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要在这儿站多久。我站在一个有微风的山丘上,凝视着那空旷而绵延的公路,那辆白色的汽车就曾出现这在公路上。我突然觉得自己置身在逃惘的真空中,然后被投入那不可知的昏乱里。

我努力集中心神,去看汉弥德究竟走了多远。

他已经到达叙利亚的第二道边界上,从车视窗递出证件。边界上的检查员照例地拿了那些证件,瞥了一眼,又递回去,一场贿赂正在进行之中。过了一会儿,边界的门拉开了,那汽车经过了边界,然后以全速向前急驶而去,最后在绝壁的后头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猜想他在四分钟内就可以看见那辆保时捷跑车。不一会儿,他又出现在那通往桥梁的道路上。我看见他煞了车,把车停在一丛小树的旁边,那因煞车而起的灰尘像蕈状般地扩展。他下了车,想必是向前凝望。在这条公路上,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障碍可以完全地遮掩那保时捷跑车的踪迹。他转身眺望着下面南方的山谷。他好像只伫立了一两秒钟,然后匆匆地走向汽车,关上车门,向桥驶去,最后在那蜿蜒的公路上消失了踪影。

他一定是瞥见了那辆白色的跑车就在前面,我想每一个人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一定都会猜想他什么时候能追上那辆白色的车。我在想,汉弥德是个职业司机,他对路况是了如指掌,而查理却是拥有一部性能优秀的保时捷跑车,这样也许可以使不平的因素相互抵消。四分钟该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但如果查理真的很急的话,他应该不会在那小丛林中花上这么多的时间。这比赛该是刺激而紧张的。但这一刻,查理可能正驱车直上夏克曼陀山坡,闲散而愉快地欣赏那遍地野蜀葵的景色。

我在一丛闻起来像野蜜的花丛旁坐下,开始吃我的午餐。他们为我准备了许多东西,有夹肉面包、乳酪、香肠、法国点心等等。当我尽兴地享用,并打算吃一个桃子的时候,在我下面的公路上有一辆往南开的巴士驶来,那把关的人员,显然已准备开始进行他的午间小憩。我看了一下表,一点半了,公路上仍然没有汉弥德和查理的踪迹。

两点了,公路上仍是不见人影。两点半,还是如此。

虽然遍地花香四溢,处在这繁花遍野的山丘上,我却了无睡意。有两个阿拉伯年轻人懒散地躺在检查站的角落,经过一番嬉笑的争执后,他们跑过来跟我搭讪。驱使他们过来的动机,很可能除了好奇之外就没有别的。但是,他们只会三、四个英文单字,而我对阿拉伯文又一窍不通。所以,他们只是在我四周打转微笑,注视着我,直到我的神经濒临崩溃。在躁怒中,我站起来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想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因为计划延期而导致的突如其来火爆的脾气,被汉弥德误解了。他误以为我对查理忧心如焚,而我视为小小的不快,他却把它想像成很大的忧虑。他可能仍在追赶那辆保捷时车,或是路上发生了一些意外,耽误他们的回程。如果他们再不出现,我就无法及时赶到贝鲁特安全局,签证的事情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其中一个阿拉伯青年,坐在离我一码之遥,满是灰尘的石头上,色迷迷地对我说了大约十来次的:“小姐,纽约?伦敦?”然后,又说了一些阿拉伯话,在一阵嬉笑声中送走他的同伴。这时,有辆贴着“巴贝克”的巴士停在我的下面,我捡起最后一件东西,礼貌地道了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独自下山走到公路上。

有只瘦狗正躺在一辆汽车的阴影里。它好像似曾相识地看着我。我经过时,丢下最后一点肉片,看它急忙将之叼走,一路狼吞虎咽,朝着跟我下山的年轻人走去。车上下来的一群旅客,站在烈日下。当检查人员搜查着他们随身携带的日常用品时,他们只是漠然地站在一旁看着。有个官员漫不经心地检查着他们的证件。看守员让另一辆车通过后,再度打起盹来。没有人在正经办事,甚至连这两个年轻人,也放弃了追逐。

我进了办公室,柜台后面有一位皮肤淡褐色的先生,眼神有点呆滞,面带敌意地看着我。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在人群里寻找能将我要问的问题翻译成阿拉伯文的人,我终于找到了。

“这辆巴士,”我问道:“何时要开往巴贝克?”

