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一切,如同腐败的筵席般摊在我面前。
整座夜城躺在我脚下,耀眼的灯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但是这并非来自天赋的影像,不是寻找答案的心灵遨游。这是真实的景象,出现在此时此地的景象。我站在山顶,看着山下的世界,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我立刻看出自己身处何处;我以前到过这里。我站在葛里芬山丘之顶,或至少是葛里芬山丘之顶剩下的部分。
曾经,不算是很久以前,这整座山以及山上的一切都属于一个男人:杰若米亚·葛里芬。他拥有大部分的夜城,以及大多居住其中的居民。当时,葛里芬殿堂位于葛里芬山丘的顶端,一座雄伟壮丽的豪宅,永生之人葛里芬家族的家园。但是,此人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来自许久之前他与远古大敌所签订的合约。魔鬼将他们全部拖入地狱,如今葛里芬山丘之顶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地上的一个大黑洞,深不见底的大洞。
我转身背对夜城景观,沉思地凝望无底洞。冷风自大坑四周的洞缘焦土卷起一把尘土,吹拂我的脸颊。没有剩下其他东西。在我看来,这个地方失去了所有灵性,仿佛生命的精华遭人夺走、剥离,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大洞本身看起来深不见底,其中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头顶洒落的月光将葛里芬山丘之顶笼罩在一道鲜明的蓝白光芒中,但是它只照亮大洞数尺之遥,仿佛月光本身都被洞中的黑暗驱逐。大洞不规则的洞缘与内壁一片焦黑,似乎曾经暴露在难以想象的高温下。有人想要所有人都记得发生在葛里芬身上的事情。
我打了个寒颤,但不是冷风的关系。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渥克,与我保持礼貌的距离,神色自若地微笑。强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我知道尽管葛里芬山丘的废墟令我胆战心惊,他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他曾经见过更凄惨的景象,而此刻他的眼中只容得下我。他所选择的儿子,他的接班人。
于是我故意偏头,凝望着葛里芬山丘的斜坡,从前那里有座壮丽的花园,种满不可思议的惊人植物、花卉与大树,有些稀有到全世界绝无仅有,其他则是特别自其他世界或空间带进来的。花朵会唱歌,灌木会走路,即使无风的时候,树木都会摇摆。
如今……这里沦为黑暗腐败之地,发生在附近的惨剧影响并改变了它。高大扭曲的植物朝空中挥动弯曲的树枝,看起来像是小树枝的东西沿着林间小径窜起又跌落。这里有些花朵像房屋那么大,浓重、病态的色彩在夜色中绽放荧光。一片绿海中扬起缓慢的波浪,隐藏其下的植物,彼此争战不休。这里不再是一座花园了。
“这是一座丛林,”渥克说,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再也没人胆敢进入。当权者在考虑派遣配备火焰发射器的武装部队将这一切统统烧光,以免有东西爬下山去……我一直喜欢焦土政策。不过有点可惜,我想……这座花园里有些品种从未出现在历史上或是植物园里。收藏家会爱死它们的。”
“马克。”我说,“他叫马克。”
“喔,不。”渥克说,“他不是马克很久了。那件事过后,你有来过这里吗?”
“没有。”我说,“案子结束就是结束了,我从来不曾重返过去的战场。再说,我听说过这里的一些奇怪传言,栩栩如生到足以吓跑夜城观光客的恐怖影像。他们或许是来夜城感受一点地狱气氛,但并不打算接触真正的地狱。尽管如此,总是有人自认已经见识过一切……而他们就会散布传言,喃喃低语,述说着葛里芬殿堂的鬼影,所有窗户绽放地狱火的光芒,痛苦不堪的男女身影拍打窗户,迫切地想要逃出……”
“真的吗?”渥克说,“整座豪宅飘在一个大洞上空?我不这么认为。总是有人在散布传言,约翰;你应该知道这一点。我上来过,只有一次,确认一下传说的真伪,并且确保不会有东西爬出这个大洞……如今这里变成可怕的地方,很可能永远都是,但是就这样了,没有鬼魂、没有幽灵、没有隐隐传来在地狱中燃烧的葛里芬家族的惨叫。不过那肯定会很有看头,我想你也同意这一点。”
“你在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吗?”我问。
他轻轻噘了噘嘴。“一种恐惧感,还有徘徊不去的邪恶。在这种地方很正常。”
“那你一定感觉像在家里一样。”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样说太失礼了,给我规矩一点。前一阵子,当权者派遣救世军修女会过来,举行非常强力的驱魔仪式;但是说真的,感觉起来没有多大不同。”
“有人说,”我慎选用字遣词,“只要你在这里待得够久,魔鬼就会爬出地狱,提供你跟葛里芬同样内容的交易。用你所渴望的一切换取你的灵魂。你是为了这个带我来此的吗,渥克?你想和我交易?”
