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这里是一个王国,我的说法差不到哪儿去。线索一直都在,只是我不知道从何找起罢了,天晓得现在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拼凑起来了。

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我的表显示差一两分就十一点了。时间像梦一般流逝了,也像让我吸了飘飘然的烟雾一样消散了。现在证据确凿了。我回到牢房的床上,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毛毯上面。我现在不再是那个浑身乏力、蛮不在乎、因为抽了大麻烟而飘飘然的女孩,而是一个头痛欲裂、神智清醒的年轻女人。她为了清清楚楚摆在她眼前的证据而心惊胆跳。

这次,他们为我留下了一盏灯。上面的壁龛中,三叉灯吐着咄咄的火舌。床边有一壶水和一个玻璃杯。我喝了水以后,觉得嘴里像用牙粉刷过一样地清爽。我试着把脚放在地板上,我可以感觉得到脚触到地板。我没有尝试像站起来这种激烈的动作,我只是坐在床上支着头,在晃动的灯光中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这个房间比我想像得还要大,后半部没入阴影中。在散乱的破家具和成堆的地毯后面,堆满了木箱、厚纸箱和小铁罐。我想,这里面有些只是“幌子”——是一些拿来掩饰毒品的真货(像食用油一类的东西)。但是,只要其中有一小部分是大麻药或鸦片,就可以买下四倍阿拉丁的宝藏了。

在最靠近我的纸箱上,奔狗的标志触目惊心,下面还印上了带着错字的警告标语:“最佳品质,小心伪造。”最后一点线索也挑起来了,葛拉夫含糊其词、片片断断的故事,抹上了最后这笔光泽,显得格外分明。他们在高山上种了满山遍野的大麻,约翰·雷门监督农人栽种大麻,和农夫讨价还价,并且安排把大麻运送下山的事宜——说不定其中的一个农夫就是我和查理所看到的,也是正走向达伯拉汉宫后门的那个人。达伯拉汉宫充当这个肮脏买卖的据点大概已有好一段时间了吧,说不定在老夫人搬进来以前就开始了。这里是绝佳的票据交换所,也是葛拉夫这种处境的人最佳的避难处——这里是由一个拒绝接待访客的固执老妇人所拥有的山顶孤堡,她就像她所仿效的史坦霍普夫人一样,偶尔会与法律为敌。而且可能会为了朋友,不惜再度违抗法律。我不相信如果姑婆知道葛拉夫在干这种勾当,还会掩护他。但是,无疑他的故事相当可信,关于他和约翰·雷门在地下室的仓库中进行某种实验的那套说词亦然。约翰·雷门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明朗化了。刚开始的时候,他听信了葛拉夫的劝说,以为偶尔“吸两口”对自己有益无害。不可避免地,毒品逐渐引诱他上钩了,他只好依附葛拉夫,并且助纣为虐。这件事情的受害者并不是哈丽特姑婆——我现在相信葛拉夫绝不愿意姑婆去世了——而是约翰·雷门。

我很担心还会出现两个受害者。亨利·葛拉夫可能会一再坚持他无意伤害我和堂兄,但是,为了和毒品比起来算是微不足道的小钱,都有人因而被杀。更何况,葛拉夫是个土耳其国民,万一他走错一步,可能就会惹上杀身之祸。他不可能以为我和查理一旦有机可乘的时候,不会去报警,而且他以一种令人害怕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把事情全盘托出了——可能他也对堂兄如法泡制。不管他有没有注意到这点,如果他想活命的话,他非杀了我们不可。

房门一定很厚,我没有听到走廊上传来任何动静,但是门忽然开了,莉黛托着盘子出现了。她身边没有别人,开门的时候,她设法以一手托着盘子,俘虏我的人显然对麻药加诸于我身上的影响了若指掌。她现在用肩膀顶开门,以一贯的轻蔑和仇恨的眼光注视我。

“原来你醒了,这些东西给你吃,你休想把我推开以便逃走。这条路只通到后门,这回门可锁上了,而且钥匙已经拿走了。杰勤在外面的院子里,其他的男人在夫人的卧室里。”

我恨恨地瞪着她。“如果你知道刚才那句话有多么可笑就好了。”

“什么?”

