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根本无需撬锁工具。

我们再次跨过断桥,来到凉亭里面。那扇绘着图画的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查理拿了一块石块将门顶住。我们一面拿着手电筒照着前方漆黑的深渊,一面小心翼翼地沿着那螺旋形楼梯走下去,走到了最底部,果然有一扇门。

这扇门当然是紧闭着的。在手电筒微弱灯光的照射下,门看起来既硕大又牢固,难以打开。但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当查理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门往后推时,门竟然轻易地打开了,而且和上面那扇门一样地寂静无声。那时我才看到门上的锁已经不见了,而在原来应该安锁的地方,放着一块碎木头,地上则散满了碎木片和锯屑,可见这扇门是最近才弄坏的。当查理把手电筒往地下照时,我看到了掉在地上的螺丝钉闪着微光。

“真幸运。”他轻轻说道。然后向我招招手,我乃蹑手蹑脚地紧跟在他身后穿门而过。

这里非常暗,一条有着圆顶天花板的大型拱形走道展现在我们面前。此时我们身在一个由交错的拱道所组成的T字形地道的最末端上。我们的左手边数码远的地方,有条敞开着的拱道向前伸展至一片黑暗。一阵阵空气从这条拱道再过去的某个走道里传来。在我们的正前方T字形地道的最顶端,立着另一扇门。这扇门和这座宫殿的大门一样是由黄铜制成的,门上精雕细琢的嵌板和门面,除了经年累月剥蚀的痕迹外,以手工锤打的金属的光泽,柔和与美丽仍然依稀可寻。门的两旁各立着一个华丽的铁制托架,似乎往昔是用来放火炬的。托架下面的墙壁,则各有一个和人一般高矮类似哨亭的壁龛。拱道的本身也雕刻了许多图案,并有颜料剥蚀脱落的痕迹。

“这一定是王侯寝宫的大门,”我低声说道。“你说的没错,这是一条由后宫通向寝宫的地道。看看门是否上锁了。”

但是他却摇摇头,并把手电筒自门上移向左边的走道。

“撤退第一,”他轻轻说道。“你要不要打赌?这条走道一定是通向后门,我们过去看看如何?”

这条地道长而弯曲,且十分平坦,但也非常漆黑。我们前进得很慢。我目力所及的墙壁,都是些粗糙的石块,没有任何图画和色彩。每隔一段距离,墙上就出现一个生锈了的铁托架以承放火炬。地板也极其粗糙。地板两边天然未加工的鹅卵石早已磨损,而其间所铺着的大块石板其脏无比,到处都是陷人的坑洞。走了一段路之后,走道向左转,然后又向上坡走了一会儿,右边又出现另一条走道。

我们在两条走道的交会点停了下来。原来我们所走的走道,是另一个T字形地道的主干。这一次顶端的横走道比刚才那条要宽多了。查理关掉手电筒,我们驻足竖耳凝神倾听。这里的空气比刚才清新许多,叫人很容易就猜到这条走廊里的空气是来自上面。而后,我听到右手边的不远处,传来阵阵微弱的猎犬哼鼻声和哭诉声。

查理蓦地将手电筒打开,照到地道粗糙地板上方宽而浅的阶梯。“那段台阶可能是通向某个庭院,那也正意味着,除非我弄错了的话——”继而他又把光束照向左边,几乎就在刹那间,光束照到一段斜坡中间的某样东西。那是马或是骡的粪便,横亘在走道的中央拖成一条线。“我没有弄错,”他说,“就是这条走道。”

过了一两分钟之后,我们已经来到了阿多尼斯峡谷边上的矮树丛里向外张望。

后门深深地嵌在一大块牢固的岩石之间,而其高度则正好在宫殿后面高地的平面之下。一道陡峭的斜坡路,穿过矮树丛以及小无花果树向下直延伸到后门。向着斜坡路的这一边筑了一道拱璧。在树丛及小无花果树的底部和四周,长满了杂草和蔓藤植物。所以,任何一个从高地那个方向过来的人,除了看到一道直接突出于矮树丛之上的拱璧,以及拱璧那边直接陡落到阿多尼斯峡谷的悬崖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这段斜坡路,宽得足够一只背负着物品的马或驴子走过,而那扇门则非常牢固,既上了锁也加了闩。

