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把房间照耀得明亮如昼。我仍然有一线机会进入东侧拱廊下的储藏室,找到绳索,在火苗蔓延之前,从视窗爬下去。至于那群狗嘛——就我的思虑所及——不管有没有绳索,我都无法把它们吊下去,但是那群狗现在在宫中最安全的地方,他们只要到水边就好了。
我跑到桥上,狗儿紧跟在我后头。一到达断裂的桥墩时,一只一只的狗儿率先一跳而过,有只狗还急得猛蹭我的腿,我失了重心,摇摇欲坠。我想站稳身子时,却又踩到一块不稳的石头,一失神就摔进了水中。
我想水大约有四尺深,水面上漂浮着闪闪发光的荷叶和芦苇。我一头栽到水里,足踝以下陷在泥泞中,胸膛以下浸在水中,一头乱发像团杂草似地盖在脸上。我挣扎着想爬到地面上,那群狗便站在桥上,又兴奋又好奇地盯着我瞧。
不一会儿,它们绕着我游来游去,不时发出几声哀鸣,爪子拍打着水面,热切地想接近我,完全无视于我在狂乱中嘎声下达的命令。这时候,我置身于纠缠的鸢尾中,企图把它们推回去,同时自己划动着双手,奋力穿过簇簇的水仙丛。
但是我到不了拱廊,因为刚才那次意外所损失的几分钟时间,使我无法到达储藏室。燃烧的干草或碎布飘过水面,在屋顶上又点燃了几处地方。屋顶上大部分的地方铺着经年累月、风干褪色的木瓦,上面还覆盖着因为即将来临的炎夏暑气而变得干燥易碎的蔓草,金银花像枯草一样起火了。拱廊边,燃烧的碎片像火箭一样四处飞舞,烟雾如轻纱般飘过了储藏室的门口。
花园现在也被火舌吞噬了,灌木枝子四处冒着浓烟,一株柏树幼苗的顶部也被引燃了。浓烟因为燃烧的香草而变得芳香扑鼻。
北边的拱廊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如果没有绳子,视窗对我而言仍然毫无用处。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接近水边,事实上猎犬已经引着我走上了这条路。但是,我想目前我还不需要出此下策,小岛暂时还很安全,大部分的植物都因为潮湿而难以引燃。多亏了那两只狗,我的情形也一样。我爬上岸来,猎犬浑身湿淋淋的,挣扎着跟上我。当然,它们一上岸就对着我抖动身子,水球像火星一样四处飞溅,火势现在更猛了。
我在纠结的灌木丛中奋力前行,到达了凉亭的台阶上。浓烟飞旋而来,我呛得频频咳嗽。不过,浓烟不久就飘散了,空气又恢复了清明。我跑上台阶,进到凉亭中避难。然后,我的双腿一软,坐在顶阶上,猎犬紧紧地蹲坐在我的身边。我们现在有时间害怕了。
猎犬现在的确十分恐惧,它们挤在我身边战栗不已,我一手搂着一只狗。湖面上不时飞舞着几丝火星,火光通天,以至于天空中闪烁的繁星都显得清冷而遥不可及。火焰中不时冒出青色、紫色或绿色的光芒,燃烧的声音就像马匹在狂风中奔腾一样。浓烟在微风中消散殆尽,湖面像熔化的铜一般明亮耀眼,红色、金色、银色的火光窜流过黑色的鸢尾丛中,水面像天空一样跳动着火光。
我揉揉刺痛的眼睛,想驱除这幕幻象。但是等到我举目再望,这幕景象仍然活生生地星现在我的眼前。水面无风,但是水波在流动。这座花园是个密不透风的口袋,但是花园里水波流动,涟漪阵阵。花园里的动物在烈焰的驱赶下,向箭一般地奔向小岛。
孔雀一马当先,两只母鸡惊慌失措,笨手笨脚地在断桥上的石块间飞来飞去。孔雀被自己春天华丽夺目的巨尾所拖累了,它半划半飞,吵吵闹闹地涉水而去,一对无用的翅膀拍打着金黄色的水面。接着是两只大鸟,它们对我和猎犬视若无睹,鼓动着醒目的翅膀,咯咯地叫个不停,栖息在我们附近的台阶上。
小松鸡飞得轻松多了。总共有七只吓软了的小松鸡围绕在我的脚边,它们凝视着花园的火光时,明亮的眼睛就如红宝石一般闪耀着。在红光映照下,它们的羽毛像雕镂的金属一般耀眼,其中有一只小松鸡倚偎着我的足踝颤抖不已。
一直到有一只湿淋淋的松鼠突然溜上台阶,直直地坐在距离一只猎犬六吋远的地方,我才看到了那群松鼠。这时候,我才发现水中万头钻动,就像黑色的箭头一样纷纷朝着岛上游过来。我想池鼠、地鼠、家鼠都在其中,许多黑压压的影子吱吱喳喳地窜到冬青下面。灰色、黑色和棕色的大老鼠摇摇摆摆地爬上岸来,张着慧黠明亮的眼睛疑虑不安地望着我们,然后飞奔到安全的阴影中。壁虎在石头间到处钻动,两只蛇距离我的鞋子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它们放低了美丽致命的头颅,一溜烟地消失了。我和猎犬一动都不动,我已经没有余力再为它们担惊受怕了,现在举足轻重的是火。所有的老鼠、鸟儿、猎犬、蛇,还有我,都有权待在这个小岛上,直到危险解除为止。甚至当一只老鼠爬过我的脚,再踏过猎犬的尾巴疾奔而去时,两只猎犬都不动一下。
