现任的超级狠角色,一辈子完全致力于打击罪犯、杂碎以及邪恶之人。我是行走于人类世界的上帝之怒,直来直往,惩奸除恶,不管坏蛋在哪里,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而今晚这里有很多罪恶深重之人!就从你开始吧,大杰克·瑞克汉。”

他在这名壮汉面前停下脚步,面色哀伤地摇了摇头,就像个面对坚决不愿意用心学习的学生的老师。

“大杰克。白手起家,并且引以为傲。所有人都知道你掌控了夜城的色情行业。所有人都知道每一笔肮脏的交易你都要抽成:不管皮条客有没有被扁、妓女有没有得病、顾客有没有被抢被骗。多少女人被你提早送入坟墓……但是,大家知不知道你对你美丽的妻子做了些什么,洁丝贝儿,就因为你没有办法对她做其他事?”

他走到马堤·迪沃尔身边。迪沃尔人称贪婪哥,不过当然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叫他。马堤身材瘦小,獐头鼠面,欲望无穷,永远都想染指新的生意。不管原先的店主有没有意愿出售。走路男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轻拍他的肩膀,迪沃尔当即缩到一旁。

“亲爱的老马堤·迪沃尔,”走路男开心地道。“如此残酷无情的罪人。你对于做坏事的热诚每每令我刮目相看。你一开始是利用奴隶赚钱,当然,贩卖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给任何人或是任何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这点。但是他们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消遣娱乐吗,马堤?知道你贿赂太平间的员工,让你躺在尸体之间,跟最美丽的尸体乱搞的事吗?特别当她们是你朋友或是敌人的妻子或女儿时?”

他走到赫尔史力奇兄弟面前。他们是双胞胎,保罗跟大卫。金发碧眼,标准的亚利安血统,年轻健壮,腐败到了极点。凭借无数盟友的帮助以及极度秘密的幕后交易平步青云。所有人都想和他们搭上关系。

“保罗跟大卫,”走路男说着,突然来到两人之间,一手一个搭上他们的肩膀。“看到两个年纪轻轻的大好男儿能有这种成就实在是令人欣慰。你们专营保险,或更贴切地说是保护,向客户收钱,确保你们不会去骚扰他们。你们非常擅长签订能让所有人都获利的合约!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人们知不知道你们谋害了亲生父母来取得做生意的本钱?如果知道这件事,谁还能够信任你们?”

最后他来到乔西公主面前。少数几名获得大哥们接纳的大姊头之一。修长优雅,昂首挺胸,身穿正式晚礼服,看起来就像个不苟言笑的灰发老祖母。她亲手勒死自己的长子,接管他的生意,只因为他没有能力赚取足够的金钱供她花用。乔西公主是名讨债人,就是只要你晚一天还钱就会派人打断你的腿的那种人物。

走路男嘲讽地对她鞠了个躬。她脸上始终维持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他抬起头来,突然坐到她大腿上,一手搭上她的肩膀。

“甜美的乔西公主,美艳无比!德高望重,作恶多端,坏到骨子里。为了工作方便,我会在需要的时候知道所有必须知道的事,但是光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就令我恶心想吐。你利用言语与暴力甚至谋杀的手段威胁恐吓。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大家知不知道你出资成立了珍贵记忆?他们知道你的小儿子为什么自杀吗?”

走路男站起身来,离开她身边,所有大哥俱乐部里的人全都转向乔西公主。就连几名她自己的保镖脸上都露出极端厌恶的神情。乔西公主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

突然间,大杰克·瑞克汉一跃而起,矢口否认他的罪行,朝走路男大骂脏话,恶言相向。其他大哥立刻跟进,宣称走路男是骗子,为了私人的目的而散播谣言与八卦消息。众人纷纷站起,高声抗议,或许是怕走路男对付完大哥就会来找他们的麻烦。走路男只是站在原地,站在大哥俱乐部中央,愉快地看着自己所引发的混乱场面。四面八方都有枪械以及更可怕的武器瞄准他的方向。但是他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他怡然自得,沉迷在工作的乐趣之中。接着将他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我才了解这一切都是做给我看的。他大可二话不说地一进来就开枪;但是他希望我知道原因。他再度开口说话,所有人立刻鸦雀无声。他们非得安静不可。走路男身上就是会散发出一种让人把目光焦点放在他身上的特质。