“别管了。”面对着她那张神采奕奕的优雅脸孔——她的脸现在又像绿色丝绸一样——我的惧意油然而生。我在卧室的策略这回不会管用了,我一点儿也不作站起来的打算,只是看着她优雅地走进来,吭啷一声把盘子放在箱子上。

“莉黛——”

“嗯?”

“我想你知道他们——那些男人——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和我堂兄关起来呢?”

“噢,对了。约翰——”她夸张地吐出这个名字——“约翰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你真幸运。他有没有告诉你贩卖毒品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什么?”

“难道约翰没有警告你,万一员警发现了达伯拉汉宫的事情,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和你哥哥?即使是在这个龌龊的世界中的这个肮脏的角落,即使是在贝鲁特也是一样?”

“噢,对。”她露出微笑。“每个人都晓得这点。在黎巴嫩,每个人都做这种事。医生来这里的前好几年,我哥哥就到山上运大麻下来了。他们不过是把货从山区运到海边的勇士。”

我想我不能期望她幼稚的心灵不把这件事当作罗宾汉式的英勇事迹。对农夫而言,大麻带来了快乐与金钱。如果不可理喻的政府要自私地查禁大麻,为什么他们不愚弄一下政府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在比较世故的社会里,人们视逃税和超速为理所当然,也是基于同样的心理。

“你不必害怕。”莉黛不屑地对我说:“我想他们不打算杀你。”

“我不害怕。”我定定地迎视她嘲弄的神情。“但是,我想你最好知道害怕,莉黛。不,听着,我想你不见得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敢说约翰晓不晓得他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处境中。这件事不仅仅是你和你的朋友偶尔静静地吸口烟、或是你哥哥在通往海边的路上射伤几个本地员警这么简单。这是一件大事,而且每一个负责的政府都迫不及待地要使毒品绝迹。难道你希望在运走了这批货而你哥哥拿到钱以后,和约翰一起远走高飞吗?你以为你们能上那儿去呢?不能去叙利亚——他们马上会追上你们。也不能去土耳其——贩毒在土耳其是死罪。不管到伊朗、埃及或任何地方,情形都一样。相信我,莉黛,你或约翰做这种事情都毫无前途可言。也不要以为他可以带你到英国去,因为只要我和我堂兄一开口,你们就会被逮捕。”

“也许你们要过了很久以后才能脱身。”

“这是傻话。”我说:“你和我一样清楚,现在大马士革的员警随时都可能展开搜寻我们的行动,他们如果不往达伯拉汉宫来找我们,还会往那儿去呢?葛拉夫医生如果能够把货运走,就算很幸运了。”

“他会把货运走的。我想你还不明白现在是几点钟,或是今天是星期几?今天是星期三,而且快到午夜了,旅行队已经上路了。天亮以前,宫里会被搬空。”

“我……我想大概如此吧。”我慢慢地说,我已经分不清时间了。我把手放在前额上,手腕紧紧压在太阳穴上,仿佛这样可以清理一下我的思绪。至少,我不再头痛了。“听着,莉黛,好好听着。别挂着那副嘴脸,我不是在求你,我是要帮助你和约翰·雷门,因为他并不坏,只是太软弱愚蠢了。错过了今天,你就没有机会再好好了解这件事了。我们家很有钱,就是你们所谓的有钱有势的人家。给你的钱当然不能和你们帮葛拉夫做事的酬劳相比,但是,我可以帮助你。相信我,你以后会非常需要我的帮助。我不懂你们的法律,不过,如果你现在放我们走,而且你和约翰提供不利于葛拉夫的证据,让员警拦住这批毒品,我想他们不会对你和你哥哥或甚至约翰提起控诉。”

我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但是她的脸背光,我看不出我的话有没有任何影响力。

我迟疑了一下。不容置疑地,现在开始谈论孰是孰非,或是我对拦截这批货物大感兴趣的原因已经无济于事了。我断然地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政府对于提供线索发不发奖赏,不过,无论如何,我会叫我的家人给你们钱。”