一只鸽子从空中飞下来。目前最安全的是飞翔在空中的鸟儿,热气逼得它们飞离这个地方。但是有一只灰色的鸽子不知是翅膀受伤了还是烧焦了,几乎落在我的手上。灰鸽子像一只制作拙劣的纸镖,飘然落下,在我的两脚之间鼓动着双翼。我弯下腰去将鸽子拾起,坐下来温柔地抱着它。在我的脚下,我想甚至最接近湖岸的水面都沸腾起来,水面上挤满了鱼群。鲤鱼群从明亮的湖边蜂涌而向静谧的湖心。
动物的喧闹声掩住了熊熊的烈火燃烧声。猎犬哀鸣,孔雀惊叫,松鸡恐慌地低哼着,老鼠和松鼠则吱吱尖叫,我把两只猎犬搂近身边,不住地喃喃自语:“噢,查理……噢,查理……噢,看在老天的份上,查理……”
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湖的东北角传来的沉重激溅声以及动荡的水波声。一个黑影笔直地朝着小岛游过来。我轻摇着鸽子,口中哼着歌哄它,脸颊则贴在猎犬湿漉漉的头上。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水边,跳入拥塞的鱼群中。
水中的黑影已经到达小岛了。他从水中一跃而起,甩了甩黑色的头发,爬上岸来。然后,他挺起身来,赫然是我的堂兄。他身上只穿了一条湿透了的阿拉伯宽松裤子,系上了一条镀金的腰带,脚上趿着湿淋淋的阿拉伯草鞋,全身缠绕着杂草。
他走到台阶底下,看到了我和这群动物。
“伊甸园中的夏娃。嗨!爱人。你一定要在这个血腥的地方放一把火,才能救我出来吗?”
“查理。”我只能吐出这两个字。猎犬呜鸣地叫着,在我的身边蠕动着,并且摇着尾巴。他跑上台阶的时候,几条壁虎倏地窜开。他在我们面前站定了,一只鹌鹑移开几吋,闪开他身上滴下来的水珠。我抬头望着他。“不是我。”我颤抖着说:“是狗,它们撞翻了一盏灯。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们说你逃掉了。他们——他们把我关起来……噢,查理,亲爱的……”
“思蒂。”
我不记得他移动了,但是转瞬间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火光如片片可爱的玫瑰或紫罗兰花瓣在他湿淋淋的肌肤上闪烁着。不一会儿,他已经坐在我的身边,一只猎犬从我俩中间挤出去。查理拥住我,饥渴地吻着我,他的吻几乎如火一般炙烈。他们说这是人在恐惧和放松后的反应,我像蜡一样地熔化在他的怀里。
嫉妒的猎犬把我们顶开了,查理笑骂了几句,翻身躲开另一只猎犬热切的舌头和爪子。
“嘿,朋友,够了——你能不能把狗叫开?你为什么一定要躲在动物园中呢?噢,天哪,那只孔雀填脏,我还滚过了它的尾巴……过来,伙伴,好吗?我才认识这个女孩二十二年,也许你会给我一个机会。我上次吻你是什么时候,思蒂?”
“大概十岁左右吧,你变了。”
“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
这回是圆顶上掉下来的壁虎把我们惊开了。他一边咒骂,一边挥开壁虎,坐了起来。
“思蒂,我爱你,我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和你亲热,我可能真会这么做。但是如果我们打算离开的话——那么愈早走愈好,怎么样?”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该走了。”
“嗯,我也爱你,我说过了吗?”
“你表现得很明白了。”他说:“噢,思蒂,爱人……思蒂!”
“什么?”
他的拥抱和刚才不同了,他不再是我的爱人,而是我的堂兄正抓着我的肩膀摇着我。“嘿,醒醒,亲爱的。他们把你麻醉了还是怎么了?”
“我没事。”
“我们得趁还有机会的时候离开这儿。”
“噢………对,我们走。”我坐起来,对跳跃的火焰猛眨眼睛。“但是怎么走呢?除非你会飞?噢,你是虐待狂,你差一点踩扁了我的鸽子了……不,它跑到那边去了。谢天谢地,它一定被烟熏得晕过去了。”我站起来。“小心松鼠,好吗?”