“你们全都有罪。”他道。“你们都从罪恶以及他人的苦难中牟取利益。你们都知道自己的钱是从哪里赚来的,其上沾有多少血腥,但是你们全都视而不见。你们的罪恶就在于你们漠不关心。”

他的掌心中突然浮现两把手枪,在所有人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之前,尸体已经开始在地板上堆积。大杰克·瑞克汉跟马堤·迪沃尔还没机会逃跑就已经被他击毙。乔西公主试图逃跑,他一枪打爆她的后脑勺,整张脸登时残破不堪。他将枪口转向赫尔史力奇兄弟,但是他们已经躲到翻倒的桌子后方。四面八方的保镖举起各式各样的武器同时开火,我身子一矮,翻身滚开,四下寻找掩蔽。走路男或许刀枪不入,我可没他那么神。钱德拉·辛恩发出愉快的吼叫声,开始以长剑攻击距离自己最近的保镖。他在一片血雨中以纯熟的技巧划开保镖的身体,动作快得没有人碰得到他。

子弹自四面八方击中走路男的身体,随即反弹开来,完全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他甚至没有感觉到子弹的冲击。他瞄准开枪,瞄准开枪,随手挑选目标,脸上始终保持毫不宽容的恐怖微笑。他在惩奸罚恶,并且乐在其中。大部分的大哥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正朝出口逃去,虽然我很确定他们绝对没有机会抵达。

保镖的子弹击中我藏身的桌子,我当场决定应该换个地方避风头。我手脚并用,压低脑袋闪避子弹,接着发现一名手持能量枪的女保镖对我迎面而来。我迅速后退。我向来都不喜欢近身肉搏,主要原因在于我一点也不擅长打架。我比较喜欢智取,或是威逼,或是在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另一名女保镖一边开枪一边往我冲来。子弹全都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因为我在必要时可以跑得很快。两名女保镖并肩而立,凝神瞄准。我站起身来,扯下翻倒在地的桌上的桌巾,一把抛到她们身上。她们在桌巾底下挣扎,我走过去抓起她们的脑袋互撞。或许我不是什么搏斗高手,但我始终是个阴险狡诈的浑球。

我迅速打量四周。钱德拉·辛恩凭借自己的力量对抗一群保镖,在人群之中来去自如,愉快而又潇洒地挥舞长剑。他笑容满面地看着魔法武器在他的长剑前粉碎,法术跟诅咒也在半空中被他砍落。只要他维持在近身肉搏的距离内,就没有人胆敢开枪,以免误伤自己人,但是我不禁怀疑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多久。尽管如此,对一个自称不愿意跟女人为敌的男人而言,他对付女人似乎还满有一套的。他在敌人之间穿梭自如,左右两边不断有人摔倒在地。

所有人突然后退,让一名战斗女巫师出面对付他,一个身材矮胖的亚洲女子,身穿黑袍,右眼上方纹有虎爪的象形文字。这表示她懂得威力强大的魔法,而且喜欢利用这些魔法去干坏事。她凭空抓取一道闪闪发光的魔法能量,掷向钱德拉。魔法在空中发出巨响,沿路烧伤了十几名保镖。钱德拉·辛恩哈哈大笑,随手一挥就将法术斩成两段。法术在半空中爆炸,其中蕴含的巫焰喷向四面八方。人们身体着火,尖叫走避。战斗女巫师开始以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念诵咒语。钱德拉迎上前去,一步接着一步,挤开一道无形的护盾。女巫师眼看他步步进逼,咒语越念越急,接着突然住嘴,低头凝视插在自己腹部的长剑。钱德拉·辛恩拔出长剑,她的内脏当场掉满一地。女巫师试图说点什么,钱德拉挥剑砍下她的脑袋。他随即转身,没有去看对方尸体倒地的模样。

走路男依然站在原地。他根本不需要移动脚步。他只需要开枪就好了,射击那支子弹永远打不完的传统长枪管调停者手枪,四周洒满鲜血,男男女女跌倒在地,没有任何人再爬起身。

这时大哥俱乐部中尚未死亡的会员已经溃不成军。他们互相攻击,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往出口,踏着摔倒在地的伙伴,尖声狂叫,试图把其他人当作人肉盾牌。出口的大门紧闭,但是没有人下令关门。大部分的保镖都已死亡。走路男不在乎他们起身对抗还是转身逃跑。他将他们全部杀光,从最坏的坏蛋开始杀起,利用他脑海中所知的神秘讯息挑选他的目标。剩下的保镖聚集在一起,拿出所有的武器攻击走路男。但是子弹碰不到他,魔法刀刃被他的外套震碎,法术跟诅咒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去理会那些保镖,除非他们挡到他的路,他才会击毙他们。