“你!”她的声音中夹带着的轻蔑语气为这句话点上了惊叹号。“我不听你的!我不听你这套关于员警、政府和法律的鬼话。你只是一个笨女人,笨得抓不住一个男人!你算老几?”她吐了一口唾沫在我脚边。

这就够了,我的脑子奇迹似地清醒过来,我纵声大笑。

“事实上,我已经得到一个男人,我已经得到他二十二年了。他就是你们夫人长兄的孙子,说不定他现在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所以,我的阿拉伯小女仆,你可以把戒指还给我了。我要警告你,即使你现在不还给我,伟大的葛拉夫医生也会叫你把戒指还我。交给我,小乖乖。”

显然葛拉夫已经对她提过这件事。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看到她紧握着双手,把手藏在丝袍中。然后,她做了一个手势,把戒指扔出来。

“拿去,我给你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要了,这有什么了不起。拿去,狗娘养的。”

她把戒指扔给我的样子就像皇后扔一个银币给乞丐一样,戒指不偏不倚地落进汤碗中,她就算再练个一、二十年也没有办法刻意达到这种准确的程度。

“好了。”我开心地说:“这样应该可以消消毒了吧?我从来没有看过这里的厨房,不过做客的时候,我应该信任他们。虽然我只是个囚犯,但我不必吃我不喜欢的东西,不是吗?”

我弯下腰,从盘子里拿起叉子,把哈丽特姑婆的红宝石舀起来,放进装水的杯子里清洗,然后拿餐巾擦干。我注意到屋子里的沉默,我抬起头来。

她说话的时候,我察觉她相当困惑。“你不想吃饭吗?”

“噢,我很高兴吃点东西,聪明的囚犯应该不错过任何食物。我会吃掉面包和乳酪。谢谢你还我戒指。”

我把戒指套上我的手指。

“不喝汤吗?戒指很干净……戒指……”

“我相信。我的冰霜美人,如果你刚刚没有叫我狗娘养的,我也不会得罪你了。不,我不喝汤。”

“那么,我再为你端一点来——拜托。”

我目瞪口呆。起先,我只是觉得奇怪,她竟然自愿为我服务,但是她最后的请求带着一种急促、近乎恳求的语气。

“我一定会再为你端一点来,一点儿也不费事。他们随时都可能开始装货,你会被带去和那个男人关在一起,所以你一定要趁这个机会吃点东西。拜托!”她在焦急中夹杂着卑屈的语气,她的肩膀自然前倾,下颔向前凸出,双手张开,手心向上,她的姿势比任何记录片都清晰地显示了历代屈身为奴和鲍受鞭笞的事实。

“你真好,不过我一点也不需要。”我的反应也是可想而知的。她侮慢无礼的时候,我觉得不悦。一旦她爬回仆人的地位,我就冷冷地待之以礼。“我不想喝汤,谢谢你。我吃面包和乳酪就行了。”

“那么,我把汤端回去,万一——”

“不,不,不用麻烦了。不过,如果你直接去葛拉夫——”

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们两个人已经一起往前移动了。她想从盘子里端起汤碗,我则设法阻止她。我们相距几吋距离的时候,视线相遇了。

然后,我在她还没端起汤碗之前,迅雷不及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表情和短促的呼吸告诉我——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猜想得没错。

“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我问。

“放开我!”

“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汤很好喝,我自己做的……”

“我很确定是你自己做的,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你又多加了一些麻药,好让我不能开口说话,是吗?还是放了更糟糕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告诉你,我什么也没放!只放了鸡肉、蔬菜、香草和一点点——”

“还加了一两滴毒药,是不是?”

她倏地后退,我放开她,然后站起来。我们高矮差不多,但是我觉得我比她高几吋,我因为轻蔑愤怒而全身冰冷。我对这件事的感觉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愤怒。她的企图已经失败了,危险也已经解除了。我在如释重负之后,对下毒者的轻视油然而生,更对他们的卑鄙手段震怒不已。

“怎么样?”我轻轻地问。

“不,不是这样!不是!你怎么会有这个傻念头呢?毒药?我到那儿去找毒药呢?”

