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吹干头发,爬上了床。虽然刚洗完热水澡,但身体却寒冷异常。这让我感到很满足,看来今晚能比平时睡得稍长一些。

结城孤零零地坐在可以俯视运动场、水泥铺成的阶梯式座席上。才一个星期没见,不知为什么,他那近似中性的背影,让我觉得很亲切。运动场上,橄榄球队的队员们正在练习,他们浑身沾满汗水和泥土,看上去是那么兴致勃勃。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离我如此遥远,令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现实感。我试图说服自己,我一直和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但是,那到底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没有生活在那个世界的资格。我像看电视节目那样,远远地望着他们,然后,在和我一样远远望着他们的结城身旁坐了下来。

“嗨。”我招呼道,结城轻轻点点头。

“最近有个脑子有些古怪的男人老是缠着我,真烦。”我说。“听他说你能够预知未来。”

结城淡淡地笑了笑。

“是吗?”

“那人还说了其他各种各样的事儿,但那些我都没兴趣。不过,如果你能预知未来,有件事我想求你指点。”

结城远远望着运动场,我盯着他的侧脸。

“我什么时候才会死?”

结城好像感觉到了疼痛一般,面颊轻轻抽搐了一下。

“你想死吗?”

“我可不想死啊。只是想问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死。”

“假如知道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向人汇报,我还能活几年。”

“向谁?”

“妹妹。”

“为什么?”

“怎么说呢,因为希望她能宽恕我吧。”

结城沉默不语,仍然遥望着运动场。我也和他一样。过了很长的时间,我们就这样低头看着下面的场地。太阳开始西斜。几个、几十个上完课的学生,从我们身后的道上通过。运动场上,队员们最后跑了几圈,橄榄球训练便结束了。

一年级学生模样的棒球队员开始整理器具。在所有人离开运动场之前,结城一直没有开口。

“其实。”直到最后一个人从运动场上消失,结城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预知能力。”

在我张嘴提问之前,结城继续说道:

“小时候,大家确实都说我有预知能力。但我其实并没有。那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但是,你不是都说中了吗?谁会受伤,谁将食物中毒,谁家的狗快死了,等等。”

“是的。但那并不是因为我有预知能力。”

“那……”

“是我姐姐。”

“你姐姐?”

结城双肘撑在膝盖上,身体的重量往前移。他似乎不愿让我盯着他的侧脸。这样我只能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后背。透过结城肩头,夕阳斜挂在远远的一端。不经意间,学生们的嘈杂声早已曲终人散。眼前的一切都让我产生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从很小的时候起,姐姐就是一个非常非常文静的人。姐姐在想些什么,别说是我,恐怕就是我父母都搞不明白。她既不会任性撒娇,也从不随便发脾气,平时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呆在一边。她的脸蛋小巧玲珑,显得特别端正,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姐姐的。不管做什么、说什么,她总是文静地微笑着,就是在我这个弟弟眼里,那也确实是一张纯真、可爱的笑脸。”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喜欢的。”

我回想起自己的幼年时代,说道。我小时候和他姐姐正相反,当时连我自己都明白,我是个脾气犟、一点儿不可爱的孩子。

“嗯。”结城依然背对着我,说。“但是,那太不自然了。任性,爱发脾气,没礼貌,这样才更像是个孩子吧?”

“我总算得到了安慰。”我说。

结城回过头瞥了我一眼。

“我小时候和你姐姐正好相反。”我笑着说。

“这可以想象。”结城也微微笑了笑。

“所以,对我来说,姐姐是个不好理解的人。倒不是说我讨厌她,只是我没有那种把她当作姐姐来亲近、追随的感情。我想我父母大概也一样。周围的人都夸自己的女儿,这感觉也许不坏。有时把女儿叫到身边,让她在自己膝头坐着两个小时,逗弄怜爱,那样的时候,姐姐是个可爱得没法说的孩子。但是,作为父母,究竟应该如何和女儿相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还不那么明白事理,但我看得出,似乎我父母也不很清楚。有好多次,为了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父母朝微笑着、神情丝毫不变的姐姐大发雷霆。即使这样,姐姐也总是顺从地笑着。而到最后,道歉的一方总是我的父母。”