“一点半。”

“这里有车子去贝鲁特吗?”

“哦,有的。”

“什么时候?”

“五点。”那个人耸了耸肩膀。“也许晚一点,到那儿大概六点。”

我想了一会儿。从巴贝克可以直接回家。因为在那儿可以搭辆便车,越过山岭走捷径到贝鲁特,这也许是个好机会。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比这辆可能五点才开的车子更早回到贝鲁特。无论如何,我再怎么都不愿意在这儿再坐上两个钟头,即使这辆车有多方便,我都不愿意。

“在巴贝克可以雇到计程车或私家车吗?”

“当然可以。”但他耸耸肩,又加一句,“不过,你必须了解,已经很晚了,可能……”

“我在那里可以叫到车?”

“在庙前、或是大街上。也可以打听阿多尼斯旅馆的位址,那里有公车的站牌。”

我对阿多尼斯旅馆还有印象。星期五,旅行团就在那里吃午饭。我还记得那个经理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问道:“安全局在贝鲁特的什么地方?”

“巴达罗路。”

“那里什么时候下班?”

那个人的回答使我大吃一惊,“一点。”这个答案真令人沮丧。然后有人说,“五点。”又有人说,“五点时再开始办公,一直到八点。”,“不,不,到七点。”然后,大家都耸了耸肩膀,“谁知道?”

因为最后一个猜测,显然是所有回答中,最正确的一个。我只好放弃探听,交待他们说:“如果我的司机,或其他人回来找我,请告诉他们我已经先回贝鲁特,到巴达罗路的安全局。然后再回腓尼基旅馆,我会在那边等他们。明白吗?”

他们表示明白了。然后,我便把事情留给他们,向四周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出去了。

巴士的引擎怒吼着,一团黑烟从排气管中冒出。余时无多,我只好快速地朝公路上望过去,看看没有白色保时捷汽车,或一辆黑色计程车的踪影,而后就上车了。六秒后,在一声可怕震耳的怒吼,和一股油烟味中,我们已在巴卡到巴贝克的路上奔驰,朝巴尔艾力尔斯开去。

这真是趟可怕的旅行。巴士猛地刹住了,而停在位于有些肮脏而且燠热街上的阿多尼斯旅馆正门口。

我下了车,拍拍裙上的摺痕,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被抛弃的感觉。车子载送其他的旅客继续往前行,空气中污浊的黑烟逐渐变淡。街道除了一辆大型、光亮的黑色汽车停在路边外,空无一物,显得很空荡。在车身后面,很不协调地,出现了一个牵着一头白色骆驼,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他现在突然向我逼近,讲着一连串阿拉伯话,并夹杂着几个英文单字。他的大意是要我坐他的骆驼,只要五英镑左右就可以了。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他赶走,婉拒他以五十先令为我拍照的要求。然后我就跑上台阶,进了旅馆。

很幸运地,我发现经理还在那儿。我看见他在铺有碎石的小院子里,和一个朋友坐在松树下的一个小桌子前喝啤酒。他是个短小、圆脸、有一排薄髭须的阿拉伯人,身上挂着各式各样厚重的金饰。他的同伴看起来很像是英国人。

经理站了起来,很快地走到我面前。“夫人——小姐,你又回来了?我以为你们旅行团已经离开黎巴嫩了。”

“老天,你还认得我?”我惊呼。他也很高兴地鞠了九十度躬。你可能会以为,我曾经在这间旅馆最好的套房里住了一个月,而不是几天前和旅行团吃便当时,在这儿喝了一杯酒而已。“你的记忆力真好!我还以为有这么多客人经过这儿,你一定无法记住每个客人的!”

“小姐,我怎么会忘了你?”他慇勤地鞠躬,使我不觉得他话中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他又坦白地加了一句,“至于记性好,是因为我这一季才开始在这里做的缘故。到现在为止,我记得我所有的客人。请——你要坐下吗?我们有荣幸请你加入吗?”

但是我止步不前,“不,非常谢谢你——我想请教你一些事。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我需要一些帮忙,所以我想到来找你。”

“当然,请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会尽可能地帮你的忙。”

显然他是诚心的,可是当我开始解释我的问题,而且提到车子时,让我大失所望地,他竟然皱了皱眉头,而且摊开双手。

“当然,我会尽力的……但是,这个时间,大部份市区的车子都已经雇走了。你在庙前可能会找到一辆——你会说阿拉伯话吗?”