亨利·葛拉夫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把她的话截断了。“怎么回事?谁在谈毒药?”

她扭过身子,面对着他,她伸出手来,仿佛要抵挡他。她仍可爱地躬着身子,就像日本的象牙仕女雕像一样。她张开嘴吧,舐着舌头,但一句话也没说。葛拉夫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向我。

“是我说的。”我说:“我们的小美人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在我的汤里,她不愿意谈这件事,这件事会不会碰巧是你下的命令啊?”

“别傻了。”

我眉毛一挑。“麻醉药,对,对。但是毒药,绝不会有这种事,对不对?你这个伪君子……也许她会告诉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及这件事的原因?或者,你愿意把汤端走,到隔壁的小实验室检验一下?”

他扫了我一眼,然后望着盘子。

“你喝了汤吗?”

“没有,要不然我一定已经倒在地上打滚了。”

“那么你怎么知道汤里面动了手脚?”

“我不知道,只是凭灵感猜测。她极力怂恿我喝汤。在那之前,她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因为她不小心把戒指扔到汤里,我说既然如此,我不想喝汤了,结果她显得很难过。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不过我敢打赌我的猜测没错,别说你不以为然。看看她!至于毒药从那儿来的嘛,所有哈丽特姑婆的东西不是都由她保管吗?问问她。”我对那个沉默的女孩点点头。“问问莉黛小姐,也许她会对你招认。”

我还没说完,葛拉夫的注意力已经转向莉黛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我暂时松了一口气,在今晚的种种压力下,他还肯花时间郑重其事地处理这件事,可见他无意伤害我和查理。但是他注视莉黛的神情以及莉黛明显的恐惧都让我大吃一惊。她的手紧紧地纠住丝质的领口,好像为了取暖一样。

“是真的吗?”

她摇摇头。“她在撒谎,撒谎。我何必毒死她呢?汤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放——只有肉、香草、洋葱……”

“那么,”亨利·葛拉夫说:“你不反对喝下这碗汤吧?”

我还没听懂,他已经迅速端起了汤碗,朝着莉黛走去,汤碗举到莉黛嘴边的高度。我想我喘了一口气,以微弱的声音说:“噢,不!”这太过份了,就好像一千零一夜中荒谬的情景一样,东方的闹剧竟然被滑稽地搬上了现实人生的舞台。“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说:“你为什么不把狗喊进来试验呢?惯例不都是这样吗?你发发慈悲,停止这幕戏吧,我撤回我的抱怨!”

然后,我猛然煞住。我忽然明白这幕闹剧使葛拉夫离开了门口,莉黛步步后退……王子的床边的墙上有一把枪,如果我在被他们抓住以前,能够拿到那把枪……

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对我毫不注意。莉黛一直往后退,直到她的背顶住了床后面的板条箱,她伸出手来推开汤碗。葛拉夫立刻把手缩回来,免得汤洒出来。

“好了,你为什么不喝?难道她的胡说竟然是真的吗?”

“不,不,当然不是真的!她这么说只不过因为她恨我!我发誓!我以我父亲的名起誓!我要到那儿找毒药呢?”

“我姑婆的房间就像旧杂货店一样,里头几乎什么东西都找得到。”我冷冷地说。

我说话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孩,莉黛也瞪着他,她的样子就像一只迷惑的兔子,随时准备一溜烟地退回板条箱后面的洞穴里一样。我渐渐往门边移动。

“你为什么不揭穿她的把戏呢?”

