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坐在其他五个女孩围成的圆圈的中心。不过也许应该说,女孩在自己座位上看书,周围围坐着另外五个女孩,她们肆意喧嚣、吵闹着。尽管身边的吵闹声那么刺耳,但女孩头也不抬地看着自己的书。我在远处看着女孩和同班同学待在一起的身姿,越发感受到女孩的美丽。也许再过些年感觉就会有所不同,但眼下,高中二年级的女孩,就有如此的美貌,那真让人感到是那么地无可奈何。

我站在教室门口朝里张望,五个女孩中有一个发现了我,她捅了捅身旁的女孩,又指了指我,于是,五个女孩都盯着我。她们的目光露出明显的敌意。虽然我并不认识这五个女孩,但很显然,她们都把我当成安井的朋友。

我走进教室,走到女孩的课桌边。于是,教室里所有其他学生也都一齐注视着我,在教室前面围着看杂志,谈流行时装的女孩们,在教室后面模仿着自由散打的男孩们,还有或戴着耳机摇头摆尾、或专心致志阅读杂志的学生们,他们都朝我看了过来,美貌就是一种力量,而压倒性的力量总能将众多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围。你将来也要成为神仙吧。二尾子说这话时的心情,我多少有些理解了。转到新学校才两个星期,在班里所有学生的心目中,女孩已经成了一个重要的存在。对她拍马奉承的人,今后肯定会更多,那样,我想,也许女孩会更孤独吧。不久在对她拍马奉承的人中,会出现想要独占她的美貌的人,如果这个欲望实现不了,又会出现钻牛角尖、寻死要活的人。因为她已经死了四个,但也许还没完。美貌是一种力量,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力量都能让周围的人获得幸福,也不一定让具有这种力量的人幸福。

“有事儿吗?前辈--”围着她的五个女孩中的一个,用拖着奇怪的长音的语调说道,另外四个都嗤嗤笑了起来。那是惹人生气的语调,惹人生气的笑声。

“嗨。”我没理她们,向女孩打招呼。

女孩从书上抬起头来,当她看清是我,便用书签夹在正在看的那一页,然后合起书。

“不影响缝康吧?”我看看合上的书的封面,说。

女孩点点头:“现在,嗯,好像还不要紧。”

“神部托我来传个话,今天他的主意变了,不想在校园,想在楼顶画画。”

这是昨天安井让我说的谎。神部那儿。安井也传了同样的话。

“是吗?”女孩毫不怀疑地站了起来。

一起去吧?

五个女孩中的一个说道,但女孩根本没有回答。在教室里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和女孩走了出去。

在楼顶,安井和神部已经在等着我们了。看到安井,女孩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儿可真爽。”

女孩抬起双臂,高高地伸向晴朗的天空,说道。

“这家伙有钥匙,让他去配一把吧。”安井指着我说。“那样就可以随便出入了。”

“楼顶午休同盟?”女孩朝安井笑着,然后回头对我说,“大家一起和现有体制作斗争?”

神部取出画布,我以为还要架起画架之类,但神部抱着画板就坐下了,然后拿起炭笔,女孩侧着身子站在他的前方。

就这样行吗?

女孩望着神部,好像在问。神部点点头,手开始滑动起来。我转到神部身后,朝画布上张望。画布左侧空白的部分,大概像往常一样,还要加上超现实主义的内容吧,俯身站着的女孩,占据画布的右半部分。神部正往脸上画着鼻子,好像已经重复画了几次,炭笔很难擦干净,将女孩的脸部搞得有些发黑。神部的手不断耸动着,变魔术似地勾出了女孩的眼睛和鼻子。但神部似乎还不满意,用布擦着画中的脸部。

“真难画啊。”

我说。神部点点头。

神部画的,确实是女孩的脸,但同时又不是女孩的脸。单纯描摹女孩的长相,那并不能真正把女孩画好。画上的脸和女孩的脸,究竟有何不同,这我也不很明白。

神部将眼睛和鼻子改了三次,放下了炭笔。这好像是休息的信号,女孩朝这里走来,拿起放在神部身旁的画布。

“我的脸,难画吗?”

脸上还是没有画上眼睛和鼻子,女孩看着画,问道。神部想了一会儿,说:

“不够。”

要让画上的脸与女孩更加神似,还有不够的地方,是这意思吧?女孩好像也听懂了。是吗,她点点头说。

神部抱着膝盖坐着,我在他身旁横躺了下来。女孩走到我旁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看着天空。神部看着女孩,也学着女孩的样坐下了。晴空万里的天上,只有一片若即若离的云彩,像一座浮岛似地飘荡着。坐在离我们较远地方抽烟的安井,也朝我们走来,坐在女孩身边,用同样的姿势眺望着天空。校园里传来的学生们的笑声、叫嚷声,我觉得就像来自非常遥远的世界。

“就好像,是一座无人岛。”

女孩轻轻说了一句。

“是啊。”安井也点点头,“真想找个瓶子,塞进信纸,然后抛出去。”

“信纸上写什么?”我说。

“SOS!”