他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噢,看看这些可爱的小老鼠。走吧─”他一跃而起,把我也拉起来,扶着我。“不要那么害怕,如果我们一定得留在这儿,这儿可能还算安全。不过,在火灭掉以前,这里可能会变得很热而且不舒服,所以我们要试试看能不能直接逃出去。要出去只有一条路,我们最好动作快点。”
“那一条路呢?我们绝不能到达绳子那边,所以——我们也绝不能从视窗爬下去。我真的没办法——”
“没关系,我不是指视窗,我是指后门。”
“但是走廊会烧得像火把一样!你知道,火就是从寝宫休息室开始烧起来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怀疑走廊会烧起来。如果地道真的起火了,那边的走廊会像烟囟一样地冒烟,现在却一点迹象也没有。我们过去瞧瞧。”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这里的烟味并不会比其他地方浓烈,螺旋形楼梯中一片漆黑。猎犬在我后面发出深沉的哀鸣声,我摸摸它,安慰它:“你也来,不要担心。”
我的堂兄转过头来。“那扇大门是不是关了?通往寝宫休息室走廊的那扇古铜色的大门?”
“对,我把它关上了。我想这样可以挡住浓烟。”
“你倒是不慌不忙,不是吗?里面的空气不流通,火势会蔓延得很慢。不管怎么样,我们得试一试。”
“但是即使走廊没问题,我们也到不了院子里——现在那边也着火了——你可以看得出来!后门也不用试了,查理,后门已经锁上了,而且钥匙也不在了,他们是这么说的。你当然不可能在黑暗中撬开锁吧?”
“不用担心,我拿到钥匙了。”他看到我的表情,咧嘴一笑,从裤子里摸出一串闪闪发光、叮当作响的钥匙。“我打赌钥匙就在这里面。我逃走的时候,从可怜的老杰勤身上偷来的。要进来的时候,这串钥匙一点用也没有,因为门从里面闩上了。不过,如果其中有一把钥匙能开后门的话,我们就逃得掉了。”他的话倏然而止,他把手放在门上。“在我们下去以前,你最好把手帕或别的东西在湖里打湿一下,如果烟太浓的话,也好捂住鼻子。去吧,才一会儿的工夫。”
“你呢?”
“如果我能撕开裤管的话,半条裤管就够用了。”
我们奔下台阶。“你到底从那儿搞来这个衣服啊?”我问。
“噢,说来话长,我待会儿再告诉你。我想衣服是杰勤的,不过别管了,衣服已经湿了,闻起来有草泥的味道。我只希望我能撕裂这鬼玩意儿,把它浸湿……衣服牢固得像什么似的……好了。瞧这个衣冠楚楚的难民穿的是什么衣服。我多泼一点水到你身上……”
我仿佛跪在火湖旁边一样,但是湖水依然清凉,使人精神一振。查理带笑的脸孔和明亮的眼睛映照在闪烁的水面上,我回头对着他大笑。我不可能再有任何惧意了,我沉浸在狂喜中。那是一种强烈而清晰的感觉,是比葛拉夫给我的麻醉药药力更强的东西。
他跳起来。“这样好多了,我们走吧?”我们奔上石陪。大部分的小动物和鸟儿似乎都四散在灌木丛阴凉的树影下或是水边。“这边走,可爱的思蒂小姐,把你湿淋淋的小手伸给我。如果二十年前,我不得不和你一起洗澡的时候有人告诉我……”
我们跨过门槛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因为我们一直互拥着,要跨过门槛并不容易……“其实甚至在那个时候我也丝毫不怀疑这件事。我们只是兜了几年圈子,直到现在一切才水落石出。你是不是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我在史艾特街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像自动警铃一样突然响了,我想,‘好了,他终于来了。’”
“就这么简单。你还好吧?这里有一点烟。”
事实上,烟很浓,我应该觉得害怕,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们战战兢兢地爬下螺旋梯的时候,热气逼人,浓烟扑面而来,像一把炙热的锉刀一样磨刮我们的肺。猎犬在我的脚边嚎叫着,其他的动物都没有跟来。
“那些动物不会出事吧?”我一面咳嗽,一面问。
“应该不会。再绝望的时候,那边还是有水。一旦火熄灭了,这个地方又变得凉爽的时候,鸟儿会脱身飞到山谷里去,我也不怎么担心那些老鼠。停下来,到了门边了,我们瞧瞧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他小心地把门推开,更多的浓烟卷了进来,还夹杂着闪闪的红光。他立刻把门关上。
“见鬼!我们好像不得不试试视窗了,我们可以——”
“可能那只是他们今晚用来照明的火把。”我很快地说:“我第一次走过这里的时候,也快吓死了。外面只有一枝火把。”
他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头出去看,我听到他松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感谢阿拉。我们的运气来了,浓烟像洪水一样从寝宫休息室的门下面冒出来,但是没火。”他把我拉出去,猎犬也钻出来以后,门自动关上。“走吧,亲爱的,我们得跑步了。你办得到吗?”
“当然。只希望我们不要碰到搬运队就好了。”
“骆驼唷呵、唷呵地来了……不要担心,爱人,我告诉你,运气来了——而且运气不会跑掉的。”
的确,我们快步冲过浓烟密布,燥热不堪的走廊,两分钟后,就到了后门。查理撬开锁的时候,我摸索着门闩,拉开门闩。然后,钥匙在锁中发出甜蜜的哢嗒声,他拉开门。
猎犬从我们身边挤出去。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树叶沙沙作响。查理搂着我,把我拉上崎岖不平的坡道,我们站在树下的岩石上。
后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上,把我们关在达伯拉汉宫的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