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灯火通明。有人在一两个旧火炬架上点了油灯——或许是为晚上的赶工而准备——这几盏油灯为我照亮了通往寝宫休息室之路。

这条路是唯一的生路。既然我无法独力从视窗爬下去,朝后宫花园前进就毫无意义。后门已经锁上了,杰勤又把守着大门,何况查理还陷在宫中。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寝宫休息室和来福枪。

我大约爬了三分之一的楼梯的时候,有人从楼上的挂毡前擦身而过。约翰·雷门像一颗豌豆从弹弓中射出来一样突然冲了出来,大声嚷道:“葛拉夫!葛拉夫!”然后三步并做一步地猛冲下来。我还来不及煞住,就笔直地撞在他身上。

他惊奇地哼了一声,然后就把我紧紧抓住,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我并不企图逃走。我想如果当时的情况容许我思考的话,我可能会期望莉黛的死使他和我站在同一阵线上对抗葛拉夫。但是我并没有在思考,我只是直觉地把他当成良心未泯的救星,我认为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坐视我被害死。

“你怎么逃出来的?”他劈头就问,接着又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出话来,但是当我紧紧抓着他,向后指着储藏室的时候,亨利·葛拉夫冲到下面的走廊上,手中还拿着刺棒。

一看到我们,他就站定了,刺棒缓缓地垂下来,铁质的尖端触到地板。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我们三个人都默不吭声。然后,雷门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下楼梯,回到门口。

我没有往里看,我想我闭上眼睛了。雷门没有走进房间,他在门边停住了。

亨利·葛拉夫清清喉咙,然后说:“这是意外,她先对我下手。”没有人答腔,他突然狠狠地对我说:“告诉他这是意外,你这个小傻瓜!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我不注视他们。“噢,对,是一场意外。他一直不想杀她,这点我很确定。他在盛怒之下,把汤对着她泼过去,他随手抓了什么东西——我以为是鞭子——结果他抓住了那个东西。我想他在仓促中没有注意到那根棒子是铁做的。”我又补了一句,紧张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事实上,我甚至没有办法假装难过,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猜想莉黛杀了我姑婆。”

他倏然一惊。他仍然抓着我的手腕,但是他似乎已经完全把我遗忘了。他转向葛拉夫。

“她怎么样了?莉黛杀了老夫人吗?怎么回事?”

“是真的。”葛拉夫凝视着他手上的那根棒子,仿佛他从来没见过这根棒子似的。“她显然常常让她吃巴豆油。”

“让她吃——老天爷!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啰?我还记得她问过我那个东西。”他的手放在头上,面容惨然,颤抖不已。“但是,为什么?我不懂。那个东西——我的天——她究竟想得到什么?”

“嫁妆。”葛拉夫冷冷地说:“噢,她不是有意杀她,只是无知而已,只不过她聪明地选了我不在的时候下手。我承认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这是那种脑袋瓜子才会想出来的笨主意——她希望老夫人不时地生病,她才能全心全意地照顾她,服侍她,然后得到她应得的报酬。她的计策奏效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约翰·雷门。雷门一语不发,他显然在回想过去。他咬着嘴唇,仍然满面病容并且布满震惊之色。在这个瘾君子嘴唇的弧线与细小的瞳孔中,我想我依稀看到了被葛拉夫诱入瓮中的那个对人笑脸相迎的男孩,我想我也同时看到了一个卸下重担的男孩。

葛拉夫也注意到了。“噢,没错,她得到了酬劳。我知道夫人有时候会挥霍无度。我猜她所得到的赏赐大部分都由她住在村子里的家人代为保管。正如我所说,那是她的嫁妆。”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打断了他们的话。“在我呕吐以前,把她的脸盖上,我们离开这儿吧。”

葛拉夫瞥了我一眼,然后他听从了我的话,弯下身子把油腻腻的丝袍拉过来盖在她的脸上。约翰·雷门猛然转身,拉着我走向楼梯。我正求之不得!我们到楼上以后,他把挂毡拉回床位。葛拉夫从储藏室走出来,把门关上。然后,他又推开门,把刺棒扔回屋里,最后再砰然一声把门关上。

寝宫休息室今晚灯火通明。在房间中央充当桌子使用的喷水池上照例放着一盏灯,门边的壁龛中也点燃了几盏灯,墙上的托架上还高挂着一盏冒烟的红色号灯。当葛拉夫跟着我们穿过挂毡的时候,号灯的灯火因为涌进的气流而晃动不已,在墙上投下了奇形怪状的黑影。

