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到了那里,原来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提早到的,没想到却来对了。眼下正是午饭时间,很多公司职员都纷纷前来享用那850日元一份的套餐,店里开始拥挤起来。

我只要了一杯咖啡,看着门口那么多人进进出出,觉得有些窘迫。我想招呼服务生,再要一杯咖啡,但服务生们一直在别处忙着。这时,我看到一位身着整洁和服的妇人,正站在店门口处向内张望,当我们视线相接,她便毫不犹豫地朝着我径直走来。

“您是,真山女士吧?”

她脸上挂着非常自然的笑容,身上的和服穿得无可挑剔。她笑着向我点点头。应该年过五十的她,无论怎么看,都像只有40岁左右。

服务生走到桌边,真山要了一份冰咖啡。她仔细地观察着我,但并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不快,她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下子就认出了你,长得和你父亲真像。”

“像吗?”

“是的。”

她点点头,我望着她的脸庞,却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位女子的面影。

服务生把冰咖啡送来了,他把糖和炼乳放在桌上,瞟了一眼眼前这年龄不相称的一对,见怪不怪地转身离去了。

“你父亲好吗?”

久慈似乎没告诉她。她的话里听不出有丝毫幸灾乐祸。

“他得了癌症,只有三个月的余命了。眼下,还算好。”

“癌症?”

“是的。”

“是么?真可怜。”

她重重地摇着头。那是想摇去头脑中的记忆,还是仅仅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条件反射的动作?

我取出放在旁边椅子上的那本写生集。

“令人怀念啊。”

真山轻抚着写生集的封面喃喃地说。

“这里面有真山女士的……”

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她明白我的意思,点了点头:

“我没改姓,还叫真山。”

“这里面有真山女士的画。”

“是的。”

她依然没有打开写生集,手还是放在写生集的封面,点着头。

“我父亲让我寻找真山女士和孩子。”

“哦。”

“久慈女士也叮嘱过我,我绝不会妨碍您现在的生活。只是……”

“什么?”

“我怎么对父亲说才好呢?”

“母子俩生活得都很好,请你就这么转告。”

说着她把写生集推还给我,到底还是没有打开。

“是吗?”

我接过写生集。

“我能不能问一下……”

“嗯?”

“您和父亲分手以后的事。”

她伸出手,手指在杯口滑动。看着她那沿杯口画着圆圈的纤细手指,我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女子的影子。

“已经是三十五年以前的事了。”

她依然抚摸着杯口,眼睛望着窗外。窗外,银座的大街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往来行人。

“说实话,最初的确不知所措。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梦想着要成为钢琴家的女孩。和那些想当歌手、想当空姐、想当护士的小学生也没什么两样,完全不顾实际,只知道憧憬未来。那样的人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但在现实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

她淡淡地述说着那个时候的自己。

“肚子里怀着孩子,不得不面对现实。真够呛啊。我甚至连自杀都考虑过。”

她一直看着窗外,继续说着:

“不,我想,那个时候,我心里的一部分确实已经死了。”

她转过脸看着我,和蔼的目光里,我没有看到我所熟悉的那份光亮。我迎着她的视线,但并没有听到自己心头发出震颤。

“为了和过去诀别,我换了住所。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我做得了什么都做。孩子出生以后,我就更拼命地工作,心里只想着决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可以想象那是如何坎坷的岁月。但是这三十五年的岁月,还是给了她面带微笑述说往事的那份从容。

“并不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也没感到有多大的不幸。这样想的话,这三十五年应该说还是幸福的吧。”

她注视着我,眼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鄙视。但我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耷拉下脑袋。她用手指抚摸着的玻璃杯上,水珠一滴滴滑落。

“大致就是这样吧,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儿。”

抚摸着杯口的指尖,最后在杯口轻轻弹了一下。看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我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

“这是个习惯动作吧?”

“嗯?”

我拿过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手指在杯口画了一圈,然后又在杯子上弹了一下。

“呵,我女儿老提醒我,说这个动作会让别人不愉快的。我已经做了很多次了吗?”

“不。没有。”

浮现在她脸上的酒窝是那样的眼熟,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件久已遗失的珍宝的仿制品。我的胸中不由得翻起一阵痛楚。

“您还弹奏钢琴吗?”我问。

“不,现在已经不弹了。”

“那您也不再听了吗?”

“几乎不听了。”

“幻想波罗奈斯呢?”

她的脸上笑意更深了。

“你喜欢肖邦?”

“不,谈不上喜欢。”

“是吗。”

一时我们都沉默下来,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对不起,我要回去工作了。开了一家小店。该回去了。”

那是什么店?在哪儿?我没问。我想她也不会愿意告诉我的。

“谢谢你特意约我见面。”

“哪里,很高兴能见到您。”

她站起身来。看着她那样毫不踌躇的果断劲儿,我心里有些落寞。

“那个……”我提高声音说道。

“什么?”她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过手提包,回头看着我。

“您不想知道吗?三十五年前,我父亲他为什么……”

但她摇了摇头。

“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是啊。”我弯腰站起来的身子,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她正准备离开,稍微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我们,曾经在哪儿见过面吗?”

我毫不迟疑地摇头否定:

“不,我想我们今天是初次见面。”

“是啊。”

一时间,她像在记忆里搜寻着什么,轻轻咬着下唇,但很快便像失去了兴趣似的,摇了一下头,向我露出笑容:

“请向你父亲问好。”

我坐在那里,向她低头致意。她走出了咖啡店,在玻璃门的另一侧,消失在那些陌生人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