他露齿而笑,绝非任何上帝的仆人所应该拥有的笑容。

但是尽管俱乐部空间广大,会员众多,在一段时间之后还是被他杀得精光。最后一名大哥在子弹的冲击下撞上墙壁,了无生气地滑落地板,接着枪声终于停了下来。走路男压低枪口,环顾四周。现场尸横遍野,男男女女毫无尊严地蜷缩在积满鲜血的地板上。出口前的尸体堆得最高,因为惊慌失措的会员们试图爬过尸体堆,冲向那扇绝对不会开启的大门。还有几个人依然活着,躲在翻倒的桌子以及其他掩体后不发出任何声响,期待不会吸引注意。他们不该如此天真。走路男一个个找出他们,子弹射穿掩体,击毙了躲在后方的猎物。

赫尔史力奇兄弟突然大吼一声,冲出藏身处,双掌互击,同声念诵一句简单的反束缚咒语。他们在走路男来得及瞄准他们之前念完咒语。一道巨大的蓝色五星结界自俱乐部的地板浮现,大部分都隐藏在尸体之下。结界的线条绽放出耀眼的蓝光,强烈得足以在人的眼珠上留下烙印,混杂着流泻而出的灵体物质。结界下方的地板爆裂,尸体像枯叶般飞散,木屑仿佛流弹一样四溅。接着这道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浮现了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魔,肆无忌惮地进入人间行使其可怕的意志。大哥俱乐部最后的邪恶阴谋,和任何胆敢摧毁俱乐部的家伙同归于尽的恐怖复仇。

那是一头扮相传统的恶魔,约莫两个人高,拥有血红色外皮、山羊角跟兽蹄,以及极端尖锐的牙齿。他有人类的外型,以及人类的身材比例,但是站立的姿势与狭长的瞳孔之中,却完全没有丝毫人性。鲜红的皮肤上冒出阵阵蒸气,附近的空间全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形成难耐的高温。他散发出一股粪便、鲜血以及硫磺的气味,因为他选择保有这种味道。走路男看向我跟钱德拉·辛恩。

“你们解决他。”他道。“我在忙。”

然后他就回头去找躲藏的猎物,一找到就开枪射杀。

我正在考虑去找个地方避避风头,钱德拉·辛恩已经冲向前去,随手在身前挥舞长剑。恶魔饶富兴味地打量着怪物猎人,懒洋洋地摇晃如同铲子般的尾巴尖端。钱德拉以自己的母语发出挑衅的叫声,使劲挥出足以断金裂石的一剑,却发现自己的长剑自恶魔滚烫的外皮上弹开。反弹的力道几乎令钱德拉脱手掉剑,但是他固执地抓紧剑柄,一再攻击恶魔,嘴里发出十分吃力的声响。恶魔站在原地,无声地嘲笑着他。

我在口袋里搜寻任何帮得上忙的东西,但是我身上的道具都不足以抵挡来自炼狱的恶魔。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恶魔,这是真正的狠角色,是恶魔大君。大哥俱乐部怎么会有能力召唤这种等级的恶魔?除非俱乐部的创办人就是某些人所宣称的那个人……你可以以圣水伤害这种恶魔,或是用十字架暂时阻挠他,只要你拥有足够的信仰,但是除非施展全套的驱魔仪式,不然绝不可能将他逐出人间。我脑力激荡……接着趁钱德拉弯腰喘息的空档,向他大叫。

“钱德拉!那道五星结界!那是人世跟地狱之间的门户!他们就是透过结界将他召唤来此!破除结界,门户就会关闭!”