“不会。”

“那我派一个人过去帮你找。也许那边还有一辆车。如果没有——或许我可以找到一辆——或者我的朋友,甚至……很急吗?”

“嗯,我希望能尽快赶到贝鲁特,越快越好。”

“小姐,那就请你不要担心。我当然会竭诚效劳,我很高兴你会到这儿来求援。如果不是十分钟前我已经帮一个客人叫了车的话,我现在也会帮你打电话的,而今我也爱莫能助。但是再过二十分钟,也许半个小时,我可以再试试看。”

“恕我打岔。”他的同伴说话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他了,当他放下啤酒杯,站起来时,我几乎吓了一跳。“我无法不听到。如果你真的急着去贝鲁特,而且有困难的话,我正巧要去那边,我很乐意载你一程。”

“哦,谢谢你——”我有些犹豫,但是经理很快地就插嘴,脸上一副如释重负般很高兴的样子。

“当然,那太好了!好主意!也许我可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罗佛先生。小姐,我恐怕不知道你的名字。”

“曼薛,曼薛小姐。你好,罗佛先生?”

“你好?”他的口音是英国腔,听起来很有教养。他比中等身材略矮,四十岁左右,脸庞被太阳晒成有些像阿拉伯人的淡褐色,黑发覆在高高的前额上。他穿着一件轻质的灰色上衣以及丝绸衬衫,戴着粗框墨镜,风度翩翩。他看起来有些面熟,我心想,我以前可能在那里见过他。

就在我这个想法闪过脑际时,他微笑着证实了。“事实上,我们以前见过,但是没有经过正式介绍,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我恐怕不记得了。不过,我有个感觉,我见过你,在那里呢?”

“上星期在大马士革。星期三——或是星期四?对了,星期四早上,在大清真寺里,你那时和一个旅行团一起,是吧?当你们女士们在一旁赞叹漂亮的地毯时,我正和向导聊天。后来,他在调解一些琐碎的国际问题时,我们彼此曾经讲了一两句话。你不记得了吧?但是告诉我,最后那个胖女人答应脱鞋了吗?”

我大笑。“哦,这就是你所谓的国际问题啊!是的,她答应了。她甚至也承认,她原先也并不希望一大群人穿着鞋子踏在她的地毯上。这也算一景,不是吗?我想我认得你的声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你今天一个人?”

“是的。事实上,我现在不想详述其中的曲折过程。但这是我现在留在这儿而且急着找辆车的原因。你的意思是说,你真的要去贝鲁特吗?”

“当然。”他伸出一个正正方方、保养很好的手,指指花园围墙下,停在路边的车子。我现在才看到那是一辆黑色的雷诺轿车。有个面无表情的阿拉伯人,穿着当地的衣服,戴着白头巾,坐在驾驶座上。“我很乐于帮你的忙。再几分钟车子要开动了。常然,如果你想留在这儿多观光一下,你只好碰碰运气,稍晚再叫计程车,南杰先生也许能帮你忙。”他微笑着。“如果是其他日子,我会很乐意带你在这儿逛逛,但是因为我在城里有个约会,不敢失约,所以现在就要过去了。”

“你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和你同行,”我说:“我以前看过巴贝克——我星期五和旅行团来过这儿——但是我此时急着赶回城里,越快越好。”

“那我们走吧?”

经理陪我们一同走向车子,阿拉伯司机急忙打开后座,罗佛先生让我坐了进去,而后他对那人说了几句阿拉伯话,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来。我们对经理道别了之后,车子就开走了。

车子快捷地自狭窄的街道穿梭而过,等到上了大路,就全速向贝鲁特驶去。几分钟以后,我们已经越过巴贝克的最后一排房子了。在我们的右手边,绵延的青山和村落,在烈日下耀眼地伸展开来。窗外的空气,清新宜人。我松了一口气,舒服地往后靠。

“唉,坐了巴士再坐这辆车,有如置身天堂。你坐过市内的巴士吗?”