葛拉夫动也不动,但是莉黛一定感觉到葛拉夫正打算这么做,她突然屈服了。“好吧,既然你们不相信我!我的确放了一点东西进去,我也的确要她喝下那碗汤,不过我放的不是毒药,而是泻药。我要让她生病,让她受苦。她是狗娘养的,她已经那么有钱了,你还要我还她戒指。我当然不想杀她,不过我恨她。我在汤里放了油,只是想让她受点苦……只是受一点点苦……”她颤抖地说,她的声音被地牢中沉郁的静默所击溃了。

妙极了,我的天,妙极了!只差两步就到门口了。“然后,你就要把我和查理关在一起,让我默默地受苦。”

他们两个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她一口气说完:“如果为了证明我说的是实话,我一定得喝下这碗汤,我会喝的……但是今晚你会用得着我,所以我们让狗或是杰勤或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人喝下这口汤,你就会发现……”

葛拉夫的表情非常复杂,他脸上那条丑陋的青筋又开始跳动。他们两个人都不管我了,他们两人之间完全没有我插足的余地。我凝立不动,注视着他们,深怕我的任何动静会把他们的怒气和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

“你从那儿拿到泻药?”他平静地说。

“我忘了。可能是从她的房里……我好久以前就有这种东西了……那些瓶子……”

“她房里没有泻药,这一点我很清楚。不要拿那句话来搪塞我,你绝不可能在她房里拿到泻药。我故意不让她的房里留下任何伤害性的东西。她发病后,我还特别留意她有没有擅自服药。快说,倒底是什么东西?你从村子里买来的吗?还是你自己酿造的脏酒?”

“我……我告诉过你那没什么,只不过是约翰的东西,我在他的房间里找到的。”

“在约翰的房间里?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你说‘油’。你是指调味的油吗?”

“不,不,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个黑瓶子。你为什么不去问约翰呢?他会告诉你那个东西不会伤害人的!他说那瓶东西味道很强烈,所以我以前常在香料和胡椒之外再加——”

“你第一次放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我到千叶去的时候吗?”

“对,对,你的表情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呢?真的没什么,只不过一滴、两滴,然后有一点呕吐——她的痛苦并不厉害——接着,她总是会变得又安静又乖……”

我现在说什么也不走了。葛拉夫手中的碗开始颤动着,他的声音像即将断裂的金属线一般尖细,但莉黛似乎毫无所觉。她的脸上不再有惊恐的表情,她的手垂下来,在裙子里不住地扭动。她也挑衅地对葛拉夫怒目而视。我忽然从他们的谈话和眼神中明白他们现在不是在谈我,而是在谈哈丽特姑婆。

“又安静又乖……”他面无表情地覆述了这句话。“我明白了。我的天,我本来不懂,现在我开始明白……是不是每次我一离开,你就做这种事?”

“也不完全是这样,有时候她太难伺候,我也会这么做。噢,何必这么麻烦,这样做又不会伤害她!你很清楚我的看护工作做得多好!你也知道这几个月来我是怎么照顾她的,她总是不分昼夜地拉铃,我们永远不能觉得疲倦,我们必须随时准备为琐事奔忙,或烹调特别的食物……但是我不会伤害她,你知道这点!我只给她一两滴,然后我会好好看着她,接着我们就可以有几天的安静。”

“而且她会对你感激不尽。嗯,当然,真聪明,莉黛。她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送你戒指呀?她还给了你什么东西?”

“很多东西!她送这些东西给我!她这么说的!因为我照顾她,所以她要送这些东西给我!你不能抢走这些东西……其实你不敢,因为我已经把东西交给我爸爸和我哥哥了。以后,我会变成一个英国淑女……”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杀了那个老女人。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这个笨蛋?”

“我没有!”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告诉你,那是药,我在约翰的箱子里拿的——你也知道夫人的先生在探险考古的时候带着的那个旧医药箱——”

“那些老掉牙的收藏?天晓得里边有什么东西?你是说约翰知道这件事?”