他哈哈大笑,挥手比向下方的夜城。“这一切都可以是你的,约翰,只要你同意成为我,接替我的角色;不惜代价维护和平。”
“但是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我问,依然凝视着他,而非夜城,“要我接受你的做法、你的想法,变成像你那种人;而我想——我宁愿死。”
“我做这种事情很久了,约翰。”渥克说。他听起来突然苍老、疲惫许多。“我背负这个重担的日子比你的人生还长。我做了很多事,没有一件是为了我自己而做。从来不是为我自己!我不在乎死亡,终于能够休息是件好事。但是,不把夜城留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掌管,一个恰当的接班人,我又怎么能够安心休息?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够资格?约翰,谁能接替我的职责?你说说看啊?”
“朱利安·阿德文特。”我说。
“没错,”渥克说,“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是个好人,伟大的维多利亚冒险家,穿越时空成为此地的英雄。没错,我有考虑过他。但是身为新任当权者的一分子,他必须忙着制定政策,没有时间在外执行。再说,这个身穿冰冷盔甲的骑士太看重荣誉,他不能知道——绝对不能让当权者知道——我们打着他们的名号在干些什么事情。”
“好吧,”我说,“我们换个方向。剃刀艾迪怎么样,刮胡刀之神?古今最可怕的善恶代言人?他大半辈子都在追杀恶人。”
渥克露出悲伤的微笑。“夜城的人口将会大幅减少。”
“这倒是事实。”我说。
“我快死了,约翰。”渥克说,“我不想一直提醒你,但是时间并不站在我这一边。我要你的答复,现在就要。”
“你已经知道了。”我说,“我不想要你的工作。我保护人们不受像你这种人欺压,我知道你的工作会导致什么结局。我亲眼看着你冷血谋害你的老友!”
“我一直有办法做出困难、不快、必要之事。”
“就这样?这就是你的辩解?重点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是你为何而做?”
“一点也没错!结果重于过程。”
“只是有时候,”我说,“也只有某些结果、某些过程。我总是会画下一道不可跨越的界限,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因为跨越那条界限就表示背叛自己所代表的一切。”
“而你代表了什么?”渥克问,“正直之人?”
“有时候,”我说,“你我之间的不同……在于你致力于保护体系,而我致力于保护人们不受体系侵犯。”
“人们!”渥克说,“永远不要相信人们,约翰;他们永远都会让你失望。你必须将信仰放在更崇高的理念上,永恒不坠的事物。”
“体系?”我问,“根本没有所谓的体系,没有所谓的现状;只有我们。男人和女人,努力地过日子,追求我们自己小小的欲望和成就。是人们在推动巨轮,渥克。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统治世界,我们只想在世上安稳地过日子。”
“或许我们都是机器里的齿轮。”渥克冷冷地说道,“但是有些齿轮比较重要,他们成就更多,所以意义非凡,必须受到保护。有时候必须牺牲不重要的齿轮去保护他们。”
“他们的计划比较不重要吗?他们的死比较没意义吗?他们的孩子会比较不痛苦或是不想念他们吗?”
“一切都与你和你父亲有关,是不是?约翰。”
“你和马克牺牲了我父亲,为了你们的前途!”我说,就连我听来都觉得冰冷而严峻
“我们全都为了我们所信仰的事物做出牺牲。”渥克说,“你愿意牺牲过去的悲痛吗?牺牲浅薄受限的情感……承担真正的责任?你说你想要守护夜城的人们,好了,现在就是机会。站在人们和当权者之间的机会;惩罚邪恶、击溃腐败、让世界正常运作。想想在拥有真正的权力之后,你所能成就的善举。”
“权力,”我说,“一切总和权力有关。能够说出照我的意思去做。不管我是对是错。智者曾经说过,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夜城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我不能在不变成你的情况下做好你的工作,渥克。对我而言,变成你是比死更凄惨的命运。”
“啊,好吧。”渥克说,“我总得要试试,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明白,但总得要试试。你一直都很像你父亲。我不想这么做,约翰,真的不想……然而不幸的是,我有个备用计划,我总是有个备用计划。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举起一枚闪闪发光的高科技圆环给我看。在冰冷的月光下,它看起来像是一顶由钢铁、玻璃及钻石制成的荆棘冠冕。我越看它,它就越明亮,直到我忍不住偏开头去。
“这个,”渥克骄傲地道,“是收藏家最近取得的时光机。不确定他是从哪里找来的,某个神秘的平行世界或是未来时间轴……不过,这真的是个十分特殊的物品。它可以在不干涉现实的情况下,让人透过将思想置入任何年代的其他人脑海而穿梭时空,成为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完美观察者。我确信这有非常崇高的目的,不过我有更加实用的做法。这就是我必须杀死收藏家的原因,为了取得这个装置,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自愿交出来的。这就是权力,你看,真正的权力;潜入任何人的脑海,控制他的思想,将他们当成汽车驾驭,让他们做任何事,说任何话。”
“你不是因为不想留下马克兴风作浪才杀了他。”我说,“而是因为他碍到你了。”
“没错。”渥克说,“我要你带我进去,因为收藏家已经不相信我了。所以我说了个你想听的故事,简单又合情合理的故事,于是你立刻就像只闻到猎物的猎犬般找上门去,然后我只要跟踪你就行了。”