他笑着说道,“没有。感谢阿拉,我没有。”

“我应该警告你,在我还没洗澡之前,最好离我远一点。”

“我会冒险一试。你在贝鲁特住在那里?”

“腓尼基旅馆。不过,你不必麻烦了,你随便在那儿停车都可以,我可以坐计程车回去。”

“没关系,我们会经过那里。”

“谢谢你,但事实上,我要先去巴达罗路。我不知道在那里,也许你晓得?”

“是的,当然。嗯,这更简单。实际上在同一条路上。巴达罗路和国家博物馆那条街相连,我们进城以后,如果走岔路,就可以那样走。我会带你到那儿。”

“非常感谢你。”

他的语气好像一点也不好奇。当我提到巴达罗路时,他瞥了我一眼——因为墨镜挡住,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我想他应该知道安全局,但他或则太有教养、或则漠不关心,所以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问道:“你们的旅行团怎么了?”

“哦,我已经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了,我中途离队,而今动弹不得。因为我没有一张合于规定的签证,而且我的车子……这就是我要我的司机去大马士革的原因。但如此一来,我必须自己找路回贝鲁特。事实上,旅行团星期六就离开了,就某方面来说,这是这个麻烦的起因。”我把护照风波简短地解释一遍。

“我了解。但怎么如此棘手。我想你需要重新签证?那么,你之所以要去巴达罗路,就是要去安全局了?”

“是的,”想到这里,我忧心如焚地看了一下表。“你知道那边的办公时间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注意到他很快地瞥了手表一眼,然后他身子前倾,对司机说了些阿拉伯话。这辆大轿车乃加快速度,朝前平滑地驶去。罗佛先生对我笑了笑。

“你没问题了。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忙。不要着急。”

“你——你是说你在那儿有熟人?”

“可以这么说。我会看看毛病出在那里。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不知道帮你重新签证,会不会有什么困难。当他们填一两份表格时,我恐怕你要再付半个银币。可能还要再等一会儿。不过仅此而已。所以,你现在可以轻松一下,直到我们到达那儿。我保证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进去,直到你办完手续为止。”

“哦——你说真的吗?我的意思是——你有空吗?你实在太好了!”

我发现自己因为太过高兴以至于有点结结巴巴。

“不要这样想,”他平静地说。“你抽烟吗?”

“唔,偶而抽一、两根。谢谢,我想我抽一根好了。噢,是土耳其烟吗?”

“不,是来塔基——最好的叙利亚烟。你试试看。”

我拿了一支,他帮我点火。那一直没开口的司搬,也抽起烟来。罗佛先生为自己点了一支香烟,然后坐在我旁边,往后靠着。我看见他的打火机是个金制的佛莱明牌打火机,而且香烟盒也是金制的。他那丝绸衬衫的袖口,有个美丽而细致的金袖扣。一个富有的人,当然也是个很有自信的人。或许还是个大人物罢?他有那种架势。我开始怀疑,我是否在无意间遇到了贝鲁特的“有力人士”,而可以不须再为安全局和签证的事烦心了。

他沉默不语,半转着头朝窗外看去。我们静坐抽烟,过了好一会儿,大轿车平静地全速朝西南方驶去,越过了黎巴嫩高地,开始下坡,朝远方村落零散的贝鲁特驶去。我心满意足地靠着,保持静默,不再胡思乱想。这是一个空档,一个喘息的时候,也是开始下一个行动前,一个轻松的时刻。而下个行动,在能干而可亲的罗佛先生帮助下,将会轻松过关。

就在这时,我发现自己松懈下来,先前尖锐的紧张,像块太妃糖般融化成一团,而骨头和神经也渐趋松缓,肌肉也逐渐松弛,我这才了解自己的神经曾经绷得多紧。我是多么愚蠢、无助,为了一桩没有想像中这样困难的难题而紧张、忧虑。这时车子快速飞驰着,艳阳透过玻璃窗,尽情而温暖地照射着。微风徐来,吹乱我香烟的烟灰,空气中的烟烬就像蓝色的尼龙罩纱,慢慢地远去。我舒服地举起一只慵懒的手,将它们从我眼前挥去。然后掌心朝下,把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往后仰着,什么也不想。

罗佛先生似乎和我一样放松着心情,转过头去,看着车子的侧边。这儿,陡峭的山岭从峻峭的绿石堆中,逐渐平缓下来,展现出一片黑黝的森林,和一溪晶亮的流水。过了森林的溪流,地面又从一片金色、绿色和黑色的平原中,慢慢高起来。路边的白杨树,像照片般飞掠而过,和远方的皓皓白雪、炙热的蔚蓝晴空相映成趣。

“老天!”一直注视窗外,几乎有些困着的罗佛先生,现在精神一振,擦着墨镜,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地望着山下。

“什么事?”