钱德拉举起长剑,对准最接近他的蓝光线条狠狠砍下。他的魔法剑刃毫无窒碍地贯穿蓝线,打断五星结界的完整性,当场破除召唤法术。门户开始封闭,恶魔沉入下方的黑暗,被一股无情的力量扯回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转动长角的大头,缓缓凝望走路男。

“我们都知道你是谁。”他的声音有如尖叫的孩童。“我们会有机会再见的,走路男。所有谋杀犯都会沦落地狱。就算是自称遵奉上帝旨意的也不例外。”

走路男面无表情地射击恶魔的双眼之间。他长角的脑袋在子弹的冲击下向后一扬,接着摇摇头,嘴巴蠕动,吐出子弹。他哈哈大笑,消失在地板之下,笑声恐怖得令人魂飞魄散。当最后一条五星结界的蓝线消失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地板恢复正常,不过却多了个大洞。走路男凝视大洞,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改变。但是惯有的笑容荡然无存。

我走到钱德拉身边,他依靠在我身上,长剑下垂,仿佛沉重得难以握持。

“判断得好,约翰。”他轻声说道。

“是你砍得好。”我道。

大哥俱乐部一片死寂,到处都是尸体与鲜血,就连游泳池里也不例外,完美的男人和女人颜面朝下漂浮在血水上。赫尔史力奇兄弟站在一起,双手高举作投降状。走路男严肃地打量他们。

“你已经杀了好几百个人。”我道。“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走路男道。“永远都不够。”

“我们只是生意人!”保罗·赫尔史力奇道。“我们提供服务,保护客户,不让残酷的命运发生在他们身上!”

“我们是保险人员!”大卫·赫尔史力奇道。“我们从来没有杀过人!”

“我们会转行从事合法生意!”保罗道。“我们会缴税!我们保证!”

“你不需要杀我们!”大卫道。“我们不配吃你的子弹!”

“任何人都配吃我的子弹。”走路男道。

“你应该把他们交给渥克。”我一看他又要举枪,赶紧说道。“他们已经投降了。”

“给渥克?”保罗道。“然后沦落到暗影深渊?我想我宁愿死。”

“没问题。”走路男道。

“不行。”另一个声音说道。“我从来不曾令客户失望。”

我们全都惊讶地转头看向这个充满法国腔调的声音的主人。天知道她刚刚躲在什么地方,但是潘妮·卓德佛确实毫发无伤地自刚刚那场屠杀之中存活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穿越屠杀现场,优雅地跨过众多尸体,来到走路男的面前站定。

“潘妮。”我严肃地说。“不要挡路。你没有办法阻止走路男。”

“我收了他们的钱。”她道。“保证会在所有危险之前保护他们,会站在他们和任何形式的伤害之间。这是我的工作。”

“她收了他们的钱。”走路男道。“即使知道那些钱来自何处。这一点就让她跟他们一样罪大恶极。”

“没有这种事!”我道。“她是专业人士,就是这么简单!就像我和钱德拉一样。”

“与罪人站同一边,就要和罪人一起死。”走路男道。“一切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不,没那么简单。”我道。“在这里并非如此。在夜城并非如此。我们这里有我们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

“我知道。”走路男道。“这就是问题。罪恶就是罪恶。你在这里活得太久,已经忘了这个事实。”

“从某方面而言,她是个勇敢正直、值得信赖的人。”我说着故意缓缓向前,站在潘妮与走路男中间。“她曾经做过好事。”

“我很肯定上帝会将那些列入参考。”走路男道。接着他对准我的耳侧开了一枪。我立刻转身,但是一切已经太迟了。潘妮跪倒在地,额头中央已经多了第三个眼眶。我在她倒地之前抱住她的身躯,但是她早就已经停止呼吸。我跪在走路男面前,手里抱着死去的朋友。我又听见两声枪响,但是没有回头去看赫尔史力奇兄弟倒地的景象。我不希望放开潘妮,虽然我很清楚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她的尸体沉重地依靠在我身上,就像个沉睡的孩童。她不应该落得这种下场。虽然她是恶名昭彰的潘妮·卓德佛,曾经干过许许多多的坏事,但是她依然不应该落得这种下场。

最后我终于放下她,站起身来,冷冷地瞪视着走路男,他则面无表情地回应我的目光。我开始朝他走去,钱德拉马上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臂。

“不,我的朋友!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还没准备好。”

“放手。”我道。他立刻放手。

我呼吸凝重,全身充满一股必须……做点什么事的冲动。我知道只要再往前踏上一步,他就会立刻开枪杀我,但是在那当下,只要能够和他同归于尽,我并不确定自己在不在乎。

“上帝的宽恕呢?”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祂的怜悯呢?”