“不,我告诉你是我自己拿的!不过我在用药以前问过他那是什么东西,除非我知道没有危险,否则我不会随便用药!那不是毒药!他说那是泻药,是拿什么植物的种子做的……对,一种大戟做的——我记得——”

他对着汤碗嗅个不停,然后仿佛要窒息一样地猛喘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的天!是巴豆油!‘一两滴’,真是的!只要二十滴,你就可以杀掉一匹活蹦乱跳的马!你居然给一名老妇人吃这种东西,一个生病的女人——”

“这不会伤害她!你知道这不会伤害她!我让她吃了三次,她好多了——”

“最后一次,”亨利·葛拉夫说,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三个星期以前,她的冠状动脉血塞病发了。她就这么死了……如果你不笨手笨脚地多管闲事的话,她今天还会活着,也不会有这些该死的人来勒住我们的脖子了。我们会平平稳稳地办完这件事,捞到一笔钱,还有充份的时间等下次收获的时候再大捞一笔,但是你——你——”

他怒不可遏,连碗带汤朝着莉黛掷过去。

汤已经不热了,但是油腻不堪,整碗汤泼在她的眼睛上,汤碗碎了。那汤碗一定是上瓷做成的,因为汤碗并没有在她身后的箱子上撞碎,而是不偏不倚地掠过她的颊骨。她立刻尖叫起来。但是因为黏腻的汤滑下她的口中,塞在她的喉咙里,她呛住了。她弯下身子,连连作呕。鲜血从她脸上汩汩地涌出,和黏黏的青黄色汤汁混杂在一起。

葛拉夫一挥,仿佛要揍她。我发出一声抗议的尖叫,跳向前去攫住他的手臂。

“够了!你行行好吧!”

他甩开我的掌握。他的动作十分粗暴,我踉跄后退了几步,撞翻了盘子,几乎跌在门上。他的脸色转为奇怪的暗红色,仍然气呼呼的。我知道他不会再打莉黛,但是莉黛手中一闪,她像只猫一样手持利刃,张牙舞爪,从板条箱边一跃而起,朝着葛拉夫脸上扑去。

葛拉夫就像许多矮子一样动作敏捷,我想那纯然是反射动作,他不加思索地就避开那冲刺而来的爪子和利刃。她扑到他身上,刀光闪闪。葛拉夫却手无寸铁——谁会需要携带武器来对付我呢?——他在混乱中随手抓起一件东西。我起先以为他抓起了骆驼鞍具堆中的一条鞭子,但是只因寸毫之差,他没有抓到鞭子,而拿起沉重无情的刺棒往下一挥。

刺棒不偏不倚地挥中了莉黛的太阳穴,她就像断裂的弹簧一样,全身软瘫下来。她仍然蹒跚向前,但是利爪松垮垮地滑下葛拉夫的脖子,她趴在葛拉夫的身上,慢慢地滑下来,向前戳刺的刀子差了几寸,没有刺中葛拉夫的喉咙。她砰然倒在葛拉夫的脚边,刀子在她倒下之前,铿锵一声跌落在地板上。然后她的上身颓然倒地,头触地时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

在静默中,我又听到油灯发出了如飞蛾受困时鼓翅一般的声音。

我的膝盖已经麻木了,我又回到了无助、飘飘然的恍惚状态中,我只记得我必须挣扎着走到莉黛身边去。

我忘了葛拉夫是个医生,我才决定要移动身子,他已经跪在她的身边了。

我跨了一步,嘎声说:“她死了吗?”

他只费了刹那的工夫,就站起来。他不作声,他根本不需要开口。除了在舞台和银幕上看到演员佯装死人外,我从来不曾看过尸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即使一个人从来没有看过尸体,他也绝对能一眼认出尸体来。

我嗫嚅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亨利·葛拉夫现在转过身来面向我,手中仍然握着那根刺棒。

当然,他向来不曾蓄意谋害莉黛,但是莉黛已经香消玉殒了,而我目睹了经过。我还想到一件事,就在那一刹那间,在那间弥漫着汤汁、油灯味以及死亡气息的房间里,我周身的神经就好像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一样。他以前从来没有杀过人,可能他现在还不太相信自己真的已杀了人,而且杀人竟然是这般容易。不管他怎么安慰自己,他一定不停地想着查理和我,现在他晓得了,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作了决定。他已经轻而易举地往下滑了第一步……

我永远不能确定当时我所采取的行动是不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行动,也许我应该留在那儿泰然自若地和他说话,直到他脸上的暗红色褪去,混浊的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但是,我所看到的只是门口空无一人,而且我比他还接近门口。

我没有停下来和他理论,我转过身去,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