“没有,这是一个美妙的景致。这儿的风景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不协调。”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那边是个阿拉伯人骑着马,和一对波斯老狗。你知道它们吗?波斯猎犬,美丽的东西。非常具有戏剧性。”

我一时不晓得他话中的意思。我无聊地从椅背后拿出烟灰缸,放在面前,想要熄灭烟头。

他又说:“他的手腕上,应该有一只鹰,也许有可是太远了,我看不见。”

我连忙抬头看。“你说有个骑士和两只猎犬,在这里?”

当然,这可能纯粹只是个巧合而已,我们应该在贝鲁特的另一边,而达伯拉汉宫应该离我们很远了。不可能是约翰·雷门和猎犬。这真是个太奇怪的巧合了,我坐直身子说道:“那里?我看得到吗?”

我必须越过他的身子,才能看到山下。他向后坐好,好让我看个清楚,并且指了指山下不远处的一个黑点。

车子绕着弯路,平滑地驶去。道路两旁并没有篱笆,或是围墙围着。只有一个干水泥围成的院子,种着白杨树和蓟草。从这儿上去,就是峻峭的山岭。我低头往下看。

“我看不到有什么东西。那匹马是什么颜色?”

“明亮的栗色。”他又指着。“那边,你看!正要走进树林间,穿白衣服的人,看到没?”

我努力想看清楚他指的方向,当我靠得更近时,他的左手静静地绕过来,紧紧地抓着我。

我原以为,车子驶在弯路上,他怕我摇晃,所以才抓住我。然后——很奇怪地,他的手臂握紧——一个难以摆脱的重量压下来,于是我紧缩着身子,极力想要挣脱开来。他抓住我,手臂像铁般坚硬。现在,他的手抓住我的左手臂,紧抓着使它无力反抗。当我身体压着他,我的右手臂又被他抓住。

“如果你安静点,就会没事的。”

这声音好像似曾听闻过。这双凝视着我的眼睛也是。这长长的鼻子,这面无血色的浅褐色脸庞……

但这太疯狂了。认为约翰·雷门会骑着马在离达伯拉汉宫四十哩之遥处乱逛,本来就很疯狂了。更疯狂的是,以为我的哈丽特姑婆,乔装成四十岁的男人,正用一双狰狞的手,牢牢地抓着我,而另一个人正拿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逼进……

我尖叫着。这个阿拉伯司机,甚至连头也没回,只是一个迳地朝前疾驶,他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朝着计器板下的烟灰缸,掸了掸烟灰。

“你在做什么?你是谁?”我在他紧箍的拳中,喘息扭动着,并尽全力地挣扎反抗。车子似乎在摇晃之中转向另一个大弯。可是路上空荡荡地,什么人也没有,也没有来车。

车子沿着弯道俯冲下去,令人眩晕。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万里晴空。我们就像一只海燕,在一个空寂晴朗的下午飞掠而过。车子驶过时,白杨树的阴影轻微地跳动着,阿拉伯司机出奇地沉默……

他在狞笑着,他的牙齿显得这样猥亵,就像一些恐怖电影里的镜头。那很像哈丽特姑婆的双眼,紧紧地眯着。当他攫住我时,目光又不停地闪烁着。

“你是谁?”我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叫着,而我看出他也察觉出这个事实。他依旧抓着我,我无力地讲不出话来。

“当然,你现在记起来了吧。我告诉过你了,我们以前见过。不过,我们没有正式介绍过。如果你想知道全名——亨利·罗佛·葛拉夫……有些印象了吗?是的,我想可能有。现在你乖乖躺着,否则我会弄痛你。”

讲这话时,他的右手快速地压着我裸露的臂膀。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把皮下注射器放回口袋,而后又笑了一下,紧紧地抓住我。

“麻醉药,”他说“当医生也有好处。你还有十秒钟,曼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