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您入围直本奖太让我意外了。您执笔已经有十年了吧。”

朝风报社文艺部的记者一边说,一边翻开记事本。嬉皮派的长发烫着卷,似乎文艺部记者总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自称日比野的记者说道:“我读完六本入围作品,觉得这次直本奖非您的《空椅子》莫属。”

“呃,这个……这……”

高兴是高兴,可受到如此称赞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

“上届直本奖你猜中了吗?”

文艺部记者自信满满:“对啊,我当时就猜了《猫爪酒店》。而且前三届的,我都猜中了呢。”

耕平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至少两年前这个记者就猜错过。日比野又毫不在乎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文章不错。如今的作家,哎,虽然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感觉真的大不如前了。不过您的文章端正工整,精于韵律,那富于都市气质又不失细腻的感觉,在如今的男作家中极为少见,这是您最大的魅力所在。”

对于华丽夸张的场面或犯罪描写,耕平只能举白旗,丑闻或惨状的描写他更无从起笔。受到饱读小说的文艺部记者如此称赞,他的心情不由得放松下来:“其他入围作怎样呢?我只读了矶贝的。”

报社记者双手抱在胸前。白色灰泥粉刷的墙壁和洁净无尘的木质地板,让人仿佛置身于颇有情调的山中小屋,只是窗外葱郁的道旁榉树被暑气折腾得耷拉着枝条,无精打采。

“那也是一部不错的作品。矶贝先生的人气和经历都无可挑剔,但这部作品中有一些幻想成分,有的评委对此极为厌恶,因为近代现实主义仍是直本奖判定优劣的主要基准。所以矶贝先生有点悬哪。”

“呃,是么。”

耕平不知该再说点什么。矶贝久是自己青友会的朋友,他的才能已在出版界公认不讳。但是,他也是同自己竞争直本奖的对手。

“因此,循规蹈矩的《空椅子》便得以脱颖而出。我的看法就是这样。”

耕平真想长长地叹口气。什么叫循规蹈矩?这在耕平的字典里,就是陈词滥调。

“其他四部作品在我看来都不在获奖范围之内。青田老师,绝好的机会啊。”

“呃,谢谢。”

事前采访就是这么回事么。直本奖真是恐怖。接下来还得应付两场呢。

“我还想请教几个关于《空椅子》的问题。”

接下来便是耕平驾轻就熟的作者访问时间。其实,对于数月前出版成书的小说,耕平已无话想说,因为该说的都写进了书里,但作者访问对于书的宣传来说至关重要。耕平将一半心思漫然晃荡在夏日的神乐坂大街上,另一半则熟练地回答着记者们总爱提的问题。

当晚十点将过,耕平早早把小驰哄睡,在神乐坂街头约见了香织。好久没有像这样两人单独约会了,他心房的一角隐藏着一个异样的期待,现在差不多是和香织有更进一步发展的时候了。

她这样在评审会前夜特地跑到神乐坂,说无论如何想见一面,即便是真的和她发生点什么,也并不稀奇吧。在那个经常光顾的意式餐厅,在那个经常预定的靠窗座位,两人相对而坐。正前方的舞台上,一位盲人歌手正高亢地演唱男高音歌剧。耕平故作镇定,点了一瓶五位数的香槟。

“不好意思,这么晚……”

她一定是下了班回家特地换了衣服才来的吧。那条从没见她穿过的蓝白条纹夏裙,不但颜色精神,且无袖,宽领低胸,露在外面的两条手臂和胸口,在柔和的灯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淡淡的妆容,一定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毫不夸张地说,今晚的香织,是相识以来最迷人的香织。

“呃,没有啦。三家报社的连番轰炸让我神经紧绷一下午了,这样跟你喝喝酒倒挺放松的。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耕平拿起冰桶中的香槟,正要给香织倒酒,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别国的绅士一般谦恭有礼。也正是这时,他突然发现香织握着酒杯的手竟在阵阵颤抖。

“你怎么了?紧张吗?”

或许今晚真的有那种期待吧。男人的心,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年轻的书店店员放下酒杯,突然低下头:“耕平,对不起。”

她说完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耕平拿着香槟瓶的手悬在半空,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想说什么呢……”

眼泪满眼眶打转,香织却拼命强撑着,不让它们流下来:“错的是我。我有未婚夫了,九月份就要举行婚礼,却还对你……”

未婚夫?婚礼?完全不明其意。耕平放下香槟瓶,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香槟。这么昂贵的香槟,竟只有酸味,非得投诉不可。

香织毫不回避地看着耕平,继续说道:“我可能是有点婚前恐惧症吧,心里一直迷惘着,就是他了么?要跟他结婚么?那时你正好来我们书店开签名会,真的,我就像见到了王子一样兴奋,一直觉得你像个天外之人一样遥不可及,可你却温柔地跟我说话,还几次三番约我见面。这段日子我真的非常高兴,每天都像做梦一般美妙。”

耕平忽然觉得什么东西从他胸口慢慢逃离开去,心中那朵还未等得及盛开的花朵只得含恨枯萎。

“但是,对你的喜欢一天天增长,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对不起,虽然明天是对你意义非凡的评审会,我也不得不说出这些话。全都是我的错。”

香织又一次低下了头。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流了下来。耕平挣扎着坐起身,作最后的顽抗:“那就不要和那个人结婚了,跟我交往吧。”

香织哭着微笑道:“他父亲得了重病,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了。上周六,我和他一起去医院看他父亲,他父亲握着我的手,流着泪对我说,‘儿子我就交给你了,虽然我很遗憾看不到孙子长什么样,但我还是可以安心地把儿子交给你的。’可我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好。”

书店店员再也强忍不住内心的感情,哭了起来。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香织嘴角强露一丝微笑,说道:“其实我真的很厚颜无耻。我说‘嗯,我会努力让他幸福的,您就放心吧。’即使时间倒流,我想我也会这样回答。所以,我不能再跟你见面,不能再对你想入非非……”

香织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虽然他不像你一样生活在如此华丽的世界,也不会让我怦然心动,但他绝不是坏人。我今生最后的恋爱,将在今晚,在这家餐厅画下句点。”

“这样,你真的觉得好吗?”

书店店员认真地点点头,笑了:“我仍然是青田耕平的忠实读者,会一直读你的书,买你的书。明天努力吧,我会在心里为你加油鼓劲的。”

耕平微笑着掩饰胸口划开的伤洞:“我只能说非常遗憾。我可以邀请你陪我喝完这瓶酒吗?”

“嗯。耕平,对不起。”

这晚,耕平把香织送进地铁,独自走进半坡上的一家酒吧,一直喝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