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犹豫右犹豫,和奈绪的初次对饮还是定在了涩谷。不但从饭能坐副都心线就能直达,而且那里有很多年轻人常去的时尚酒吧和咖啡店。如果第一个地方没喝尽兴,要再续摊也能随当时的心情有选择的余地。

耕平预约了一家意大利料理店,就在宫益坂下的那栋大楼的顶层。楼顶一半是露台,小小的水池里装着许多蓝色的灯,跟这个暑气尚存的九月夜晚极为合宜,给人一种清透凉爽的感觉。

碰杯的,是冰镇的白葡萄酒。奈绪穿着一件领口大开的纯白夏裙,和上次穿浴衣的感觉迥然不同,性感而大胆,完全不像中学的国语老师。在面朝露台的座位上,奈绪让耕平与她并排而坐,可她胸口以至更下方的雪白的肌肤却一窥无余。很高兴,但也很困扰。

“不好意思,突然给你发短信说什么想把自己喝醉,我有点太卑鄙了吧。”奈绪转过身,正对着耕平说道。

“呃,没有啦。是出了什么事吗?”

奈绪一抬手把杯里的白葡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放下酒杯说道:“他老婆怀孕了。”

该如何回应是好呢,耕平没有主意。情急中,慌忙把明摆着的事情搬了出来:“那个和你搞婚外情的人,是你同一个学校的老师吗?”

“可以不用‘婚外情’这个词吗?他跟我说,他已经对他老婆没感情了,两个人性生活也很少,现在竟然说什么他老婆怀上了,你不觉得是天大的笑话么?”

“呃,这个……这个也不是不可能吧。”

耕平的回答含混不清。为什么男人要为男人辩护呢?其实搞婚外情的男人多半都是因为家庭不和。

“难道对男人来说,撒一些这样的谎是理所当然的吗?你是作家,一定观察过无数男女吧。”

这是许多人常被迷惑的错觉。那只是因为写恋爱小说而被杂志夸张成了恋爱达人而已,耕平自己真正过的,是与儿子相依为命的寂寞生活。他所认识的写恋爱小说的作家,没有一个是恋爱达人。虽然写着小说,但无论是恋爱还是人生,都不像小说一样简单。这才是作家最大的实话。

“没有观察过啦,我又不是那种朋友成群的人。男人说谎吧,都只是那时那景而已啦。”

奈绪叹了口气:“为什么呢?”

“因为不想失去你。”

耕平无法说出口那仅是因为性欲的需要。身为一个作家,竟把流行歌的歌词挂在嘴边,他不禁惭愧不已。奈绪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即使他跟他老婆和好了,我觉得也完全可以接受啊,根本不需要撒谎来讨好我。”

女人的心果然难以捉摸。本是为了体贴关心而撒的谎,现在却变成了自掘坟墓。思虑尚浅的男人最容易掉落进去。

“唉,你跟其他女人交往过吗?我是说,你妻子还在世的时候。”

耕平回忆起他和久荣七年的婚姻生活,虽然有很多次这样的机会,但因为麻烦和恐惧终究没有付诸实践。他胆子小,不论写过多少小说,也不至于改变自己的天性。

“没有。不过我老婆似乎比我更像小说家,总鼓励我去找一个。那是开玩笑吧。但是,要真正开始还是需要不少勇气的。婚外情门槛很高啊。”

这是耕平的真实想法。但是,在日本,有数十万男女纷纷跨越这道门槛享受着婚外情。简直一听就让人头晕目眩。

耕平的视线落在窗外耀眼的涩谷大街上。走上那个坡,就是圆山町了。今晚,一定也有无数对情侣走进那一栋栋鳞次栉比的酒店吧。城市,真是个光怪陆离的地方。

随后,两人的话题便转向了以往的罗曼史。虽说耕平已经年纪不轻,但却十分爱听别人的恋爱故事。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恋爱更能凸显一个人的天性和个性的了。这种事既无人教授,课本里也没载明切实可行的方法,所有人都是在历尽苦难饱尝失败的过程中,和对方一起追求着幸福。看着许多人恋爱中不尽如意,耕平却有种莫名的快感。虽然他们时常一脸不顺意的表情,总归还是可爱的。

“你妻子竟然劝你去搞婚外情!我真想多了解了解她呢,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奈绪似乎已有几分醺醺醉意。一眨眼,马上就四年了。有时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却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想起。身为丈夫,自己到底了解久荣什么呢?越细想,便越不懂。这或许是所有丈夫的真实写照吧。虽然自己的婚姻生活以一种不幸的方式突然结束,但即使再一起过几十年,耕平也不敢打包票能理解妻子的一切。

“我老婆啊,个子高高的,虽然胸部平平,但也算挺拔,虽然有点小忧郁,但却贤惠温柔……”

每次说起死去的妻子,耕平便难以关上话匣子。虽然他也担心这或许会让对方觉得无聊,但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全是关于亡妻的话题。

“呼……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结完账两人一起等电梯的时候,奈绪莞尔一笑说道。耕平抬着头,默默地看着电梯的楼层显示:“呃,那太好了。”

奈绪偷偷看了眼耕平的侧脸:“我,还是跟那个人分手算了吧。反正是别人的,还有两个孩子了。”

迟钝的耕平丝毫没有察觉出她的话中之话,心不在焉地说道:“要说孩子,我也有一个呢。”

国语老师似乎有些窘迫,她小声说道:“我不是说有孩子不行。”

两人走进迎面打开的电梯。透明的玻璃盒子平稳地下降,城市鲜艳的灯火迎面扑来。

“今晚我非常开心。毕竟是第一次约会,我还得回饭能,所以这次就不去第二家了。下次我去东京的朋友那里蹭住,到时再好好地喝上几杯吧。”

在电梯停下前,奈绪飞快地说道。

“嗯。我今晚也非常开心。只是说起好久没说过的那些关于我老婆的事,心情有点沉重。”

两人走出打开的电梯门,向石面地板的大厅走去。高高的通顶天井上,豪华的枝形吊灯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耕平。”

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循声望去,原来是银座俱乐部索芭蕾的女招待椿。只见她穿着一身黑色微透质地的连衣裙,虽然嘴角挂着婉然的微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奈绪问道:“她是你的朋友吗?”

为什么竟在涩谷与在银座上班的女人偶遇了呢?真不是时候。

“呃,这个,这是……”

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打断耕平的话:“我在耕平常去的那家银座俱乐部当女招待,我叫椿。请一定记得我。”

椿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火花四射的寒暄。奈绪似乎也被这番话惹上了火:“我在琦玉的中学当国语老师,我叫坪内奈绪。也请多多关照。”

枝形吊灯的下方,两个女人把耕平夹在中间,相向而视。

“耕平,什么时候我们再带上小驰去郊游吧,去我们店里也行。到时候我给你发短信。”

椿昂首挺胸地走进刚好打开的电梯,在门关上之前向耕平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奈绪小声叫道:“什么啊,那人。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