“看在老天的份上,抓牢那个女孩。”他的声音虽然严厉,但是已经控制自如了,他似乎又恢复了发号施令的地位。“如果你放她走,我们两个都得坐牢。老天爷知道我对于刚才发生的事觉得很遗憾,约翰——莉黛害死了老夫人而且陷我们到今天这种地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如果她不先拿着刀子对我冲过来,你想我会打她吗?在我们开始争吵以前,最好还是先脱身为妙。所以,我们赶快抛开这件事,回去工作吧。还有一件事,我想你知道万一那西鲁知道了这件事,会产生什么后果?我们必须马上把尸体搬走,想一些话来应付那西鲁的询问。天哪!”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别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事情已经发生了,等到你大捞一笔,自由自在任意翱翔,而又没有女人缠着你的时候,你可别假装你他妈的一点都不感激我!现在,先把那个女孩锁起来——赶快,她好像要在我们面前昏倒了。把她和那个男孩关在一起,没多少时间了。”

我的确觉得不太舒服。约翰仍然抓着我,我已经走到了红漆椅的旁边,但是他一放开我,我就觉得双膝一软,跌在椅子上。我奋力克制一波又一波涌出的冰冷欲呕的感觉。在难过中,我可以感觉得到他们在我的头顶上急促地交谈着。我不知道约翰·雷门说了些什么,但葛拉夫的反应非常激烈。

“什么?你倒底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要告诉你,那个男孩逃了。”

“不可能。”

“是真的,他逃了,不见了,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我清醒了一会儿。“好个查理!”我说。

“而且,”约翰·雷门说:“他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就会带人来了。”

“回来这儿?”葛拉夫霍地把他揪住。“你是说他逃出去了?他现在到外面了?”

“一定是这样。我发现杰勤被打昏了,大门开着。他当然不晓得我们——抓到了这个女孩,要不然——”

“蠢材!你在浪费时间─”莉黛的死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他走了多久了?”

“我想没有多久。他撞翻了水桶,我来找你的时候,他留下的脚印还是湿的。”

“把狗放出来。”葛拉夫说:“快去,把狗放出来。他会朝着村子走,他不会走远的。它们会很容易抓住他,你可以告诉那西鲁,无论如何,只要它们拦住他就成。”

“那些狗说不定根本不碰他。你忘了我对你说过——”

“那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还不懂,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让那西鲁和猎犬一起离开这儿,我们则趁机清理楼下的房间。那群狗一定会找到那个男孩,如果那西鲁带了枪……听到没有?我们一定要阻止他。我想杰勤应该站起来了吧?去,赶快,把这个傻婊子留下来,我会对付她。办完事尽快回来这里帮我清理楼下。”

约翰·霤门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子。

“发发慈悲,别留下我和那只猪在一起!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已经做得太过火了吗?先是莉黛,现在是查理……还有你——你难道看不出来你一点机会都没有吗?”我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我觉得像在对一具行尸走肉苦苦哀求。“瞧,我知道你一直都被他操纵!你和莉黛的死毫无关系!如果你放了查理,并且让我离开这儿,我发誓我会挺身为你讲话——”

“去!”葛拉夫说,然后约翰·雷门甩掉我的手,离开了。

葛拉夫对我扭扭头。“走吧。”

“到那儿去?”

“回笼子里去,小姐。”

我握住椅臂,直到椅臂深深印入我的掌中。“不是回去和她在一起吧?”

“绝对不会,你没听到吗?我们在那儿有的忙呢。你这次可以关在正式的监牢里,不过虽然你的堂兄逃脱了,不要以为你也可以如法泡制。”

我撑着椅臂,慢慢地站起来。呕吐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我站得很稳。

“走吧,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走。”

我开始移动。我忽然挺直了身子,椅子猛然穿过我俩中间,在大理石地板上滑开了。我向床边冲过去,跑上台阶,穿过平台,跳到床脚,从墙上拿下猎枪。

我转过身来,站在软床上摇晃不已。我的肩膀顶住墙壁,他跨了三个大步走过来。趁他还来不及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的时候,我已经举枪对准了他的胸部。

我不晓得枪里面是不是上了子弹。我想可能没有,可是或许葛拉夫也不敢确定。一个人面对猎枪的时候,必须有十成的把握才敢冒险,因为机会只有一次。

不出我的意料,他打量了一下。“把那该死的东西放下,里面没有子弹。”

“你有把握吗?”