如果对方对自己态度不善,那谁都会用相同的态度以牙还牙。对方发火我也会发火,对方心怀恶意我也恶意相向。如果不是这样,那将会如何?如果是大人那还好,他懂得理性地调节自己的感情,而不懂得理性调节的孩子呢?那些不良情感将不断积压在孩子的心里吧?就像承接着从屋顶渗漏下来的雨水的木桶那样。

“这可有些不正常。”我说。

“只听我这么说说就觉得不正常了吧?”结城说。“如果你看到当时的场面,那可太不正常了。做父母的对着没几岁的孩子,垂头丧气地道歉赔不是,而那孩子只是微微一笑表示宽容。”

风有些潮湿,吹动着结城柔软的头发。我忍不住想伸手触摸一下他的头发。

“姐姐喜欢画画,但是姐姐的画谁都不理解。即使是再小的孩子,他画的东西一般总能让人猜想到是什么。虽然不知道孩子画的是狗还是猫,但我们明白他画的是一只四条腿的动物;不知道孩子画的是樱花还是柳条,但我们明白他画的是一棵树。但姐姐的画,根本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她的画没有形状,而只有色彩。纸的中央涂着大块的鲜艳的红色,在红色的上方涂上黑色,而在黑色中又掺杂着黄色--往往就是这样的画。周围的人都笑着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但我笑不出来。这些谁都看不明白的画,姐姐一画就是几个小时、几天,看着姐姐那专心致志的样子,我甚至有一种恐惧的感觉。”

风更大了,天上吹来了云彩。结城丝毫未理会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将手撑在身后,继续往下说。

“但是,有一天,也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读懂了姐姐的画。那是姐姐上小学六年级,我上四年级时的事。我看着姐姐画的画,一下子明白了画里的意思。我指着那条犬牙状、向两旁延伸的黑线说:‘学校。’姐姐点点头。我又指着黑线上方的红色说;‘火。’姐姐还是点点头。‘学校起火了。’我说,这下姐姐露出嫣然一笑。那个星期的周末,我和姐姐上的那个学校果然发生了火灾。”

“能够预知未来的,原来是你姐姐。”我说。

结城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嘀咕声,接着说道:

“自那以后可就有意思啦。姐姐画的是未来,而能够理解她的画的,只有我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人物。我洋洋得意地将姐姐在画上预测的那些事儿四处张扬,将姐姐的成绩占为己有,但姐姐却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样子。就这样,姐姐不断画着她的未来,而我无论在画上看到什么便到处吹嘘,经我说出来的那些预言百发百中丝毫不差。村里人开始传说我能预知未来的事,于是父母严禁我再发表什么预言。事情确实有些闹大了,所以我不敢再到处卖弄了。但姐姐还是依然画她的画,我也继续看她画画。”

也许是撑在身后的双手有了寒意,结城将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放在嘴边哈着气。

“那是姐姐上初中后不久的事。那天父母外出了,姐姐得了感冒没去学校。我从学校回到家,听到姐姐的房里传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我想看个究竟,便走进姐姐的房间。姐姐俯卧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正在不停地抽泣。我还从没看到姐姐哭泣时的模样,所以有些吃惊。我忙问姐姐怎么了,姐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始脱身上的衣服。那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学生,但也到了早就能够领悟性的禁忌的年龄,我有些惊慌失措,但我的身子僵硬得动弹不了。姐姐脱完了衣服,一把攥过我的脑袋,让我看她的腹侧和大腿根部一带。那儿有许多牙印。‘这是大夫干的。’姐姐说。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一个刚才还在哭泣的人所发出的。我不禁抬起头来,发现姐姐在笑,那种笑容,不是姐姐平时常有的那种笑容。”

结城说着,摇了摇头。

“那笑容,即使是童心未泯的我也能领会其中的深意。我在心里‘哦’地叫了一声。姐姐平时总是向人展示她那美丽的笑容,而沉积在她心头的污秽部分,她就是用现在的这张笑容,将它们彻彻底底宣泄出来。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姐姐的房间。我没将那天的事告诉父母。那一天,姐姐又开始画一张新的画。”

结城又将双肘支在膝头,两手交叉着抱在脑后。他脸朝着地面,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道。