“你看到了没有?”堂兄说道。“这个紧急出入口足够让一匹马或驴子进出,然后沿着后宫下面长长的地道来到前殿的大庭院里。感谢阿拉,这道后门可省得我爬上爬下的。他们人真好,竟然还把钥匙留在门上,是不是?进来吧——不,不必把门闩架牢,我想我们只要把门关紧就好了,不必锁起来。”进了门内,把门关紧了之后,他瞥了手表一眼。“两点多了。他们不可能彻夜不眠,对吧?”

“如果真有人彻夜不眠,那个人一定是哈丽特姑婆。”

“是的,”堂兄说道。“唔……”

他两眼望着地上,手指胡乱地玩弄着手电筒上的按钮。等他抬起头来之后,我捕捉住他的神情。那是一种分心、茫然,甚至有点苍凉的神情。他陡然说道,“我们现在回去吧?”

“回去?回到王侯寝宫的大门?我想那扇门一定也锁着。”我看到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或许吧,不过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会把那个地方从里封锁起来。思蒂——”

“什么事?”

“您想继续走吗?”

“继续走?”我们已经来到第一个T字形叉道,并沿着来路回去。“你是说回到这里?我们除了回到原来的地方之外,还能走到那儿去?”

“我是说继续走到寝宫大门,还是你宁愿回到后宫去?”

“你呢?”

“不,我现还不想回去。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待在地道里,那么我就一个人——”

“帮帮我的忙,好吗?纵使你怕约翰·雷门,我可是丝毫不怕他的。”

他欲言又止,结果只是露齿笑了笑,而后说道,“勇士们,向前冲吧。”我们乃继续前进。

寝宫的大门并未上锁。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门的后头是一条圆顶的长长走道,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而且空无一物。查理停下了脚步。我们正前方手电筒的光线似乎快消失于这一片黑暗之中。我想他略微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他才继续前进。我则紧跟其后。

这条走道和刚才那座螺旋形楼梯一样装饰华丽。地板上虽然扫得很干净,然而此处的壁画则早已褪色剥落,甚至连火炬的本身看起来也很肮脏,整个走道显得破败不堪。大理石的地板上,铺着一些破烂不堪、黯淡不已的浅黄褐色垫子,使得走在上面的我们悄然无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不过,走道里的空气则滞闷阴沉,充满了灰尘的味道。

走道的两旁和宫殿的建筑一样,每隔几步便有一道门。每一扇门都破烂不堪,而且都是打开着的。门内或则空无一物,或则一片凌乱。查理拿着手电筒照了照第一个房间,这房间里面似乎除了一些大的陶罐子之外别无他物。

“除了四十大盗之外,什么都没有。”他说道。

“你还能指望有什么?”

“天知道……这里是阿拉丁的山洞。只要半分钟就好了,我们进来看看。”

起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个房间似乎和后宫那个杂物间一样,布满了家具,装饰品和蜘蛛网。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叠书,这叠书似乎不像这房里其他的物品沾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查理一面拿着手电筒照着这叠书,一面伸出手来触摸著书,然后他拿起了其中的一本。这本书有着厚厚的皮革封面,虽然封面上仍残留着一层灰尘,但其上精雕细琢的手工依稀可见。他轻轻地捧著书,当他把封面上的灰尘吹掉时,我瞥见一抹烫金的闪光。

“这是什么?”

“一本相当名贵的可兰经抄本。过来看一看。”

书里的纸张很厚,摸起来很有高贵的质感,手抄的阿拉伯文本身就已相当美丽,加上章节之上华丽绚目的设计,更烘托出整部经书高贵不俗的气质。像这么一本经书,当然不是会被随意地弃于这么一间满是尘灰且为人所遗忘的杂物间里的。

他默不作声地将可兰经抄本放下,手电筒的光线乃游移至附近的杂物上,蓦地,那道光束定定地照着,动也不动。

“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

起初,在这些灰色的垃圾中,我所能辨认出的,只有一个破碎的小提琴,一双溜冰鞋,和一副缰绳。在这些东西的后面,且被这些东西所半掩着的,是两个看似装饰品,且沾满了灰尘的东西是瓷狗。

虽然如此,我还是直楞楞地盯着那两样东西,看了大约五秒钟之久,然后才启步向那样东西走去。

“查理,这不就是你的加百列猎犬吗?”