“有把握。”

突然,外面院子里猎犬狂吠不已,可能那西鲁太渴望狗群扑倒查理了,所以他在院子里就放开了它们。我当着亨利·葛拉夫的面纵声大笑。

“来抓我吧。”我怂恿他。

他一动也不动。我扶着墙壁爬下床来,猎枪仍然瞄准他。

突然,阵阵的热浪、恶心、以及窒息的感觉再度侵袭而来。我摸索着挂毡,然后一把抓住挂毡。我恍惚感觉到猎枪垂了下来,葛拉夫在向前举步之前迟疑了一下,外面的狗群狂吠不已,还有人在大声嚷叫。

我站直了身子,但是已经太迟了,他走了过来,从我松软的手中拿过了猎枪,检查了空荡荡的枪膛,把枪踢到床底下去。他的手对着我的脸颊猛力一挥,我跌在床上。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的灰猫频频怒吼,从毛毯上如火箭发射一样一跃而起,千钧一发地从我脸上飞掠过去,它身上的毛擦过了我的脸颊。

我尖叫起来。葛拉夫叫嚷了几句,我想他抓住了我,但我已经不知道恐惧了。我陷入自己的梦魇中,我不是在对抗那只猫,而是在对抗自己的恐惧。我一边移向床边,一边对他拳打脚踢。外面的花园中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嘶哑的叫嚷声,凌乱的跑步声,然后是一只受到惊吓的猫的号叫声,这些声音都被猎狗目睹杀戮时兴奋的狂吠声所淹没了。灰猫飞也似地窜回屋里,猎狗拖着断裂的皮带追逐着它,那西鲁则大喊大叫地追赶过来。

灰猫奋力地跳上床帷,猎犬看到了,猛然扑上来。椅子飞出去,撞到桌子,翻转落地,碰碎了一盏油灯,灯油成弧线溅了出来,火焰如闪电般向前滚去。葛拉夫叫喊了几声,从床上扯下一牀毛毯,从台阶上跳了下来,闪开猎狗。他在燃烧灯油中滑了一跤,头部正好撞到石桌的边缘。那只灰猫像一只银鸟般地掠过我的头上,跳上窗台,消失无踪。

这一切似乎都在转瞬间发生。火舌张牙舞爪,吞噬了床帷。我翻身下床,拉开燃烧的床帷,冲入阴暗寂静的走廊中。我穿过挂毡的时候,最后所见到的景象就是一个阿拉伯人弯下腰去,把葛拉夫拖向另一扇门。

猎犬紧跟着我,都下了楼梯。我砰然把门关上,快步追下楼去。

“这儿!”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走这边!”我们在曲折的走廊中向前跑,经过了可怜的莉黛停尸的房间,也穿过了烟味刺鼻的凝滞的空气——到了通往王子花园的那扇门。

我的手颤抖不已,猎狗群在焦急恐惧中,两度在我拉起门闩前就把我挤开。然后,我打开了门,我们一涌而出。也许这扇门会锁住死寂的空气并且拦住熊熊的烈焰,我把门闩上。然后,我转过身来,却发现外面的火势也一样猛烈……

要不然就是在屏息的那一刻中——当我发现外面的小径上火光摇曳时,我心里这么想着。然后,我就明白了。小径上也因为今夜的赶工而照耀得光明灿烂。大门的两边的旧架子上都临时安上了火把,红色的火光闪烁不定,烟雾缭绕。我跑过走廊的时候闻到的烟味一定就是由此而来。

我犹疑不决地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猎狗声声哀鸣,浑身颤抖而且十分驯服地贴近我身边,一点也不像雷门所说的那么凶猛。搬运队不久就要到了,他们可能会从后门进来。但是,我听莉黛说过后门上锁了,而且钥匙不在门上,那么就一定得试试大门了。

我沿着右边的走道奔跑,在颠簸不平的碎石子路上跌了一跤。前面清楚地传来喧闹声,我呆若木鸡。他们当然都会在那儿:葛拉夫、雷门、那西鲁、杰勤——如果走那条路,我一定会撞见他们所有的人。更糟糕的是,如果他们还有希望抢救那批珍货,他们何时会经过这条路。虽然整个地方已经包围在一片火海之中了,我敢打赌他们会毫不迟疑地把我扔回烈火中。

我掉头跑向后宫花园的楼梯。

门是开着的,我们踉踉跄跄地冲进去。夜幕低垂,好像一片静谧、窒闷而恐怖的天鹅绒帷幔一样。我关上门,踌躇地向前踏了两步,结果在楼梯底层绊了一跤,伤了胫骨。一只狗呜咽着贴近我,我颤抖不已。我摸到狗的脖子,挣扎着站起来。我一手扶着狗,一手摸索着楼梯的扶手,我开始沿着螺旋梯前进。

“伙伴,替我带路。”我低声说。

狗群迫不及待地飞奔出去,我怀疑它们嗅到了水味。那一大片湖面不再令我害怕了,因为那代表着光明清凉的安全希望。那只大猎狗拉着我,我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然后,猎犬纵身一跳,把门冲开,我们奔进了夜晚的空气和一片明亮中。

但是烟味迎面袭来,金红色的火光跳动着。我和狗群一起冲下楼梯,在湖边停了下来。

到湖西岸的一路上,呈现着一片火海。干燥的老林子在夜晚的微风中被卷入火海。我惊惧交加地伫立着,一团火花像彗星般地越过湖面,散落在通往东边的拱廊上靠近查理的窗口的地方,开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