“三天后,画完成了。我放学刚回到家,就被姐姐叫到她的房间,让我看她的那张新画。画纸正中涂着大片黑色,在黑色旁边又有一个中等大小的黑点和一个小黑点,两个黑点之间用红色连接着。我马上明白了画里表达的意思。当中那大片的黑块是一辆卡车,那个中等大小的黑点是人的身体,剩下的那个小黑点和那些连在一起的红色。”

结城淡淡地往下说着。

“是人的脑袋和血。”

大概是广播兴趣小组在搞活动吧,从学校那儿传来了高声朗读打乱了顺序的日语假名的声音:a、e、i、u、e、o、a、e……几十个人的朗读声几乎快将我四周的全部都吞没了,让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

“第二天,村里唯一的大夫出了交通事故,死了。大夫是被卡车给压死的。据说他的身体被卷到了车轮底下,脑袋和身体都被压得分了家。”

结城抬起头,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比运动场更远的地方。

“那时我才终于明白了。学校起火那天,学校不是正准备开姐姐最讨厌的运动会吗?隔壁那个食物中毒的阿婆,来我家时不是曾经不小心将开水洒在了姐姐的腿上吗?那个老伯受了伤,就是因为他有些不怀好意地抚摸了姐姐的身体吧?而那条狗,一定是因为在姐姐路过它家门口时大吼大叫,让姐姐受惊摔了一跤。姐姐画的画,并不是预测未来,而是在表现姐姐希望发生的事,也就是姐姐的愿望。”

“创造自己所希望的未来的力量?”我说,“真是荒唐。”

“是啊,荒唐。但我完全相信。也可以说那是我的直觉所领悟的。我很害怕,于是把那些事都告诉了父母:我以前预测的那些事都是从姐姐的画上看来的;姐姐画的那些东西,其实就是用色彩精心涂抹出自己阴暗的愿望。当然,父母不会相信我的话。但父母肯定也觉得,姐姐的那些画总有些令人感到可怕的地方,所以他们不让姐姐继续画画。姐姐拼命反抗。姐姐反抗父母,这还是第一次。也许正因为第一次受到姐姐的反抗,父母显得特别坚决,他们把姐姐的画纸、蜡笔等绘画用品都给收起来了。从那以后,姐姐就不再画画了。”

结城重重地抿了抿嘴唇,将视线停留在比运动场更远的地方,接着往下说。

“姐姐上中学三年级、我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父母死了。他们死于飞机失事。当时我接到电话,两腿颤抖着跑到姐姐的房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思考、该怎么做。姐姐坐在写字桌前,我对着姐姐的后背,告诉她电话里飞机失事的通知。是吗?姐姐只这么回答了一句。他们两人都死啦,我叫了起来,朝姐姐身边走去。透过姐姐的肩膀,我看到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着的学校的笔记本,上面用铅笔画着画,是黑色的<形模样、像折断了的什么东西。我一看就知道了画的意思。”

结城轻声说道:“那是一架机身折断了的飞机。”

我不由屏住呼吸,只觉得憋得难受。

姐姐回头看着我,微微笑了。那是和平时一样,完美无瑕的笑脸。姐姐微笑着对我说:

“可不许再背叛我。”

结城低沉的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我向姐姐屈服了。打那以后,为了不让姐姐生气,为了不让姐姐对别人心生歹意,我一直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姐姐就像是个婴儿,她对谁心怀恶意?她的怨恨到底有多强烈?这些都难以预料。幸好,收养我们的舅舅,他们夫妻俩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所以我多少安下心来了,我想,至少姐姐不会对他们起歹意的吧。但是。”

“但是他们打起了遗产的主意。”我说。

结城露出稍稍有些惊讶的神色,回过头看着我。

“听人说的,那个吉本。”

“是吗?”

结城点点头,没有多问。

“我很紧张,这事要让姐姐知道了,她马上就会对叔叔产生恶意,所以在这之前我极力劝说她和我一起去了东京。以后,在平时的生活中,我注意尽量不让姐姐和外面的人有来往,打扫、洗衣服、做饭、买东西,生活中必须做的事情,都由我一个人来做。那可真是奴隶般的生活啊。只有在大学里的那段短短的时间,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我还是盘算得太好了。不仅是姐姐,就是我也不应该和外界有任何联系。正是因为那样,才发生了那事儿。”

“那事儿?”