“与我无关。”走路男道。他认定我不会动手,于是收起双枪。

“你有什么权力判决人们该下地狱?”

“我没有送任何人下地狱。我送他们前去接受审判。”

“你何德何能,有什么权力肩负这种责任?”钱德拉·辛恩问道。

走路男面露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单纯而又充满人性的笑容。“也该是你们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了。非常好,这个秘密我就只说给你们两个听;当初我成为走路男的秘密。我的名字是,或说曾经是,艾吉安·圣特。我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一个拥有工作、老婆以及两个孩子的人。平凡先生,我想。没有远大的目标。一心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守护我的家人。”

“一名开着偷来的车的青少年飚车族因为转弯过猛,失去控制,迎面撞上我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将我的妻子撞成两半,然后拖行我的孩子长达半英里之后才终于停车。他跑了,跟他的朋友一起逃逸。警方完全无法查出他们的身分。”

“我活下来了。那算不上是什么生活,但我毕竟活下来了。我失去了我的工作、我的房子、我的钱……接着,一个还没有被我逼走的朋友帮我在乡下的一间修道院里找到一个暂住的地方。一个让人遗世独立,沉静思绪的地方,专门收容那些无法忍受世间一切的人们。然后有一天,我在图书馆中帮忙编目时发现了一本古书,其中记载了一个人类可以和上帝签订契约,进而成为上帝的仆人,成为祂的走路男,惩罚世上所有的罪人。”

“我签下了这份契约。完全没有丝毫犹豫。我带着上帝的意志以及愤怒回归人间。在上帝的帮助下,我找到了那个青少年飚车族。当时他坐在一张沙发上看电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徒手殴死他,从他的尖叫声中获得慰藉。我去找他的朋友,将他们全部杀光。公道和复仇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但是只要能够看飚车族在我面前死去,我就一点也不在乎。”

“接下来……我就开始环游世界,以真实的眼光看待世界,居无定所,到处伸张正义。直到最后我终于准备好进入夜城,将上帝之怒带往这个世界上最堕落的地方。”

“难怪你一直在笑。”我道。“对你来说,这一切根本与正义无关。你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复仇。你每次开枪都是在射杀飚车族,反复不断地杀死他们。”

走路男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沉迷其中,并没有丧失心智。”

“你确定吗?”我问。

他哈哈大笑。“好吧,我的脑中确实有个声音要求我以上帝之名杀人,所以我想我的确有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只要世间所有邪恶依然无法伤我,我就不认为我是疯子。”

“你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夜城?”钱德拉问。

“我会在必要的时候知道所有我该知道的事。当上帝确定我已经准备妥当,祂就会对我展现通往夜城的秘密途径。”

“你常常和你的上帝对谈吗?”钱德拉问。他听起来真的十分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宁静祥和。”走路男道。

“我常常和我的神说话。”钱德拉道。“祂会藉由梦境、神谕跟预兆来与我交谈,但是祂从来不曾坚持要我以祂之名屠杀他人。”

“你会杀怪物。”走路男道。

“只有在非杀不可的时候,为了保护无辜者。”

“没错!”走路男道。“就是这样!我为了替天行道跟捍卫无辜而惩罚罪人。我在杀人犯有机会杀人前就杀死他们!法律或许没有办法接触这些邪恶之人,但是我可以。而我也这么做。把我当成……伸张正义的最后手段。当人世间的正常管道通通投诉无门之后,你才会想到要去找的人。我的所作所为从来都不是谋杀,因为我获得充分的授权去做那些事,以及我将要做的一切,而我的授权来自最高层级的权威。神圣法庭。”

“潘妮并不邪恶。”我道。

“别再提她了。”走路男轻声说道。“在我解决这里的事情之前,一定还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情。夜城乃是人类世界的堕落渊薮,一定要彻底铲除才行。这里存在着太多诱惑,太多邪恶公然运作。它为人类带来一种……错误的示范。让人们以为他们可以在犯罪之后全身而退。”

“你不相信自由意志?”我问。“自由选择?上帝将这些东西赐给我们。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很清楚风险,很清楚他们蹚入什么样的浑水。你可以说夜城将世界上所有真正的罪恶跟诱惑齐聚一堂,好让世界其他部分不必忍受这些东西的荼毒。”