安井脱口而出。我看了看双手撑在身后、仰望着天空的安井,视线不由得落在她那高耸的胸部上。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

我想起有个沙哑的声音曾经这么说。

那是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一个晚上,我记得那时十点刚过,我在车站前的游戏中心偶然看到了安井。以前我在那儿也看到过她几次,但我们并没有说话,安井总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对我来说,与其说安井是个女生,不如说她是个率领着学校拳斗部的可怕女孩。学校里的学生几乎都觉得,最好不要冒冒失失地和安井接近,我也这么想。但那天晚上,安井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游戏机房的,她看到我在玩猜谜比赛的游戏,便在旁边的游戏机前坐了下来,盯着我的那台游戏机屏幕。我默不作声继续打游戏,安井默不作声一直看着。那局游戏打完的时候,平时常见到的那个店员朝我们走来,很抱歉似地说;“虽然我觉得没关系,但根据规则,现在已经到了初中生必须离开的时间了。”于是我和安井一起出了游戏房。我们在夜晚的大街上闲逛着,当时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我邀安井来我家住,也许是因为那天安井显得特别疲劳的缘故。我父母都有工作,每天晚上总是很晚回家,而且他们认为我也快到需要保持个人隐私的年龄了,便在院子靠前的地方另外搭建了一间房,所以我住的屋子和主屋是分开的,让安井来我这儿住并没有问题。那时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初中生,所以我不顾安井的坚决反对,在安井去主屋洗澡的时候,往安井家挂了个电话。以前我就听说过,在安井很小的时候,她父母就离婚了。我这个既规规矩矩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初中生,心想安井的母亲一定在为这么晚还不回家、一个人在外的女儿担心。电话铃响了十次以上,安井的母亲终于接了电话。我报上姓名,说您女儿因为太累了,回不来了,所以今天就住在我们家。我刚说完,安井的母亲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像是已经喝了不少。

当时,安井的母亲就是这样说的: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

在她身后,好像还有一个同样醉醺醺的男人,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两人咯咯咯的嬉笑。那嬉笑声通过话筒,似乎把酒气也传到了我这头。“你也好好乐一乐吧。”说完这句话,她母亲便一下挂断了电话。我没把这事告诉安井。那天晚上,安井睡在我床上,我睡在床下,在我和安井之间,睡着我的短腿猎犬。

“SOS这个词,我说不合适吗?”

安井发现我看着她,笑着说。

“很合适啊,”我说,“你说的SOS,闪一边去,噢唷,死去吧你,是这意思吧?”

安井笑了,那女孩也笑了。柔和的风儿轻轻吹拂着我们的笑声和浮岛般的云朵。

“真的。”

神部轻声吐出一个单词,我点点头。真的像在无人岛上。我觉得,如果能一直待在这儿,我们四人,一定会比现在活得更好。

“谢谢你,”女孩对神部说,“我还不知道,学校有这么棒的地方。”

神部奇怪地转过头看看女孩,接着又看看安井。

“是神部前辈吧?说要来这儿的。”女孩问我。

我求助似地看着安井,于是女孩也看着安井。安井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依然眺望着天空,她开口说道:

“我其实并不讨厌你。”

女孩好像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安井是在和自己说话,便回答说:

“我也不讨厌前辈你。”

“嗯。”安井说,“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啊?”

安井垂下眼睛,看着女孩。突然安井将左手伸向女孩的头发,她做那动作时显得那么若无其事。接着安井又从背后伸出右手,那只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着一把剪刀。还没来得及等大家叫出声,安井抓住女孩的头发往后一扯,就在女孩摔倒前的那一刻,咔嚓一声剪断了女孩的头发。女孩后背着地摔倒了。我的视界里只剩下右手握着剪刀,左手握着女孩头发的安井。我和神部惊愕地看着安井,安井松开左手,让女孩那被剪断的头发随风飘散。

“不好意思。”

安井收起剪刀,啪啪地拍了拍两手,发自内心地道歉说。

女孩好像头摔疼了,她边用手揉着后脑,边站起身来。

“你真客气。”

出乎意料,女孩的声音依然很平和。安井站了起来,背对着女孩,好像在笑。

“快去美容院吧。”安井说。

“我这就去。”女孩点点头,“但是,前辈,你可要多加小心。”

“我不怕那些围着你转的人,那些家伙只会耍嘴皮子,我一个可以对付她们五个。”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如果日后我遇到了点事故什么的,你的头发可就白剪了。我会注意的。”

女孩的表情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结果她什么也没说。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女孩站起身。

再见。

女孩对安井说,又朝我和神部点点头,离开了楼顶。

“怎么回事?”

我终于提高声音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不战而胜,那是最大的胜利。”

“那又怎么样?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如果她现在就那样回到教室,大家肯定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再四处吹风,说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

“干吗?为什么?”

“你真是迟钝。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干得这么狠,但如果事后我并没有遭报应,那不就成了?那样,那女孩的魔力也就不存在了,没了魔力,那些围在女孩身边的小恶魔们就闹不起来。谁也没受到伤害,问题便解决了。”

说到这儿,安井像是注意到了有些失望的神部。

“啊,抱歉,把她头发剪了,不好办吧?”

“以后吧。”

神部有些悻悻地回答。

他是说,等头发长长以后再继续吧?

迷失了方向的风,将女孩满地散开的头发吹得直打转。我们三人又朝天空凝视了一会儿。学生们都回教室了,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喧嚣声了。我们三人就像乘坐在一只没有方向的木筏上,向前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