“你根本不知道汤米·亚布黎安在哪儿,是不是?”我问。
“当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乎一个从没做过任何大事的小私家侦探?我很高兴他不见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管。听清楚了,约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有了这个奇妙的小装置,我就不再需要你了。或至少,不是真的需要你。这个装置将会让我进入你的脑中。既然你不愿意扮演我,那就让我来扮演你。我会变成你,然后把你装到我的旧身体里,丢进这个好用的无底洞。变成你后,我就会接下我的职位,继续我的工作。我必须杀光所有与你熟识的人,即使是我认同的那些人也不例外;不过这应该不难。他们会信任你的面孔与声音,直到他们发现不该信任你为止。毕竟,我也不是没杀过无辜的人。这个工作就是如此。”
“又是另一个我不想接手的理由。”我说。
渥克缓缓向我逼近,将那东西举在身前。“你没有通过测试,约翰。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不幸的是,你就是不配合。你的思想太狭隘,也太多愁善感了。你不是夜城需要的人,我才是。我不能死,约翰,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他以双手高举圆环,仿佛为自己加冕,结果却在最后关头发现自己还戴着圆帽。那帽子融入他的穿着、融入他的形象,令他完全忘记自己还戴着它。趁他迟疑时,我踏向一旁,充分利用身后的强风,对准渥克的脸撒出一把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的胡椒。强风将那可怕的东西吹入他的眼鼻,令他震惊痛苦地惨叫,并且痉挛地大打喷嚏。他跌退几步,打喷嚏打到全身颤抖,脸颊上流满泪水。我轻轻松松地踏上前去,夺走他手中的装置,然后迅速退开。
不愧是剽悍的老鸟,渥克很快就恢复控制。他透过肿起的双眼瞪视我。
“你这浑蛋,约翰!你这浑蛋……你还有哪些可恶的把戏!”
“简单最好。”我说,“是你教我的,记得吗?”
“你不知道如何使用那个装置!”
“我不打算使用。”我说,将它塞入外套,“现在,听你说了那么多之后,我该怎么处置你?你打算接收我的身体,为了安全起见,杀害苏西、凯西、艾力克斯和艾迪,还有所有认识我的人。你打算利用我的面孔和名声行走夜城,四下散布你所谓的公义,摧毁我曾成就以及信仰的一切。还有比这更过分的背叛吗?”
“喔,长大吧,约翰。”渥克说。他又找回了冷静的自我,语气冰冷。“我做的都是必要之事,向来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好了,首先,我要把这部时光机送回所属之地,这玩意儿待在这里实在太危险、太诱人了。”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一直想要扮演你父亲的男人,约翰?”
“我在父亲这方面运气向来不佳。”我说,“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让我总是努力走出自己的道路。”
渥克叹气,看向下方的夜城,然后转回来看我。他浅浅一笑。“我们一直都知道会走到这一步;是不是,约翰?总有一天,我们会自相残杀。”
“你一直都是个不肯出柜的戏剧女王,渥克。事情没必要走到这个地步的。”
“不,有必要。”
我考虑片刻,缓缓点头。“没错,有必要。你跨过界了。”
“两个正直的好人,向来无法认同彼此的看法。终于走到这步,一段漫长旅途的终点,站在无底深渊的两端。真是太有夜城风格了。所以,我们要怎么做,各自拿出秘密武器对砍?”
“不。”我说,“为了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打算干的事,我要徒手把你打死。”
“非常好。”渥克说,“我也不想要其他打法。”
我向前移动,渥克也迎了上来,顺手拔出藏在伞中的长剑。他抛开剑鞘,我随即停步。渥克面露微笑,来回挥动他的长剑。
“我有说过我是学校击剑队的队长吗?我特意为你在剑上镀银,约翰。这次你的狼人血不会发挥疗效了,我的敌人一定会彻底死亡。”
“永别了,渥克。”我说。
我们如同斗犬般扑向对方,展现出只有老朋友间才会激起的愤怒与仇恨。我年轻力壮,身手迅捷,但是他手中有剑,剑术高超,还有一辈子累积下来的技巧与战术。他连刺带砍,我左闪右躲,逐步逼近。我一次一次地扑上,他一次一次地将我逼开,身上浮现出许多不肯愈合的伤口。他割下我手上的肉,在我举手挡在喉咙或胸口前时奋力砍落。没过多久,我的白色外套上就染满鲜血。我气到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即使痛,也只是驱使我再接再厉。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战,是为了苏西,还有所有将会死在渥克手上的朋友而战——透过他的意志死在我的手上。只要想到苏西,我身上这点鲜血和痛苦就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们在无底洞的边缘攻守进退,我努力逼近渥克,他则努力将我逼退。但是说到底,我愿意牺牲性命打倒他,而他……只是一个垂死之人。他轻轻一绊,算错了攻击的时机,我一拳捶中他的脑袋。他脚跟一转,整个人往旁边倒去,跌落大洞。他本能地伸手要我帮忙,而我也本能地扑上前去抓他的手。但是太迟了。
渥克摔入洞中。我跪在洞旁,无助地伸手想要抓他。他没有尖叫,没有吭声,片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黑暗,什么也不剩。我大声叫他,但没有回应。他走了。终被黑暗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