“讲这种话就表示你对世界其他地方太不了解。”走路男道。“你的口才很好,约翰,但是讲这么多没有意义。我还是会做我该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我是来净化夜城的,将所有的秽物从里到外一扫而空。包括这些专横的新任当权者。等我完成了我所设下的目标后,我将会杀光那些新任当权者,让夜城居民学会敬畏上帝。而你,约翰·泰勒……要嘛就是和我站在同一阵线,不然就是我的敌人。”

“这就是你让我见识你的手段以及理由的原因。”我道。“你想要我了解。想要获得我的认同。”

“我希望你不要阻挡我。”走路男道。

“很多我所尊重的人们都认为夜城具有一定的使命。”我缓缓说道。“这里还是有好人。我不会让你伤害他们。这里是我的家园。”

“再过不久就不是了。”走路男道。他脸上再度挂上高傲的神情,对我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背对我,举步离开。

“狗娘养的。”我过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没错。”钱德拉道。“顺便一提,你的外套上都是血。”

我低头一看。潘妮的血,刚刚抱她的时候留下的。

“不是第一次弄成这样了。”我道。

我们两个孤伶伶地站在大哥俱乐部中央,四面八方都是尸体。空气十分凝重,十分平静,仿佛刚刚度过了一场剧烈的风暴。

“我没办法阻止他。”我终于说道,无法掩饰声音里面的那股无助。“尽管我很清楚他会做什么,尽管我自以为可以接受他的身分、他的作为……我依然没有办法阻止他。”

“我们有什么资格对抗上帝的意志?”钱德拉·辛恩理性地说道。“况且这间俱乐部里的男男女女确实都很该死。”

“不是全都该死。”我道。“少了这里大部分的人,世界无疑将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但是他们之中有些……只是正常的男人跟女人,努力工作,只为了赚取一张支票,支付账单,养家活口。尽他们所能地过日子。是的,他们知道这些钱从哪里来的……但是在这里工作绝对称不上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们不应该落得这种下场。”

“就像你的潘妮·卓德佛?”他问。

“她从来都不是我的潘妮。”我主动辩解。“潘妮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主人。我不认同她的作为,但是我喜欢她。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她做事。而且她真的曾经做过不少好事,虽然她是收了钱才去做那些事。”我环顾四周,心中隐隐燃起一股怒火。“他们并非全都该死,钱德拉。有些人依然有药可救。”

“当然了!这就是你留在这里的原因,对不对?”钱德拉恍然大悟,语气激动地道。“为了拯救那些你所关心的人们。就像你的苏西·休特。”

“别扯到那里去。”我说着瞪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我们不知道继续讨论下去会导致什么样的结论,因为皮囊之王突然在我们面前现身。钱德拉和我同时后退,讶异地看着皮囊之王大摇大摆地走过满地尸体,咯咯窃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钱德拉和我。

“我一直都在这里。”他的声音带有浓厚的呼吸气音。“隐藏在我的力量和本质之后,监视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摸清敌人的底细!他真的很喜欢说话,这个走路男,还会在无意间透露不该透露的事。他有弱点,非常传统的弱点。骄傲!他打死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只要能够摧毁他信仰的正当性,他就会立刻全面崩溃……喔,没错!”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全身散发出俗不可耐的光彩,对着我的脸哈哈大笑。“基于我的过去以及我的本质,世界在我的眼中无所遁形。我可以看穿夜城的真实面貌,绝非善良或邪恶阵营的人所认定的夜城,或是它所应该代表的意义……这就是朱利安·阿德文特邀请我加入新任当权者的原因。因为我总是能够看穿事物的症结,以及最佳的解决方式,不管是多么令人不安的方式。”

说完之后,他当场又消失了。或至少,我以为他消失了。皮囊之王始终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家伙。

我想着艾吉安·圣特,现任走路男,一个完全肯定自己使命的人。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摧毁夜城?光靠一枪一个地射杀坏蛋是办不到的……这样做要花上很多年的时间,甚至好几个世纪。所以他心里一定有个计划。比较类似……启示录的计划。他会不会是导致我在时间裂缝里看见的那个荒凉未来的人?整个世界完全死绝,就连星辰也殒落消失?难道他才是那个未来的始作俑者,不是我?会不会这就是新任当权者成员跟在那个可怕未来中成为我的敌人的家伙是同一批人的原因?

我必须阻止走路男。出于各种理由。但是我要如何阻止上帝之怒?

我得做点研究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