“那天我回到家,姐姐笑着对我说:‘我已经很久没画画啦。’我一下子觉得全身僵直,并且不停地颤抖,怎么也控不住自己。姐姐非常愉快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拿出一张画来。我马上明白,那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子被车撞倒的模样。是谁,我问。她是勉外出的时候来家里的,现在的女孩可真大胆啊,你看,情书,她让我交给你的。姐姐唱歌似地说着,把信交给我。信是立川写的。过了没多久我就听说立川遇到了车祸。”

“是因为嫉妒吗?”我说。“就因为别人给弟弟写了一封情书?”

“要说嫉妒那就是嫉妒吧,不过嫉妒的理由有些不一样。立川和姐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立川单纯、天真,怎么说呢?她是个个性非常强烈的人。姐姐一定是像北风嫉妒太阳那样,嫉妒着立川。”

“嗯。”我点点头。

我理解这种嫉妒,我完全能够理解。我对能够理解这种嫉妒的自己,感到难以忍受的厌恶。

“我想姐姐一眼看到立川,马上就产生了这种情绪。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姐姐是不出来招待的。我能够很容易地想象当时姐姐的神情:门铃响了,她从自己房间的门帘里钻出身来,走到门口,看着站在那儿的立川。我想她大概又露出了那种笑容,就是那样,将心里萌生的恶意一下子宣泄出来的笑容。我力所能及的,只有让姐姐不再对立川心怀恶意。如果我去医院看望她,被姐姐知道了,那这次立川恐怕性命难保。”

结城的两手分别用力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臂。我很想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这并非出于感情,而是出于冲动。我的手已经快伸了出去,但我还是有些犹豫,而就在我犹豫的这个当口,教学楼那儿传来响亮的铃声,仿佛是宣告时机已过。结城像在捕捉那铃声的去向一般,抬头望着虚无的空间。

“是啊,我想得太天真了。所以我只能退学。”

结城轻声地说。

“退了学,你打算怎么样?”

“一样啊。以前怎么做,今后还是怎么做。平时只要凡事不让姐姐生气就行了。”

“你自己呢,没事吧?难道你姐姐就不会对你起歹意?”

“姐姐和小孩子没有两样,靠她自己,她什么也做不了。没有我这个链环让她和社会连在一起,她一天都活不下去。即使她多少对我有些不满,还不敢把我怎么样。这一点姐姐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结城的话都说完了。天已经全黑了。接下来就等着谁先站起身,谁先离去了。我还想再留住片刻,随口说道:

“晚上睡不着啊。”

结城看着我。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很久以前吧,晚上一直睡不着。但这和失眠症不一样。如果在一旁看着,好像睡得很好。只是在很短时间里哦,好像睡得很好。看上去睡得很好。但是,这并不是睡眠。”

“开始时,身体的边缘部分感到寒冷,渐渐地寒冷渗透到身体的中心,让全身都感到寒冷彻骨。那份寒冷使身体所有部分的活动都停止了。但这不是睡眠,只是停止了身体活动而已。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就是我从来不做梦,连噩梦也没有。”

“是的,”我说。“完全像你说的一样。”

“我知道的。”结城微笑着说。“因为我也是这样。”

结果,我们能分享的,只是我们彼此都拥有的寒冷。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结城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风停了。这时,结城站起身来,抬起脚来往阶梯上走去。我抓住结城的手腕,结城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但是,我什么也为他做不了。我抓着他的手软弱无力,我没有那个把我从黑暗中拽出车外的男人那样的力量。

“谢谢。”结城说着,轻轻挣脱了我的手。

“谢什么?”我问。

“在学校里,我很快乐。因为有前辈你在。”

“别这么说。”

“真的很快乐。”结城微笑着,“请忘了我吧。”

说完这句话,结城转身走了。我独自留在那里,像个孩子似地弯曲着身子紧抱住双膝。我心想,把我拉到光明中来的,也许是结城的手臂。离开了他的手臂的现在,我在黑暗中感到如此孤独无望。