“确确实实是我的加百列猎犬。”他在缰绳旁的一片尘土上跪了下来。“帮我拿着手电筒,好吗?”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缰绳拿开,双手捧起其中的一个瓷狗。我很惊讶地看着他以近乎虔诚的态度,轻轻地捧着那个东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开始将瓷狗上的灰尘擦掉。

随着手帕的擦拭,瓷狗也逐渐显出它本有的面目。这瓷器看起来既像只狗,也像只狮子。它大约有六吋高,瓷器的本身涂着鲜艳亮丽的黄色,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这只动物是蹲着的,一只爪子放在地上,另一只爪子则优雅地搁在一个有格子花纹的球上。瓷器的上半身偏倚着头,龇牙咧嘴地竖耳凝神倾听。它的身上披着一层浪纹似的厚毛,它的尾巴毛茸茸的,像根羽毛般蜷曲在它的背上。它的神情则是充满了愉悦和警戒,而且带着一点开玩笑似的狞猛之色。放在地上的另一只动物的爪子下面则踩着一只小狗,而不是一颗球。

“唔,老天,谁会想得到呢?”查理轻轻地说道,“你觉得如何?”

“天啊,你不要问我,我在这方面是一窍不通。这些真的是狗吗?”

“这些就是众所周知的佛犬,或称之为佛陀之狮,但似乎没有人真正晓得这些到底是什么动物。”

“佛陀是谁?”

“就是释迦牟尼本人。这些是佛教神话中唯一允许被杀死的生物,而且能够永远得到佛陀的庇护。它们是佛陀神庙的守护者。”

“你知道吗?”我说,“我觉得我曾经见过它们。不过,你怎么猜得到这两个瓷狗会被堆放在这房间里?我是说,我一直以为——”

“是的,”查理说道。他将瓷狗放在地上,陡然站起身来,并拿走了我手中的手电筒。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听到我所说的话。“我们按原定计划,继续进行下去吧?”

他既不等我的回答,也不多张望一眼这屋里其他的东西,便急急走出房间,来到外面的走道上。

我们小心机警地向前走着,在转了一个弯之后,我们看到在我们正前方大约三十码之远的地方有一道阶梯,阶梯的顶端是一个平台,和另一扇拱门。拱门是打开着的,但是却挂着一块厚重的门帷。一道亮光从门帷的边上流泻而出。我们定定地站着不动,竖耳倾听。在这一片死寂的空气中,我自己的呼吸声在我听来都显得极其大声。但是那门帷之后,并没有任何物体移动,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查理小心翼翼地用手坞住手电筒,使得整个手电筒只剩下一道微光游移在门帷之上。他走上阶梯,并慢步走过平台,向门口逼进。他在门帷旁边停下了脚步,而我则站在他的身边,现在手电筒已经关上了,此处唯一的光线,就是从门帷的边缝里透出来的微光。

这儿仍是一片寂静,不过,我现在已经能闻到哈丽特姑婆那种刺鼻而古怪的烟草味。那么,这里必定就是王侯的休息室了。她可能就近在咫尺之外。我心想,她必定读了一晚的书,而后读着读着就打起盹来。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因为这个房间很宽阔,但如果她临睡前拉起这道门帷的话……

堂兄蹑手蹑脚地自门帷的边上掀起大约二、三吋的宽度,而后自那裂缝中探只眼睛偷窥,我则弯着身子如法泡制。

这确实是寝宫的休息室没错。而这道门帷自然是哈丽特姑婆睡床后面的帷幕。

这间休息室里的光线很暗,油灯放在桌上,如豆的焰火发出微弱的光芒。不过因为我来过这里,所以我对房里的一切还看得相当清楚。休息室里和昨天夜里毫无两样,红色的漆椅、放在桌上的餐盘、衣柜上一堆堆的杂物、以及床上的……

