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荣这孩子,真是太性急了。”

郁美把花束分成两半插在墓边的花坛里。水洗后的青色花岗岩如一面灰色的镜子一般澄透。墓地对面的天空中,几朵洁白的积雨云向更远处舒卷。此时小驰双手合十,对着久荣的墓碑不知叽叽咕咕地碎念着些什么。

“你许了什么愿呀?”耕平问道。

小驰回过头来:“希望长得比小芽高,还有老爸的书节节大卖!”

耕平苦笑不已。原来久荣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好过啊。小驰的身高倒还不是问题,任其自由生长便是,可书籍大卖这种事情并不简单,看看自己至今的销量便知。人本以为死后可图得一方清净,却不想被活人硬塞来许多愿望,真是麻烦透顶。

“老爸你不许么?”

“嗯,差不多就行了。”

四年来,耕平从没向亡妻许过任何关于他自己的愿。毕竟,写作是一项唯有他自己能够完成的工作,别人帮不上任何忙。不过他也不是没许过,只是他许的都是关于小驰的,比如希望久荣在那边也要保佑他,让他长成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成绩不好一点也没关系之类的。虽然身为作家,但对孩子永远不变的爱,他和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

“老爸,那我们快点上去吧!”

一直喊着叫着要来上坟的小驰,似乎现在已经开始有些厌倦。耕平看看手表,扫墓到现在才过了十五分钟。

“好吧,你先去上面看看,我马上就来。”

小驰的表情霎时间阳光灿烂。“喂——小芽,我们又要赛跑啦!”

话音未落,便飞也似的跑开了。爬上墓地里最高的那段台阶,便到了那个能将饭能的崇山峻岭一览眼底的展望台。当孩子们奔跑呼啸的声音终于消失在陡斜的台阶上时,只剩下久荣的墓地、耕平和久荣的父母静立在蝉鸣声和夏日阳光中。

“哎,真是精力充沛呀。”郁美擦着汗说道。

“嗯。”沉默寡言的岳父重行沉闷地应声道。他是在表示赞同吧,总觉得和他之间有种奇妙的距离,不知如何是好,却还难以开口。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吗,耕平?”

“呃……”

耕平不知所指,应答也变得和岳父一般沉闷。

“说你再婚的事呀!”

这不是在久荣墓前该谈论的话题吧。耕平不由得把视线转向盛夏里郁郁葱葱的树木,说道:“这件事,要不下次再说吧。”

郁美毫不退步。无风的墓地前,线香的细烟笔直地向上升腾。

“不行,得趁现在说好,正好让久荣也听听。”

重行拿着长柄木勺一勺一勺地给女儿的墓碑上浇水。此时,他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面对同一个人的死,父亲和丈夫的心情一定大不相同吧。耕平站直身子,等待岳母发话。

郁美以一种清朗的语调,静静地说道:“你还年轻,跟我们不同,人生之路还有三十年、四十年要走呢,现在就放弃怎么行呢。等你上了年纪,却还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该是多么寂寞啊。对小驰来说也好,对你来说也好,都应该再找一个呀,你不也正要迎来工作上真正的高峰么。”

耕平呆立在墓地前狭窄的过道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虽说人各有不同,但对很多作家而言,五六十岁才是真正的事业高峰。

“一直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家务,还要抚养小驰,如果你清清闲闲倒还没什么,其实是你硬撑下来的吧。”

在彻夜赶稿的清晨给儿子做早餐,在喝酒晚归的半夜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即使睡眠不足也坚持参加课程旁听……对于父亲一职,耕平也一样鞠躬尽瘁。

“这跟硬撑不一样。虽说是为了孩子,但如果父母自己不乐意,那也坚持不了多久的。抚养孩子,不就是这样吗?”

这是耕平心灵最深处的真言。看着小驰一天天长大,是他最美好最幸福的经历。骑自行车、背九九乘法口诀、煎蛋……昨天都还不会的事情,今天居然勉强会了。见证孩子的成长从来都是父母最开心的事情。他最想给久荣看的,不是自己的新书,也不是文学奖,而是小驰的成长。

“你能这样说,我真的很欣慰,久荣找对了人啊。”

重行面朝着墓碑,闷闷地应道:“嗯。”

在这个不合时宜也不合气氛的场合,耕平几近笑出声来。他抬头望向头顶碧蓝的夏空来掩饰萌生的笑意。此时郁美瞥了丈夫一眼,微笑着说道:“但是,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你还是要找个新妻子的,小驰要是能有个兄弟姐妹的也好啊,再组一个新家庭,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小驰,都是最好的。那样,我和你爸也不会觉得无聊寂寞啊,而且呢……”

在亡妻的墓前,耕平渐渐觉得无地自容。极力劝说女婿再婚的岳母郁美,字字掷地有声:“而且,我也希望你工作能更出色。无关乎什么奖啊,大卖不大卖,只是希望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还能继续写出只有你才能写出来的小说,我想,久荣在那边一定也这样祈祷的吧。”

耕平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已完全麻痹,既无法点头,也无法出声应答,只听见无绵无尽的蝉鸣充溢在整个天地间。

“现在你才三十九,还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嘛。但不久的将来,如果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不是难以吃得消么。家里有个女人总之还是有好处的,比如搬什么笨重的东西,你一个人搬不动,她可以帮忙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嗯。”

重行闷闷的应答声,这次却变得异常坚定有力。曾有人说,耕平是写恋爱小说的好手。这类评价大多只可信其一半,事情一旦临到自己头上突然就变得很没出息,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可叹。或许岳母说得对,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想法的确有勉强硬撑的意味。最明显的,就是以为自己既能出色地搞定工作,又能完美地扮演当了爸又当妈的双重角色,是自己一开始就太自信了。

郁美似乎想起了什么,笑着看了看重行,说道:“我嫁给老头子就是再婚呀。其实我俩住得近,而且很早之前就认识,只是他离婚后整个人都变得颓废不堪,生活也一塌糊涂,我很想帮他点什么,结果一脑热就结婚了。”

意外之至!十五年了,还是头一次听说岳父岳母风花雪月的开篇。

“要是你还没找到合意的人,我给你介绍。其实我早就跟好几个朋友打过招呼啦,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我一定给你介绍到底。”

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听这语气,似乎她对再婚一事是举双手双脚赞同的。原来女人一到某个年龄,便变得喜欢胡乱给人牵红线搭鹊桥。即使她的真心天地可鉴,此时此景,何以开口说出托媒之事?

“嗯,我知道了。再婚的事,我会认真想想的。”

郁美在女儿墓前双手合十:“久荣,你也要保佑他找到个好姑娘啊。要是莫名其妙地吃醋,妈可不许喔。”

耕平对着岳母的背影深深低下了头。这时,重行突然大声说道:“嗯。不管再不再婚,你都是我们的儿子,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作家竟被别人的台词感动而流泪,情何以堪?耕平自嘲着情感脆弱的自己,向着岳父岳母的背影,再次深深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