我心头一惊,有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我以为哈丽特姑婆也在那里,就坐在距我们一码远昨天夜晚她坐过的位置上。继而我才看清楚房里空无一人。床头漆黑的角落上,只放着一堆毛毯和她那件红色的上衣,以及松垮垮的披巾。

过了一会儿,一股恶心的凉意袭上我的心头,使我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原来一只猫正坐在危危颤颤的床上,仰头炯炯逼视着我们。查理和我在同一刹那间看到那只猫,当我陡然后退时,他松开了门帷陪我退到门后,并用双手环着我。

“好了,好了,猫走了。”

“真的?”

“当然。你没事的,亲爱的,放轻松点。”

我仍然不停地打着冷颤,而查理的手臂乃圈得更紧。我的头顶正好顶着他的颧骨。“休息一分钟,”他轻声说道,“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他仍然紧紧地圈着我,直等到我的冷颤逐渐平息,我感觉我身上的寒意已渐渐褪去。这里是一片沉寂和黑暗。听着他的呼吸声,我知道他已转过头去,正留神倾听,并四处张望。而后他又转过头来,我感觉得到他吸了一口气,正待张口说话,然后一个突然但又鬼祟的动作,他的面颊低垂了下来,碰触着我的发际。

“思蒂——”

“嗯?”

他停了一停,而后像轻声叹息般喘了一口气,吹得我的头发飘动不已。“没事。你现在觉得好点了没?”

“好多了。”

“那么我们走吧。”

“你——你真的不想多等一会儿,见她一面吗?我不觉得——”

“不,算了。我们回去了。”

“我很抱歉,查理。”

“你是应该感到很抱歉的。”他轻声而沉静地对我嘲讽了一番。“打起精神来,亲爱的。那只猫不会追过来的。做个勇敢的大女孩,查理会为你把那只脏猫赶走的。”

满心的恐惧感已逐渐平息。我笑了笑,“伟大而勇敢的查理,”我说。“如果我们碰到那些狗怎么办?我现在很好了,谢谢你。”

“真的。那么,我想我们最好道声晚安,各自回去了。你直接回你的卧室,我的女孩。”

那扇绘着图画的彩门仍然以石头顶着,打得大开,凉亭外面的空气则异常清新舒畅。我随着他跳过断桥。但他并没有立即向前走去。

“思蒂……”他很快地轻声说道。“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隐瞒了一些事情,不让我知道。唔?”

“并不真是如此。现在我什么都不晓得。可以这么说,我一直有一些太过于疯狂的猜想。而且我知道其中有件事情十分离谱,让我觉得很可疑。可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能——此时此地我还不打算告诉你。”

“为什么呢?”

“为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因为你在明天早上之前还得一直待在此地,而我却不必。不,听着,思蒂……你一定会再见到约翰·雷门,你必须对他以礼相待,而且,或许哈丽特姑婆会再次召见你,而——”

“对约翰·雷门‘以礼相待’?这么说来,约翰·雷门是有点不对劲了?”

“我告诉过你了,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大部分的事情还只是猜想罢了。可是不管怎样,你仍旧得留在这里。”

“所以我知道的越少越好,对吗?”我嘲讽地说道。“老套,亲爱的查理,这真是老套!去你的,我可以佯装毫不知情,对不对?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你也不必这么怒气冲冲的!果真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倒楣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快吧,你非得告诉我不可!难道约翰·雷门是哈丽特姑婆的情人不成?”

“老天,”查理说道,“如果事情真是……”

我执意非要他说不可,但是他不为所动。到了最后,他让我离去,而他自己则返身准备跳回断桥。我说,“你为何非走那条路回去不可?你为什么不拿根绳子从那扇窗子爬出去就是了?”

他摇摇头。“那条路比较好走。你现在把窗板关上,好吗?这样才不会引人注意。可是还不必把闩条扣上,以防万一。我这就走了。你赶快上床就寝,早上我在旅馆里等你。”他似乎躇踌了一会儿。“你不会害怕吧?”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唔,你不会就好。”查理说道,继而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